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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第二部 16 东北,那些难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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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沈阳,有几个人物,我得为他们记上一段。

先说熊式辉,他是东北行辕主任,“行辕”的全称是国民政府主席东北行辕,也就是蒋介石主席在东北的办公厅,行辕主任等于说是蒋氏在东北的代表人,也就是东北九省军政总管。这么个大人物,有根神经跟我们相连。

宪六团派宪兵秦毓庆做熊式辉的随身保安人员。秦毓庆告诉我们,熊氏的工作很辛苦,白天要接见许多人,要开会,半夜还在办公室批公文,熊氏没有下班回家,他也得全副武装伺候着。

他说了一件轶闻。熊在办公室外有个人专用的厕所,每天下班后厕所锁起来,第二天上班时把门打开。这天晚上熊去上厕所,宪兵秦毓庆站在厕所门口等着,这时忽然停电,电灯都灭了,秦毓庆想起办公室的门敞着,急忙回去关门,就在这个时候,专门负责打扫这间厕所的清洁工走过,他发现专用厕所的门还没有上锁,就随手锁好。熊氏打不开门,不好意思叫喊,秦毓庆在厕所门外恭候,不敢催促,害得这位儒将在厕所里关了很久。熊氏大度包容,没有申斥处分任何人。

沈阳各界庆祝东北光复周年,请京戏“四小名旦”之一毛世来公演,只演一场,轰动东北。进场看戏的人皆非等闲,无异是特权阶级大展览,六团负责安全,抽调宪兵严密作业,我的位置恰在戏院门侧,望见熊式辉进场。他的气概威仪可说是东北第一,可惜走路时两脚高低不平,竟是一个轻微的跛子,难免减色,我大感意外。后来知道,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辽宁省主席徐箴,也都不良于行,更觉诧异。蒋主席用人一向讲求相法和预感,接收东北怎会摆出一个步履艰难的画面?

东北人对熊氏很有意见,认为这位儒将“儒”的成分多、“将”的成分少。熊氏长于折冲调和,东北人盼的是披荆斩棘之才。东北方言,“熊”是懦弱无能的意思,民间俗谚:“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行辕主任是上将职位,如何“熊”得?他们管熊式辉叫“熊十回”。蒋氏用人注意面相,但是他不懂东北方言,这也算是千虑一失吧?

熊氏也有英明果断的一面,四平街第二次战役,守将陈明仁置之死地而后生,援军苦战解围。熊式辉争取在第一时间慰问将士,立即飞往四平,再坐汽车驰入市区,当时战场尚未清扫,沿途布满阵亡官兵的尸体,座车从死者身上碾过,熊氏面不改色。那时大家都称赞熊有帅风,可是我们这些上等兵的感受别是一番滋味。

名将孙立人也有根神经跟我们相连。宪六团派出一个加强班到东北行辕站卫兵,大家对这位英雄十分崇敬,但是宪兵向他敬礼的时候他从不还礼。本来也没有什么,后来看电影,美国的巴顿将军也不还礼,不过人所共知,孙将军蔑视蒋氏的嫡系,他以爱兵著称,独薄宪兵,难免令人想得多一些。孙氏有军事天才,但口形倔强,好像随时准备吵架的样子,出入行辕,总是带着怒容。

我在秋町十三号听见高级军官们谈论他,认为他既不能与上级合作,又不能与同僚合作,得民而不能得君,将兵而不知将将。他们说孙将军总认为和黄埔嫡系推挤才有他的空间,其实他也是嫡系,至少他也可以成为嫡系。不错,他战功显赫,认为战功高于一切那是中下级军官心态,“兵骄必败”,不仅是被敌人打败,也包括被自己人打败。一个人,无论他有多好,他不能取代所有的人,到了极不相容的时候,只有调整少数,维护多数,这是“经济”原则。有位军官本是孙氏部属,他千方百计调出来,他说良禽择木而栖,孙立人这棵树有危险。

沈阳岁月,孙氏常有怨言,他的新一军负荷太重,折损太多。我们无力分析每一战役,不能指出指挥上的错误,一般而论,对付劲敌的时候当然要动用劲旅,最优秀的军人常在最艰苦的任务中牺牲,这是战争的“反淘汰”现象,从古如斯,为之奈何!

