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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传》第二十章 空中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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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七个小时,火车驶入夜晚,在旅途中,文森特手边一直放着一张德伦特省的地图。离开前的几周,他的思绪已经无数次在这块土地上漫游。他将目的地选定在“一大块白色的区域,上面没有任何村庄的名字”,所有的运河和公路在这里都走到了尽头。附近有一片叫作“黑湖”的水域——“这真像是魔法故事之中的一个名字啊!”他感叹道。地名只一个词:Veenen(泥煤沼)。

次日早晨醒来时,文森特眼前出现的是一片萧瑟。这一片荒野——密集、潮湿、淤积——向四周无限地延伸开来,一直到天边。“就目光所及的地域而言,这一片荒野之中能够有什么迷人之处?”另一位早在三年前探访过此地的人写道,“除了令人乏味的单调,还有什么值得期待?”这不是津德尔特的沙漠,也不是席凡宁根令人兴致盎然的沙丘。在这片高原荒野上,唯一存活下来的树木就是长在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很高,形状像纺锤,以十分怪异的姿势牢牢地吸附在地面上。和这里的泥煤一样,厚实乌黑的土地上,小而喜水的苔藓类植物生长得十分繁茂——死掉很久的植物黑漆漆地堆积在一起,密不透风,像极了它的近亲:煤。和煤一样,泥煤可以燃烧——这块荒芜的土地上没有什么树木,严寒的冬季也十分漫长,因此泥煤在这里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由于多年来对这种珍贵燃料的不断采集,过去那种荒凉的壮丽现在也已不复存在。文森特向四周望去,沼泽边上的淤泥已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网格状的运河(确切地说是沟渠),用来不停地运送这些丰富的资源——用这种方式掠夺德伦特高原的荒野,就如煤矿开发掏空了博里纳日一样。

沟渠和萧瑟的景象延伸至一个叫作霍赫芬的小镇,文森特在那里下了车。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在地图上它被以红点标示了出来。他写道:“在地图上它被归为镇,而事实上这里甚至连塔都没有一座。”霍赫芬是氤氲的荒野上一座临时建成的小镇,几乎完全是由文森特所厌恶的简单的现代砖房构成。主河道较为宽阔的一带被大言不惭地冠上“港口”的名称,那“港口”是在霍赫芬还是泥煤业中心时挖掘的。不过现在周围的泥沼都已被挖空,实力雄厚一些的开采商早已将他们穷困的切割工大军和挖泥船转移到更东部的地区。为数不多的留下来的居民将晒干的泥煤从泥沼运到市场上去卖,以此勉强维持生计。每天,一艘接一艘装满泥煤的驳船抵达港口——有些靠马拉,有些则靠人拉。女人和小孩涉过泥沼去卸货,褴褛的衣衫上溅满了泥浆。运河边,一头头瘦骨嶙峋的奶牛啜饮着浑浊的河水,上方沙质的道路上,一些年迈的老人牵引着狗拉的运货车,而那些狗比河边饮水的奶牛更显瘦削。

由于极度贫困,荷兰的这一地区开始陷入混乱的状态。多年来经济的不景气,尤其是农产品、恶劣的工作环境和政府的冷漠(连狗都要纳税)几乎已经导致文明的完全沦丧,这一地区近乎于无政府主义的状态。“人民更多的是被弃之不顾,任由其自生自灭,”当地的一名福音传道者抱怨说,“他们几乎就是处于野蛮状态。”政府曾出台过一项政策,要求将罪犯和乞丐重新安置到荷兰条件最恶劣的地方,为来自阿姆斯特丹的投资人提供廉价的劳动力,这一政策让德伦特省付出了惨重代价。贫瘠的土地与空虚的心灵组成的不仅仅是一幅荒凉孤寂的景象,还是一个“国中之国”:一个婴儿死亡率高、酗酒成风、犯罪猖獗的西伯利亚,一片在一个已有5000年历史的国度中依然未开化的荒原。

“这一片荒原非常壮观,”文森特赞叹道,“无论走到哪里,一切都是那么美不胜收。”

文森特曾向弟弟,也向自己允诺过,德伦特就是自己梦想中的天堂:这是一片有着秋熟之美和道德真实性的土地,这是一个与他们共同记忆之中的布拉班特一样完美的地方。只有天堂一般的景色,才能证明他抛弃家庭的合理性。无论这是不是他所见到的德伦特,在描述德伦特时,他说起了“壮观”而“无以言表地可爱的”泥煤地、像布拉班特一样“美好”和“令人心旷神怡”的天气、“如此高贵、典雅和庄严”的景色,这一切使他很想永远留在那里。“我很高兴我在这里,”他写道,“因为,伙计,这里真的是美不胜收。”

在简陋的草皮房子中,农民们和牲口挤住在一起。看到这一景象之后,他同样赞美说:“真的是非常美丽。”满载着泥煤的古怪驳船让他想起自己和弟弟在赖斯韦克运河看到的船只,而可怜的卸货妇女则被他比作米勒画中美丽的农场工。车站附近的旅店老板被他形容为“一位真正的苦力”。每到一处,当他看到镇上居民们满是皱纹的、憔悴的脸庞时,他就兴高采烈,并且将这样的外貌称作“会让人想起猪或乌鸦的脸庞”。在他们单调乏味的阴郁之中,他看到了“一种健康的忧郁”。“我越是在这里四处漫游,我就越喜欢霍赫芬……它越来越美……它是如此美丽。”文森特如是说。

霍赫芬是如此美丽,以至于才来一天,文森特就宣布要坐驳船去这一伟大的劳动中心看看,那里,泥煤的开采因为季节的原因正慢慢放缓。文森特称,他要横穿整个泥煤开采区,直到普鲁士的边界,因为“越是深入到乡村的内部,景色也就越是美丽”。

