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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云:回忆录四部曲之一》第八章 战争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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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在宿迁住了多久。宿迁宿迁,到底几宿而后迁?

只记得进了宿迁教会之后倒地便睡,足足睡了两天,偶然起来喝点水。

这两天,简直是神仙了,不用再支持自己的体重,不再抵抗地心引力,由颈部到脚趾的肌肉关节都放了假,这几尺干净土,就是大同世界、人间天上。难怪俗语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想那庄稼汉在一天胼手胝足之后,突然躺下来庆祝释放,才发明了那两句格言吧。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转了个弯儿,让我知道。

这是头两天。

母亲最爱《马太福音》,说《马太福音》是四福音里的压卷之作。

她对我说:“来,你是住在神的家里,要天天读一段《圣经》。”她教我读《马太福音》第五章: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是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的好行为。

忽然,警报,空袭警报中的预备警报,日本飞机要来。

那时,小地方发布空袭警报是派人沿街敲锣,大地方如宿迁城,是由臂力强健的人摇一个类似辘轳的东西,“辘轳”转动达到某一速度,发出电来,警报器就呜呜地响起来。

除了入耳惊心的警报器,还有触目惊心的警报球,一个球代表预备警报,两个球代表紧急警报,三个球代表解除警报。

听见预备警报响,我跑到大门外向天空张望,没看见球,只见大人怒气冲冲把我拖进去。

教会有许多人口,大家慌忙进了教堂,他们是把这个高大宽敞的建筑当做防空洞了。可是防空洞应该在地下。“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大教堂的目标太暴露太突出了。城造在山上不一定就好。

躲警报的人进了教堂就跪下祷告。祷告完了,敌人的飞机并没有来,空袭警报也没有响。大家再祷告。天空依然很安静,有些人就回家去了。

大教堂讲坛后面有一个夹层,颇似戏院的后台,有梯子可以爬高。我没回家,偷偷地往上爬,从玻璃窗看见了屋顶。想不到,大教堂的屋顶是洋铁皮铺成的,他们用整个屋顶漆了一面美国国旗,日光直射之下很鲜艳。距离太近了,几乎盖到我脸上,花花绿绿,令我眩晕。

这面国旗想必是给日本飞机的轰炸员看的,他一定看得见。城还是可以造在山上。

这是第三天。

第四天,我们读《马太福音》第六章:

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这天下午,一队中学生沿街募捐,穿着明盔亮甲的制服,洋号洋鼓,是一支小小的乐队。他们进了教会,列出队形,惊天动地吹打起来。

许多人跑出来看,别人看乐队,执事看捐款箱,一个很大的木箱,要两个学生抬着走。箱口郑重地加了锁,贴了封条,还有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执事的样子有些为难。

他说:“我们这里是教会。”那时候,教会在表面上中立。他说这句话,脸先红了,我在旁边也有些羞愧。

领队的是个女生,面圆腰肥,但是很机灵,对当时的国际局势也了解,她马上指一指观众:“我来找他们。”

“可是这里是教会。”执事又说。

“我们只唱一支歌。”女生说着,做出指挥的姿势。那时抗战歌曲不多,他们唱的是:

只有铁,只有血,

只有铁血可以救中国。

还我山河誓把倭奴灭,

醒我国魂誓把奇耻雪。

风凄凄,雨切切,

洪水祸东南,猛兽噬东北,

忍不住心头火,

抵不住心头热。

起兮!起兮!

大家团结,努力杀贼!

这歌在当时流行,乐队一开头,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唱起来。唱完,乐队指挥趁势喊道:“各位,抗战的,爱国的,相信天理的,都到大门外来捐钱!”