孙将军有抱负,但东北战局并非他能扭转,塞翁失马,到台湾训练新兵,脱离了东北这一劫,本是幸事。他是英雄,看历史另有见地,终于卷入“兵变”冤案,幽居终身,亲信部属遭到无情的整肃,千古痛惜。《荀子》一书畅论君道与臣道,现在档案资料逐渐公开,孙将军臣道有失,蒋先生君道有亏,都付出惨痛代价。

我们最喜欢的将领是赵家骧,他担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的参谋长,主持沈阳各部队的大会操,每星期一早晨举行一次。沈阳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大操场大得出奇,东北真个地大物博。我们二连驻地邻近操场,代表六团参加,赵家骧将军声音洪亮,措词简洁生动,善于掌握群众心理,使人精神大振。

那时军政要人训话,宪兵参加陪听,只见他总是拿出稿子照念,这是抗战时期从未见过的事情。稿子由秘书撰写,秘书长于写挽联、寿序、八行书、工作报告,不懂听众心理,未受过口语化训练,演讲者咬字不准,没有节奏感,大部分听不懂,小部分听懂了,也沉闷无趣。蒋夫人在美国国会演讲的时候透露,她在陈列馆看见罗斯福总统的讲稿,有时一篇稿子经过十二次修改,眼前这些长官幕僚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修改。我只遇上两位不念稿子的人,除了赵家骥,还有陈诚,陈氏中气不足,浙江乡音极重,音质粗糙刺耳,我要第二天看报才知道他究竟讲了什么。赵将军便不同了,那时听演讲不兴鼓掌,每次听他讲话我都有鼓掌的冲动。

大会操时,我的位置紧接伞兵的排尾,他们全是二十来岁的精壮青年,脸色放出光来,全套美式装备,草绿色尼龙军服,上装翻领,拉链半敞,没有扣纽扣的麻烦,一律佩带卡宾枪,短小轻便而又火力强大,从步枪轻机枪的压力下解放出来,风动袖管裤脚,若不是脚上一双沉重的长筒皮靴,简直飘飘欲仙,对那些扛着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来说,也就是天兵天将了。绝未料到中共能吃掉国民政府派出来的四十万大军。

一九四八年十月底,沈阳不守,东北军事最高负责人卫立煌和他的参谋长赵家骧坐飞机离开沈阳。后来一再有人写文章称赞赵家骧有智谋,当时东塔机场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满地男女老幼箱笼行李,人群朝着卫立煌的座机一拥齐上,卫士把住机门,一脚一个踢下去,嫩江省主席逃到沈阳,挤不上飞机,挨了这么一脚。许多人的箱子摔破了、挤破了,满地美钞飘散没人捡,有人高呼“卫总司令我是某某”,有人大喊“我是国民党四十年的老党员,忠党爱国,给我一条生路”。这些人堵住跑道,飞机无法起飞,赵家骧出面宣布卫总司令有安排,后面还有四架飞机马上就到,请大家遵守秩序排队等候。他说话有公信力,大家安静下来,目送卫立煌的专机升空,等来等去四架飞机没出现,解放军倒冲进来了。赵家骧用“望梅止渴”之计排除障碍,大材小用,可惜了他的智谋!

我还得记述一位东北耆宿冯庸。他原籍辽宁海城,在军界、工业界、教育界乃至慈善事业都是名人,他和张学良、莫德惠同为东北的象征。政府委派他做东北行辕政务委员会常务委员兼监察处长,主持“东北军法执行部”,表示对东北人的信任尊重。他在“南七条”办公,每个星期一开周会,宪兵第二连全连参加,论人数算是捧场最热心的一个单位。

东北军纪越来越坏,他没有多大作为,情有可原。执行军法非他所长,周会训话言之无物,好在这是国民政府笼络东北的一个形式,大家也能理解。可是有件事很奇怪,冯氏掌理军法,宪兵是他可用的力量,他对宪兵从来没有好言好语,还经常找麻烦。有一次周会结束,值星官喊立正口令,向冯敬礼,冯指着宪兵连大声斥责:“看!还有军官不向长官注目,你懂军人礼节吗?”他的指头正指着我的排长李戬。李排长高声回应:根据陆军礼节,由值星官发立正口令向受礼者敬礼,其他的人一律立正,立正的要领是抬头、挺胸、两眼向前平视,我没有错。冯当时很难下台。

