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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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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伴随着《丰饶之海》发生了改变。首先是节奏。我们已经大概涉猎的这些小说都在1954到1963年间瓜熟蒂落;四部曲的四卷小说的创作集中在1965至1970这命中注定的几年。根据传说,如果我们已经可以谈论传说的话,第四卷《天人五衰》的最后几页是三岛在1970年11月25日那天早晨写的,也就是在他死亡前的几个小时里写的。有人否认了这件事:一个传记作家肯定地说,小说是在下田写成的,每年作家和妻子以及两个孩子会来到这片海滨一起度过八月。但写完一本小说的最后一页并不必然意味着完成了这本小说:一本书只有在装进写着编辑姓名的信封的那天才算是完成了,就像三岛在11月25日早晨做的那样,这是一部作品从孕育书籍的性命攸关的胎盘中最终脱胎而出的时刻。如果说最后几页不是在那个早晨写出来,或者至少是在那时润色过的,它们也证明了思想的最后一种状态。此外,这一思想的产生要远远早于下田的假期,但似乎就是在那次度假中,三岛确定了仪式性自杀,换一种说法就是“切腹”的日期。整部《丰饶之海》就是一份遗嘱。首先,它的题目就证明了这个具有极端生命力的男人,已经与生命拉开距离。这个题目借用开普勒和第谷·布拉赫时代的星象天文学家的古老的月球学的概念。“丰饶之海”是月球中心可见的大片平原的名字,并且我们现在知道,月球完全就是我们的卫星,它是一片没有生命,没有水,也没有空气的荒芜之地。从一开始,映入我们眼帘的就是,在相继煽动连续四代人的这种激奋中,在如此多的作为和反作为中,在虚假的成功和真正的灾难中,最终脱颖而出的是无,虚无。这种虚无,也许接近西班牙神秘主义者的“乌有”,究竟它是否完全与法语中我们称之为“无”的东西一致,这一点还不清楚。

其次,还要更重要的一点是,作品的构成和风格发生了变化。作品不是从作者的想象中分别产生的,不管在这些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或推测出什么关系,四卷书构成了一个序列,并显然从一开始就被引领向某种结局。与一个西方作家得到这样的启发后能够写出的散文作品不同,不管是《禁色》的懈怠风格,《假面的告白》的主观主义,《潮骚》的适度平衡,还是《金阁寺》的繁盛或《午后曳航》的干涩,我们感到我们面对的风格,是赤裸的,有时近乎乏味,甚至在抒情的时刻也克制隐忍,还被刻上了似乎故意要让人磕磕绊绊的划痕。即使在最出色的英语译本中,试图建立连续性的处理手法也显得很不协调,也许在原作中读者也因此而困惑。欧洲绘画的透视法,代替了中国绘画俯瞰深入的视角,或日本版画中在平面铺展开的绘画,在后两种视角中,通常具象表现为具有侵略性的层云的水平带状物,切开了物体,并分隔了空间。就像所有体现了强烈意志的写作或思想一样,如果我们不能原原本本地接受这部作品的独特性,这部书就会让人生气或失望。

除了这些缺点或这些独特的品质以外,还有一些显而易见的瑕疵。一个大作家(曼与博学者卡尔·凯伦依的通信证明了这一点)为了搭建自己作品的背景而求助于教科书,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但通常,他至少会尝试用属于自己的风格包覆住这些完全现成的材料。在这里,相反,关于本多作为年轻的法学家时研究的自然法的原则,关于佛教,关于历史上不同时代转世的信仰,这些繁冗的信息打断叙述,而不是与叙述融为一体;它们没有经过再思考和再呈现。

我们惊讶于不久前还是法学学生的三岛,竟然不利用他自己的记忆来描写本多的精神培养过程;一个生于1925年的日本人不太了解佛教的宗教学说倒不是那么让人惊奇了,就像一个同时代的法国人可能对天主教也所知甚少一样。但《金阁寺》已经证明了三岛对于佛教的外在修行方式有着可以说过于细致的了解,以及把佛教的某些冥想技巧化为己用的能力。因此,很难解释为什么四部曲的前三部,对佛教的介绍显得浅薄又冗烦。这一切就好像作者急于结束他的作品和生命,于是零零散散地向读者,不然的话就是向他自己,抛出了一些必要的解释。

《春雪》,四部曲的第一卷,以对一张照片的长久注视开卷,当本多和清显两个少年开始对这张照片产生兴趣时,它才刚刚拍摄不久,但有一天,在本多看来,就像在我们看来一样,它将显得虚幻而又带有预言性。露天祭台周围土台环绕,人群聚集在一侧,另一侧也有数百人:这只是日俄战争的一瞬间,在本书开始的时代战争已经结束,但清显的叔叔们都死于这场战争,战争也开启了帝国主义的上升时期,它注定将日本引领向满洲国、太平洋战争、广岛,最终到达一个和平的新时期中具有侵略性的工业帝国主义,也就是这部漫长小说的人物在其中活动,并成为其代表的连续的不同阶段的日本。淡红色调的照片,是世纪转折点时拍摄的照片的典型样式,其暴风雨和日食来临般色调看上去正与幽灵相配。幽灵们,无论如何,这些站立在橙红色光晕中的士兵,即使在这时候他们还不会战死沙场,但已经是或者在不确定的某一天将会成为幽灵,很久之后,此时还是少年本多的那个人的漫长的一生才会结束;在这个祭坛上举行的太阳帝国的祭礼,比他们中的某些人消亡得更早。但是,在1912年,清显和本多对这张反映一场胜利的战争的图片表现出同样的漠不关心,就像1945年三岛本人在面对一场失败的战争时的表现一样。他们没有参加这场战争,就像他们不会参与剑道的嘶吼,或者不会把贵族学校的爱国警句深植心中一样。确切地说,并不是因为这些富有的学生是反抗者,而是因为他们处于这样一个年龄阶段,此时梦想、情感和个人野心的蚕茧包裹了大部分的青年人,并为他们缓和现实的冲击,也许这是种运气。在整本书中,本多,这个善良的朋友、刻苦的学生,就像是浪漫的清显的灰色影子。其实,他正是那只在观看的眼。在清显和聪子这对他竭力帮助的情人之间,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未来的窥视者这一角色。这两个审慎的年轻人身上不仅很少带有他们时代那些决定性的事件的印记,而且,他们忧郁地感到,只会顾及大多数人的历史,终有一天,会把他们混入那些不像他们那样思考或梦想的人们构成的群体。他们身边处处充斥着预兆,像往常一样,这些预兆在有可能发挥作用的唯一一瞬间却是难以理解的:藏身在松枝家公园的池塘污泥中的黏乎乎的鳖,学校运动场边死去的小动物,侯爵夫人指给拜访者们看的人造瀑布岩石缝中脑浆迸裂的狗,一个可敬但过分雄辩的佛教住持尼为狗进行了祈祷。在这一连串表象的深处,是松枝清显保存的他的梦的日记,其中的某些梦,将在年轻人死后实现,但仍然一直是梦。在活了八十岁的本多和二十岁上就逝去的清显之间,经验的差距从长远来看不复存在了:一个人的生命灰飞烟灭,就像另一个人的生命烟消云散一样。