她的手向大门一挥,满院子男女老少像秋风扫叶一样拥到大门外去,然后乐队抬着捐款箱退出,在巷子里用洋箫洋号吹奏“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洋鼓打着拍子。在教会门外,大家纷纷掏出钱来,朝大木箱的小孔里投下去。

包括那位执事在内。

然后,乐队整队,领队三指并拢向大家行了童子军礼。乐队改奏进行曲,抬着捐款箱离开。没有收据,那时街头游募多半没有收据,仿佛那箱子就是国家。

《马太福音》第六章说:

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你们不比鸟贵重得多吗?……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

这是第五天,我读经的时候心不在焉,忘不了昨天的乐队,踩着进行曲,从这个幽静的巷子里像神仙一样走出去。

我一向生长在乡下,宿迁是我到过的第一个城市。它的人口比兰陵多十几倍。这些人为什么要挤在一起呢,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么多的人家里是不是藏着一些乡下没有的事物呢。

虽然有禁令,我仍然忍不住想跑出去看看。教会的大门整天从里面闩着,如果有人开门出去,得有另一个跟在后面替他把门闩好。有时候,出门的人找不到这样一个助手,大门就在他走后虚掩着,这时,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我出了门,朝昨天乐队游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不转弯,我不能转弯,一转弯就迷路了。只要直着向前走,自然可以直着走回来。

走过无数阴暗寂静的住宅,忽然看见阳光明亮的街道,满街都是军人。战场边缘,他们都不佩阶级符号,分不清官兵,老百姓一律称之为“老总”。老总是清末千总把总的简称,泛指下级军官。用以称呼士兵,自是“礼多人不怪”了。

看样子,这些“老总”是出来逛街的。也许他们刚从别的地方开到宿迁来,像我一样,对这个城市有些好奇。他们刚刚换上短袖的单衣,左袖外缘绣着“扬开”两个字。新军服的布料很好,字也绣得端正工整。

他们也许不是出来逛街,而是忙里偷闲买一点日用品吧。我站在一家杂货店门外看他们,一位老总进店买肥皂,他东摸摸,西看看,最后满把抓起几块肥皂朝着一扬:“我给过钱了!”

我看见他并没有给钱。店东的儿子想纠正他,可是店东点了点头。

老总还不放心,郑重加强语气:“给过钱了!”那时军纪森严,无故拿走老百姓的东西是要枪毙的,必须货主明确地表示认可。

店东说:“好,没错。”老总这才把肥皂塞进裤袋里,心满意足地走出去。

小店东一脸的不服气,他的父亲开导他:“你没听说过吗,当兵的人死了还没埋,挖煤的人埋了还没死。他今天还在,明天就难保。中国人正在跟日本的坦克大炮拼,台儿庄一天死一千两千。你这几块肥皂算什么,你到他坟上烧一刀纸也比肥皂钱多。”

在宿迁的第六天,母亲教我读《马太福音》第十八章:

这世界有祸了,因为将人绊倒。绊倒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但那绊倒的人有祸了。倘若你一只手或一只脚叫你跌倒,你就砍下来丢掉,你缺一只手或是一只脚进入永生,强如有两手两脚被丢在永火里。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它剜出来丢掉,你只有一只眼进入永生,强如有两只眼进入地狱。

我悄悄地溜出来。这次我换了个方向,背着太阳,我想是向东。胆子练大了,敢不停地走。

终于找到乡下没有的东西,一间小小的戏院。叫它戏院未免太小,叫说书的场子又太大了。门口没人收票,尽管走,走进去,坐下,小女孩来倒茶,这才收钱。小孩子不占座位,站在后头没人管。军人进去,坐下,不花钱,也没人来倒茶。

舞台很小,坐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操一把胡琴。后台有几个女孩子,她们轮流出来唱京戏,一段一段地唱,不化妆,也没做工。这些女孩子个个穿旗袍,领子高,低头鞠躬都困难,却又没有袖子,整条胳臂露出来。下摆扫到脚面,似乎很保守,两旁偏偏开衩开到腰部,盖不住大腿。在那时,这是很性感的服装。

