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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十年乱花:我从胡适面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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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胡适没有研究,我见过胡适,崇拜过胡适,学习过胡适,思考过胡适。

胡适一九四九年离开中国大陆,他去了美国。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他由美国回台湾讲学,一九五四年二月,他回台湾参加国民大会,一九五八年四月,他回台北接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一九六二年二月去世。由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二年,这十年间他对台湾发生了极大的影响,台湾报纸对他的一言一动都当做重要新闻,台湾读者闭上眼睛,都随时可以看见他的一张笑脸。

写作的人提起胡适,首先想到文学。胡适在台湾最重要的影响不在文学,在政治思想,他的精神时间几乎都拿来宣扬民主自由。今天回想起来,胡先生对台湾文艺的发展好像不大关心。他是反共的,五十年代台湾兴起反共文学,他没说话。他是主张创作自由的,他去世前,现代文学已经初展,争议已经出现,他也没什么表示。他开创中国的白话新诗,他在台湾也不谈诗。

胡先生的“忍”功了得,以他在新文学运动中的地位、以他竟能排除众声喧哗的诱惑,抵抗新闻记者的挖掘。

回想起来,胡先生鼓吹言论自由,不遗余力,文艺表现的自由就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可是他从未这样说过,那时候,我们也没有这样的观念,我们总觉得他越来越跟文学不相干。

一九五二年,胡适第一次回到台湾,这是大新闻,很多人自动到飞机场欢迎他。我当时在广播公司工作,也跟着采访记者赶到松山机场,还参加了他举行的记者招待会。那时都说他回来担任政府的职务,也有人说他要组织政党,新闻界对这两件事兴趣很大,他用太极拳应付过去。

终于有人问他对文艺运动的看法,他很认真地说,“文艺运动要由大作家领导”。这是他第一次谈到文艺,只有三言两语,那时我是个文艺青年,心里很纳闷,政府正在搞反共文艺,大作家正是被领导的对象,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他的看法是文学史的看法,“江山代有才人出,管领风骚五百年。”从他的角度看,台湾文艺运动的领导人恐怕要数张爱玲了。

一九五八年,台北的“中国文艺协会”开大会,邀请胡适演讲,胡先生讲《人的文学》、《自由的文学》。演讲有现场录音,事后又记录成文字,有一段话他是这样说的:

政府对文艺采取完全放任的态度,我们的文艺作家应该完全感觉到海阔天空,完全自由,我们的体裁,我们的作风,我们用的材料,种种都是自由的,我们只有完全自由这一个方向。

人的文学、不是非人的文学,要有人气,要有点儿人味,因为人是个人。

这番话倒没引起任何争议,不过也没有发生多大影响。我倒是暗中纳闷,当年左翼作家打造意识形态,帮助中共发展,结果如此如此,他是怎样看待那一段历史的呢?

在《人的文学》演讲之前,他在文协有一次讲话,他提到中共改造作家,他引用外国通讯社的报道,女作家丁玲“跪”在文协的地板上擦地板。“跪”字吐音很重,声音也拉长,同时两只手做出擦地板的姿势,表情很悲怆。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我听过他很多演讲,只有这一次看见他这样“柔情”。我想起他在北大授课的时候,走下讲台,亲手关上教室的一扇窗子,以免窗下的女同学着凉。

当时我也想到,作家擦地板乃是小事一桩,举此一例说明人没有尊严,他也太轻视劳动服务了,那些逼人投水上吊的花样为什么不说呢?

