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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3:黑雨》第二章 整饬两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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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科江南乡试终于正常举行

在江宁城百废待兴的时候,曾国藩压下了两江总督衙门、江宁布政使衙门、江宁知府衙门等官衙的兴建,将经费用在两项建设上:一是满城,一是江南贡院。修复满城是为了讨得朝廷的欢喜,恢复江南贡院,则为的是笼络两江士子的心。满城建得慢点不要紧,贡院的兴建则一刻也不能缓。今年是甲子年,为例行的大比之年,其他各省都按规定期限,于八月中旬结束了秋闱,唯独安徽、江苏例外。安徽、江苏两省在康熙六年以前还是一个省,名曰江南省(它与江西省同属一个总督的管辖,所谓两江,即江南与江西的简称),省垣江宁。后来虽分成两省,但乡试并未分开。安徽省的士子,每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宁来参加乡试。自从咸丰二年底,太平天国将都城定在此以后,苏、皖两省的乡试便中断了。咸丰十一年,曾国藩想在安庆设立一个上江考棚,专考安徽士子,但因为皖北仍在太平军之手,遂未果。这样,十二年多的时间里,安徽、江苏两省士子便眼睁睁地失去三次飞黄腾达的机会。一到江宁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开科取士的呼声,便雷鸣般地灌进曾国藩的耳中。

曾国藩本人的急迫心情并不亚于这些士子。在当年出师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里,他竭力谴责的就是太平军“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以尽”的行为,号召所有读书识字者起来捍卫孔孟名教。这些年来,他的确也以“卫道”的口号争取了大部分读书人的拥护、支持,这正是他成为胜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现在,到了他为这些读书人酬谢的时候了。更何况作为恢复中断十二年之久的乡试最高主持人,历史将会以怎样令人炫目的语言予以记载啊!曾国藩每想到这些便激动万分。这个凭借着府试、乡试、会试才有今天地位的荷叶塘农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贫寒士子盼望出头的苦心,也深深地以执掌文衡而感到无比的荣耀。他每隔几天便要亲临江南贡院工地,督促他们务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决不能耽误定于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乡试。前几天,江南贡院终于如期完工,曾国藩和所有苏皖官员们都觉得肩头上轻松了许多。

近日里,来自江淮大地、苏南苏北的二万士子,络绎不绝地涌进江宁城,给正处在由废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带来一股新鲜的机趣。这些士子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年,有肥马轻裘、呼奴喝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独自一人挑着书箱、布衣旧衫的清贫寒士。他们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个个头上扎着长长的发辫,满嘴里子曰诗云,令金陵遗老们真有重睹汉官威仪之感!

江南乡试,向为全国瞩目,不仅录取人数仅次于直隶而居第二,更因为殿试一甲人员之多,令各省羡慕。清代自顺治三年丙戌开科取士,到咸丰二年壬子科后金陵落入太平天国为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状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国第一,远在其他各省之上。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复后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们都在互相打听。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只有极个别有亲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里有数,但他们都不讲。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几十个,众人都拿不准,唯一拿得准的是:今科江南乡试的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学优长的翰苑老前辈。

这一点果真被猜中了,临到考试的前十天,两江总督曾国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放的是刘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刘昆字玉昆,号韫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咸丰元年由翰林院编修调任湖南学政,咸丰四年迁内阁学士,不久迁工部右侍郎。咸丰十一年因过革职,两年后复职任鸿胪寺少卿,今年初升为太仆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份主持江南乡试,为参加是科乡试的士子们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孙,今年三十二岁,时为翰苑编修,是个官运正好的俊逸才子。说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国藩便带着江苏巡抚李鸿章、学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抚乔松年、学政朱兰以及江宁藩司万启琛等高级官员亲到下关接官厅迎候。

湘军在裁撤过程中接到上谕:为着长远考虑,不必全部裁尽,可以保留三万左右的兵力。曾国藩正为此事而忧虑,这道上谕出乎意外,令他欣喜异常,立即决定长江水师暂不动,吉字大营保留十六个营八千人,霆军留下八个营四千人,其余张运兰的老湘营、萧启江的果字营、正字营,还有李续宜旧部全部裁撤,淮扬、宁国、太湖三个水师各留一千人,其余也统统回原籍。这段时期,下关码头日日夜夜人如潮、货如山,吉字营被裁撤的官勇们正携带从金陵城里抢劫的金银财宝、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怀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做着形形色色的美梦,由长江换船进洞庭湖,由洞庭湖进湘资沅澧,而后再换船进小河小港,或换骡马车担踏上大道小路,进入原本闭塞贫穷的山谷边壤。他们,以及后来从各个军营撤回的十几万湘勇,拿了这笔钱起屋买田,送子读书,经商跑大码头,出门会阔朋友,开湖南一代新风,遂使历来号称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从此眼界大开,风气大变,人才辈出,灿若群星,成为近代中国最有名气、最有影响的一个省份。

该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遵照曾国藩的命令,陆军全部撤到城外,长江水师的船只也一律停泊在大胜关以上等候处理。这样,江宁城里的战争气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上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眼前的下关码头显得平静,恰如曾国藩近来的心绪。

这是他多年来少有的平静。湘军大规模地裁撤,使他获得了太后、皇上的嘉奖。恭亲王又复职了,他的靠山没有倒。洪天贵福并没有押去京师献俘,这无疑是朝廷给沈葆桢以冷淡,而给他们兄弟以脸面。曾国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还是朝廷对军费报销一事的宽容。

当金陵刚刚收复,全体官勇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署过兵部侍郎的曾国藩,便已想到今后如何向兵部报销军费开支一事了。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关于金陵财货下落的谤讟四起之时,他更为此事忧心忡忡。

从咸丰三年募勇开始,曾国藩便对往来银钱一丝不苟,各项开支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衡州出师时,他专门建立了内外两个银钱所,所有收支银钱皆有明细账目。他提出“不怕死,不爱钱”的口号来教育湘军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则,从不私用一文军款。湘军建立之初的那几年,账目清爽,军费开支的报销不难。到了后来,湘军人员大大扩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马独立了,后来罗泽南和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也独树一帜,再接着老湘营、吉字营、贞字营、平江勇、水师内湖外江,又加上一个左宗棠的楚军,他们都各自独立,打仗还可以服从统一调配,至于银钱开支,曾国藩则无力控制,也不想控制了。这些独立出去的湘军,绝大部分的开支是一本糊涂账。朝廷给的饷银极少,都靠他们自己募集,甚或掳掠。这些统帅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打完仗后,还有个向兵部汇报开支一事。待到部文下达后,曾国藩向他们传达命令时,他们仍不以为然,曾国藩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报吧无法向朝廷交代,报吧又会激起将领们的反感,弄得不好还怕发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头烂额时,一道上谕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处办理军务未经报销之案,准将收支款目总数分年分起开具简明清单,奏明存案,免其造册报销。”真个是圣量宽宏!