为了渲染这种田园风光的迷人之处,文森特搜罗了兄弟二人最喜欢的所有风景画画家笔下的形象,从黄金时代到巴比松画派。在这片荒野之中,扬·范·戈因、菲利普·德考克尼、乔治·迈克尔、朱尔斯·杜雷以及西奥多·卢梭画笔下的风景画随处可见。文森特尤其多次提到了迈克尔(热烈如暴雨般的以天空为主题的画作使他成了梵高兄弟俩一直以来心目之中的英雄),正式宣布了自己的新家所具有的浪漫魅力。他的信中满是用语言进行的细致而生动的描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富有诗意,从女人的妖娆到荒野朴素的美:

在细腻的淡紫色夜空下,宽阔无垠的焦土黑黝黝地,十分显眼。地平线上的最后一条深蓝色的线将天与地分开……那一大片深色的松木林将还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天空与崎岖不平的地面分开,那里总体上呈现出微弱的红色——黄褐色——褐色,黄色,而每一处又都带着点儿淡紫色。

然后,全部印象最后都被转化为油画。在一年的抵制之中,他终于完全屈服于提奥的请求,重拾油画画笔。他写道:“你很清楚,作画必须尽可能地被当成一件最主要的事。”他发誓要画“一百件认真的作品”,之后便带着画架和颜料盒跑到乡下去寻找一些怡人的绘画题材,以使自己所描绘的德伦特更令提奥信服。他画了朦胧黄昏之中切煤工人的房子(不过是一些堆砌起来的草皮,用棍子连接在一起)的轮廓。他画了荒野和沼泽的远景,用粗线条勾勒出宽阔的天空和空旷的地平线,整个视野中空无一人。他赞美这乡村“严肃的、庄重的特征”,还解释说,一定要用提奥一直吁求的那种光线、色彩和细腻才能将其呈现出来。

在这一如诗如画、或真或假的伊甸园之中,文森特找到了又一个重新开始的希望。几周后,他把自己的一些画作寄到巴黎,并大胆地建议提奥送给交易商们看看。他想象着带着装满了有着“自然的典型特征”作品的画夹凯旋回到海牙,这些画作一定能够引起买家的“共鸣”,尤其是在英国。他把自己比作都德小说之中的人物,一个“淳朴的小伙子……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无忧无虑并且没有什么长远的打算,也没有什么欲求”,然而最后却找到了财富。在画架上,他给这种最新的拯救幻想冠以一个非常古老的意象:一位夸张地在德伦特的泥煤沼泽中迈着大步,将手里的种子抛撒在贫瘠荒原上的播种者。

即使是文森特也无法长久维持这一幻象。孤独——“这种特别的折磨”——很快席卷而来,将他打垮。在荒野无垠的空旷之中,“你可以漫步几个小时,却找不到一丁点生命的气息,”1880年到访德伦特的一位参观者如此写道,“当然,也许偶尔可能会碰到一位牧羊人、他的狗和羊,其中就属狗最有趣了。”邮件来得很慢,更显出了这里的僻远。“我几乎与世隔绝。”文森特抱怨道。他承认说,自然无论“多么美丽和多么令人振奋”,都不够,“必须要有人的心灵,大家可以追求和感知相同的事物”。然而在霍赫芬却无法找到这样的心灵。对于这个从西部来的怪人,以家庭为单位的小镇居民们投去的是怀疑甚至轻蔑的眼光。在街上,他们停下来瞪着他,把他当成一位“穷困潦倒的小贩”。当他敲开陌生人的门寻找作画的对象时——在埃滕时他就是这么做的,关于这个“疯子”的谣言开始在镇上散布开来。人们疏远文森特,这让他很难过(“没有能够更好地与人相处,真的让我很伤心”),但他却以同样的方式回应这些人。他说这个小镇“很不幸”,当地人是“原始人”,他们甚至表现得“一点都不通情达理,还不如他们的猪”。

不断增强的敌对情绪使得模特们也不再和文森特往来,而他们是他在海牙仅有的可以称得上亲密的人。他满怀期望地来到德伦特,憧憬着可以找到更多、更便宜的模特,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能够给当地的农民留下深刻印象,就像当初在埃滕一样。然而时光荏苒,文森特已不再是两年前的夏天那位有着雄心壮志的绅士艺术家。同莫夫和泰斯提格的争吵、施恩韦格画室的与世隔绝,以及身体和头脑的狂热,早已让他面目全非。文森特变得更尖刻、更暴躁、更愤愤不平、更易怒、更容易惊慌失措,随时都会爆发。霍赫芬的煤工和船夫亦不是布拉班特天真烂漫的农民。随着关于他的怪异行为的流言越传越广,人们的拒绝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们嘲笑我,拿我开玩笑,”到这里还不到两周,文森特就忧伤地向提奥诉苦,“模特们不愿意配合,已经开始的人物肖像画习作已经难以为继。”

文森特将这一系列的羞辱归咎于没有像样的画室,或灯光不理想,并且批评当地人“对一些合理的、理性的要求置若罔闻”。就像在海牙时一样,那些“我非常希望能过来为我做模特,但却无法得到的人”,让他感到无比失落。这种挫败感导致他不得不转向另一种他唯一知道的能够用钱换来亲密关系的人:妓女。在一封忧伤的长信中,他极力赞美了这些“仁慈的姐妹们”的美德,并且为自己长期需要她们的陪伴辩护。“我看不到她们有什么错,”他解释道,“我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了人性。”