那是国民党人充满幻想的时代,每个人自己对着镜子替自己看相,只往好处看。他们个个面庞宽阔,肌肉厚实,步履稳健,个个都能死守据点。他们对外演讲无数,对内训话无数,没有一句“嘉言”流传。但是有两句话也许能在街谈巷议中保存百年:第一句,接收之后,蒋介石主席和夫人宋美龄女士一同到东北视察,沈阳市民特别为蒋夫人举行欢迎大会,万众云集,某大员登上讲台昭告群众:“东北收复,你们常说回到母亲的怀抱,现在母亲来了!”台下有许多白胡子老头儿,我不知夫人听了感受如何。下一句:东北溃败,四十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新六军潘军长逃到葫芦岛,新闻记者问他失败的原因,他愤愤地说:“我们这一场战役简直是共产党指挥的!”那时大家还不知道参谋本部主管作战的次长和处长都是共谍。军长一言透露消息,中央对东北战事的决策和指挥犯了许多错误。

沈阳不守,宪兵第六团团长沙靖指示官兵自行“突围”,他发给每人一笔路费,指定到安徽省安庆市报到,六团是溃散,没有起义也没有投降,距离一九四六年六月出关,为时两年零六个月。

沙靖绰号“沙和尚”,因为他有异相,“豹头环眼”,近似少数民族,也因为他廉洁严肃,清心寡欲。乱局之中,公财公物缺乏有效管理,遣散费是一笔大钱,他没有私人吞没,十分难得。他治军极严,抗战时期屡开杀戒,出纳亏空少数公款,部下军官与民间女子发生婚姻纠纷,都论罪处死,但他在东北未杀一人,未刑求一人,未借故罗织一人(“特高组”做的事不该由他负责)。眼看大局崩坏,他对从陕西带出来的质朴子弟似有怜惜之心。他本人变装离城,参加葫芦岛的最后撤退,辗转入川。一九四九年解放军破成都,没留他这个活口(张学良、龙云起事,都先杀宪兵团长)。我们说朱连长是好人,没有用,得副团长说他好才行;我们说沙团长是好人,也没有用,得中国共产党说他好才行。共产党也不是唯一的裁判,在这世界上谁也没有最后发言权。

我非常关心杨书质排长和张志华排长,他俩个性不同,际遇有异。一九八○年,中国改革开放,一九八四年,我从纽约向国内写信寻找杨排长,唯一的线索是先向陕西临潼找张排长。当时军中传说,临潼人做不了大官,蒋介石主席非常讨厌“临潼”这两个字。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派兵到临潼拘捕蒋氏,实行兵谏,这是蒋氏一生最严重的挫折,他从此陷入国共相争的泥沼,步履艰难。蒋氏创巨痛深,对临潼产生过敏症候。幸亏有这个传说,我始终记住张排长的籍贯,也幸亏有临潼这条线索,我于分别四十二年以后,先在临潼乡下找到张排长,承他提供线索,又在沧州乡下找到杨排长。

寻人谈何容易,惊动了共和国的驻美大使馆、侨办、侨联和统战部,最后蒙沧州市委交统战部办理,赖承办人王建国先生热心,发现杨老在沧州市河西陶庄子务农。一九八九年开始通信,这年杨老六十八岁,张老七十七岁。张老三代同堂,生活正常,杨老受的苦可就多了。他离开沈阳,回到天津做小生意。一九五一年镇反,他判了十二年劳改,押送内蒙古劳动改造。一九五九年提前释放,回沧州老家种田,这年杨老三十八岁。“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劳改期间,杨太太跟他离婚,划清界限,幼子幼女无人抚养,离散失联。“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国民党旧人的家属无论多么痛苦,并不怪中共的政策,只是同声责难一家之长害了全家。

我跟杨老通信,连续十年,安慰他,感谢他,劝他,帮助他建立基本生活,寻找子女的下落。我也帮张老买洗衣机、修理房子。杨老反对“平反”,反对我在回忆录里写出他的名字,本书初版只称杨排长而不名,二十一年后本书改版,才把“书质”两个字补上。他拒绝回忆当年东北的工作和生活。他对现在和未来完全绝望,也完全厌恶自己的历史。他也不肯皈依佛教或耶教。他原是一个充满理想和朝气的青年,他原是一个充满爱心和正义感的军官,他原是一个安分守己苟全性命的小市民!可是这几个角色命运一律不准他扮演。

