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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说不出的慌张》对话:这块土壤上,你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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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递给彭小莲一束书面提问,形状比较惨。再次提示,在某些采访中,提问不是最关键的。我愿意将它保留在这里,为自己的笨拙存档;又仿佛看到她初见生人浑身带刺的样子。现在,我们是偶尔联系的朋友,是不用寒暄就可以直奔主题的那种。最近的一次,是她问孩子可好,我发去一张儿子的小照。她回说:小孩子长得真好啊。

彭小莲似乎不大懂得市面上采访与被采访的路数——双方应该都有点high,被访者应该配合,像一个姑娘的手指滑过肩膀,把可示人的部分,露一点点出来——那些所谓问题,会被她一句话就戗回来。其实,她不想多说,她在捣糨糊,因为“想说的,你写不了。说别的,没意思”。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最好的采访手段,就是跟她混在一起。她好像更愿意谈论这样的事:“为什么我买的零食都那么不好吃呢?”“不过也好,我吃他们的。”她在超市认真挑选了一大包,准备深夜剪完片子跟大家分享。她正参与剪辑的,是纪录片《老舍》。

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大师》栏目编导、“八○后”樊小纯对我说:“你要去访彭小莲?太好了!她真的很棒!”在跟彭小莲一起剪辑纪录片《林风眠》的三星期里,她感觉这位栏目顾问以与大师相通的“独立精神”和“一份傲气”将剧组每个人点燃。还有,当大家剪片到凌晨,筋疲力尽想放松一下时,会听到彭小莲在院子里学猫头鹰叫,那是林先生常画的一种活物。

问:少女时代的叛逆,是不是心有愤怒,无处宣泄?

彭小莲:我想,这更多是生理上的、荷尔蒙的问题,而不是思想意识的问题。没办法,那时候年轻啊,谁挡得住一个年轻生命的冲动!

问:对父辈人的选择和命运,是同情、理解,还是认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

彭小莲:我对父辈的命运没有多少同情。同情已经不能说明和解决问题,就不多此一举了。我更愿意去认识他们,这是对自己的教育!

问:看到王元化先生跟你聊起1955年入狱那段经历比较吃惊:他患心因性精神病,居然是有人在他的饭里下了药。

彭小莲:那是他的怀疑,我只是记下来。我问过一些人,都说不太可能。

问:1991年,你在日本访问过从事性服务的上海男青年。那些素材里,还有不平常的故事吗?

彭小莲:正常的生活实际上是平淡,甚至是平庸的,所以没有什么惊人的故事可以放进《我的日本梦》里去。像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天天身边有阶级敌人,美蒋特务无时不刻在潜入新中国,要破坏我们的建设,这种充满戏剧性的日子,是很恐怖的。所以那个男青年,我只是作为一个人,去理解和认识他。

问:侯孝贤曾在小川的笔记本上写下“人生有情”四个字,来交代他拍电影的秘密。如果要你同样来写,你会写什么?

彭小莲:我这么浅薄的人,哪里写得出这么简练的话来啊。写了整整一本书(《理想主义的困惑》),可能还有很多意思都没表达清楚。

问:恕我冒昧,你是不是有一点爱上小川?

彭小莲:怎么可能!男女之间如果真有些什么发生,是写不出来那些的!

问:都说转型时代的社会容易出作品,你觉得在电影这一行有没有得到印证?

彭小莲:且不要说电影了,任何文化艺术创作,都出不了大作品。因为我们身边再也没有大师了。

问:假设现在取消电影审查制度,你觉得首先会有怎样的电影冒出来?

彭小莲:我不是一个有幻想的人,所以对过去,对历史,对未来,从来不去“假设”!

问:如果制片人冲你发飙: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我不要看艺术片!你会让步吗?

彭小莲:这一定是有前因后果的,不能单独抽出一句话来提问。至少我没有遇到任何制片人跟我这样发飙的。

问:能不能举一两个例子,说说你得意的视角或声音处理?

