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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第三部 4 上海市生死传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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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青岛到上海,海程四○八海里(七五六公里),一路风平浪静。我在舱底打盹,断断续续做梦,又梦见自己在空中飞行,肉身沉重,醒来筋骨酸痛,发觉船已停了,甲板上一片静悄悄,没有人声。

我走上甲板察看,只见天气晴朗,红日东升,船停在水中,水色浊黄,岸上有树木人家,显然已离开大海,驶入江心。青岛上船时,听到的消息是上海报到,开航以后,船员说实话,他们奉命到安徽安庆第七绥靖区交人,这里显然仍在中途。

我不想去安庆,直觉反应此处不宜久留,可是下一步怎么走?彷徨间只见有人摇着一只小舢板来卖香烟,我打听这是什么地方,千幸万幸他听得懂,他说这是上海,千幸万幸我也听得懂。我明白了,押船的官兵为我们布置了一个“水牢”,然后进城游乐去了!我当机立断,掏出牛老师给我的那一块银圆,那是我饥寒交迫中的全部财产,我知道必需罄其所有快刀斩麻。多么可爱的牛老师!多么可爱的银圆!然后,多么可爱的船夫啊,他立刻收起生意,渡我上岸。那是一九四九年三月,金圆券面临崩溃,银圆一元兑换纸券三十万元,这个数目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

千幸万幸没人看见。上岸后照船夫指示的方向走,经过一些农家,看见田地里插着东倒西歪的木柱,挂着稀稀落落的铁丝网,心中纳闷:难道这就是防御工事?这样的工事怎能抵抗解放军进攻?一直往前走,掏出指导员留下的地址问路,一直走进中心区最繁华的地方,两年零十一个月以前我来过,我还认识它。

指导员指定的那条马路,一侧全是高档商店,店员看见我走近,急忙拿出几个零钱来打发,我摇手拒绝,请他们看地址,他们伸手往马路对面一指。怎么对面这一边根本没有住宅?马路很长,我由这一头找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找到这一头,不见目标。好容易拦住一个行人,他懂普通话,他告诉我这里是上海有名的跑马厅,根本没有门牌号码。我的心往下一沉,可是我不死心,我不能离开这条马路,这条路是我在大海中的一根救生绳。我仍然沿着马路寻找,由这一头找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找到这一头。我想我是疯了。

后来知道,那时上海警备司令部组织了纠察队,沿街逮捕散兵游勇,倘若被他们捉到,以我尴尬的装扮、凶险的经历,经过他们的安排,我会化成保卫大上海的一滴血。可是我在市区逗留了那么久,没碰见纠察队。(也许他们正在打牌?)我是活在国民党的缺点里。(死在共产党的优点里?)

万难设想,我碰见了同事朱少校,如果这是写小说,读者一定认为不可能、不合理。“不信书,信运气”,我是歹命,当命运打盹的时候,我就绝处逢生。

我与朱少校一同在秦皇岛兵站办公,一同在天津被俘,同时释放,他在俘虏营里替我用盐水洗眼消炎,河北一别,我以为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的脸色黯淡,那时到处可见精神委靡的军人,连续的挫败销蚀了他们的自信。他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上校爷爷”担任上海军械总库的副总库长,秦皇岛的那个军械库也来了,设在江湾,可爱的朱少校,他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然后他掏出几张钞票给我,我把他的手推回去,他淡然地说“你还是那个脾气”,像是褒又像是贬,不再勉强。

他什么也没问我,倒是我问他时局怎么样,他说“坏透了”。我问他在哪个单位工作,他说他要去安徽安庆,安徽安庆?我真希望他这句话是个谎,倘若果真,一个月后解放军渡江南下,东南地区国军全线溃退,朱少校啊你在何方!