他想念西恩和那个男孩。他考虑再三离开了海牙,当初的想法像复仇女神一样跟着他来到了德伦特。在抵达德伦特后没几天他就承认说,一想起她,“我就会心如刀绞,带着无比温柔的遗憾,我思念着她”。就像“幽灵”一般,她的身影无所不在。当看到荒原上一位可怜的女人,一个带着小孩坐驳船出行的女人,或旅店里的一张空摇篮,他的“心就融化了”,“眼睛就会变得潮湿”。围绕着自己的离开是否正当和她能否获得拯救,他的内心又开始充满不断的冲突。“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被无限地——对,无限地——给予更多的同情,而不是斥责,”他写道,“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人啊。”在孤寂的沼泽地,他渴望她的陪伴,懊悔当初没有更坚定地要求和她结婚。“那样兴许能拯救她,”他想象着,“而且也会结束我在精神上的巨大折磨,现在我已经是加倍地不幸。”每天,他都在等着能够有一封她寄来的信,直到不安与焦躁几乎使他崩溃。“那个女人的命运,我的可怜的孩子以及另外一个孩子的命运让我心碎,”他恸哭不已,“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错。”出于内疚和恐惧,他给她寄了些钱过去。

文森特从未告诉提奥,离开时(以及离开后)他究竟给了西恩多少钱,但无疑是倾其所有。所以,在他到达德伦特还不到一周后,熟悉的悲悼之情又开始萌发:“我的钱都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房租到期,当地人拒绝继续让他赊欠。他无法偿还向拉帕德借的款项——这一尴尬扰乱了他去遥远的北方和拉帕德重聚的计划。当钱花得一干二净时,绘画材料也告罄了。离开海牙时,准备的材料只够画一到两个月,尽管他知道在德伦特买不到这些材料,必须从海牙订购。离开那座城市时,他还有一大堆没有支付的账单,因此那里也没有人愿意继续让他欠账。同时,即将到来的冬天榨干了这片土地上的色彩,使得很多好的绘画题材一去不复返。“在这里,我发现了非常多的美景,”他极度沮丧地呐喊,“浪费时间是最大的经济损失。”由于没有足够的材料,他不得不推迟深入沼泽地探索的计划——这种艰难的冒险是刚刚来到这一陌生的乡村时的主要活动。“没有足够的绘画材料,采取这样的行动无疑是很鲁莽的。”文森特痛心地说道。

到9月的第三周,文森特的颜料盒已差不多空空如也。自博里纳日以来,他第一次开始面对碌碌无为。“没有工作来填补我空虚的心灵,我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忧伤,”他说,“我必须工作,努力工作,必须在工作中忘却自我,否则空虚感会让我崩溃。”

文森特激烈地批评科尔叔叔,从海牙给他寄过去的大量作品,全部都石沉大海。在这种沉默中,文森特读到的是自己在过去遭受到的全部轻蔑和背叛。“对于我,他似乎有着某种不可动摇的看法,”他对科尔叔叔这样评价道,除了提奥,这是唯一曾经支持过他的艺术事业的家族成员,“我当然不需要忍受侮辱,这完完全全就是侮辱,因为他甚至没有告知我他收到了我上一次寄过去的一沓习作。”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他威胁说要“攻击”他那已经59岁的叔叔,“和他说清楚,让心里畅快一些”。

我如果就这样算了,那将是懦夫的行为。我应该,也必须要求得到一个解释……如果他拒绝,我将——我确实有这个权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然后,轮到我不受约束地、毫不留情地羞辱他……我无法忍受被当作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来对待,无法忍受在我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评判、被指责。

最后,文森特将对博里纳日的痛苦记忆转向自己怒火的真正目标——提奥。他指责弟弟残忍,给自己的钱仅够生活,永久地延续他的苦痛,并且,他坚持认为,如果提奥能够更慷慨一点,那么不仅自己的事业,而且与西恩的恋爱都将成功。“本来,我宁可与她待在一起,”他写道,“但是我无法按照我希望的方式来对待她。”前面的“黑暗的未来”、自己的那颗“滴血的心”,一直缠绕他的“失望和忧郁的情绪”,以及最深处的那种“空虚”,现在全部被他归咎于弟弟。

回想起1880年冬季那段自我放逐的苦难岁月(“像流浪者般永远地游荡”),文森特再次警告,自己快要崩溃。“也许,你记得,在博里纳日我是怎么过的,”他写道,“是的,我很害怕一切在这儿会重演。”他辩称,逃避可怕命运的唯一办法就是提奥提供“真诚的证明”:首先,马上寄来足够的现金,供他购置一批新的绘画材料;其次,提供可靠的保证(一个“明确而固定的安排”),不管怎样,都会每个月给他150法郎。在那段时间,他知道弟弟在经济上十分窘迫,他威胁说:如果没有更多的钱,“我必须为一切可能的事情作好准备”,包括“发疯”。

海牙交易的后果开始慢慢地显露。放弃西恩,而选择提奥,他放弃了太多,而得到的却微乎其微。想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变得越来越沮丧——“失望与绝望已达到无法描述的地步”,即使是在他越来越用力地挤压颜料管,以便完成自己一天的工作的时候。没有钱、没有材料、没有模特、没有伙伴,也没有慰藉——没有“信心和温暖”,他痛苦地坦白:“我完全迷失了……我无法摆脱深深的忧郁感。”

仅仅两周后,德伦特的探险之旅似乎就已经走到头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散文,”他悲叹道,“最后,都以一首诗作为结局。”他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片寂寥的荒野,将它们描述为单调的、使人心情沉重的——“永远腐烂着的”尸体般的——景象,唯一产出的作物就是霉菌。不管目光投向哪里,都只能发现死亡或濒临死亡:自己画过的一块当地的墓地、一位裹着绉纱的哀悼之中的妇女、沼泽之中挖掘出来的远古时代树桩的腐烂遗骸。他曾向提奥详细描述过葬礼船神秘地滑过荒野,男人们在运河岸边拉着船,而送葬的妇女坐在船内的景象。