围绕在这两个青年身边的,是一个已经高度西方化的社会,但这种西方化是英国式的,并且局限于上层社会中。大众的美国化还为时尚早,巴黎对松枝侯爵和绫仓伯爵来说归结为香槟酒泡沫,女神游乐厅的的浴女们在其中浸泡。本多的父亲是一名法官,生活在一栋摆满了欧洲法学著作的房子里。松枝家高雅的日式房屋边,依傍着一栋奢华的西式住宅;晚饭结束时男男女女以维多利亚时代的方式互相道别;樱花节时,让人难以负荷的接待节目,包括艺伎表演、一部根据狄更斯的作品改编的英语电影,以及丰盛的一餐,其菜单是用法语编写的,最后一道菜是焦糖奶油蛋糕。作为新晋的贵族,松枝家把清显托付给了风光不再的贵族绫仓家,以教授他宫廷礼仪。孩子在一场典礼中拖着王妃的裙摆时,正是穿着天鹅绒的短裤和花边领饰的衬衫,但他的第一次性的骚动却是典型日本式的,就像浮世绘中喜多川歌麿和溪斋英泉之流的作品引起的感受一样:从和服新月形的领口瞥见的女性颈背,在日本是如此地令人激动,就像乳房的诞生之于欧洲画家一样。

然而,围绕着聪子这个渐渐从游戏和学习伙伴转变为情人的角色,却飘浮着一种古代日本的气氛。我们开始注意到,在古老并且近乎乡村式的家族公馆不远处,一条小街的低处有一栋两层的简陋建筑,半是妓院,半是为近处军营里的军官提供的便宜住所,最初这里就是由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运营的。正是在那里,绫仓伯爵在一个雨天里翻阅一卷古代绘画,画卷中一方面色情和诙谐的风格被推进至阴森可怖的程度,另一方面又体现出佛教对于淫荡的幻景的蔑视,这两方面相结合,描绘出肉欲的地狱最底层的景象。也正是在那里,在这些图画的刺激下,他将享受负责抚育他的女儿的年老艺伎严重走味的魅力,并就还未到青春期的孩子的教育问题,给他奴颜婢膝的同伴提出了奇特的父亲的建议。他认为对于孩子来说,不仅要学习一般的技巧,即在已经不是处女的时候,如何表现得像一个处女,但当一个引诱者很有可能会向别人吹嘘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时,也要学会在即使还是处女的情况下表现得不像一个处女。后来,当清显在犹豫、逃避和谎言之间来回权衡后,几乎以一种渎圣的心情渴望这个如今已经成为一个皇室亲王的未婚妻的女孩时,也是在这个近乎充满魔力的地方,在地上丢弃的衣物和解下的腰带的一片狼藉中,女孩委身于他。作者打算创作出一幅类似“shunga”的图景,即“春画”,换句话说就是伟大时代的色情浮世绘。他大获成功。

贵族学校的生活只是用模糊的线条被勾勒出轮廓。除了与一个正在阅读莱奥帕尔迪的低年级学生短暂的相遇外,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同学,但在此处我们认出了与《金阁寺》中的跛子相同的人物,这也是令人感动的。社会和社交生活是如此的寡淡乏味,以至于作者并未费心在各处用风趣和讽刺进行润色,而这在法国是传统的做法,常见于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彻底的平庸在某种程度上使其化为了虚无。假期中,清显在父母的别墅中盛情接待了他的同窗,两个年轻的暹罗王子,这段假期也同样无足轻重,而读者料想不到这个几乎无意义的片段稍后将在整部作品的结构中占据多重的分量。但在平常彬彬有礼的表面下,年轻的情人在继续奔向灾难。清显说服了年轻的女人来到海滨与他过夜,因此我们看到皎洁的月光下,赤裸的情人们躺在沙滩上搁浅的渔舟船底的细长阴影中的画面,感受到了他们随着似乎要把他们带向大海的小舟,体会的如同驶向深海一般的感觉。这一刻,处在狂喜和完满中的生活却让人感觉像是永远的离别;之后,带领聪子来赴约的本多,利用汽车这种当时还很少见的运输方式,又带着聪子返回,对于他来说,只感觉到身边有一个身着缀白点的欧式裙装的年轻女人,谨慎地脱掉鞋子倒出里面的沙子。

