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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一三 明朝广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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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旅次中的一场急病,为李白带来模糊而顽强的影响。在诵罢了那一首看是追想孟浩然的古风之余,他已经放尽气力,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于死之一事,李白所能想到的,便是洞庭湖边萧寺破榻上的吴指南。那时,吴指南神智迷离,通体肤色有如斑锈之金,一息既入万念俱灰,双眼朝天一瞪,再不瞑目。李白自觉此身亦复如此;胸前汗湿透裳,这是脾胃失和之症;鼻头汗亦时时渗出,堪见肺气已然不足;两首诗折腾下来,背脊也汗出涔涔,这就不但是阴阳双虚还兼有湿寒之兆了。至此,气息时而弛散、时而贲张,似已不能随心所欲。

他为自己诊脉,可是心头耳畔听得诊此脉象的,却是赵蕤的声音,仍是那一副玩世不恭、虚实难辨的语气:“按律,积债不偿科杖板二十耳,何足以过此?”

“积债不偿”所指,就是李白干没了兄弟的贾资,刻意挥霍赵蕤的话语听来还是那样从容不迫,一如往昔,对万事万物,总透露着些许冷淡的讥嘲;这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师尊,像是看透了李白的病势原本不甚严重,又像是随时要揭露李白视此病为天惩的惭恧心思。不多时,李白索性松开了数计脉搏的手指,跟自己斗起气来。他恨自己摆脱不了赵蕤的杂学业道,也摆脱不了他的片言微笑,纵使身行来到天涯海角,就仿佛还在他的襟袖之内。

却总是在埋藏深密的记忆角落里,还有月娘那句:“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咏者矣!”像是琼花楼畔淙淙而来、淙淙而去的溪水,带来清凉舒缓的抚慰。只那一句轻声细语,带着万般无奈,像是斥责,更像是感叹,却是赵蕤从来不曾与闻的话,李白视之为月娘对他吐露的私语。

当时孟浪,脱口而出的一首小诗,似乎冒犯了月娘。可是月娘一句简单的回应,反复浮沉于脏腑之间,三数年下来,却转生出别样的意思。她像是不断地在叮咛着李白:生平万端,看似萦系在怀而不能去、不能舍、不能须臾而离者,实则真不值一语道出。

就是这句话,让李白在广陵之后的行脚,有了意外的转折。

琼花楼前,李白与高适告别之言,并非等闲应对:“浪迹所过,歌曲相迎,无非酒旗飘摇之处。”若说此刻的李白对于未来还有什么想望、还有什么抱负的话,已经不再是赵蕤在临别时那般瑰伟的期许了。细辨《卧病书怀》“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所谓的“功业”、“良图”—他从崔五、范十三、孟浩然、高适甚至龚霸的身上,已经看见一个又一个消磨隳颓的生命。

身为士行中人,一言以蔽之:都因为继承或背负了士人的“功业”、“良图”,而不能够遂其快意。这是他们看来如此亲近自己、喜爱自己,甚至羡慕自己的原因。每当这些人称道李白的才学、赞赏他的诗篇,或与他相期相约、日后在长安道上重逢共事云云,他反而觉得悲伤莫名。

长安,与江陵、金陵、广陵甚至另一个帝都洛阳全然不同天下至大,无论他寄迹何处,都还许称得上是“高兴之游”,长安则不然。赴长安意味着他必须追随赵蕤的意念和算计—隐瞒自己的门第,猎取广大的声名,赢得任何一位穿绯着紫的大臣之赏识一步而登青云。

然则,“浪迹所过,歌曲相迎”的确说的是实情实境,他眼看董庭兰逍遥无方,也深深受到段七娘行踪不定的鼓舞,所以“无非酒旗飘摇之处”,并非作贵胄公子销金浪游、驻马衔杯之观,却是他雕章琢句、觅食求宿之地。说得更明白些,李白即此明志:尽管日后还有机会相逢,我等也不再是侪流同道之人了。

只是,李白也记得,月娘掉臂而去、不知行方的那个晚上她在月光下问他:“昔年汝曾说过‘并无大志取官’;还记得当时师娘如何答汝否?”

“记得的。”李白当下答道,“师娘训某:若无意取官,便结裹行李,辞山迳去,莫消复回。”

可月娘却把个“无”字偷换成“有”字,道:“只今汝若有取官之意,便仍好结裹行李,辞山迳去,莫消复回。”

两般言语,取意不同,但是一以胁斥、一以勗勉,其告诫李白向学进取,则并无二致。唯令李白耿耿于怀、别有牵挂的,是留别的那几句:“天涯行脚,举目所在,明月随人,岂有什么远行?这话中意绪,难道不是依依相共、念兹在兹的情分吗?

正由于李白固执地相信,月娘于他,一定也有些情愫不可置疑所谓“便仍好结裹行李,辞山迳去,莫消复回”的用意便更加曲折有致。当着赵蕤的面,她或许只能暗示李白:离开了大匡山,离开了子云宅和相如台,离开了赵蕤和他的长短之术,才称得上海阔天空—那么,欲得“明月随人”,却在“天涯行脚”之处了。

“功业”、“良图”在长安,随人的明月却只能在别处。

这一会,毕竟曲终人散,李白望一眼冲北而去的高适,再望一眼向东徐行的董庭兰,最后低头凝视着那流经琼花楼畔向南蜿蜒而去的一带溪水,忽然对丹砂道:“彼夜某忆及孟夫子而起兴之诗,尚未落题。”

“尚未落得。”

“于今有之。”李白的眸子里反映着明亮的波光,道,“便题作‘寄弄月溪吴山人’。”

“弄月溪何在?”

李白朝楼下的南流小溪一颔首:“此是也。”

“吴山人又是谁?”

“不是某人。”李白指了指高适和董庭兰的背影,道,“广陵吴地群山,皆可名之曰吴山,举凡行脚于吴地之人,俱是吴山人。”

“起句‘庞德公’不是孟夫子么?”

“庞德公可以是高君、可以是董君,似也可以是李某。”李白笑道,“孟夫子亦来过。”

有了这个题目,原诗中的“夫君弄明月,灭影清淮里”,便不再是结意松弛的病句,反而经由一条不着痕迹的小溪,串起了广陵道上多少不同心事的游历之人。李白立意不再去想长安,他要试着背离赵蕤那无所不在的形影;他的人生,在别处等待着。

尝闻庞德公,家住洞湖水。终身栖鹿门,不入襄阳市。夫君弄明月,灭影清淮里。高踪邈难追,可与古人比。清扬杳莫睹,白云空望美。待我辞人间,携手访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