曾国藩想,所有这些,可能都是皇太后对裁撤湘军的回报。他为自己以稳重、抑让的态度顺利渡过难关而庆幸。

“少荃,今科江南乡试,你是主人,韫斋、景孙远道而来,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国藩微笑着对坐在身旁的李鸿章说。江南乡试照例由江苏、安徽两省巡抚轮流充当监临,甲子科的监临轮到了苏抚。

“两主考的公馆,门生安排在旱西门外妙香庵。半个月前,已将庵内庵外粉刷一新,卧房、书房、客厅都换了全套洋式摆设,看过的人都说很好,想必两主考会满意。”李鸿章答道。

这几年李鸿章一洗过去在家乡的晦气,处境顺利得很。淮军接连攻下苏州、常州、镇江几大名城,声名鹊起,几与湘军相埒。淮军统帅李鸿章知道,这中间的诀窍,全在于洋人的枪炮子弹。李鸿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条件,用大把大把的黄金白银换来洋人的军火装备。当时令湘军、绿营将官们眼红的连发短枪,在淮军中甚为普遍,连哨长、哨官都有。他们将尺把长的乌黑发亮的英国造新式短枪,用宽宽的牛皮带吊在屁股上,神气活现地出没于市井酒楼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军军官们吃过酒饭,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好的货物,口一张,对卫兵说声“带上”,主人不但不敢问他们要钱,还得亲自送出门外,点头哈腰,谢谢赏光。待背影都看不见后,才吐一口痰,狠狠地骂一声:“强盗!土匪!”新近荣封伯爵的李鸿章十分懂得淮军对他的重要,在恩师起劲裁撤湘军的时候,他的淮军,除遣散老弱病残者外一概未动,并暗暗地吩咐各营营官,将湘军中那些已被裁撤而又凶悍能战的官勇搜罗过来。淮军的力量愈发强大了,志大才高的李鸿章仗着权位功勋,已不把当时的人物放在眼里,唯一对恩师曾国藩,仍存有三分恭敬、七分畏惧。

“少荃啦,我看你近来要洋化了。妙香庵里的洋式摆设,景孙年少,或许追求时髦,韫斋是个老头子,不一定喜欢。”曾国藩依旧是笑笑的,习惯地用手缓缓地梳理着花白的长胡须,虽不太赞成李鸿章的这种安排,但口气并不是指责的意思。对这个亲手栽培的门生,他基本上是满意的。尤其是他已看清了湘军衰落、淮军当旺的形势,一方面对自己当年的决策深感欣慰,一方面又对这个气概不凡的门生寄托着七成厚望、三成倚重。

“洋人最善巧思,造出的东西莫不尽惬人意,我想昆老一定会喜欢的。”李鸿章自信地说。

“准备了什么好的特产款待吗?”曾国藩不想就这件事争论下去,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吴下好吃的东西多得很,门生特地从苏州带了几个名厨来,要他们变换花样,把吴下好菜让两位主考都尝尝,尤其要他们将吴下三道最负盛名的菜烧好。”李鸿章颇为自得地说。

“最负盛名!是哪三道菜?”彭寿颐对吃最有兴趣。自从咸丰四年追随曾国藩以来,他从未在幕府吃过什么稀奇的菜。曾国藩生活俭朴,幕僚饮食与寻常百姓没有多大差别,他自己天天都和大家一起吃饭,幕僚们虽有意见,也不好意思提了。记得那年王闿运远道到祁门来,厨房晚餐于照例的冷菜外加了一个肉末豆腐汤,曾国藩见了,摇头说:“何须如此奢侈!”从那以后,幕僚们连客人的光也沾不到了。这次能沾主考的光,吃上苏州名厨烹调的吴下名菜,真令他太兴奋了。

“惠甫是阳湖人,他清楚,你问问他吧!”李鸿章有意卖关子。

“李中丞,你这不是有意难我吗!我哪里知道你肚子里的名堂呀!”赵烈文搔了搔头,想了一会,说,“是不是菰菜、莼羹、鲈鱼脍呢?”

“正是,正是!惠甫不愧是吴下才子。”李鸿章快活地笑起来了。

“少荃,眼下正是西风肃杀之际,你端出这几道菜来,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赶回老家去吗?”

曾国藩的话刚一出口,接官厅里便响起一片笑声,他自己却不笑,依旧缓缓梳理他的胡须。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知道他说的典故。晋代吴郡张翰被齐王司马冏招为大司马东曹掾,张翰见政局混乱,为避祸,托辞秋风起,思故乡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归吴。从此,这三种食品便成为吴人引以为豪的名菜。

“真是太美了!古人说松江鲈鱼金齑玉脍,看来以后可以沾主考大人的光,遍尝东南美味了。”彭寿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难耐的欲望。

“少荃,听说松江鲈鱼以四鳃著名,真有这事吗?”曾国藩虽然一向喜欢吃鱼,但这几个月在金陵既忙又忧,还没有想起要品尝一下名扬海内的四鳃松江鲈鱼。

“的确是四鳃。”李鸿章以行家的口气答道。他比老师会生活,既要事业,也要享受,“只是有两个鳃大点,有两个鳃小点。明日门生叫人送几尾到衙门去,恩师可亲眼验看。”

“要得,明日多送几尾,叫衙门里的师爷都尝尝。”向来不受馈赠的曾国藩,难得有这样爽快的时候。

“不过,李中丞,我倒是听说,松江鲈鱼要出美味,还得靠蜀中姜不可。你备了蜀姜吗?”赵烈文向李鸿章发难。

“这个我就不懂了,不知厨子备了没有。倘若没有蜀姜,还请惠甫多多包涵,勿在两位主考面前点破哟!”李鸿章的话又引起一片笑声。

“少荃,今科乡试士子年纪最大的是多少岁?”笑过之后,曾国藩问。

“一万九千八百六十九名士子中,年纪最大的是江苏如皋籍的鲁光羲,今年七十八岁了。”李鸿章答。

众人一片赞叹声。

“难得!如此高龄,尚能临场应试。”曾国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岁,便眼花齿落,已近老态,不禁对这个老士子发出由衷的赞叹,“三场完毕之后,我们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励。倘若真的中了,让他戴着大红花,在闹市中接受大家对他的恭贺,耀一耀几十年来寒窗苦读、老来遂志的光荣。”

众人都点头称是。

万启琛说:“七十八岁应乡试,诚难能可贵,但也还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刘起振七十九中乡举,八十入翰苑。嘉庆丙辰科,王严八十六中乡举,未及次年会试便死了。这都是士林美谈。”

赵烈文说:“你说的还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广东番禺王健寒九十九岁尚应乡试,握笔为文,挥洒自如。翁方纲曾以诗记之。”

大家都惊诧不已。

“那么,最小的多大年纪呢?”曾国藩又问。

“最小的十七岁。”李鸿章答。

“哦。”曾国藩点点头,说,“据说朱文正公也是十七岁中的乡举,座师阿文勤公夸他年虽少,魄力大。”

万启琛说:“诸位听清了吗?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两个字,这可是个吉兆,小家伙今科定然会中举。李中丞,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他叫陆宇安。”李鸿章说,“因为是敝同邑,所以记得。”

众人都说:“好,我们都记住了,发榜时注意看,想必这陆宇安今科必中无疑。”

曾国藩高兴地说:“随便说说的,哪里就算得数!”