以前,还没有下定决心的男孩和女孩曾坐在由两个人牵引的老式人力车里在东京的郊区散心,钻进篷布里的春雪只在他们的脸上和手上留下了柔软潮湿的清凉。但瑞雪却变得不祥了。聪子仍然是一个皇族的未婚妻,绫仓家下了让她堕胎的决心后,母亲带她来到奈良附近的一座寺庙,以掩饰她曾在近处的一家诊所逗留过的事。年轻的女人利用在寺院度过的几日,剪断了浓厚的青丝,并要求进行佛教尼姑的剃度仪式。剃光头发的头顶第一次感受到了秋风凛冽的寒气;她如此美丽的发辫匍匐在地上,不可避免地让读者想起情事中散落在地上的腰带,这些发辫几乎立刻就染上了已死亡事物的令人反感的样子。但绫仓家没有因为这点小事就灰心丧气。唯一的问题在于要知道在什么时间,让什么人,在最隐秘的情况下制作假发,或者更确切地说,制作两顶聪子将在婚礼仪式时使用的假发,一顶日式发型,另一顶欧式发型。当浅薄的流言在东京的一个门窗紧闭的沙龙中继续飘散时,聪子已经越过了一道门槛。一切的发生,就像只此一次的满足,痛彻肺腑的心碎,在始终汲汲于名利的父母面前被迫和清显进行的道别,造成了一次完全的断裂。她放弃的不只是她的情人,还有她自己。“道别已经足够了。”但是被家人严密监视的清显,自从爱情变得难以实现后,就一直在受着爱情的折磨,多亏了本多借给他的为数不多的金钱,他离开东京,下榻在奈良附近一家穷酸的小旅馆里,在寒冷的晚秋的大雪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耗尽力气步行登上通向寺院的路。每次,他都被拒绝进入,每次,他都坚持,他拒绝车夫的提议,迷信地相信他因剧烈咳嗽而虚弱的双肺承受越巨大的考验,他能再见到他起初不怎么喜欢、后来却疯狂爱上的聪子的机会就越大。

最终,躺在小旅馆一间简陋的房间里,他向本多求助,尽管考期将近,后者的父母还是允许他来与朋友会面,只是为了让他了解,对朋友伸出援手要比对事业的关心和考虑更重要。本多,担起了哀求者和解释者的角色,也攀上了积雪的山峰,但尼姑接待他只是为了让他听到一个确定的“不”字,即使这个“不”切断了清显与生命相联系的最后一根细线。清显和本多坐快车回了东京,普尔曼轿车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本多拿着从不离手的法学教材,俯身贴近发烧的同伴,听见他嘟囔着说,他们终有一日,将在“瀑布下”重逢。这再平常不过了,在日本文学或者甚至日常交谈中,经常出现这种暗示,可能是关于我们曾经坐过一次的树下阴翳,或者关于在另一段生命历程中我们曾一起喝过的水。过去的日本绘画为我们提供的瀑布通常是垂直的图像,水流富于紧绷感,就像一件乐器或一张弓的弦一样,但此处的瀑布,不只是松枝家的人造瀑布,也不是本多某日将看见的更具有神圣意味的瀑布,而是生命本身。

作为整部作品的基石的转世的概念,对一般读者来说是一块绊脚石,但同样,出于我们将要看到的原因,这也是这部四部曲吸引人的品质所在。此处,首先应该理解这一概念。一开始,让我们先除去大众化的迷信观念,不幸的是,三岛却对此非常重视,也许是因为这一方法在他看来非常便利,也许是因为这些在传统日本通行的迷信观念,在那里不会带来比一个欧洲读者面对一个恰逢十三号的星期五或打翻的盐瓶这类的暗示更多的困扰。贯穿《丰饶之海》四卷书的三颗美人痣,位于清显苍白的皮肤、勋晒黑的皮肤和泰国公主金色的皮肤上相同的位置,对此的反复强调与其说是具有说服力,不如说更具刺激性。我们最后不禁思忖,不管是涉及清显卑鄙的家庭教师否认曾经看到过这个标记,“因为他不敢将目光置于年轻主人的身体之上”,或是本多相反的不得体的做法,即在年幼的异域公主赤裸的肋部寻找这一标记,这其中是否存在着某种隐秘的感官兴奋剂。教条的简化比这些民间传说的残余更让人困扰。这种简化证明了对人们生长于其中的宗教的无知,而这一无知在我们这个时代,当然不仅仅存在于日本。本多在被他看来是转世的活生生的证据的东西所侵袭并似乎因此而窒息时,他才开始研究转世的理论,这一理论在四部曲的第二卷中,仅以一种我们不知道哪里来的教科书式的概述的形式出现,其中胡乱引用毕达哥拉斯、恩培多克勒和康帕内拉。事实上,在这一点上像在其他许多方面一样,佛教的观点是非常微妙的,以至于教理本身就很难理解,而要在思想中坚持这些教义,不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让这些教义很快地遭受我们对与自己的观点相距甚远的思想进行的改造,则更加困难。

即使是无论如何都把存在的真实置于每个个体中心的印度教,也坚持这样的格言:“只有神才能转世”,同时,我们如此坚持的个体性像衣物一样丝缕松懈。佛教,否认或忽视存在,只承认过渡,其转世的概念就更加微妙。如果一切都是过渡,那么这么说来,暂时存在的因素几乎只是一些穿过个体的力量,并且这些力量按照某种大体上与能量守恒规律近似的法则持续存在,至少直到能量本身“消亡”之前都持续存在。留下的至多只是经验的残余,一种倾向,一种多多少少持久的分子的黏合,或者,如果我们更喜欢这样理解的话,一种磁场。这些颤动中的任何东西都完全没有消失:它们回到了世界的阿赖耶识中,这是事实,或更确切地说是体验过的感觉的容器,就像喜马拉雅山是几乎终年不化的冬雪的容器一样。然而,不仅赫拉克利特不能两次沐浴在同一条河流中,我们也不能在我们的臂弯中,两次拥抱曾经存在过的同一个人,他会在那里像一片雪花一样融化。另一个老生常谈的意象,是从一根蜡烛传递到另一根蜡烛的火焰,火是无个性的,但要依靠蜡烛个体的身体来滋养。

无论三岛在这一点上信仰如何,或干脆没有信仰,我们发现,尽管清显并不是勋,两个人也都不是暹罗公主,但仍有一种冲动贯穿在三个人之间,这就是生命本身,或者也许单纯地说,是青春依次以最热烈、最冷酷或最具有诱惑力的形式显现。更深刻也更主观地说,我们感到面对的是一种可与爱情相提并论的现象,尽管本多对两个年轻男子的完全的牺牲精神我们不能恰当地称之为爱情,或者,尽管有某种与爱情的激动相似的东西曾经触及本多,作者却并没有向我们道出个中原委。另一方面,促使本多渴望拥有,或更恰当地说,渴望看见年轻的暹罗女子的那种模糊的老年人的欲望,也许离爱情更加遥远。但是在这三种情况中,爱情的奇迹完美地显现:在一种我们所有人都共通的精神机制的作用下,本多的父母、同窗、妻子、同事,以及他作为法官,对其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被告,他在东京和大阪的街上或电车里遇见的成千上万的路人,对于他来说,他只是以完全或不完全的冷漠,以模糊的厌恶或柔情的善意,以多少有些漫不经心的注意力来观察、感受他们。即便是偷窥者的目光停驻流连的那些平庸的对象,他们也不是人。就他的情况来说,只有三次——因为在清显爱着聪子的时候,聪子才在这个循环中存在——,只有三个人对于他来说,是以所有鲜活的生灵都具有的强度在活着,但这种强度,我们几乎只能在那些出于某个或另一个理由,曾经震撼过我们的人身上发现。彼此不同的人构成了一个序列,但是只有我们对他们作出的选择,才能以一种不可理解的方式,把他们集聚起来。