奔到江湾军械库,先找我的堂弟东才和同学袁自立,他俩都是我在秦皇岛从中安排得到工作,劫后重逢,两人热情接待。不仅如此,我赫然发现父亲也在江湾,蒙他们两位照料!这一惊一喜非同小可。淮海战役发生,父亲难以留在浦口,妹妹和弟弟把他接到流亡学校里去住了些时,跟学生一同吃大锅饭,学校缺粮,他又到上海投奔堂弟。我能脱离解放区回到父亲身边,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个意外,他俩能在我行踪不明之后照料我的父亲,真是今世难见的高风。

我和父亲无言相对,多少该说的话都没说,多少该问的问题都没问,多少该流的泪也没流。我们都知道相逢是个奇迹,但是也知道只有一个奇迹不够,下一个奇迹更难、更不可能。我们等待更大的痛苦,更深的绝望,因而陷入致命的疲倦之中。

江湾区的位置在长江南岸,靠近吴淞口,水运方便,住宅稀少,适合囤放军械弹药,联勤选中这个地方,用铝版组合了一望无际的库房。我的工作是每天登记械弹发出和收进的数目,制作日报表呈报总库,工作清闲,可是我完全不能写作,因为我丧失了反刍的能力和想象的能力。

我也不再那么爱看报纸,我仿佛可以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人若未卜先知,还需要新闻报道吗?办公室里有一份《新闻天地》周刊,那时正是这份刊物销量最大、声望最高的时候,我在江湾只接触到这一份新闻媒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从圣约翰大学图书馆找到《新闻天地》合订本,整理我的回忆。

还记得我到上海不久,代总统李宗仁再派五名代表与中共议和,中共指定代表团四月一日北上,我看到这天出版的《新闻天地》,封面大字标题印着:“万愚!万愚!”四月一日是西方的愚人节,中共怎么选了这个好日子,简直是“痛苦的滑稽”!那时《新闻天地》热心讨论国府“划江自守”,国共“隔江而治”,它说长江以南没有共军,长江号称“天堑”,有利防守,“反共靠水”,国府尚有完整的海军。它说国府虽失去东北和华北,白崇禧的大军尚在湖北,胡宗南的大军尚在陕西,陈明仁兵团尚在湖南,山西有阎家,甘肃有马家,加上四川和云南,国府还有议和的本钱。它说斯大林反对解放军渡江,对毛泽东当然有影响力。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调停国共冲突的时候,中共都坚持组织联合政府,现在中共可以一偿宿愿了!这些推断,可以代表当时江南多少人的希望。

可是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父亲原住北四川路底,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在北四川路上通勤,看我生命中最后的上海。旧地重来,光景变了多少,怎么处处有衣冠楚楚的人摆地摊?原来百货滞销,公司没钱发薪,改用产品折价相抵,由员工满街摆摊求售,居然是日本投降日侨等待遣送的光景。历史决不重演,只是往往相似!交臂接踵,多少卖美钞的小贩,手中新钞刷刷响,多少卖银圆的小贩,手里的银圆叮当响,那是他们的广告,他们低着头沿着人行道不停地走来走去,等顾客找上来,一同躲进小巷里成交。那时贩卖美钞银圆是死罪,马路作刑场,就地枪决,我曾撞上行刑的场面。可是不久禁令解除了,又准许人民使用银圆,我情感麻木,理智未泯,这就是法律的“相对性”!书本上说,宣信爵士(James Simpson)是最后一个因盗窃罪而被吊死的人,那么最后一个上法场的银圆小贩是谁?他也该留下名字。三十年后,两岸政策急转弯,总有最后一个因“通匪”而判刑的人,总有最后一个因“反革命”而劳改的人,他们应该是重要的新闻人物,让我们思考法律到底是什么。

那时人人买银元,通货恶性膨胀,“金圆券”每小时都在贬值,餐馆卖酒按碗计算酒钱,第二碗的价钱比第一碗高,排队买米,排尾的付出的价钱比排头贵。坐火车的人发现餐车不断换价目表,一杯茶去时八万元,回时十万元。买一斤米,钞票的重量超过一斤,银行收款不数多少张,只数多少捆。信封贴在邮票上,而不是邮票贴在信封上。饭比碗值钱,煤比灶值钱,衣服比人值钱。“骑马赶不上行市”,“大街过三道,物价跳三跳”,生活矫治犹豫,训练果断,人人不留隔夜钱。乡间交易要盐不要钱,要草纸不要钞票。