杨老接到我的信当然很激动,但是他在第一封信里写了一段他跟统战部官员的对话,他对官员说明跟我的关系,声明决不为任何搜集情报的人服务。虽然改革开放了,革命政党还是革命政党,我跟杨老张老通信得十分小心。后来我从《新新闻》杂志上读到一篇报道,一九四九年国军撤出大陆时,情报机构曾在各地布置人员,继续敌后工作。一九八○年中国大陆对外开放,台湾的情报机构确曾派出人员,寻找当年的“布建”,看他们是否健在,还能否为台湾做什么,据报道,这个方案叫“踩雷计划”。这就难怪了!人生在世,你总是知道得越多,抱怨越少。

我和杨老张老通信也有过虚惊。“六四”以后,美国华人寄给中国大陆亲友的信常常夹带反共传单,寄信人并不知情,收信人十分困扰,究竟何方高人有这般能耐,颇费疑猜。我把情况告诉张老和杨老,我说:“我有政治主张,没有政治活动,决不会自己夹带传单。”张老拿信给一个什么人看,那人判断这是我的伏笔,以后信中必有传单出现。经验发现,他们总是太聪明,冰雪聪明,玻璃片似的聪明,剃刀边缘似的聪明,使你无地自容。他的判断当然落空,可是害得张老好不担忧。

郭班长也是我心中的牵挂,他是陕西人,他也念过那首“男儿立志出乡关,学未成名誓不还”。他入潼关,出山海关,一路慷慨。到了沈阳不写家信,若是收到家乡来信,他在信封上批注“此人已死,原件退回”。

我曾经把我的困境告诉他:父母已老,弟弟妹妹尚幼,全家已成难民。他把他的计划告诉我:离开宪兵,到陆军求发展,他认为他起码也是个连长,很快就升成营长,他见过多少差劲的连长营长,才具仪表都在他之下,他要带着我一同奋斗。他告诉我,世上最势利的人不在外乡,在自己家里,你要回去,坐着小包车回去,你这个样子回去是步死棋,你去陪他们讨饭也没人感激你。人要升官发财再顾家,咱们留在东北奋斗,混出名堂来回去光宗耀祖,那时候你只要九牛一毛,他们就歌功颂德。我没有听他的,我的困难不能用他的方法解决。

古来征战几人还,可是天下大乱也出奇迹,不知道郭班长是否“坐着小包车回去”。他山穷水尽找路走,形象突出,可以代表许多人。他看人情世故透彻,说出预言,大家心比天高,身似土贱,“有国有家终是梦,为龙为虎总成空。”他说得对,我做不到。他一直盘桓在我的心中,我很久很久不能放下。我也曾请求陕西省侨办找他,拜托张排长找他,没有结果。

提到当年结伴出关的同学,我也得为他们写上一笔。我还在沈阳的时候,同学之间忽然兴起互相题字之风,为什么要题字呢?“说不出原因来,好像觉得我们随时可能分手。”我给他们写:“时代如酒,健儿易醉。”或者是:“墨比血浓,写不成一个归字。”有人一直保存着他的纪念册,经过多次政治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拿出来影印给我看。袁自立同学也到了台北,也到了美国,他多次念给我听。八十年代,他到山东老家探亲,回美后对我说:“归字到底写成了,不过是个简体字。”

我和李孔思同学还有一段后话。陕南分手,他留在宪兵十四团,我改投宪兵六团,东北西北,云里雾里。一九四八年夏天,我在秦皇岛,孔思突来一信,他说到西安考大学,不幸落榜,流落街头,没有出路。我欠他一笔人情,一九四三年我在阜阳病倒,正值日军策应中原战争,由蚌埠出兵北攻,阜阳进入紧急状态,幸亏他帮忙延医买药,治好了我的病,我应该回报他。无奈这时物价飞涨,我每月都把所有的钱汇给父亲,勉强维持他的生活,读了孔思的信非常羞愧。同事中有一位富上尉,本是一位江南佳公子,不知何种因缘也在我们这个单位落脚,他在西安有亲戚,那人干过师长,辞职后隐居。我借支薪水做电报费,央富上尉发了两封电报,一封给这位退职的师长,请他为孔思找个职业,一封发给孔思,嘱他依照地址前去拜访。

孔思又来一信,他要回宪兵十四团去了!我大吃一惊,以后断了音信,我只能闷在心里。直到一九八五年,我找到定居浦口的陈培业,向他打听,得到一个很好的故事。孔思在十四团受训,学科术科都是第一名,而且性情憨直,十四团赵团长对他有深刻的印象。孔思流落西安,赵团长派人找他,亲自接见面谈,要他重回十四团,并且立即派他做新兵连的训练班长,免除了军士队受训的过程。这是宪兵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赵团长行事风格不俗,很得我们的赞美。