《沼栎树干的风景》,1883年10月,纸上铅笔和墨水,英寸×英寸。

这些关于死亡的迹象将文森特的思绪带入了“思想的沼泽和无法解决的问题”之中。他形容自己“完完全全地被击败”,在空闲的日子里,他再次一遍遍地回忆过去的失败并自责。他再次想象以逃避来解决问题。他精心地制订计划,以便“进一步深入到乡村之中,尽管眼下并不是理想的季节”,或者“在离荒野更远的地方”找一个新家。但是,没有弟弟寄过来的钱,一切都只能是幻想。“我愈发清晰地明白我现在陷在这里了,”他承认,“我是多么无助。”

就在未来看起来灰暗无望,让人无法忍受时,雨季开始了。荒野的上空乌云密布,雨水不停地倾泻而下。沼泽越来越满,水溢出了运河的两岸,道路再次变为沼泽,文森特坐在昏暗的阁楼里,不断地在自己的脑海里重复着一首朗费罗的诗:

我的生活寒冷、阴郁、沉闷;

下着雨,风也在不停地刮;

我的思想还纠缠着往事,

狂风中,我青春的希望相继熄灭,

天真是阴暗而沉闷。

安静吧,忧伤的心!别再悔恨;

乌云后面太阳依然灿烂;

你的命运和大家的一样,

每个人一生都得逢上阴雨,

有些日子注定阴暗而沉闷。

在给提奥的信中,他只引用了最后两句,又闷闷不乐地加上了:“阴暗而沉闷的日子是不是太久了?”

9月末,在一个沉闷的日子里,文森特的精神终于濒临崩溃。第二次精神错乱一触即发。经历了在海牙的良心危机以及眼前德伦特的灾难,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如此脆弱,以至于微小的挑拨就能掀起一场风暴。他回到房间,从阴暗的阁楼望过去,看到黑暗之中的颜料盒被一束透过一块玻璃的阳光照亮。眼中那空空的盒子、干巴巴的调色板、被遗弃的扭曲的颜料管、“用坏了的画笔”,都在以一种只有隐喻般的方式向他诉说。

“一切都太痛苦,太匮乏,太令人疲惫。”他痛哭失声,不仅为自己,还为自己那可怜的工具箱。无休无止的计划与悲摧的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显现在他的面前,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绝望”。一股恐惧的感觉一直由于发疯地工作而长期沉淀在心里,现在则试图将他吞噬。“关于未来的一些不好的预兆,彻底将我打败。”在写给提奥的一封信中,他如是说。他说写这封信是为了“呼吸更多的空气”。他在罪恶感和遗憾中窒息,思考着屈服于失败,甚至屈服于自我毁灭。“让我在命运中自生自灭吧,”他乞求弟弟,“已经没有任何作用;这一切早已超过人所能承受的,也没有机会从其他任何地方获得帮助。这些难道不够表明我们该放弃了吗?”

那一天,为了逃避四散在阁楼房间之中的恶魔,文森特陷入到想象之中——就像他经常做的一样。仅仅几天之后出现的困扰,将远远地超过他一生中所有的困扰。

“来吧,弟弟,来和我一起在荒野上画画。”

这是1883年10月初,来自德伦特荒野的呼喊。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文森特用尽所有的智慧、激情与想象去说服弟弟放弃巴黎和古庇尔画廊,来与自己一起在荒野上生活。“来吧,与我一起漫步在犁和牧羊人后面,”他请求道,“让刮过荒野的风暴吹在你的身上。”

在一连串的信中,他抱怨提奥对自己在渴望和虚幻中追寻幸福的最新计划漠不关心。“我忍不住想象未来我不再一个人工作,”他在一种充满憧憬的狂喜之中写道,“而是你和我,作为画家,在这片荒野上如同伙伴般一起工作。”博里纳日的布道、对凯·沃斯的追求,甚至对西恩·霍尼克的拯救,都从来没有让文森特陷入如此这般狂热的幻想和渴望之中。就像过去所有的战役一样,这一全新战役的目标无法达到,他调动了全部自我欺骗的力量来实现它。他自我辩解:“我没有活在梦里……或一座空中的城堡之中。”即使此时,他知道提奥已经多次拒绝过这一邀请。最近的一次是在1883年夏天,当时文森特让提奥“搬去乡村”和“当一位画家”,但提奥对这一请求充耳不闻。

对于这一已经遭到提奥多次拒绝的提议(其中一次就发生在不久前),为什么文森特却又如此迅速地旧事重提(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如此荒谬可笑的提议)?提奥每月寄给文森特的钱使他免于陷入极度的穷困。提奥在古庇尔画廊的薪水还支撑着他的弟弟、姐妹以及父母的生活。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家中这位最为尽职尽责的儿子一旦放弃前途光明的事业,去最荒凉的乡下,加入声名狼藉的懒汉的行列,整个家庭将陷入困顿,更不要说羞辱了。然而,文森特的需要使得他丧失了理性。他独自一人在德伦特的荒野上生活,就像在博里纳日一样,无处可去。9月末的事件使他充满了恐惧,他无法对自己坦诚,更无法对提奥坦诚。与此同时,提奥开始情绪化地抱怨自己在巴黎的处境,轻率地表示说想要离开古庇尔画廊。提奥的忧郁和不满的周期性发作,使文森特陷入到手足之情的狂喜之中,他在其中找到了对自己离经叛道的人生道路的肯定。但是这次,提奥做出了比以往更令人震惊的举动。他扬言不仅要辞去古庇尔画廊的工作,还要彻底离开欧洲,前往美国。

此时,文森特正弹尽粮绝,面对即将被彻底抛弃的命运,他不顾一切地进行了一场无望的抗争。不到五年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劝诱保罗·高更去普罗旺斯。