《奔马》,四部曲的第二卷,是从差不多四十岁的本多死气沉沉的生活铺展开的,他的生活是如此的平淡乏味,以至于死气沉沉这个形容词都显得有点夸张了。然而从社会角度来说,他是成功的,因为这位法官,在对于一个法官来说尚轻的年纪,就在大阪法院有了自己的席位,还有一位顺从的、有点体弱的妻子完美地操持着一栋非常体面住宅的家务,他对他所拥有的东西和他所成为的样子几乎不合常理地感到心满意足,但也仅仅是满足而已。但在对这段并不奇特的生活的介绍中,一开始就出现一个奇怪的象征性的意象:一天,在几乎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听到了毗邻法庭的监狱里,地板门在一个犯人的脚下打开的声音(“为什么要把绞架放置在离办公室这么近的地方?”),为了打发空闲时间,本多弄到了新近建成的一座塔楼的钥匙,这座内部像被掏空了一样的塔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建筑师在欧式法院的旁边加建的,也许目的是为了增加法院的威严感。积满尘土、有点不稳固的螺旋状楼梯引领他攀至顶端,但他从塔顶也只能看见灰色天空下城市平庸的景色。然而,从这最初的几页开始,一段主旋律纠缠不休地钻进我们的听觉器官中:这种没有目标的上升让我们想起了本多朝着寺院充满勇气的徒劳攀登,雪地上他的脚印跟随在清显留下的痕迹之后。我们不禁想到了普鲁斯特在司汤达的作品中注意到同样的关于高度的主题,他指的是布拉奈斯修道院院长的钟楼和囚禁法布里斯的堡垒,或者充当于连·索莱尔的牢房的堡垒。不久后,果然,一段新的上升随后出现,这个对一切都好奇的男人,就好像只有复杂的兴趣才能与他相称,他感受到这种上升,因为这里涉及的是一座圣山,但他却没有信仰。

法院院长恳求本多代表他出席一场在神道神社中为了向“荒魂”表示敬意而举行的剑道比赛,年近四十岁的法官不太情愿地答应去参加一场他过去讨厌的这种粗暴的表演活动。那天,一个年轻的剑道选手,穿着黑色的传统裙装,带着头巾,光着脚,脸上带着铁条护面,他精彩的比赛激起不温不火的观众的兴趣。这个勋,因为这里所说的正是勋,就在这酷热的同一天的下午,法官再次见到了他,赤裸着站在瀑布下,正忙着进行攀登圣山期间的仪式性的净体;对清显的回忆占据了本多的头脑,在这个只因青春的活力和单纯而显得俊朗的年轻运动员身上,他毫不犹豫地认出已去世二十年的敏感的清显:一切的发生就好像一个人的热情变成另一个人的力量。

这种生发于一股主观的激动的荒谬确信,像浪潮一样推动着他;他在奈良的旅馆住了一夜后,作为一个理智的人和一个法官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动摇着他。很快,同事们在他身上看不到过去那个敏锐勤奋的法官了,他们摇着头,推测他,像通常会发生的情况那样,陷入会给他带来最大损害的某种平庸的爱情冒险中。同样,本多很快放弃他在法庭审判团的法官职位,这一自我牺牲的行为在他看来非常简单,目的是再次在东京律师公会注册,这样他就为自己争取到了替勋辩护的机会,后者被证实参与密谋了反对工业企业即“财阀界”的成员的活动,并且预谋谋杀这些成员中的十几人。本多后来得到了年轻人的无罪宣判,但并未能因此而拯救他,因为勋一被释放后,就完成至少一宗他计划的谋杀,之后马上就进行仪式性的自杀,这也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

整部作品中最奇特、最温柔的段落,也许正是出现在这本冷酷的书中。在全力为行动做准备时,勋寻求到了一些军人的支持,尤其是一个过去住在离军营不远的小街低处的旧木棚里的军官。这个男人把勋介绍给他的长官,就是过去曾与聪子订婚的皇族亲王。有一瞬间,透过酒精、烟雾和惯常的礼仪,隐隐产生了一种温度的降低,一种无法说明的退却,作者几乎对此未作强调。但是,一走进倾斜的小街尽头破旧木棚屋的小花园,冷酷的勋,任何此类感情都从未触及过的勋,却突然感到一阵愉悦的昏眩,就好像过去清显在那里占有聪子时感受到的某种幸福,穿过时间渗透进他的身体。他没有再考虑过这件事,并总是无视其原因。但一切都背叛了他,军官在危险关头让人把自己派遣到了满洲,皇族害怕名字被泄露出去,而年轻的女人,这个才华横溢并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诗人,勋感到对她抱有某种模糊的依恋,并且把她看作团体的吉祥物,但她却在诉讼中为了给自己脱罪撒了谎,毫不担心她的谎言让年轻男人在他的团体成员眼中,被贬低成了意志薄弱的人并破坏了他的名誉。同样出卖勋的还有他父亲的一个旧日的学生兼助手,充其量是一个破坏分子的放纵的人物,以及他父亲本人,这个法律狂人以忠诚于天皇传统的最佳信念,管理着一所小小的学校,但实际上,他却从勋认为对日本和天皇都有害而意欲摧毁的那些财阀界成员那里接受了资助。在诉讼期间,年轻人与后来出发去了满洲的军官密谈的次数和确切的日期对指控是否成立具有重要意义。木棚屋年老的屋主被传唤到庭,看看他是否能辨认出坐在被告席上的勋。风烛残年的老人,倚靠着一根拐杖,靠近年轻人,审视他,然后用衰老的声音回答道:“是的,二十年前他和一个女人来过我的房子。”二十年,这正好是勋的年龄:老糊涂在笑声中离开了法庭。只有坐在律师席上的本多,他的手在面前摊开的纸页上颤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两个激烈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同一种热情。