曾国藩记起前几个月决定兴建贡院时,有个李老头子说要带着儿子、孙子,祖孙三代一起应试的事,遂问李鸿章:“有父子、祖孙一起来的吗?”

“有。”李鸿章回答,“父子结伴而来的,有两百多家,祖孙三代来的,也有八家。刚才说的鲁光羲,就是祖孙三代一起来的,孙子也有二十多岁了。”

“好!”曾国藩高兴地说,“这真是自古以来少见的场面。少荃,你这个监临荣耀得很啦!”

“这还不都是沾了恩师您的光!”李鸿章开怀大笑,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正在大家兴致浓厚地闲谈时,一艘华丽的大官船从下游慢慢驶来,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江南乡试正主考官刘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一路辛苦啦,昆老!”当刘昆刚走出舱门时,曾国藩便带着李鸿章一班人踏过跳板上了船,向他问候致意,站在刘昆背后的平步青也笑着接受众人对他的热烈欢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亲来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刘昆功名比曾国藩晚一届,年龄却比曾国藩大几岁,须发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湖南学政任上,为杀林明光一事,很与曾国藩闹了一阵子。现在曾国藩勋名盖天下,远在刘昆之上,且乡试监临是李鸿章,曾国藩完全可以不来迎接。他不计前嫌,降尊纡贵,这的确使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刘昆感动。在过跳板的时候,刘昆一定要让曾国藩走在最前面。曾国藩高低不肯,说是皇上钦派的主考大人,理应走在前。推推让让一阵子后,刘昆终于拗不过,第一个上了跳板。曾国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虽少年气盛,毕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刘昆说:“爵相不要再难为他了。虽是皇上钦命,到底是晚辈,我就擅自做个主,让他走第三罢!”

于是,刘昆第一,曾国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鸿章第四,乔松年第五,余下的人便依次跟在乔松年的后面,走过跳板上了岸,进了张灯挂彩的接官厅。

接官厅正中临时搭起了一座龙亭。曾国藩率领众人,对着龙亭中的牌位跪请圣安:“敬祝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刘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诸位请起。”

然后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备好的大轿。一行二十多乘绿蓝呢轿,气势磅礴地将两位主考大人护送到旱西门外妙香庵。

李鸿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验证。全套洋式陈设,不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挠腮,就连老头子刘昆也很满意。下午,丰盛的接风筵席上,吴下名菜使得客人赞不绝口,尤其是菰菜、莼羹、四鳃松江鲈鱼脍,更是令满堂叫绝,连曾国藩也觉得味道不错。

妙香庵大门外插起两块大木牌,每个牌上写着方方正正两个大字:“回避”。除东厢一扇耳门外,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两条左右交叉的封条,上面赫然盖着“钦命江南乡试正主考”紫花大印。刘昆、平步青在妙香庵里安静地休息了两天。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门上的封条扯了,正主考官刘昆穿朝服乘亮轿、副主考官平步青乘普通蓝呢轿出庵,由旱西门进城来。

亮轿亦名显舆,四周无围幛,里面安放大宝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狮,轿杠裹彩绸,由八人抬着,前后吹吹打打,坐在轿中的人可以毫无遮拦地俯视围观的百姓,最是威风得很。这种亮轿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只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为的是突出其威仪。

亮轿一直抬进位于城南府东大街的江宁府衙门。这里已由江宁知府出面,摆下了十五桌入帘上马宴。待刘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谢过皇恩入席端坐后,同考官、监临、提调、监试等各执事官才一一入席。这种入帘上马宴虽是宴席,其实主要是一种仪式。酒菜并不丰盛,大家也只略为尝尝而止。席间每隔半个钟头献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戏。一连三道茶,三段折子戏,全演的科举功名的内容,诸如商辂三元及第、梁灏八十二岁点状元之类。

第三段戏演毕,刘昆起身,众人跟着起身,走到门外上轿,径直前往贡院入闱。赴宴者刚出大门,久在门外围观的百姓便破门蜂拥而入,将宴席上的杯盘果蔬一抢而空,然后将桌子凳子一齐掀翻,再乐呵呵地扬长出门。衙门的差役并不干涉,都在一旁站着观看。前来抢食的人大半不是因为饥饿,这有个名目,叫做抢宴,为自己,或为亲朋在科举考试中抢个吉利。

当刘昆带着百余名闱中官员进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后,立即便有三千余名淮军开了进来。进入闱中的有两千人,叫做号军,负责近两万名应试士子的试卷发放、送饭送水、号房的开关打扫以及一切服务性事项。外面有一千余人,担负着警戒、巡逻等任务。从这一刻起,往日可以随意参观的贡院,立即变得戒备森严了。金陵全城无论士农工商,都在谈论着这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中断十二年之久的江南乡试终于恢复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云密布,寒气逼人。昨夜刮了一个通宵的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金陵城提前进入隆冬季节了,近两万名士子要在今天全部点名入闱。

乡试定例在八月举行,以八月初九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场。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点名入场,后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场。一二两场非到时不开,唯第三场提前于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对功名不甚经意的人,这时便交卷出场,好在中秋佳节之夜赏月。每场寅正点名,日落终止。甲子科江南乡试因为推迟了整整三个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点名时刻也因此推迟一个时辰。卯正时刻,贡院外大坪里人山人海,士子们背着被包,提着考篮,照着先天发下的《贡院坐号便览》,按省府县分站在各道门口等候入场。

江南贡院有东西两道辕门。东辕门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四个大字,西辕门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东辕门,江苏籍士子分在西辕门。每个辕门左右又各有两道较小点的门。这样,一共有十道入闱的门。门虽多,但士子近两万,每道门口仍有近两千号人围在旁边。每点齐五十名以后,由差役执高脚牌在前引导,士子们跟着牌子鱼贯入闱。因为要一一点名验看,颇费时间,入闱速度很慢。

开始还算安静。天气虽冷,士子们因早有准备,都还耐着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时分,突然下起雨来,雨中还夹杂着雪粒。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里的士子们弄苦了。虽有雨伞斗笠,到底挡不住长时间的雨雪。没有多久,便一个个身上铺满了雪粒子,肩头、袖口、裤管都渐渐地湿了。尤其可怜的是那些年老体弱和衣衫单薄的人,他们更是冷得瑟瑟发抖,缩头缩脑地站在辕门外,在寒风欺凌、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过龙门便身价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群正在遭受惩罚的罪犯。

人群混乱了,咒骂天老爷的,吆喝着快点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吵得连点名声都听不见了,入闱速度越来越慢。忽然,从西辕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爷爷,爷爷!”人们都围了过去。只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紧闭双眼,脸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冻死了。旁边两个士子跪在一旁失声痛哭。有心肠好的士子便过来关照劝慰,有急公仗义的士子便忙着去叫巡逻兵。四周都在悄悄议论:

“这老头子是谁,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赴试?”