过去,他经常向弟弟吹嘘艺术家的工作是多么具有“男子气概”。而现在,他又加倍地控诉艺术品经销商和“那些靠收入维持生计的人”多么缺乏男子气概。“一个画家,”他承诺,“比其他人更具男子气概。”他警告提奥,如果不当画家,那么他将“像其他的那些人一样不断退化”;然而,作为画家,他就可以“自由地出入于”左拉书上那些充满力比多的本地人之中。文森特劝告提奥说,艺术家和工匠——例如铁匠——一样具有男子气概,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借用提奥早期在博里纳日时提出的一种观点,文森特高度赞扬艺术作为一门“手艺”是多么简朴和诚实,并称它为“令人愉悦的事”,说它能使提奥成为一个“更好和更深刻的人”。他援引1793年的精神来唤起提奥人生的一场革命,并且还提到了自己画册之中的一幅画作,他宣称,提奥和更早时期的一场革命之中的英雄们——清教徒——在外表上极为相似。在他看来,弟弟与“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们有着“简直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他还胜利地得出结论说,他们都有着相同的“红头发”和“方正的额头”。这些人为了寻找“简朴的生活”和“康庄大道”,勇敢地开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还需要什么更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他是注定要跟随这些“行动者”的脚步呢?

只是不是去美国。在矛盾又模糊的信息中,文森特反对弟弟越洋去美国的计划(这是提奥迄今为止提出的唯一真正具有“革命性的”愿望)。带着一丝的讽刺,文森特把这解释为提奥因过度紧张而产生的胡思乱想——“人的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感到痛苦和沮丧的时刻”的产物。他将其与自杀倾向相比较,责备弟弟居然会有如此“不恰当的”念头。“听着,”他感叹道,“就避世消失而言,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你和我永远不该那样做,更不该自杀。”他以牙还牙——为了防止被弟弟抛弃,他暗示说自己什么极端的事都做得出来。“如果你想着要去美国的话,”他警告道,“我就会准备应征入伍,前往东印度群岛。”

在文森特狂热的召唤中,地球上没有地方可以与德伦特这片荒野相比。在发现四处都弥漫着死亡气息后的几天,文森特在自己的脑海中重新找回了过去的天堂景象——“我的小王国,”他这样称呼,“在我脑海之中想到的美景,绝对就和这一模一样……荒野会跟你说话……大自然的那种沉静的声音……美丽而又平静。”还有些时候,荒野里回响着“撕心裂肺的交响乐”,生活“如梦境般”一天天过去。文森特保证,那些“美得难以言喻”的景色不仅让人迷醉,而且可以抚慰人心。以自己平静的心态作为证据,文森特竭力劝说体弱多病、神经紧张的弟弟相信荒野所具有的治疗性力量。只有这样的宁静可以治愈提奥的神经衰弱——“这是你和我长期的敌人”,甚至是神经崩溃。在多年来激烈抨击所有宗教之后,文森特召唤弟弟到荒野里寻找精神上的重生,召唤他进入一个比自然、艺术更加崇高的境界,一种“不可思议”和“无法名状”的境界。“相信我所相信的。”他写道,他还重新启用了兄弟俩在描述不可名状的事物时使用的代号——“本真”。

似乎是为了用自己的真实体验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文森特离开了霍赫芬,到了泥煤采集区的更深处。有了提奥寄过来的款项、向父亲借的一笔钱和新近通过花言巧语从海牙赊来的绘画材料,文森特手头还算阔绰。他搭乘一艘很慢的驳船,向东行驶了16英里,到达一个叫作维诺德的小镇——被他称为“德伦特最为偏远的角落”。同另一块居住地新阿姆斯特丹一样,维诺德位于采泥煤区的腹地。整个夏天,成千上万的切割机和挖煤船从各个方向蜂拥穿过这片没有树林的土地,一大堆一大堆的泥煤在临时搭建的工棚周围堆积如山。文森特到达那里时刚进入10月,多数的泥煤都已被运走,工人们则已经开始忍受冬日严寒的煎熬,和牲畜一起挤在臭气熏天的茅屋里,像农奴一样被这可恨的“货运系统”所束缚。夏天,泥煤业老板们支付微薄的工资,让劳工们维持生活;现在到了冬天,他们就通过在自己公司经营的商店里高价出售商品赚钱,等春天来临时,很多劳工就又负债累累,不得不依附于这块土地。恶性循环的剥削体制带来的苦难是如此深重,采泥煤的工人们只能通过大规模的罢工进行反抗。

然而,正如在博里纳日一样,文森特心里只有天堂般的乡村景象,因此对周围的不公平和令人愤怒的现实,他完全熟视无睹。文森特在房间阳台上就可以俯瞰运河,他看到的只是“堂吉诃德式美不胜收的剪影——如同磨坊”,还有“神秘的吊桥衬着活力四射的夜空”。他报告说,周围的村庄看上去“极其舒适”,泥煤工人的茅屋“平静而又简朴”。

到了10月下旬,文森特进行了最具雄心的一次探险,他要用这些探险来证明自己的说法,他去了维诺德西北部十英里远处的古村落兹韦洛。文森特声称,这次长途跋涉源于艺术的灵感(“想象凌晨3点在一辆敞篷的小马车内穿越荒野”),正如三年前从博里纳日到朱尔斯·布莱顿在库里耶尔的画室一样。在得到提奥的赞同后,在没有任何前期准备的情况下,他出发去寻找阿尔萨斯艺术家马克思·李卜曼,几个月前,李卜曼在兹韦洛游览,并且据文森特所说,人们谣传他目前仍在那里。从兹韦洛回来以后,他向提奥叙述了自己的旅行,这些描述可以说是他所有书信中用词最精美、最具诗情画意的。