我们已经看到,三岛是怎样利用转世的概念,以一个新的视角来介绍1912年至1970年间的日本,无论这一概念具有什么样的心理学或形而上学的意义。所有涵盖了连续四代人的小说(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也许是最完美的)都是以家庭为基础,以一系列杰出或平庸的人物为典型,但所有人都通过血缘或联姻连结在一起,在同一个遗传群组内部发生作用。此处,这些连续重现的人控制着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突然过渡,本来在边缘的人物稍后就占据了中心位置。勋是松枝家的家庭教师、无耻下流的饭沼,和这同一个家庭里的一个女仆的儿子。四部曲的第三部《晓寺》明显是最难以评价的一部,在这部里,暹罗小公主月光公主出场了,而清显的朋友、两个暹罗王子乏味的故事,以及祖母绿戒指丢失,或者也许是从他们之中的一人那里被偷走的事件,很早以前就为此作了铺垫。在《梦的日记》中,清显已经记述过一个梦,梦里他手指上带着这枚戒指,并且在宝石上看到头戴冠冕的年轻女孩的脸。战后,祖母绿戒指在一个新近落魄的古董商那里再次出现,并由本多交给在东京求学的月光公主,之后又在年老律师奢华别墅的火灾中化为灰烬,此时他已经是“财阀”强大的垄断企业中一家公司的富有的顾问,而勋曾经正是与“财阀”作斗争的。这场资产阶级的大火,却让人想起太平洋战争前夕本多在贝纳勒斯从近处凝视的大火,这之后,书中几乎就没有再述及月光公主本人。我们偶然得知她死在她的家乡,日期不确定。但是月光是清显过去接待过的两个王子中的一人的女儿,她以近乎神秘的方式,与两个年轻人中一人的未婚妻同时也是另一人的妹妹相重合,后者也在年纪尚轻时就死去了。

另一方面,在监狱里,冷酷纯洁的勋梦见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子在炽热的一天中浅睡,也许只是因为她引起他的兴奋,她让人有点联想到槙子,也就是准备要背叛他的年轻妻子。然后,通过梦中经常出现的这种关键人物的突然转换,他感觉他自己就是女人。他觉得他看待世界的视野缩小了,不再为了更从容、更亲密地与事物接触而构思抽象的大计划,并且,他不是渗透进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而是成为她,他的快乐正来自这种变形。本多也没有忽视勋在去世不久前,因为对腐败的泥塘和他身陷其中的虚假证据的厌恶,第一次喝醉了,他在酒醉的睡眠中嘟囔着不知道什么事情时,提到南方一个炎热的国度和一个新的开始。

因此1939年一次公务旅行把本多带到曼谷,一个六岁的小公主哭泣着紧紧抓住他,声称自己是日本人,并要求这个陌生人把她带走时,他并未感到惊讶。这个场景对于所有欧洲读者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或简单地说这是一个“现代的”场景,并且似乎被笨拙地强调了一下。然而,不要忘记某些严肃的心理玄学研究专家断言,例如伊恩·斯蒂文森,正是在非常幼小的孩童的胡言乱语中,我们可以找到通往前生的最佳线索,假设存在这种线索的话,并且可以对这些线索追踪。月光公主在各方面都符合心理学家所说的典型;她完全忘记童年的这种突发奇想,或只能通过保姆们的模糊暗示回忆起这件事。战后作为学生来到日本后,她在那里似乎并不愉快,但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未显示出强烈的感情。

在一刻清醒中,本多在优雅的月光公主身上发现了“中国式的哼哼唧唧的轻薄之态”的疑点,而美军占领时期的美好时光和轻易就能得到的金钱让后者在东京过着没有太大风浪的放荡生活。年轻的女孩拒绝了年老的本多笨拙的挑逗,勉强逃过了反抗团体里的一个男孩在老人的同意和窥视下试图对她进行的侵犯。后来,透过书架木板上一个灵巧开出的小孔,本多看到了“纤弱的美人”月光公主,和“强壮的美人”,一个老到成熟的日本女人的游戏。新的象征符号纠缠着我们,这并不比我们梦中的记号更容易破解:在夜总会,经验丰富的诱惑者庆子、本多、月光公主和年轻放肆的侵犯者,在这种地方几乎惯常的黑暗中共进晚餐,本多用刀切开烹制得恰到好处的牛排,这样才能把它送到他松动的牙齿边,这时他看到一滴变成黑夜一样颜色的血滴到盘子里。或者还有,在《奔马》中,更加难以理解并把思想引致我们不太知道的什么地方的,是勋决定送给槙子作为告别礼物的来自广岛的牡蛎桶,被囚禁的软体动物在满是黑水的容器中劈啪作响,互相碰撞。

正是从《晓寺》开始,作为观察者和预言者的本多,明显地降低至单纯的窥视者的程度。这是艰难的转变,但并不特别奇特,因为目光与裸体的这种悲惨的接触对于老人来说,也许成为他与一生都保持着距离的感官世界的唯一联系,也是他与现实的唯一联系,而杰出人士和富翁的地位使得现实越来越逃离他。《午后曳航》中已经出现一个实施犯罪的偷窥癖儿童,我们也不能忘记在《金阁寺》里对同一主题的一段悲怆叙述:未来会纵火的那个小僧,睡在日式房屋的唯一一个房间里,因为感到蚊帐在晃动,他意识到躺在旁边的母亲正委身于某个来过夜的亲戚。看到但并不理解这一切的孩子,突然感到一道“肉墙”置于这个场景和他的眼睛之间:这是父亲的双手,他也看到这一幕,但不想让孩子看见。在这里,相反,窥视者的主题是与弱小和年龄联系在一起的。本多在曼谷曾梦到看见小女孩撒尿;之后,在全新的住宅区里受到蛇害侵扰的地块上,他修建了一个游泳池,希望能看到最大限度裸露的月光公主投身其中,而其落成仪式则为我们展现这些虚幻的社交场景之一,对此三岛非常擅长,就像是随时可能出现加入其中一样。