“据说是如皋来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儿子都有五十多岁了,孙子也二十多了。”

“老头子发病几天了,儿孙劝他莫入闱,他非要进不可,说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死在号房里,这不就应了这句话!”

“哪里应了?还没进号房哩!”

“这是冻死的。这个鬼天老爷!主考官行行好,莫点名就好了。”

“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话间过来两个兵士,将老头子的尸体抬走了,儿子孙子哭着跟在后面。士子们望着这个惨景,摇头叹息道:“可怜呀可怜!客死异乡,儿子孙子也进不了考场,一家三代都白等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风刚起,曾国藩便醒过来了,为天气的骤冷担忧。他是经历过一科乡试、三科会试,在号房里度过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闱中之苦。今科乡试,大不同于一般,天公如此不作美,太使人气闷了。谁知后来竟下起雨夹雪来,他为应点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来无心治事看书,不断打发人到贡院门外去探听情况。

“大人,如皋籍士子鲁光羲冻死在西辕门外。”奉命了解情况的赵烈文进来报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国藩大吃一惊。他回过头来问,“是不是那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子?”

“正是。现在遗体已被送往清凉寺。他的儿子、孙子和他同来应试,有两个淮军士兵帮他们一起料理后事。”

“可惜!”很久后,曾国藩才吐出两个字来。这个消息使他甚为不快。七十八岁带着儿孙赴乡试,大清立国以来凤毛麟角。那天听了李鸿章的禀报后,他便思考着要围绕这个题目做一系列好文章。首先该向皇太后、皇上奏报:耄耋老人携子孙应试,这是皇太后、皇上圣德感化的体现,是孔孟儒学深入人心的生动说明,是长毛灭后国家中兴的祥瑞之象。他要借此为两江三省读书人树个榜样,鼓励年轻人奋发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学不怠。他还想到朝野都会广泛谈论这件罕见的奇事,正史野史都会感兴趣地记载下来,为本就天下瞩目的甲子科江南乡试增添异彩,自己作为这科乡试的总策划人,将会更显得不同凡响。可是,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光彩将变为阴影,美谈将变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凉寺去看看鲁光羲的儿子和孙子,并从库房里取出四十两银子送给他们,叫他们买副棺木,早点将老人入棺,护送回籍,不要在城里待久了。”

“好,我就去。”赵烈文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说,“大人,现在雨雪交加,气候严寒,士子们都站在露天坪里,许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点名,先放他们进去,在号房里毕竟可以躲避风雨。”

不点名就径直入闱,这可是乡试中从未有过的事情,倘若因此乱了考场,将来谁负这个责任?

“大人,士子们都在雨雪中冷得发抖,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一两百,若是再出几个鲁光羲这样的人,那就不好收场了。”见曾国藩阴沉着脸不作声,赵烈文又补了一句。这话果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凉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闱见刘大人,请他下令停止点名,先让他们都进号,然后再叫点名官挨号一一查验,发现有混进场者,杖责一百棍,赶出贡院。今后倘若朝廷追究下来,一切责任由我负!”

正在为因雨雪严寒而点名进展太慢发愁的刘昆,听了赵烈文的转告后,和平步青一商量,立即下令,大开闱门,不必点名,一律凭《贡院坐号便览》纸牌赶快入闱进号。这个命令一传达,尚在辕门外候点的一万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纷纷高喊:“谢主考大人恩典!”他们自动整队,举起纸牌,不到一个时辰,便全部进场完毕。

士子入场后,曾国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穷苦力学之辈,家境贫寒,衣衫必不厚实,经此雨雪一淋,定然湿了。号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冻死几个,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将彭毓橘、刘连捷叫来,要他们立即从湘军粮台处借调五千件衣服,棉的夹的单的都行,赶快送到贡院,好叫衣衫单薄的士子将湿衣换下。又吩咐闱中厨房速熬姜汤,每个士子发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湿。到了傍晚,曾国藩又亲自乘轿来到贡院,在刘昆陪同下,顺着狭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号房。见所有的士子都已开始安心应考,生病的也有号军单独照顾,一切安谧,这才放下心来。

落选士子薛福成上了一道治理两江万言书

经过三场九天的苦战,又经过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弥封、誊录等闱中执事人员一个月的紧张封抄、审阅、评定,甲子科江南乡试就要揭晓了。刘昆、平步青、李鸿章、乔松年一致恭请曾国藩写榜。为乡试写榜,历来是一种崇高的礼遇,须年高德劭又是翰林出身才行。今科乡试写榜人,自然非曾国藩莫属。所有中式的举人,也以自己的名字,被这位由文人而建非常武功的三藩之乱后第一汉人书写,而感到莫大的光荣。尽管这是一桩辛苦的差事,但曾国藩乐意干。

写榜这一天,是大比之年最热闹的喜庆日子。一大早,贡院外便挤满了打听消息和看热闹的人。应试的士子本人一般都不去,派仆人去听,没有仆人的,就送几个钱给下榻旅店的伙计,叫他们去听。仆人和伙计得信后再来报告。这一方面固然是想摆摆士子的架子,更重要的是怕经受不了骤喜或骤悲的巨大刺激,在大庭广众中出乖现丑。贡院内大门有一队乐工,备齐锣鼓唢呐。至公堂大厅里,写榜人每写出一个名字,立即便有人一声接一声地递了出来,乐工便马上敲响锣鼓,吹起唢呐,以示祝贺。名字传到外面,人群中即刻响起一阵鼓掌欢呼,仆人或伙计便飞马奔向旅店报信领赏,用不着第二天张榜,新举人的名字便已传开了。

今天,至公堂大厅布置一新,正中一张宽大发亮的条案,案桌边是一把铺着虎皮的大太师椅。五张洒金大红纸上,早有执事人员将今科正榜二百七十三名举人、副榜四十七名副贡每人所占的位置,用细墨画好了,单等曾国藩一一填上。