他描述说,这就像是在柯罗画作的风景之中旅行(“只有他能够画出那种静谧、神秘和祥和”),雷斯达尔画中那样的天空下(“除了那种无边无际的大地和天空,其他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莫夫画中的那种“迷雾般的氛围”,到处都是米勒笔下的农夫、雅克画中“有些粗放的”的牧羊人和伊斯雷尔画中的老年妇女。恍惚中,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在他的大脑之中交织在一起,单调乏味、不太怡人的德伦特的冬天变为了令人心动的关于伊甸园的幻想。“现在,你可以看看这里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他总结着自己生动形象的简要介绍,“这样的一天可以收获些什么呢?仅仅是几张写生。但还有更为丰富的收获——工作时享受到的宁静的愉悦。”

德伦特如果是天堂的话,古庇尔画廊则是侵入的毒蛇。利用提奥长期以来的失望,文森特时常对他的雇主进行批评,但是用词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尖刻和毫不妥协。“令人憎恶、荒唐放肆、反复无常、胆大妄为”,这是个“苟延残喘”的机构,正在灭亡是“罪有应得”。在他看来,画廊使体面的艺术品销售行业——正如他们的伯伯和叔叔们曾经从事的——堕落为“完完全全的赌博”。至于使提奥走投无路的古庇尔画廊的绅士们,文森特谴责他们“难以容忍的自负”、“极度的不公平”和“自私自利”。他排除了任何妥协的可能(“千万不要想着用和解来麻痹自己”),并且劝弟弟像自己一样反抗——“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要屈服。”为了劝阻提奥跳槽成为另一个经销商的雇员或者自己开画廊,文森特不仅谴责古庇尔画廊,而且谴责各地所有的经销商。“这些人都半斤八两,”他争论道,“整个艺术行业全都已经被腐蚀了。”左拉对资产阶级趣味的强烈谴责,被他用来攻击整个艺术行业:“这是平庸、虚无和荒诞的胜利。”

但仍存在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如果提奥辞职,兄弟俩又该如何维持生计?文森特经常以德伦特消费水平低为由,说明兄弟俩的生活费用实际上可以节省一半。画家不需要太多的钱,他提醒提奥:“钱会使我们变得冷漠。”另外,他补充道,贫困都只是短暂的,因为“很快,我的画作就可能会带来财富”。更何况在任何情况下,上帝都不会坐视不管。以一种崇高的召唤为名,他安慰弟弟说“一种无限强大的力量”将会保护他们,让他们完成建立完美兄弟情义的全新使命。“如果人能够仅仅带着喜爱、带着对彼此的一定了解,合作和互助地从事一项工作,”他写道,“很多本来无法忍受的事情都会变得可以接受。”

根据文森特的“精心计算”,在可以完全通过绘画养活自己之前,兄弟俩有两年时间每个月需要200法郎。因此他建议提奥从一位富裕的伯伯或叔叔那里多借些钱,并且还郑重地保证可以用自己的作品作抵押。他说,这些抵押品可以证明“我们并不是在建造空中的城堡”。他寄给提奥详尽的预算单(“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和如何获得这些钱,但是我会告诉你我们该如何花这笔钱”)。然而,即使在坚定地论证自己观点的合理性时,他也请求要更多的钱,并提出了一个以防万一的计划——兄弟俩可以回家跟父母一起住,这肯定让提奥目瞪口呆。

事实上,这一建议看似随意,却表明了位于文森特激烈抗争背后的一个核心幻想。他将完美的兄弟情义和家庭和解合二为一,想象着在津德尔特牧师公馆的全家大团圆。文森特将带领全家人团聚在弟弟的周围。他们将一起支持提奥成为画家的梦想——以他们从来不曾支持过文森特的各种方式。他们将勇敢地承担贫穷的苦难和坏名声的打击。他们携手共进,一起缔造全新的伟大艺术“现象,即兄弟俩同时成为伟大的画家”。文森特梦想在牧师公馆里,他和提奥不再需要“遵从”。父亲会将自己的权威让位于提奥使命的“巨大力量”——尽管他从来没有为文森特的使命这样做过,并且会以“友好和爱”来对待两个儿子。

文森特沉浸在这一全新的救赎幻想中,无法自拔,他要求提奥不再反对自己回布拉班特,同时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一方面邀请他加入这个全新的家庭形式,另一方面警告他不要再次把事情搞砸,他说道:“如果我非得在家里住一段时间,我希望,为了我,同时也是为了你,大家应该明智点,不要因为不和而把事情搞砸,大家都应尽弃前嫌,顺其自然地接受这一新形势可能带给我们的一切。”文森特坚定地认为自己这一梦想的实现现在完全取决于提奥的到来,从而将恳求升级为一种狂热的渴望。“住在一起……这将会是多么开心。如此让人高兴,我都不敢去想,但又情不自禁,尽管这样的快乐显得太过奢侈。”他想象兄弟俩合租一间农夫的小屋,一起来装修屋子。渐渐地,请求变得像求婚一样热烈:

两个人都不会孤独,我们的工作会互相融合。一开始,也许不得不过一段艰苦的日子,我们必须为此作好准备,并且采取措施克服困难;我们不应该退缩,不应该回首,也无法回首;相反,应该强迫自己向前看……我们将远离所有朋友和熟人,没有任何人的注视,孤军奋战,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因为这样就没有任何人会妨碍我们。我们将期待胜利——我们可以在自己的身体内感觉到胜利。我们将忙于工作,完完全全地投身于工作,这样就完全无法去想任何工作之外的事情。