回想起来,我对她们唱的戏全没留下印象。最令我难忘的是,军人和老百姓自然分座,这一边喝茶,吃瓜子,用热毛巾擦脸,那一边枯坐静听,目不斜视。碰上哪个女孩子唱得中听,顾客可以特别开赏,女侍捧起盘子在旁边接着,当啷一块银元丢进去,吓人一跳。女郎唱完了,走下台来,站在那出手赏钱的人身边,低声说一句谢谢,再回后台。出钱的人很神气,坐在他周围的人都好像沾了光。这一幕总算是个小小的高潮,可是那半壁军人个个如老僧入定,无动于衷。

这个小戏院也总算是个歌舞升平的地方了吧,我为什么心里觉得不安呢?而且非常之惴惴。是怕警报忽然响起来吗?是怕因私自外出而受到父亲的责罚吗?

我匆匆赶回,一路平安,家中也没有异状。可是仍然怀着不祥的预感。想了好久才理出头绪来,小戏院里的情景刺激了我。一个剧场,两种人生,这一半如何能面对那一半呢,他们怎么可以一同看戏呢?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怕呢?

据说,这是第六天。

以后的日子很模糊。也许是第七天吧,没有读经的功课,我整天都在打算怎么溜出去。毫无目的。总有些名胜古迹吧,也不知道去寻找。

如果这天下午我在外游荡,后事如何就很难想象了,幸而我始终没有得到机会。

午后,警报响了。我们都进了大教堂,教堂里的长凳子钉在水泥地上,搬不开,我们只好趴在凳子下面。

这回真的听见了俯冲投弹的声音,飞机忽然变了调,受了伤似地嚎叫,接着地动山摇。大教堂像个小舢板,尾巴往上一翘。

也听见高射炮声。炮弹和炸弹不同,地面不会震动。

那时,一架轰炸机在翅膀底下挂两颗炸弹,炸弹用黄色炸药制造,威力小,要摧毁一个城市,得出动好多批飞机,一拨一拨轮番轰炸。我们在教堂里,听见飞机来了,走了,炸弹轰轰地响,附近的房子稀里哗啦,沉寂了,可是轰炸没有完,还有下一拨。

两拨轰炸之间,那一段平静才教人觳觫。你只知道逃过一劫,不知道是否逃得过下一劫。一根细丝把宝剑吊在你头顶上。我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活着和已死没有多大分别。

警报解除,走出教堂,看见日色金黄。这次轰炸由午饭后炸到晚饭前,够狠。

这一炸,我是吓破了胆,再也不敢走出大门一步。以后几年,我只要听见汽车马达声,立刻魂飞魄散。

大轰炸后,日子过得浑沌,对日出日落全没有印象。

不能忘记的,是断断续续传进来的一些消息。

有些人失踪。一个警察说,空袭时,他正在街头值勤,敌机业已临空,犹见一人行走。依照规定,空袭警报发出后,行人一律就地止步,但是,如果行人存心取巧,对拦阻他的民防人员撒个谎,伸手向前随便一指,说“我的家就在前面”,可以越过封锁。

在那种情形下,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在街上行走?不知道。那时代,人喜欢卖弄自己的小聪明犯规。

警察说,他无法制止那个行人,他自己业已卧倒隐蔽,只能注视那人,为他着急。只见地面裂开,射出火和尘土来,那行人从此踪影不见了。

那警察简直以为自己白昼见鬼。

有很多家庭要办丧事,丧家到处找棺材,找墓地。有人四出找一条人腿,他爸爸的腿。他爸爸死于轰炸,一条腿不见了,孝子希望找回来再入殓。

轰炸时,有两个棋迷正在下棋。房子左右都落了炸弹了,棋子飞走了,棋盘也飞走了,两个棋迷还望着歪斜了的桌子发呆。

警报解除后,两个棋迷又拾起棋子棋盘,回忆那盘没下完的棋,把残局摆好,一决胜负。谁料在这个时候房子忽然塌了!好像老天跟他们开玩笑。

这次宿迁炸死许多人。那死亡经过平淡无奇的,在死者家属吞声时就湮灭无闻了,能够传到教堂院子里来的,都有些曲折耸动。然后,再经过众人过滤,百中取一,进入街谈巷议,然后,千中取一,进入渔樵闲话。最后成为故事。