一个在水中戏球的皇族是乡间的邻居;同样住在附近的一位尖酸富有的祖母,在泳池边看守着她的一群孙男孙女;一个喋喋不休地说着超现实主义性质的暴虐话语的文人,在他不讨人喜欢的情妇旁边,展示着自己衰老松弛的身体,后者也是一个文人,总是边哭边不断叫着在战争中死去的儿子的名字,以此作为一种性欲兴奋剂。窥视癖也许像感冒一样会传染,因为在《奔马》中也许是出于爱情曾经立伪誓和撒谎的槙子,冷眼旁观这对男女萎靡的游戏。晚餐后在这个寄生虫文人的服侍下分食人肉的白日梦,是在已然远去的《假面的告白》中年轻人血腥梦幻的卑鄙回声。当这对因服用了太多药物而无法逃跑的男女葬身于别墅的火海中时,我们感觉三岛只不过在本该发生的事情上,堆积上炙热的木炭。庆子,至于她,月光公主强壮的同伴,是一个负责端鸡尾酒和洗杯子的单纯可靠的美国军官的情妇,她利用这种关系,在专供占领军购物的商店中购物,并把电线接驳在军营的电源上。月光公主回到故土并死于蛇咬的伤口,我们听到的她最后的声音是她虚幻的低笑,就好像这个虚妄的夏娃是与蛇充满柔情地嬉戏一番。

《晓寺》中,轻浮的生活似乎把人物甚至是作者的意图分割成几个层次:在充满欢愉和商业事务的东京旁边,是1945年被破坏的东京,本多曾经在废墟中重遇年逾百岁的艺妓,而这个东京仍然还包含着希望的残余。在最后一卷《天人五衰》中,希望破灭了,随之一起灭亡的还有依次出现的高雅、热情或美丽的化身。有时,我们甚至感觉看到了干枯惨白的骨头穿过一片腐朽露了出来。《天人五衰》这个题目,指的是一个佛教传说,根据这个传说,天人,即人形化的神的实体、精灵或天使,不是不死的,或确切地说不是永恒的,他们在这种形态下只能存在千年,之后便会看到自己身上花叶边饰的花朵枯萎,珠宝饰品变得黯淡无光,并且闻到恶臭的汗水从身体上流下。不管这种天使在此处化为何种人形,他们似乎正是日本本身,扩展开来,对我们这些读者来说,这是不管发生在何处的现代灾难的象征。但是让我们暂且保留这些评论。老态龙钟的本多做了我们今日一个有钱的日本人会做的事情:旅行。时代离我们更近了,这时已经不是他在英属印度会感觉自己是一个二等旅行者的时代了。庆子陪伴着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胖女人还在到处诱惑伙伴共享欢愉,并且乐于看到老人还在通过一些我们很难预料到的东西与过去保持着联系:他把妻子的灵位精心摆放在旅行箱里,尽管妻子本人对他来说占不了什么分量。但是本多不再具有过去预见的天赋了。

两个上了年纪的伴侣在大使家共进晚餐(他们正是如此得知月光的死讯的),晚上还在一起品酒。庆子带着她年老的朋友到古老日本的著名景点游览,出于一种与常理相反的附庸风雅,这个美国化的日本女人宣称现在对这些景点很感兴趣。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海边,来到了大家耳熟能详的能剧故事《羽衣》发生的地方,古代诗歌中的天使在返回天上之前,曾经在这里为目眩神迷的渔民表演天使的舞蹈。但一切都腐朽了:沙滩上散落着垃圾;令人满怀敬意的古松曾见证过天使的舞蹈,但现在不仅干枯过半,而且树身上枝桠掉落后用水泥浇筑的疤痕,比树皮还要多。通向这个著名景点的街道是某个游乐园的林荫路,路边散布着集市商店和纪念品商贩,以及让客人们在人造的或滑稽可笑的布景中摆好姿势的摄影师。正派的先生和穿着过于别致美式服装的夫人——一条好牌子的裤子和牛仔毡帽——,身后跟着一群仰慕的孩子,孩子们还以为他们是过去的电影明星。

第二天他们来到一片海滨区,这里致力于发展在塑料棚罩下大规模的草莓生产。在那里,本多完成他的倒数第二次象征性的攀登,这次攀登是适合于他老人的腿脚的。在被近乎险恶的浪潮带来的垃圾污染了的海岸边,建有一座瞭望塔,从那里人们可以打电话通知港口管理处在远海处发现的船只的抵达、名字、大概的吨位和国籍。非常年轻的公务员用望远镜瞄准靠近岸边的货船并向其发出信号。这是一个刚从中学毕业的少年,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专心的劳动者,双眼精明但冷酷,但是在他的脸上,本多看到月光公主难以捉摸的笑容,几乎难以察觉地一闪而过,其中回忆的成分多于现实。然而这次老人的直觉背叛了他。本多在无意识中想让奇迹再现,再者,当事人模糊的目的与过去纯粹出于感情而追寻的目标相交杂,线索因此变得更加复杂。因为他财力无边,所以办事员不停地建议他不要把选择继承人的事情拖得太久。那么为什么不选择这个守纪、勤奋,又根本没有家人的男孩呢?