争论开始让位于不理性的劝说(“必须、必须、必须前进并且获得胜利”),然而信中加入了更多的法语——La patience d’un boeuf(以公牛般的耐心),以及阅读过的书籍之中的名言警句。在醉汉一样的喋喋不休的恳求中,他坚持说提奥有着一位真正画家的灵魂和特质。他预计提奥将会发现绘画要容易得多,并且取得比他那时更快的进步。“只要你一拿起画笔或蜡笔,你就会成为一位当之无愧的出色艺术家。”他大胆保证说。对提奥应该选择哪种类型的艺术,他甚至作出了明确的指导。他举出了兄弟俩的最爱,迈克尔,作为提奥的榜样,他建议弟弟“马上试一试风景画”。德伦特宽广的高沼地和激动人心的天空呈现出无穷无尽的远景,就如同出自这位法国绘画大师的画笔。“这完全就是迈克尔的风格,”他写道,“迈克尔笔下的风景绝对就是这个样子。”“我希望你马上去尝试一下这种风格……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了。”

“大家通过绘画而成为画家,”他宣称,将自我辩护同灵感相结合,“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位画家,如果你很喜欢这个……你就能成功。”

的确,在文森特的竭力恳求中,他和提奥达成了一致。虽然声称对弟弟的内心有特殊的洞见,文森特看到的只是自己内心的投射。他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之间摇摆,不仅是在指导提奥,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们将会告诉你说你是一个疯子,但确定无疑的是——在经历过这么多精神折磨后,你知道你不可能是疯子……不要让他们黑白颠倒,至少我是不会的!

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向提奥宣讲自己的冒失(“我的计划总是有太多的冒险,而不是太少”)和反抗(“如果你听到你身体中有一个声音在诉说,‘你不是一位艺术家’,那么不顾一切地画画吧,伙计,那声音最终一定会销声匿迹”)。“我人生的目标就是画画,尽可能地画最多、最好的画作,”这既是在解释,也是在恳求,“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希望在离开人世之际,以一种爱意和温柔的遗憾回顾过去,想道:‘噢,我本该完成的那些作品啊!’……你会反对吗,不管是为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所有这些观点,以及更多其他的观点,最终都在画面之中得以表达。在发起这一提议的信中,文森特附上了一张素描,他曾在这张画上花了很多时间:半打关于德伦特生活的小插图——地里、运河岸上和乡村道路上的农民——全都以一种蒙太奇的方式精心地安排在一起,就像他曾经在《绘画》上看到的向读者介绍奇怪的工业或美丽的当地景观的那些画面一样。当他劝说提奥像迈克尔当时画蒙马特的天空那样,画高沼地的天空时,他还同时寄去了一些“有着迈克尔风格的”素描和油画:由棕色大地和石版一样的灰色天空构成的远景。他将自己喜悦的呼喊——“这片土地是多么静谧、辽阔和安宁啊”——转化为旋涡形的云彩和浓墨重彩的大地上的沟壑。运用铅笔、钢笔和墨水,他向弟弟传达等待他用画笔去描绘的那种安宁,这是用文字永远无法传达的:长长的运河、行进之中的驳船和无边的珠光般的黄昏。

他极力邀请提奥来荒野过简朴的生活——“来和我坐在一起,看着火堆。”他一次次用一种最为温柔的、最为哀怨的形式,用一种半透明的很粗的灰色笔触来呈现黄昏天空之下孤寂的村舍。为了突出这是一种高尚的劳动——“一件不错的事情,一种诚实的事业”,文森特画了一系列米勒式的农民形象:一位赶着羊群经过乡村教堂的牧羊人、美国西部一样宽阔的天幕下的一位耕地人、两位在风暴之中的沼泽地上弓腰的女性、一位拉着重耙的肩膀宽阔的农夫(以公牛般的耐心倾斜着身体,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目光盯着无垠的地平线)。

在德伦特,艺术最终完全服务于文森特更宏大的追寻。自博里纳日以来,艺术一直都是一颗恒星,他所有的争辩都在围绕其旋转:在愤怒和痛苦的风暴之中,艺术始终是这一风暴的中心。和提奥会合的梦想,狂野而又无法压制,将一切连根拔起。这一梦想让他抛弃了在海牙时统摄自己全部生活的挚爱——人物素描,放弃了过去三年之中叛逆性的执着。以后,他还会时不时地回到人物素描,不仅是因为对伟大的素描大师作品的喜爱,还因为只有和模特们在一起,他才能找到那种温暖和控制。但是他不会再局限于此。

他对铅笔、钢笔、墨水以及它们创作出的黑白形象的热爱,在1883年10月和11月的风暴中减弱了。在德伦特,他发现油画非常具有表现力,还有水彩和画笔。“对我而言,油画更容易。”他从维诺德给提奥写信说,这时对文森特和西方艺术而言,都是一个转折点。“我现在非常急切地想要去尝试一下至今都还没有去做的事情。”这一次他将说到做到。在德伦特,他画油画不仅仅是为了自卫,为了迎合弟弟,而且是为了更有力地论争——为了调动主宰他生命的强大的传教式激情进行有力的劝说。在德伦特,文森特发现除了梦想或者为这些空中的城堡进行辩解外,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他可以将它们画下来。

《德伦特风景》,1883年9月-10月,纸上铅笔和墨水,英寸×英寸。

《人拉耙》,1883年10月,信中速写,纸上铅笔和墨水,英寸×英寸。

一开始,以淡淡的反对(家人都还得依靠他)和礼貌的异议(画家是天生的,不是造就的),提奥回绝了哥哥的请求。但是文森特采取了更大的攻势。不久后,当文森特激烈地攻击古庇尔画廊和艺术交易时,提奥开始从这一幻想之中清醒过来。他惯常认定责任重于团结,他批评哥哥是一位梦想家,并且坦白说艺术品交易仍然是自己的兴趣。“为了大家的利益,我必须坚持下去。”在信中,他表达了自己的拒绝,但在文森特的眼里,这一拒绝很模棱。“所有这些都是废话。”文森特反驳说,对弟弟的理由不屑一顾。一封恳求的信件紧接着另一封。但文森特的信越长越复杂,提奥最终的回复就越简明越扼要;文森特的理由越全面越热枕,提奥也就越是不为所动。