故事的存在和流传,已不是根据受难者的需要,甚至也不是抗战的需要,而是根据听众的兴会。不能仔细想,仔细想就会发现残酷。我在这里很残酷地记下几则故事,可以在茶余酒后流传的故事,而遗漏了千千万万摧心裂肺的家庭。

魏家老大忽然来了,我们有说不出的惊喜。

魏家和我们一同逃难,中途因意见不同分手。魏家两兄弟,老二送我们南下,老大带家人北上。我家的行李也因此分成两担,其中一担由老大挑着走,暂时保管。

老魏突然出现,使人感到劫后重逢的情味。他对于我们带着他的弟弟到宿迁来挨炸有些抱怨。他说,由他暂时保管的那一担行李,半路上被强盗劫走了,有一番惊险。虽然他的脸色沉重,他仍然是我们非常欢迎的客人。

老魏也带来两个好消息:台儿庄会战结束,兰陵成为后方,可以回家了;回家以后,魏家将择定吉期,为老二成婚。

动身离开宿迁,我才看见轰炸造成的瓦砾。每一片瓦砾,原都是这个家庭一代或几代的爱心和奋斗。碎瓦片是真正的废物,什么用处也没有,垃圾不如。经过了几天清理之后,瓦砾下不会再有尸体,也许有血,我看见狗在上面用鼻子探测。

一个一个家庭,不招谁,不惹谁,就这样毁了。飞行员大概从来没有机会看见他留下的弹坑,难怪他英俊潇洒,一尘不染。

瓦砾场并不是很多。大轰炸时,简直以为全世界都毁灭了,其实不然,宿迁只是像一张床单上洒了些墨水。我真希望能指给飞行员看,使他明白他的伎俩不过如此。

日上三竿,阳光逐渐强壮。宿迁,我有点舍不得离开,它是我面对世界的第一个窗口,使我看见人生多么复杂。

阳光下,一个一个宿迁人和我交臂而过,一脸前仆后继的悍然。

回程完全照老魏的意见行事,出宿迁,经东海,转赴郯城,到南桥。

这些地名从小就熟识,古时的东海郡,后来的海州,现在的江苏东海县。古时的郯国,郯子故里,曾子讲学处,“感天动地窦娥冤”的故事产地,现在的山东郯城县。

老魏带我们走小路,东海和郯城的县城全没看见。我只记得满眼的小麦。投宿是在小村庄的街巷露宿,大人轮流值夜,一路所到之处非常寂静,真空一般的寂静,若不是庄稼长得那么好,你真以为没有人烟。

归程十分从容,魏家兄弟俩轮流挑着行李走,不挑担子的那个就抱着弟弟。一路不断休息,母亲能赶得上大家。看来光景美好,只是大战后的寂静还有压力。

沿途休息的时候,老魏谈说家乡最近发生的事,他提到临沂的教会。

从三月十三日开始,国军和日军在临沂附近打了五十天,最后围城,攻城,巷战,双方抱在地上打滚。伤兵运不出去,全送进美国教会,临沂医院的医生护士也都跟了去。日本兵进了城,见人就杀。他们沿街敲门,趁里头的人开门的时候用刺刀刺死,大街两旁,几乎家家门框门限上有血。他们要教会把伤兵交出来,教会没答应。那些伤兵总不能老是在里头躲着呀,怎么个了局呢?