曾国藩青壮年时能写出很端秀的楷书,只因多年不写了,且目力昏花,精神不支,今天作起正楷来颇觉吃力。榜上的名字是错不得涂不得的,他每写十个名字,便停下笔,揉揉眼睛,甩甩手,休息一下。便这样写写停停,到了午刻尚未写到一半。吃了午饭,睡了半个时辰的觉,他又拿起笔来。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厅里红烛高烧,笑语喧哗,四周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兴奋起来。

原来,乡试和会试一样,榜上的名字都是从最后一名写起的。越写到后来,中式的名次就越在前面,故写榜的和围观的兴致也越大。贡院外也是这样。虽然天已黑,又冷,看热闹的不但不减少,反倒越来越多了。辕门外挂起了十条由十五盏灯笼连结而成的灯链,把贡院外大坪照得如同白昼。卖各种吃食的小贩也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来,一边看热闹,一边也赚几个钱。

当锣鼓唢呐响过二百二十一次后,曾国藩为一个名字惊喜不已了。这人便是今科最年少的士子陆宇安!万启琛叫了起来:“爵相大人真是天上的星宿,说话百灵百验。各位还记得吗?那天在接官厅里谈论的陆宇安,这不真的中了!”

李鸿章等人都拍手大笑起来,说:“果然不错,这陆宇安今后定有大出息!”

曾国藩心里分外得意,疲劳完全消失了,一连写下去,再也不揉眼甩手休息了。时间已到半夜,正榜已写到二百六十八名,刘昆过来悄悄提醒,曾国藩忙停住笔。

大厅里又忙碌起来,差役搬出十几对大红蜡烛,都把它点燃了;又捧出几十挂万字号鞭炮。乐工们从贡院大门边撤回大厅外坪里,至公堂厢房里走出五名形貌丑陋的人来。他们被化装成大头凸额、眼深颔长的怪样子,脸上一律涂满朱砂,挂上满口红胡须,头上戴着乌纱帽,身穿紫红袍。这是舞台上的魁星装扮,最热闹最好看的闹五魁就要开始了。

这是一个相沿了几百年的旧习。明代科举分五经取士,每经以第一名为经魁,每科第一名至第五名必须是一经的经魁。后来五经取士的制度废除了,但乡试中仍习惯把前五名称为五魁。从第五名写起,最后一名则为今科乡试的榜头,即为解元。解元名字现出后,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五魁在大厅里翻滚跳跃,这就是闹五魁。就在五魁欢闹之中,金榜被郑重张贴于贡院大门外。本科乡试到此,便以最热闹的形式结束了。

一切准备就绪,曾国藩重振精神,饱蘸浓墨,写出五魁的姓名来。清代会试鼎甲中,十之六七必有江南乡试五魁中的人,所以分外引人注目。

“刘文虎!”人们扯起喉咙嚷着第五名的名字。这声音立即传出辕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周祖盛”“王铎”“许殿鸣”,接下来三个名字的报出,又激起阵阵轰鸣。今科解元是谁?大厅里上百双眼睛一齐盯着曾国藩手中的兼毫玉管笔,辕门外几千双耳朵一齐竖起聆听传出的大名。

“江璧!”所有的人都以万分激动的情绪,呼喊着甲子科解元的名字,尽管这个名字与他们绝无任何关系。这正是人类一种可贵的情感:对杰出人物发自内心的敬重与崇拜!

鞭炮响起来了,鼓乐奏起来了,五魁舞起来了,金榜张贴出去了,虽然有点名那天小小的不快,甲子科江南乡试,毕竟圆满结束了。大厅里的人们在互相道贺,庆祝金陵光复后首科乡试的成功。曾国藩满斟两杯酒,笑吟吟地走到刘昆、平步青的面前,代表两江父老、两万应试士子,特别是中式的新举人们,向两位主考官表示深深的谢意。刘昆、平步青坦然接过酒杯,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一饮而尽。

“爵相,这是号军们打扫号房时,从设字号房里拾来的一封给您的禀帖。”饮完酒后,刘昆从袖口里摸出一封封闭严实的信来。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呈两江总督曾大人亲启。”

“好,我带回署去看看。”曾国藩接过信,又笑容满面地往同考官面前走去。

好久没有睡过这样香甜安稳的觉了。临近丑时回署后,曾国藩倒床便睡着了,一直睡到巳初才醒过来,闹五魁的热闹场面仍在眼前不时浮现。他想起十一年前打起卫道的旗号在衡州出兵,现在,由自己奏请在金陵恢复了江南乡试,以孔孟诗书取士选贤,又亲自为这科举人写榜题名。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腾起一股壮志已酬的自豪感,觉得这件事情的意义,比收复金陵城的意义更大。他由此而意识到应该以主要的精力履行总督的职责了,过去一再幻想做夔、皋、周公的事业,现在虽不能大行于全国,总可以在两江施展吧!

两江素来在全国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把两江治理好了,便为全国树立了一个样板,也培育了一批好官种子,待捻乱平息、长毛残余清除后,全国便都可以仿照两江的样子整饬。如此,国家岂不中兴了?自己岂不就是当今的夔、皋、周公?曾国藩觉得仿佛年轻了十岁,全身重新奔流着建功立业的热血。他猛地记起昨夜刘昆递给他的那封信,连忙找来,拆开读着。

打头一行低几格写着:“江苏无锡籍士子薛福成”。曾国藩回忆昨夜写的榜上举人的名字,无论正榜副榜都没有“薛福成”三个字。“是个落选的士子。”他心里想。第二行写着:“恭呈太老夫子元侯中堂节下两江治理八条”。正思考着治理一个新两江出来,便有人自献方略,曾国藩心中欢喜,仔细地看了下去。

薛福成在简单的几句歌颂曾国藩平定长毛收复两江的话之后,随即提出了养人才、广垦田、兴屯政、治捻寇、清吏治、厚民生、筹海防、挽时变八项建议。每项建议中又都有具体实行措施,并非书生泛泛空谈,而其中兴屯政、筹海防二策,曾国藩整饬两江的计划中还没考虑过。全篇呈词,条理精密,文词清通,洋洋洒洒达万余言,结尾几句尤使曾国藩击掌叫好:

窃惟天下之将治,必有大人者出而经纬之。十余年来,节下廓清东南、安静寰宇之勋,磊磊轩天地,海内扺掌高谈之士,岂能诵说万一?晚生以为,节下戡乱之业,实已过唐之汾阳王、明之新建伯,而今日治理两江之初,更已见三代贤臣之伟略。节下所处之势,天子依之,海内信之,建一议,行一政,举世将视为转移,不独两江父老,普天之下,莫不以伊、傅、周、召以期节下,而节下亦必孚天下之望。大清中兴,其翘首可待之事也。