还记得读过张恨水的小说《大富国》,人人有一本钞票簿,每一页上印着“ 1”字,付款的时候,自己掏出橡皮图章盖数字,图章上刻着“ 0”字,你爱盖几个零就盖几个零。还读过谁写的《李伯大梦》,李伯打电话,接线生告诉他每分钟多少钱,通话中间,接线生每分钟插播进来,告诉他电话费涨了,现在每分钟多少钱了。算盘本来十三档,大商店用的算盘加到十七档,因为交易的款项动辄几百亿几千亿。

那时只见新钞不见旧钞,钞票还没印好,印制的成本已急速上涨,许多新钞不能发出,或发出后成为废纸。我看见儿童用新钞折飞机互相投射,狼藉满地。政府只有拼命印大钞,小钞成捆,还有虚幻的重量和体积,三两张大钞在手,才令人孤苦悲凄,命薄如纸。最后新疆省银行发行过世界最大面额钞票,每张六十亿元,共印制四百八十万张。二○○四年五月十四日,美国一位收藏家展出这张钞票,电视幕上犹足以令人触目伤心,这一张钞票已说明多少人荡尽了家产。

发行金圆券是个骇人的连环骗局,当初说金圆券一圆含金 0.22217 盎司,但是并未铸造硬币,这是一骗;当局定下比例,以金圆券二亿换回法币六百万亿,这是二骗;本说发行总量二十亿,马上又有“限外发行”,这是三骗;然后干脆无限制发行,最后发行量超出三十四万倍,这是四骗。他骗谁,金圆券出笼的那天,聪明狡黠的人立刻去换银圆、买黄金,把金银埋藏在地下,那效忠政府、信任政策的人,纷纷把黄金美钞送给银行兑换新钞,政府骗了最支持他的人,骗得很无情。那时民不聊生,我和父亲的生活当然也十分困难。

乱世传奇多,这时候五叔忽然来到上海。我曾在上一册自述《怒目少年》里详细叙写五叔,他是个英勇的抗日军官,自武汉会战起,参加多次重大战役,抗战后期驻扎云南,曾参加缅甸的苦战。他受继祖母的影响,和我的父亲感情不睦,但是我做流亡学生的时候,他还是两次汇钱接济我。

抗战胜利,国府裁军,多少军官降级或失业,五叔所属的第二军也改成整编第九师,他本是炮兵营中校营长,立下很多战功,整编时升为上校炮兵指挥官。国共两军冲突激烈,眼看要打内战,五叔反对内战,毅然辞职。当时国军将领一片主战之声,五叔写信给“上校爷爷”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引用孙子兵法:“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战。”

五叔脱离军职以后,一度在京沪线上经商,共军渡江之前,他到上海探望“上校爷爷”,顺便约集在上海做难民的本家本族见面。他叮嘱必须瞒住我们父子两个,他离开上海的时候又交代族人传话给父亲:“告诉他我来过。”五叔为什么这样做?我只能有一个解释,他要伤害我父亲。我怎样描述父亲的反应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惊讶,也没有评论,我不知五叔达到目的了没有,我无法窥探父亲的心灵,他确实伤害了我,听到消息,我的小腹好像遭人猛击一拳,隐隐作痛,断断续续痛了许多年。五叔汇钱到流亡学校接济我,并且和父亲通信,那是表示对我有期望,上海过门不入,那是表示对我绝望,我连累了父亲。从那时起,以后许多年,我们再也不提五叔。我自己暗中纳闷:一九四九年,上海,当时已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时候,五叔干吗还要来这一套?

以后的事情我提前写在这里。和谈破裂,共军渡江,五叔一家带着继祖母、五姑还有四叔一家逃难,他们经湖南、入广西、最后逃到云南。继祖母在广西柳州去世,五姑在广西南宁出嫁。五叔一家和四叔一家在云南昆明定居。五叔在昆明之南的呈贡弄到一块地,亲自下田耕种,做胼手胝足的农夫,他为了符合“无产阶级专政”的要求,努力转型。