老魏也谈到峄县的教会。峄县县城在兰陵之西,只有五十里路。对兰陵影响重大的两个城市,一个是峄县,另一个才是临沂。

日军先到峄县,后到兰陵。峄县南关的教会收容了很多难民。有一个日本兵喝了酒,带着刺刀,来敲教会的大门。大门里头院子里坐满了难民,有个人站起来把门打开。日兵一刀把开门的人杀了,冲进去又杀死一个老头儿。他大喊“花姑娘的有”,意思是要找妓女。院子里的人慌成一团;不敢回话,那日兵又顺手杀死一个老太太。那一院子难民里头当然有许多壮丁。他们看那日本兵杀了一个又一个,眼也红了,就到厨房里一人拿一根木柴,一拥而上,把那个小日本鬼儿乱棍打死。

这可不得了,日本人能罢休吗?

日本人到教会去调查过,最后承认是他们自己的错。

我松了一口气。可是老魏说:

教会只有巴掌大,能藏几个人,还得中国人不怕死,跟他拼,跟他干!

对于回家,我缺少心理准备。

兰陵城外有许多松柏,参天并立,排成方阵,远望很有几分森严。兰陵王氏在明末清初发迹,开始经营祖宗陵墓,这些松柏,就是古人的伞盖,这些松林,也象征祖宗的余荫。

战后归来,那些松柏全不见了,每一棵树都在齐腰的高度锯断,剩下一根一根木桩。锯树的人为了省力省事,没有坐在地上朝根下锯。战争来了,又走了,四乡的穷哥们儿紧紧踩着战争的背影,抢伐抢运,一夜之间就光景全非了。

松柏不流血,你杀了它它冒出来的是香气,事隔多日,还有松香附在尘土上逐人。

这种树林叫“老林”,老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俗语说谁动了谁家老林的土,那表示谁对谁有不可解的怨恨。唉,唉,这些事情现在都发生了。

回到家,大门,二门,房门,所有的门框门板门限都没有了,窗也没有了,桌椅家具当然更没有了,总之,所有的木制品荡然无存,出入畅通,毫无关防,完全不像私人住宅,完全不像。

那时的房屋,门窗上端有一块横木,叫“楣”。照例使用极好的木料。起朱楼盖华屋叫“光大门楣”,人的气运衰败叫“倒楣”,可见“楣”之重要。现在,我家的每一处“楣”都没有了!看样子,有膂力强的人来,使用十字镐一类的工具,硬生生地破墙取去,所以,每一个门窗都成了一个大洞,四周围着犬齿形的砖块。

还有,院子。

院子里本来有一棵枣树,我曾在树下念诵:“我家院子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也曾透过萧瑟的固执的枣枝仰望奇怪而高的秋空。

院子里本来有两棵石榴,我曾在树旁学会了“五月榴花照眼明”,数一数几朵雄蕊几朵雌蕊,计算能结多少石榴。

战后归来,枣树没有了,石榴树也没有了,院子里的土被什么人翻过,好像准备在这里种菜。

那些人从四乡来,闯入有钱的人或者曾经有钱的人家中,检查室内室外每一寸土地。他们用一根木棒撞击地面,听那响声,如果有共鸣,咚咚似鼓,地下一定埋着一缸细软,马上动手挖。

通常,埋在室外院子里的东西体积很小,例如玻璃瓶里装几件首饰,得用另外一个方法检查,那就是学农夫翻土,翻到埋东西的地方,土的颜色不一样。如果院子很大,就把耕田用的牛和犁使上,小东西埋得浅,说不定犁刀过处它就跳出来。

我家的院子就像犁过的一样。我联想到成语“犁庭扫穴”……

那时,我就应该想到,阶级斗争完全是可能的。

当天早晨弟弟听说要回家,很兴奋。他虽小,对旧家必定也有些记忆吧,站在院子里,他一再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谁的家?”

母亲望着我:“这一回,咱家可是穷了!”

然后,她奋然说:“魏家老二结婚,我一定送一笔厚礼,厚得教别人没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