后事又如何呢?我希望找到孔思,我有能力回报他了。培业说,西北解放时,孔思驻川北广元服勤,随国军撤入成都,在成都起义,参加解放军(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是宪兵起义日),以后不知下落。他是孔思的好朋友,应该熟知实际经过。

女同学孟繁英另有说法,据她所知,孔思回到二十二中,随校迁往汉中,一九四九年四月在汉中投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即黄埔军校),入川受训,名列二十三期第三总队步兵科。十二月起义,进入解放军十八兵团随营学校学习。一九五○年九月复员,然后失去联络。她言之凿凿,似乎也可信。孔思字希圣,单看名号,可知他出身书香人家,背负着父母很大的期望。可是道路如此曲折,他只能破格做人,时也命也,为之奈何!

我看电影的时候,常想剧中人物“出镜”以后做什么。我遍寻旧侣,向各地写过五百多封信,他们的故事不能尽说。袁枚诗:“胸中没有未了事,便是人间好光景。”我们无人修到这般境界,只有一位同学约略近似。他当年考取陆军中央军官学校,“为什么去考军校?”他说考军校是为了学杀人,学杀人是为了报父仇,他的父亲死于土改,此恨难消。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鼻翼掀动,呼吸有声。我找到他已是四十年后。当年他到成都入学,编入二十三期,他们还没毕业,共军已兵临城下。他们三个总队三千零四十一名学生,向刘伯承邓小平统率的二野起义归顺。这个新政权教他如何适应?我很知道他的心路历程,不能明问,我转弯抹角,他也不能明答,他含糊其辞。他说有一年游历某地,参观某寺,寺门有对联一副,上联是“天下事没完没了以不了了之”。这句上联令我大惊大笑,这么好的上联必定有个非常好的下联,可惜他忘记了。我东找西找终于找到,全联是: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外慧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上联醒豁,下联深奥,难怪上联易传,下联易忘。历史像擦黑板一样,也能擦去恩怨情仇,我的好朋友仅得上联已能解脱,下联也就姑置不论了吧。

国军“入出”东北,惹人议论至今。一九四五年日军投降,苏联占领东北,阻挠国军接收,做过中国战区参谋长的美国将领魏德迈,反对国军接收东北,他建议把东北问题交给联合国解决,国府派最能干的军事将领和行政官吏,好好治理华北和华中,集中兵力与共军在华北决战。蒋著《苏俄在中国》书中也说,苏俄对东北问题既违约背信,中国也决定停止接收,最后又复动摇,仍然与他们商谈,并继续进行接收,乃是政策和战略上的一大错误。于是“如果不出兵接收东北,那就会如何如何”,一度是个热门的话题。

历史只有“曾经”,没有“如果”。但是现在有“虚拟历史”出现,引用杨豫译介尼尔·弗格森的说法:作者以一种否定性假设的命题来挑战历史决定论观点,同时企图重新解释现代史。“如果没有发生美国大革命,英国持续统治美国,今日的北美洲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如果英国没有克伦威尔,那么英国光荣革命会出现吗?”“如果德国在‘二战’打败苏联,德国可能持续统治欧洲吗?”“如果没有戈尔巴乔夫,苏联会垮台吗?”饶富趣味的命题带领我们另类思考历史,沉思事件之间的因果意义是否那么线性逻辑与必然。

我想联合国“监护”东北,中共多了一个民族主义的口号可以借用,它在东北的发展可能更顺利。东北物产丰富,北邻苏联,南邻朝鲜,都是共产主义国家,有这么一块完整的根据地,华北岂有宁日?国民政府官吏怠惰,军事系统又全为共谍渗透,所谓“好好治理华北和华中”,所谓“集中兵力与共军在华北决战”,看来也都不会成功。我实在不敢相信“那样可以全力巩固华北、华中和华南,国民政府可以保住政权”。

东北人常说,倘若派张学良去接收东北就好了!这话感情丰富,表现了对少帅的疼惜敬爱,我们有共鸣。无奈先人遗泽和同袍道义很难遏阻中共发展,战后东北的局面,有形而上的问题,有形而下的问题,幽居十年的少帅究竟能了解多少?历史不能假设,但可以想象,抗战时期,如果少帅带兵“打鬼子”,他极可能是另一个张自忠,抗战胜利,如果派他主持东北军政,他也许是另一个傅作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