在喝威士忌的时候,他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大呼小叫的庆子,她试图让他相信这是迅速被年轻男孩引诱的老人突然的愿望,或是纯粹简单的突发奇想。为了向她证实并非如此,他缓慢地,笨拙地,在她面前展开了这块由梦幻与事实织就的布匹,这些事实又与某种程度上构成他的生命的隐秘背面的梦幻联系在一起。庆子枉被称作是最物质和最缺乏想象力的女人,这段叙述中的某些东西战胜了她的怀疑,或者至少第一次在其他层面上、以另一种角度,向她展示了她年老的朋友过去的生活(甚至也许是所有人的生活)。同样,无形的现实似乎第一次具有了某种意义,尽管它是如此的荒谬和疯狂。私人侦探的调查证明了把时间都花在工作和阅读上的年轻人的完美的正直、端正的品行和良好的学习成绩;我们甚至为他也许出于善心奉献给一个同龄女孩的时间而感动不已,后者不止是半疯,而且她的丑陋让她成为村里人取笑的对象。阿透——说的就是他——被收养了,他注册为东京大学的学生,并冠上了养父的家族姓氏。本多第一次这么不谨慎,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只有几个邻居能证明男孩的出生日期,而这个日期是不确定的,同样不确定的还有月光公主的死亡日期。透过衬衫上的大缺口,本多认为在少年肋侧发现了那三颗命中注定的美人痣,少年确定无疑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选择。

阿透是一头怪物,他非人的聪慧甚至让他更加畸形。机械化的社会制造出的这个机器人知道如何利用他的运气。他学习,但对此并没有真正的兴趣;他甚至接受了本多对他进行的礼仪教育,包括西餐餐桌礼仪。但是老人只能激起他的反感、蔑视和憎恨。本多这边,他以冷静的明晰看透了阿透的目的,但此后他已没有力量去改正他做过的事了。在横滨一次散步的过程中,阿透很想推倒在码头最边上站立不稳的老人;他只是出于谨慎才没有这样做。他粗暴地奸污家里的女仆;他砍倒那些给本多带来乐趣的美丽小灌木;他泄露家庭教师的政治秘密,后者是个共产主义者,如果知道他的观点,本多是不会把养子托付给他的。就像清显过去在与聪子相爱前,为了抬高自己,写信向聪子叙述他并未经历过的风流韵事一样,阿透口授给可怜的疯女孩(应为百子而非疯女绢江)一封信,说本多布了一个局想让他们订婚,女孩抄写了这封信,并没考虑到信的内容会损害她的以及她所出身的无聊的法官家庭的名声。这种诡计在过去不乏雅致,但之后接踵而至的是纯粹的邪恶。当忧郁和孤独激起了本多身上朦胧的肉体需要时,在一次突然搜捕中,年老的窥视者在一个公共公园里被逮住,阿透大肆宣扬这一丑闻,并利用这次机会要求得到衰弱的老人的监护权。

一个想法有时会穿过本多的脑海:这个辉煌门第的三个成员都在年轻时就去世了;如果阿透是这个链条上的一环,可能他也将如此。这个奇怪的念头,也许来自日本流行的迷信思想,它让本多具有耐心,但阿透身上没有一丁点迹象显示他将在二十岁上去世。确实,本多错了。“星辰的运行离他太远了。某种微乎其微的计算误差,将月光公主和本多置于了茫茫宇宙的两极。三代转世者穷尽了本多一生的时间(这也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运气),他们在他的路上撒下光芒后,现在忽然曳着光芒飞向了未知的天空一隅。也许,某一天,在某地,本多会遇到第一百次、第一万次、第一亿次转世。”我们看到本多已经游离于时间之外;世代繁衍和世纪不再重要了。最后的解脱已经近在眼前。

本多的立即解脱是庆子的一个决定的结果。就像《宴后》的阿胜用自己的金钱和力量支持她下嫁的政客野口;就像《春雪》的聪子选择隐世这种极端的方式,并因此导致清显的死亡;就像萨德侯爵夫人,在同名剧作中,以拒绝与丈夫再会的方式拉下了这部令人难以忍受的戏剧的大幕,庆子这个不道德但明智的上流社会女士,是一尊机械降神。应该注意到三岛作品中对这种既有远见又有力量的女人的偏爱。庆子借口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圣诞晚宴,并且届时她将邀请东京的精英,于是她面对面地单独接待阿透,后者让人给他做了一件这种场合穿的长礼服。两人在庆子挂着奥比松壁毯的奢华餐厅中享用美式的圣诞晚餐;身着炫目和服的老妇和裹着过窄西服的青年分享着这些买来的外国冷冻食品或罐头,这些食品是对他们来说算不上节日的礼拜日的象征。晚餐后,庆子向阿透讲述了他所不知道的本多的生活,尤其是本多选择他的理由。

阿透似乎对这一奇异的幻景漠不关心。但相反,他对此非常震惊。他原本认为确信的一切——他被收养的原因是他真正的或虚假的品质,他操纵形势的力量等——像一座卡片城堡一样突然倒下压在他身上。他要求得到证据:庆子建议他去让本多把清显的梦日记借给他,在那里许多小插曲和大事件都有记述,一开始这些事件是未来的,之后变成了现在,接着又成为了过去,但并未因此脱离与梦的相似关系。阿透烧掉了日记,“因为,他,从不做梦”,然后当场就试图自杀。

写下这些内容时三岛正在细致地准备两三个月之后自己的切腹仪式,对于这样一个男人来说,阿透失败的自杀也许是他能让人物遭受的最糟糕的不幸。在向我们描绘饭沼时,三岛就已经证明了他对于意志不坚定的自杀者的厌恶,饭沼在狂饮了本多的威士忌后,曾向后者展示他的白色胸毛下,儿子死后他自己割的刀伤疤痕,而且还在不停地为自己放弃自杀的行为开脱。然而读者可能会自问,是否相反,在阿透身上,没能通过自己的方式成为他所希望的野心家,这种悔恨驱动的自杀企图,是否只是这个卑贱的青年属于这个完美的谱系的唯一凭证,本多也曾认为他是这条谱系的最后一个代表。三岛拒绝赋予他这种特权,就像他拒绝让他以有男子气概的方法用刀锋来结束生命一样。阿透试着喝下去的硝酸没有杀死他;但挥发的气体让他失明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象征手法。从此,本多重新成为他的住宅和生命的主人。阿透,相反,不能再追求享乐、金钱和成功,又因失明而失去了害人的能力,他仍然留在那里,幽居在他不再想走出的阁子里。在那里,他唯一的伴侣就是相貌丑陋但傻里傻气地确信自己很漂亮的疯女人,他支配一个人的欲望过去曾让他为她提供过保护。另外,这头雌兽变胖了,怀孕让她更加臃肿。腐朽的天使不修边幅,拒绝更换织物和衣服,炎热的夏日,在散发着汗臭和枯萎花朵气息的房间里,整日躺在疯女人身边。本多来看了这对男女最后一眼,他带着苦涩的愉悦想到,属于他这个理智的聪明人的财富,终有一天会转交给这些傻瓜。