“这样的人才,居然没有中式,可惜!”他决定见见这个薛福成。

上治理两江条陈的美少年原来是故人之子

下午,薛福成来了。曾国藩初以为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宿儒,谁知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他叫薛福成不必拘礼,随便坐下,然后用惯于相人的目光将这个后生仔细打量了一番。但见此人额高而宽,眉宇疏朗,两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射出英气逼人的光芒。“令器美才!”曾国藩在心里称赞。

“足下在号房里写的条陈,老夫已看过了。今科乡试,士子如云,大家都抓紧这几天难得的机会,按题做好时艺策论,力求精益求精,锦上添花,以便得个功名富贵。足下放开正事不去用心,费如许心思写此条陈,不觉得得不偿失吗?”曾国藩靠在椅背上,以手梳理花白长须,面带微笑地问薛福成。

“回大人话,晚生一向不乐举业,此番应考,亦不过慰老母之心罢了。晚生想这读书识字,其目的在于求取治国治民的大学问,故所乐于思考的在民生国计。这篇条陈,晚生思之甚久,意欲备大人洗刷两江时作参考,故宁可放弃正题策论不做,也要写好这篇两江父老为晚生所出的论题。”

曾国藩虽是从科举正途出身的大官僚,却早在三十岁时,便对科举考试有些看法,一进北京入翰苑,从一批有真才实学的朋友身上,很快发现了自己学问上的浅陋。他毅然从八股文中走出来,一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留心时务经济。并把自己的这个体会详告在家诸弟,希望诸弟不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题之中,并沉痛地指出:科举误人终身多矣。他一贯认为,考试能够选拔出人才,但中式的不一定都是人才,落选的也不都是庸才,这中间或有天命在起作用,即所谓功名富贵乃天数。

“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闳通的见识,确实难得。”曾国藩心里夸奖,嘴上却说,“民生国计要考虑,八股文也要做好,莫负圣上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的苦心。”

“晚生听从大人的教导,这次回去后刻苦攻读,争取下科中式。”薛福成态度诚恳地回答。

“这就对了。”曾国藩又凝视一眼薛福成,问,“足下所献治理江南八条,有的放矢,切中时弊,足见足下平素留心民瘼,长于思考。读圣贤书的目的,内则修身于一己,外则造福于天下。足下以一生员身份,能将两江整治纳于自己的功课之中,看来圣贤书已初步读懂。今两江初平,疮痍满目,老夫正思整饬,亟欲听取各方意见。邀请足下来,还想当面听听足下对屯政、海防两策的详论,足下不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说出来。”

一个功德震世的长者,对晚辈的建议这等奖掖,已使初出茅庐的薛福成十分感动,何况态度如此谦和,语气如此恳切,更使薛福成大出意外。他略为思考一下,说:“晚生年轻学浅,在老大人面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丑。差错之处,请老大人多加指教。”

“你说吧!”曾国藩的眼睛里流出和蔼温暖的光芒,停了片刻的手又开始在胡须上缓缓地梳理起来。

“屯政始于汉代,有军屯、民屯。汉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时赵充国在边郡屯田,都使用驻军,此为军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许下屯田,得谷百万斛,后推广到各州郡,由典农官募民耕种,此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仅使曹魏强盛,也为日后晋统一全国奠定了雄厚的基础。这是因为实行民屯,一则使大批荒田得以开垦,二则又便于推广先进的耕作技术,获得高产。一直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废弛。我朝除有漕运地方的屯田仍隶卫所外,其余卫所的屯田改隶州县,名为民屯,其实屯田已变民田。长毛扰乱江南达十余年之久,其苏皖赣一带所受蹂躏最多,人口大批逃散死亡,目前这几省荒田极多,无人耕种,有的甚至几十里内外不见人烟,这就为今日实行屯政准备了条件。如果老大人采用当年邓艾在淮上屯田的成法,由官府出面组织百姓耕种,发牛发种,推广区田法,晚生以为,苏皖赣的荒田,不出几年,就能五谷丰登,为两江储备吃不完的粮食。眼下有一批散员亟须早为之安定,他们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军。”

薛福成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眼曾国藩。曾国藩灼热的目光也正盯着他。他赶紧说下去:“老大人,晚生听说,被裁撤的湘军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长江两岸,并未回湖南。原因是这些人湖南原籍本无根基,且久在军中,不惯家居。有识之士认为,倘若不将滞留大江两岸的撤勇妥善处置,这些人贪财嗜杀,必生祸患。有人说哥老会正在联络他们,实在可怕得很。”

曾国藩梳理胡须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约有两三万湘军裁撤人员滞留沿途各省,没有回到湖南原籍,此事曾国藩知道,这的确是个隐患。一旦出乱子,不但危害国家,自己作为湘军统帅,也难逃咎责,且听薛福成的处置意见吧。

“晚生建议老大人速派湘军中有威望的将官,到皖赣等省招集滞留官勇,依过去的哨队重新组织起来,带到荒田较多之地实行屯政,并给他们以最优惠的待遇。往日的袍泽依旧在一起,使他们有不散伙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们不生邪恶之念,而大人得军饷之利,两江有富庶之望。”

“这是个好办法!”曾国藩点点头,轻轻地说,“既消患于无形,又获利于实在。关于海防,足下有什么好设想吗?”

受到鼓励的薛福成情绪高涨起来:“晚生以为,我大清日后真正的敌手乃海外夷人。夷人凭着坚船利炮藐视天朝,倘若我们不加强海备,挫败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耸听,我大清总有一天会亡国灭种!”

曾国藩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记起了胡林翼在安庆江边留下的遗言。心想,中国的官员和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这样的明识、这样的忧患感的话,大清就绝不会亡国灭种。

“老大人,我们也要造铁船、制利炮,非如此,则不能守御海疆,则不能保国保种!”薛福成几乎用呼喊的口气说出这几句话,这一腔赤子热血使曾国藩颇受感染,“晚生以为,老大人前几年在安庆创办的内军械所,可以将它迁移到上海去,并且把它十倍百倍扩大。上海地处海隅,便于铁船试航;民智开发,人才亦易求。这件事办好了,影响至为巨大,说不定我大清自强将肇基于此。”

薛福成这个建议正合曾国藩的心意。半个月前,他收到容闳从美国来的信,说机器已全部买好,即将雇船运回。容闳也建议就在上海建厂,各方面都方便些。曾国藩筹建安庆内军械所时就想到要在上海建厂,现在条件已具备,当然同意。薛福成也提出这个建议,可见此子有眼力。

“足下这个建议与老夫所想正合。”曾国藩慈祥地望着薛福成,问,“关于整顿江南,足下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薛福成想了一下说:“晚生认为,江南政务的整顿,首在盐政的整顿,盐政乃江南第一政务,且弊病最多,朝野都亟盼整治。晚生有志探求,但目前情况还不甚明了,亦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故不敢妄陈。”