最后,文森特将自己的窘境主要归咎于提奥的情人玛丽。有时候,文森特鼓励弟弟与这位已经在一起一年的伴侣正式订婚,想象着她会成为自己计划之中的同盟,劝说提奥离开巴黎。幻想一家人都是荒野上的画家,文森特甚至建议提奥将玛丽一起带到德伦特。“人越多,大家就越高兴,”他喊道,并且补充说,“如果这位女性来的话,当然她也必须画画。”但是提奥的沉默改变了这一切。文森特开始反对这位入侵者,五年后,当提奥向另外一位女性求婚时,文森特也作出了这样的反应。“你的这个女人她好吗?诚实吗?”他盘问道。文森特指出说,也许玛丽“迷惑”了他,用“毒药”和“魅惑”这样的词来播撒怀疑的种子。他将玛丽比作麦克白夫人——一位邪恶的女人,有着“对‘伟大’的危险的渴望”,并且警告说,提奥就像那位女士声名狼藉的丈夫一样,正冒着失去“是非感”的危险。

言辞和对立越来越激烈,文森特不可避免地放出了更狠的话。他完全不顾提奥不断的反对,反复重申如果提奥不离开古庇尔画廊,自己将前往布拉班特,把自己丢给年迈的父母。他甚至威胁将恢复同西恩的关系。“我不会为了取悦任何人而不去看望她,”他有目的地警告说,“随便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对任何挑衅,提奥采取的都是拖延和谦恭的回复方式,甚至聪明地邀请文森特去巴黎,诱惑他加入艺术品交易。这一意料之外的邀请一时让文森特措手不及(“在巴黎和这里的沼泽都有我需要学习的东西。”他承认道),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立场,说这个计划“对我的品味而言,太不靠谱”,并且劝阻弟弟做任何其他的事,除了在德伦特画画之外。

11月初,提奥再次试图停止通信,他写下了一张极其简略的便条:“目前,一切仍保持原样。”这话却起了反作用。暴怒的文森特发出最后通牒,他的词穷暴露了他最原始的需求。他警告说,如果提奥不离开古庇尔画廊,“我将不再接受你在经济上的支持”。尽管文森特努力把这个自我毁灭的威胁描述为自我牺牲(“我不希望我的需求成为你留下来的理由”),他也没法隐藏阴暗的、强迫的意味。他发誓要把自己扔进“暴风雨”里,严厉地要提奥在最后期限之前作出最终决定,还郑重其事地允许自己的弟弟“与我再无一点瓜葛”。他保证会找工作,任何工作,来养活自己,但警告说会因此而变得“衰弱”。他随信附了一些习作“作为生命还有一息尚存的标志”,但又痛苦地补充说:“当然我不奢想它们会被认为有销路。”

在寄出这封信之前,他曾一度因信中的威胁和蛮横的口吻而后悔。他又加了两段语气弱一些的附言(“请不要误解我跟你说的话”),但最后,他还是把这封信寄了出去。当提奥没回信,也没有按时寄来50法郎时,文森特有些惊慌失措,害怕弟弟将最后通牒信以为真,于是含糊地作了大量解释,并忏悔道:“收不到你的回信,我要疯了。”

一如既往,提奥最终又寄来了一些钱,但很明显,争吵让他非常愤怒,以至于他拒绝补上之前没寄的钱。提奥非常伤人地指责文森特,坚持说自己在古庇尔画廊的工作中“重新找到了快乐”,把文森特比作狂暴的、有底层情结的无政府主义者,这些人最近对俄国沙皇实施了暗杀——这些人代表了毁灭性的狂热和对文明准则的蔑视。

这足够让文森特最后残存的希望彻底粉碎——他将其称为“最后一根稻草”。“尽管观念不同,但这并不能掩盖我们是兄弟的事实,”他沮丧地写道,“我们不应该彼此责怪,与彼此为敌,或为彼此制造障碍。”

仅仅几天后,文森特便离开了德伦特省。原本他计划在那里待一年,但由于债务和绝望,他待了不到三个月便匆匆离开。他走得很突然,都没有和维诺德旅店老板或提奥打声招呼。但为了前往霍赫芬的火车站,他只能不甚体面地步行了16英里。他衣衫褴褛,受寒受冻,还被当地人斥责为“杀人犯和流浪汉”。在寒冷彻骨的雨雪风暴之中,他步行了六小时,带着自己所能携带的东西,穿过单调的荒野。根据文森特自己的叙述,在路上,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哭泣。每走一步,他都会想起提奥:前一分钟为弟弟的拒绝怒火中烧,痛苦地排演着下一次的争吵;下一分钟他的心里又会充满沉重的愧疚和悔意,步履蹒跚。后来,他用最能抚慰人心的意象来总结这次艰难的旅途:“播种眼泪”。

当然,他的方向是自己的家:部分是为了省钱,部分是为了反抗提奥,部分是为了效仿拉帕德(拉帕德离开了德伦特省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部分是因为无处可去。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所有他面前的道路最终都通往那个方向。旧恨新伤让他背负起难以忍受的重负,他像一个囚犯,不得不恭顺地回到狱警身边。“我们必须继续生活下去,直至心碎,”他写信给提奥,“我们就是我们自己。”他开始追求另一种新生的意象——“太阳下,扭曲盘错的老苹果树开出最纤弱、最娇美、最纯洁的花朵”,他将用颜料盒对这一番景象作全新的表达。

他回家的时候正好是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