彭小莲:我不能这样给你举例子。因为创作本身是非常私人化的,我只有和很好的朋友,在冲动的时候会说上两句。我怎么可能在一个媒体的刊物里,在一个非常大众的场合里大放厥词呢?

问:如果马上要拍一部新片,你会想到把网络流行语用进去吗?譬如“喊你回家吃饭”,“这个可以有”之类。

彭小莲:任何台词和语言没有能用不能用的问题,只有人物需要不需要的问题。人物的需要决定他应该怎么说话。

问:你过去的故事片节奏都比较平缓,如果有机会,你会试试纪念迈克尔 ·杰克逊的纪录片This is it那种令人眼花的剪片法吗?

彭小莲:剪接也得根据影片的需要,跟机会没关系。

问:现在导演都喜欢用高清数码拍片,你呢?

彭小莲:淘汰胶片、压低成本拍电影已经是世界潮流,我也逃不了,胶片将来只能是最后一道工序的需要,也许我下一部片子就不再用胶片机拍了。

问:为什么对《阿凡达》没有太多兴趣?

彭小莲:因为像Tim Burton这样的导演,在拍摄这一类题材的影片时更有想象力!

问:你如何看待导演从别人电影里借一段情节或手法?“抄袭”和“再创作”的界限是否仍然模糊?

彭小莲:“抄袭”涉及道德底线,归法律管。“再创作”大概是一个温馨的提醒,就是说你不必再干这行了。

问:你想拍什么样的电影?

彭小莲:《卡庭森林》《饲养乌鸦》《失翼的灵雀》这类电影,大概就是我想拍的。

问:现在每逢新片上映,导演和主要演员一天一个城市马不停蹄参加首映式,据说,它真的对票房很有效。

彭小莲:是吗?我在美国也看过不少首映式的影片,票房也都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不幸,从来没有看见任何导演和演员出场的。我们有时只是在那里排大队,赶不上这一场,就等待着下一场。

问:你觉得现在观众有问题么?“明知片子烂,还要跑去看,看完再骂人”,什么心理?

彭小莲:得去问他们,我怎么能代替别人回答。

问:你写了不少影评,怎么选片的?信息从哪里来?

彭小莲:选片首先是看导演,然后会看BBC的网络消息,看一些国外的影评、美国影评人给影片打分的情况,还有就是听朋友介绍!

问:你说“赵丹是没法比的”,这话怎么讲?

彭小莲:因为他是大师。

问:在今天,像林风眠那样在艺术上独立,还有没有可能?

彭小莲:不可能了,因为林风眠和他们那一代的大师,是在民国的文化和教育体制中成长和熏陶出来的。1949年以后出生的人中,似乎没有看见哪位是称得上大师的。

问:能不能列几位你觉得戏演得好的男演员、女演员,中国大陆的。

彭小莲:没有什么意义,还会得罪人。

问:你的自律是一种自觉,还是有事触动?彭小莲:是经历、阅历的关系。

问:活着,你在乎哪些东西?

彭小莲:真实、自由思想。

问:你觉得哪段日子有意义?

彭小莲: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

问:日子过得还有盼头吗?

彭小莲:不知道做什么好,真的。一直跟自己说,不要满腹牢骚,好好做事。现在才明白,什么事是能做的?看《李普曼传》,就看见人家一直在进取,在不停校正自己的错误,人和社会,只有这样才会进步。但现实呢?在这块土壤上,你别无选择!有时候会有这样的念头:当希望上帝帮助的时候,就看见他背对着我们。

问:2002年拍的《假装没感觉》里,郑振瑶演的母亲对吕丽萍演的女儿说,“只听说有剩饭剩菜,没听说过有剩男剩女的。”几年后,便有了。今天都市里,做一个独身女性真能幸福吗?

彭小莲:幸福感是主观的,如果她觉得幸福,就一定是幸福的。即便不幸福,选择独身,也是她在一堆不幸的可能里,选定的最好的可能。

采于上海 写于201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