他不知道这种努力完全徒劳,他不知道在“人民民主专政”的体制下,“隐居”是消极抵抗,“隐者”是敌人潜伏蹲点。终于有人检举他组织反共救国军,终于他受审、判刑、交付长期劳动改造。劳动改造驱使政治上毫无价值的人发挥他的经济价值,同时也寓有教育作用,“晒黑皮,炼红心,汗水洗掉旧思想。”不幸中之大幸,中共没有把五叔发回原籍受辱,异乡的心理压力毕竟轻一些。五叔没有恶行,审判他的人也知道“反共救国军”是欲加之罪,案情虽然严重,但只有他一个被告,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一枪一弹。专政虽然严苛,好歹也还有些寸短尺长,仅仅判了劳改。昆明的气候保护了他,种植的作物容易生长,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冬天,挨冻和受饿都免了。但是人生如戏,场地布景有差别,剧本情节有样板,五婶和五叔划清界限,离婚改嫁了,他的子女分散各地。

很惭愧,我虽然混到五十多岁,仍然没有力量充分去做我该做的事情,我不得不想:五叔当年汇给我的三万老法币究竟是多少钱?中国人常以黄金衡量币值,我查出抗战胜利那年,依中央银行的牌价,黄金每市两恰是老法币三万元。我找到五叔下落的时候,黄金每盎斯美金三百五十元,一盎司不足一两,大约八钱多重,算来每市两黄金大约美金四百多元。五叔后人以大弟弟最为困窘,以小妹妹照顾五叔最多,还有五姑,她在患难中和五叔手足情深,我以当时十两黄金的售价回馈他们。

不过中共对五叔的思想改造恐怕没有彻底成功,我看到他刑满释放后拍的一张半身照片,肌肉健壮,眼神流露着不明白和不甘心。那时政策上开始平反冤错假案,他四处出奔波申诉,没有成功。那时海外统战工作优先,海外关系吃香,他打听我在台北的地址,希望我能替他申请,无奈我们彼此音讯断绝。我本来不可能对五叔有任何用处,两岸新局硬是把我这样的人抬高,使我能做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五叔侥幸,我只有惭愧。我尊敬五叔的为人,中国大陆对外开放以后,我在纽约开始打听五叔的消息,他现在需要我,一如我当年需要他,他的投资并没有落空。第一步,我先和老家兰陵的族人通信,用“顺藤摸瓜”法找到五姑(广西南宁),又从五姑处找到五叔的大儿子(甘肃银川),再找到五叔的小女儿(云南南华)。那时海外华人流行给国内亲友寄钱,我也顺从时尚。五叔早已去世了,他在小女儿家终其天年,后事也是小女儿和女婿独力操办,我对这位小妹妹表示了偏爱。

五叔念念不忘平反,我根据他老人家的遗志,找到本族出身的一位老革命王言诚先生。

王言诚和五叔是少年时期的玩伴,战前参加共产党,名字改为“田兵”,他是田野诗人,随军记者,内战结束后调到中央,参与文艺政策的执行,虽然是老革命,始终还有儒家的忠恕之风。“文革”期间,忠恕之心误事,贬到贵州省做文联主任,人脉仍在。蒙他老人家出面运作,以我的名义提出申请,五叔的未了之愿得以实现。

我看到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上面写着五叔晚年几件重大的事迹:

一九五六年,以组织反共自救军罪名被捕。

一九五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不服上诉,加判五年,改判为二十年。

一九七六年释放。

一九九三年五月,原判撤销,宣告无罪。

我把判决书影印了,寄给五叔的子女们,每人两份。我希望他们把其中一份交给服务单位的人事部门存盘备查,使他们不再是黑五类反革命的后代。这些弟弟妹妹终有一天发觉这张纸重要。

内战时期,解放军非常需要炮兵人才(还有工兵、通信兵和军医),五叔即使作战被俘,也能受到相当的优待。如果及早随着部队起义,还会吃香一阵子。五叔反战,因为内战是自相残杀,五叔拒降,因为投降丧失人格气节,他选择了“隐”,希望用背脊朝天低面求土赎回自己。这些年,我想来想去,他是个儒家,那年代,国内外一切儒家之徒都没有好下场,他不能幸免。

五叔一九○八年四月生于兰陵,一九八四年一月因脑溢血死于南华,享年七十七岁。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日正式营葬,墓地选在云南呈贡郊外的山坡上。据说兰陵王氏是由异地移民而来,许多山东人本来世居云南,因吴三桂反清失败,遭清廷集体发配山东。据说山东老人病故,家属在出殡时祝福亡灵“大道西南,一路平安”。意思是魂归云南故乡。五叔安葬云南,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