“哦!”曾国藩的两只眼睛低垂下来,梳理胡须的左手也不自觉地停止了。他陷入了回忆之中,耳边响起了一个江南老举人舒缓的吴音来。

“两江有三大难治之事,一漕运,二河工,三盐政,尤其是盐政,简直如一团乱麻,但盐政又是两江第一大政务。三十年前,陶文毅公总督两江,花大力气改革盐政,一时收效显著,可惜陶文毅公一死,后继者无力,新政不能畅行。待到长毛乱起,一切又复旧了。今大人亦为湖南人,两江一直不忘湖南人的恩泽,大人一定能超过陶文毅公,把两江治理得更好。”

那是五年前,还在祁门的时候,曾国藩刚实授江督。一个五十多岁的举人会试罢归,翰林院掌院学士窦垿托他带一封信给昔日老友,于是此人绕道来祁门。在祁门山中昏暗的油灯下,那人与曾国藩纵谈通宵,特别对江南的政事、吏事、民事谈得透彻。曾国藩从他的谈话中对两江风尚了解甚多,执意请他留下,但那人思家心切,不愿留在幕府。曾国藩很是遗憾。当时战事紧迫,无暇整饬江南政务,遂与之相约,待金陵攻下后再请相助。那人欣然答应,在祁门住了五天后告辞回家。临走前,曾国藩赠他两首诗。曾国藩记得,那人姓薛名湘,字晓帆,无锡人。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少年,觉得眉宇之间与薛湘很有点相像。他也姓薛,也是无锡人,难道是薛湘的儿子?

“有一个人,不知足下认识不认识?”曾国藩和气地问薛福成。

“不知大人问的谁?”薛福成似有所意识,眼中流出喜悦的光彩。

“薛湘薛晓帆先生,足下可曾听说过?”曾国藩盯着薛福成的眼睛。

“他是晚生的父亲。”薛福成浅浅地笑了一下。

“你真的是晓帆先生的公子?我就猜着了!”曾国藩高兴起来,“令尊大人还好吗?”

“家父已在去年病故。”薛福成轻声回答。

“哦!”曾国藩长叹一声,露出无限惋惜的神情来。薛福成见了,心里很感动。

“足下是否知道,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约在先。”问罢,又自言自语地叹息,“唉,晓帆兄,你怎能失约先行呢?”

这句话,说得薛福成心里既冷凄凄的,又热乎乎的,不觉泪水盈眶,仿佛对面坐的不再是八面威风的爵相,而是自己的亲叔叔。薛福成深情地说:“家父那年从祁门回家后,时常谈起大人对他的厚待,说朝廷又为两江放了一位好总督,并将老大人赠给他的诗拿给我们兄弟看。”

“这诗你能记得吗?”曾国藩问。是借此温习一下自己的旧作,还是测一测薛福成对它的重视程度,以及他的记诵能力?曾国藩一时自己也弄不清是哪种想法占主要成分。

“记得,记得。老大人当时赠家父两首五言古风,家父裱挂在中堂,时常诵读,称赞大人五言诗深得汉魏精髓,气逼班氏,情追苏李,并世无第二人。这第一首是,”薛福成不假思索地背道,“风骚难可熄,推激惟建安。参军信能事,声裂才亦殚。寂寞杜陵老,苦为忧患干。上承柔澹思,下启碧海澜。茫茫望前哲,自立良独难。君今抱古调,倾情为我弹。虚名播九野,内美常不完。相期蓄令德,各护凌风翰。第二首是……”

“好了,不要背下去了。”曾国藩含笑打断薛福成,语气换成了对子侄辈的亲切随便,“我问你,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为什么不直接来见我,要在号房里写这样的条陈呢?”

“老大人,我这次是应试而来,无论试前试后拜谒,都有打通关节之嫌。晚生不想利用那层关系引起老大人的重视,要凭自己的真才实学来获得信任。”

“有志气!”曾国藩脱口称赞,“你母亲身体还好吗?你有几兄弟?”

“家母身体还硬朗。兄弟六人,大哥福辰近年在京行医,其余都在无锡家中,最小的六弟也有十二岁了。”

“好!”曾国藩轻轻点头,“我想留你在幕府做点事,你愿意吗?”

能参与号称人才渊薮的两江总督幕府,在当时有胜过中进士入翰苑的荣耀,薛福成还有不乐意的吗?他立即答道:“谢大人栽培!”

曾国藩正要对薛福成勉励一番,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王荆七笑逐颜开地推门进来。

践诺开办金陵书局

“大人,恭喜了,三姑娘生了位公子,大人你老做外公了!”王荆七笑着对曾国藩打拱。

曾国藩忙站起,满脸喜气地问:“母子都还平安吗?”

“平安,平安!”荆七说,“太太说论月份还差两个月,怕是旅途辛苦早产了,幸而大小平安,太太喜得直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曾国藩开心地笑起来。

半个月前,曾纪泽遵父命,护理全家来到江宁。曾国藩二子五女,除大女随丈夫住湘潭、二女随丈夫住长沙外,夫人欧阳氏、长子纪泽夫妇、次子纪鸿、三女纪琛与丈夫罗允吉、四女纪纯、五女纪芬,还有王荆七的妻子和十岁的儿子,再加上一起前来做客的内兄欧阳秉铨、友人欧阳兆熊一行十二人,兴高采烈地抵达江宁督署,空旷冷清的总督衙门顿时热闹起来了。

欧阳秉铨从衡阳来,带来了老父沧溟先生的亲笔信。老人今年八十整,与夫人同庚,两老在一起生活整整六十年了。沧溟先生一生读书授徒,课子教孙,家境清贫,人品端方。夫人贤惠能干,相夫教子。欧阳家夫唱妇随,儿孙满堂,早为远远近近的乡邻友朋羡慕叹美。更兼女婿拜相封侯,二老同蒙圣恩,诰封奉直大夫、宜夫人,又老来喜庆结缡六十春秋,花烛重圆,这两桩事更是世之难得。故为老人夫妇庆贺的那些日子,不仅欧阳一家,远近几十里的乡亲们都沉浸在喜庆之中。大家自带酒菜前来祝福,喜酒一连三天摆了五百桌。老人以异常欣喜的心情,向女婿女儿畅叙这件一生中最为快慰的事,并叹道:“此中之乐,乃世间之真乐也,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功名事业已到极顶的曾国藩,不但对老岳父的话从心底深处赞同,且对老人的一生倾慕不已,感慨说:“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人生!”