八十多岁的本多病了:检查显示他患了癌症。但他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再见聪子一面,六十年前,年轻女人与清显在海滩上度过一夜后,他曾与她分享了回程小汽车里的私密时光,那时聪子边悄悄地倒出鞋里的沙子,边同他谈起了她的爱情。聪子现在已经是她过去穿上法衣的那座寺院的住持了;本多决定用他最后的力气前往那里。本多下榻在京都的一家旅馆,乘车前往奈良的途中,他看到了麇集的廉价房屋,破坏了古老纯净的风景的电视天线塔,加油站和报废汽车处理厂,冰淇淋和可口可乐零售店,还有被阳光吞噬的小工厂旁边的公共汽车站。然后,在奈良这个受到保护的地方,他有一瞬间又重新找到了日本过去的温柔甜美。尽管现在公路几乎一直通到山顶,他还是让车子停在了山脚下。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的攀登。身后跟随着司机反对的目光,老人走上了柳杉夹道的崎岖小径,阳光的白色光带和树干投射下的阴翳的黑色长条在地上划出了道道条纹。每经过一条长椅,他便任由自己坐下,精疲力竭。但有什么东西在对他说,这个炎热的午后不仅适合重新体验他过去为了清显在雪中进行的攀登,而且更要再次进行清显自己耗尽力气反复几次的攀登。在寺院受到了和善礼貌的接待后,八十多岁的聪子很快出现在他面前,尽管有像被清洗过一样洁净的皱纹,她依旧年轻得让人惊异。“这正是她过去的那张脸,但是面部已经完成了从阳光来到树荫之下的光亮变化。本多在此间经历的六十年,对于她来说,只是走过明暗交替的庭院的片刻。”

他鼓足勇气向她提起清显,但住持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她聋了吗?不,她反复解释她并不认识松枝清显。本多指责她的这一否认近乎虚伪。

“不,本多先生,在俗世受到的恩惠我一件也没有忘记。只是,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位松枝清显。恐怕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吧?您倒像是觉得有,而实际上则莫须有——事情会不会是这样的呢?听了您的这些话,我总有这么一种感觉。”

“可您我是怎么相识的?再说,绫仓家和松枝家的家谱也应该还有吧?户籍总还查得到吧?”

“俗世上的来龙去脉,固然能以此理清。不过,本多先生,您真的在这世上见到过清显这个人吗?而且,我和您过去的的确确在这世上见过面吗?您现在可以断言吗?”

“的确记得六十年前来过这里。”

“记忆这玩意儿嘛,原本就和变形眼镜差不多,既可以看取远处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又可以把它拉得近在眼前。”

“可是,假如清显压根儿就不存在,那么,勋不存在,月光公主也不存在。谁知道呢?也许这个我也没有存在过。”

“那也是因心而异罢了,”住持说道。

在让他离开前,住持领着老人来到了阳光炙烤的寺院内庭,墙壁只圈住一方绝妙的青空。这就是《丰饶之海》的结局。


  1. [52] 三岛内在的宗教感情很有可能是神道性质的。在《奔马》中,对武士在去集体献身之前进行的占卜仪式的描写是他最美的篇章之一。我们想起了曾在别处慨叹神道仪式的纯粹简朴的本多,在恐怖但神圣的印度内地感到:“他满怀思乡之情地渴望感受一下一捧从井中汲取的日本之水的清凉。”“甜蜜的生活”的爱好者在放荡的一夜之后,作为观光者参观了一座神道寺庙,对这些人的描写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时不时地,三岛本人似乎也接受了某些神道大师的思想,即谴责佛教让日本的灵魂失去了贞操。荒谬的指责,因为日本是唯一一片佛教以禅宗的形式,作为“武士道”战士的行为准则而获得接纳的土地。渐渐地,超脱、无常和虚无等佛教的重要概念在三岛身上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但似乎直到最后,他始终缺失佛教的怜悯之心。三岛想要让自己冷硬。/尽管如此,要注意在某些被评价为“残酷”的作家的作品中,描写这件事情本身就意味着怜悯的行为,怜悯并不需要流露并随之转化为感叹。福楼拜以临床诊断式的冷漠描写了爱玛·包法利的死;我们知道他同情她,甚至,通过与她同化而爱着她。​
  2. [53] 拉夫卡迪欧·哈恩的日语叙事作品中包含一些例子,就是由身体标记确认的转世案例,这些例子似乎意味着,这种类型的民间传说在十九世纪的日本是很常见的。​
  3. [54] 此处,“严肃”这个形容词总是会引起问题。但是,我们要避免用一个怯懦或迟钝的“不”对所有心理玄学现象进行反驳,因为它与那些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解释教义的信教者的“是”同样的俗套。只有认真的观察可以让此处的“神秘”退却,这种神秘中也混杂着我们的无知。​
  4. [55] 伊恩·斯蒂文森,M D.:《二十案例示轮回》,纽约,心灵现象研究协会,1966年。​
  5. [56] 这次,自然有人指责三岛贬低了这一背景。乍一看,确实,这一背景是不合时宜的,但在我看来,它至少保留了沙滩、古松和地平线处的富士山的某种几乎永恒的美。​
  6. [57] 奇怪的是,我们注意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三岛带着他的妻子和年轻的同伴森田,在东京的餐馆共进晚餐,以教授森田西餐餐桌礼仪,后者与他定下了死亡契约并在几个月后履行了诺言。我们发现此处的本多,在这一点上对阿透要求很严格。​
  7. [58] 三岛的一个欧洲朋友向我保证说,作家在去世前不久,带他到奈良附近拜访了一座尼姑庵里八十多岁的住持,而她确实重听非常严重。这明显是错误的。这位住持现在仍然活着并且管理着尼姑庵,在三岛为了了解寺院生活而数次拜访她的时候,她也就刚刚五十多岁,三岛正是让聪子在这个寺院中弃世而居,本多最后的启示也是在这里。住持非常有活力,也没有任何残疾之处,她几乎只是像聪子一样,“从阳光走到树荫下”。我修正而不是删去这条注释,是为了再次证明传说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