老人信中还对女婿提起另一件事:

十二年前,贤婿在船山公故居许下的诺言,可否记得?罗山壮烈殉国,贞干马革裹尸,觉庵、世全亦相继谢世,所健在者,唯贤婿与老朽也。老朽深恐贤婿军政繁忙而忘记,故特为旧事重提。

这样一件大事,怎么会忘记呢!尽管王世全赠的那把古剑曾引起咸丰帝的怀疑,几乎招致不测之祸,尽管它也并没有如王世全所说的每到子夜便长鸣一声,但这把古剑的确曾对曾国藩起了鼓舞的作用,增加了他克敌制胜的信心。后来,这把剑又激励曾国荃攻克金陵,果然仗剑进城,成了名垂后世的首功之人。这把古剑真的是吉祥之物。

且不说船山公的学问文章为曾国藩倾心悦服,就凭这把剑,他也要践诺答谢世全先生的厚谊。将两江总督衙门迁到江宁的那一天,曾国藩便想到在此设立一个印书局,先把船山遗集全部刻印出来,然后再将安庆内军械所华蘅芳、李善兰等人这些年来翻译洋人的书陆续印出,这是一桩嘉惠世人、贻泽后代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只是迫切需要兴办的事太多,再加上经费支绌,暂且往后推一下。

欧阳秉铨笑着说:“涤生,这次在大夫第,我跟沅甫谈起赠剑刻书的往事。沅甫大惊说,‘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大哥送剑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说起王家的交换条件。如此说来,这事该由我来办,但我现在有病在身,不能如愿。这样吧,我捐银两万,请欧阳小岑先生具体经办,在南京设局,由大哥出面召集海内名儒编辑校雠,如何?’因此,小岑先生也一道来了。”

欧阳兆熊也笑着说:“九帅仗义行此不朽盛事,使我欲辞不能!”

“哎呀呀,沅甫真是豪杰之士!”曾国藩高兴地大声称赞。他心里清楚,老九本意,是想用两万银子买来一个重儒尚文的清名,用以替代“老饕”的恶谑。虽然不一定能完全如愿,但这的确是个聪明的举动,“小岑兄能慨然应请,也是豪杰之士。道光十九年,小岑兄独力出资刻印船山公十余种书,士林交口称誉,至今不忘。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有沅甫的两万银子,想必费用已无虞,我再发函邀请些耆望宿儒,他们大概也会给我面子,就在城内正式筹建一个书局,名字就叫——”曾国藩停了片刻,接着说,“就叫金陵书局吧!由小岑兄董理其事,世全先生的儿子中也请一个到江宁来。”

“就叫觉庵师的女婿来吧,他在兄弟中最有乃祖之风。”秉铨插话。

“最好,就叫他来,家眷也带来,住在书局里。小岑兄,你就花上三年五载,把船山公存世的所有著作,包括道光十九年已刻而后毁于兵火的那十余种,全都刻出来,每种印四五百部,广赠天下,让船山公的学问文章传遍海内,播我三湘俊士才学超众之令名,育我百代子孙知书识礼之人格。”曾国藩越说越激动起来,情绪亢奋,神采飞扬,瞬时间,协揆、制军的官僚气习不见了,坐在亲友面前的,仿佛仍是当年那个赤诚无邪的书生!

“涤生,我行年六十,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奢望了,今生能仗你的声望和九帅的厚资,将道光十九年未竟的事业完成,此生之愿足矣。令我高兴的是,你尽管官居一品,戎马十年,仍不失书生本色,就凭着老朋友这点,我也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好。”

“小岑兄,过几天就开始动手,你先去城内各处踏勘地址,选一个好地方,先把金陵书局的牌子挂起来。”

作为一个酷爱书籍有志于名山事业的读书人,能以自己的力量,将一个自小就受其熏陶、仰其学问的前辈大儒的著作全部刊印行世,实现其后裔盼望多少年而无力完成的夙愿,曾国藩觉得这是人生一大快事;作为以移风易俗、陶铸世人为己任的宰相疆吏,能凭借自己的权势将一个终生研究孔孟礼制、力求平物我之情息天下之争,而本身又冰清玉洁节操可风的学者的著述大力推广,深入人心,曾国藩觉得这又是一番治国要举。他为此而兴奋而激动,甚至觉得年轻了许多,当年在长沙与绿营一争高低的盛气又回来了。加上身旁增加了夫人的体贴照顾、儿女的晨昏定省,长期孤寂的心灵得到慰藉。尤其是十四岁的满女纪芬,长相憨厚,心灵剔透,每天爹爹前爹爹后地喊着,问字请安,端茶递水,在父亲面前既稚嫩可爱,又略知几分关心,更深得曾国藩的欢心。

在温馨的家庭生活中,曾国藩也偶尔会想起陈春燕。尽管她与他生活不到两年,且未留下一男半女,在曾氏家族中,她不过一缕轻烟、一阵微风,很快便飘逝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曾国藩还是想念她,他也曾动过心将春燕的灵柩迁回荷叶塘,以满足她临终前的最大愿望。但曾家从竟希公起,就无人置妾。曾国华那年讨小老婆,做大哥的还从京城写信规劝,结果自己也违背了家教。曾国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迁为好,多多少少可以在乡亲后辈面前有所遮掩。

夫人贤德,儿子上进,女儿孝顺。对于这个家庭,曾国藩应该是很满意了,但近两年来,他却有两点感到不足。一是岁月流逝,老境渐浸,与天下所有老人一样,曾被骂作“曾剃头”的湘军统帅,也羡慕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纪泽结婚多年,原配贺氏死于难产,第一个孙子还未出世便与母亲一道走了。续配刘氏,结婚五年,生过一子一女,均未及半岁便夭殇。大女二女都未生育,所以他至今还没有看到第三代,有时想起父亲四十一岁做外公,四十九岁做爷爷,比他小十一岁的四弟也做了爷爷时,心里不免有点惆怅。二是三个女婿都不甚理想。大女婿袁秉桢才不及父,风流则过之,又性情暴戾,女儿在夫家受欺负,欧阳夫人一说起就流泪。二女婿陈远济人不蠢,也肯用功,但功名不遂,连个举人都未中。三女婿罗兆升是罗泽南的次子。罗泽南死时他才十岁,朝廷给罗泽南的饰终很隆重,按巡抚阵亡例赐恤,又赏给罗兆升及其兄罗兆作举人,一体会试。罗兆升为庶出,其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恩赏举人的身上,自小宠爱无比,把罗兆升惯养成一个纨绔子弟。曾国藩不喜欢这个女婿,但早已定好,不能反悔;又看在罗泽南的分上,见他年轻,可以教化,遂在前年为他们办了婚事。这次要他们夫妇同来,也想借此教诲教诲。

听说三女儿生了个儿子,曾国藩喜不自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院。

后院内眷们忙忙碌碌的,一个个喜气洋洋。过一会儿,欧阳夫人笑容满面地抱了外孙子出来,请外公看。曾国藩见包在小棉被里的婴儿乌青的头发,红粉粉的脸,心中高兴,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小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