在《人的文学》演讲之后,胡适有一次讲话,说起当年他提倡文学改良,陈独秀把“改良”换成“革命”。他提到文学有生老病死,文言是死文学,白话是活文学。都是老生常谈,可是胡先生不管说多少遍,大家还是爱听,这是他的魅力,我没见过第二个人能和他相比。那次演讲,他特别提到他们对新文学创作“提倡有心、实行无力”,鲁迅和周作人创作有成就,他称赞了两句。那时台湾无人敢公开说出鲁迅的名字,而且鲁迅当年骂人也没饶了他,他“外举不避仇”,我感受到他的风范。

一九五九年,“中国广播公司”播出《红楼梦》,我跟胡先生有近距离的接触。播送《红楼梦》是曾虚白的构想,他做过“中国广播公司”代总经理,他在任的时候,“中国广播公司”条件不足,“拿不动”这个节目。一九五九年时机成熟,节目部主任邱楠着手实行,曾虚白虽然离开了“中广”,答应担任这个节目的顾问,全力支持。曾虚白的老太爷就是曾朴,《孽海花》的作者。曾先生和胡适熟识,他打电话给胡先生,请他担任这个节目的顾问,然后节目部主任邱楠带着我拜访胡适,那时“中广”还没推行“制作人制度”,开办新节目先由编审组作业,再送到导播组,我是承办编审。

胡适答应担任顾问,也同意邱主任提出的顾问名单:曾虚白、李辰冬(文学教授)、李宗侗(清史专家),他提议增聘史学教授吴相湘。“中广”在胡先生的主持下开了三次顾问会议,“胡适气氛”名不虚传,满室如沐春风。胡先生很热心,他在台湾很少实际参加文艺活动,这也许是惟一的一次。

第一次会议首先谈到《红楼梦》的版本,胡先生决定选用“程乙本”,乾隆五十七年程伟元刻印、高鹗修改过的本子,台北世界书局买得到,它的好处是语言比较浅显通俗,用听觉接受困难比较少。然后讨论应该原本照播还是加以删节?胡院长显示了他的科学训练、理性主义,他认为警幻仙子、太虚幻境可删,女娲补天、顽石转世必删,宝玉失玉和尚送玉也没有播出的必要,倒是色情“诲淫”的部分,他轻轻放过了。我在旁担任记录,暗中非常惊讶,他甚至说,《红楼梦》有很多琐碎冗长的记述都可以删掉,只选有情节的章节播出。

会后立即到世界书局买书,我和导播崔小萍女士都得埋头苦读。然后我向邱主任请示,我问是否可以把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贾天瑞正照风月鉴删掉?那时“性”是广播中的大忌,惟恐教坏了年轻人,他说可以。我问是否把大观园对对联、行酒令、作五言排律删掉?那时文言也是广播中的一忌,因为听不明白,他说可以。至于胡先生指出的“迷信”呢,邱主任说不能删。如果不删,我担心胡先生不高兴,他再说一遍“不能删”。

第二次顾问会议,我提出作业报告,胡听了一时没有反应,我心中很有歉意。邱问大家:有没有不该删、删错了的地方?大家默然,胡先生看了我一眼,很客气地说:“删掉的都是该删的!删掉的都是该删的!”言外之意,还有没删掉的也该删。一阵温暖涌上我的心头,他明白作业程序,我是个箭靶子,他不难为我。邱主任有准备,他说节目部按照胡先生的指示,选取《红楼梦》的精彩情节,另编二十个广播剧,总算把场面应付过去。会后消息公布,我接到高阳的电话,他那时正在热衷跟《红楼梦》有关的事,很想分担“二十个广播剧”的编剧。其实邱主任只是虚晃一枪,并未打算实行。

即使如此,朋友们对我胆敢到《红楼梦》头上动土还是一再讽刺,他们指着我说:“你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编辑。”

编审组还有一个计划,请各位顾问对听众发表广播演说,各人以不同的角度谈谈这部小说,其中有一个题目是“红楼梦的艺术价值”,预定由李辰冬教授担任。胡院长看到这个题目忽然提高了嗓门儿,他说《红楼梦》哪有艺术价值!他的理由是,《红楼梦》没有 plot,他说他住院检查身体健康的时候,朋友送他一本《基督山恩仇记》,这本小说有 plot,好看,那才有艺术价值。据说这是胡博士一贯的见解,可是我不知道,那天听见了,更是惊诧莫名。

《红楼梦》没有艺术价值?没有 plot?字典上说 plot 是“情节”,《红楼梦》没有“情节”?我再查别的字典,终于在梁实秋编的字典中查到 plot 既是情节又是结构,还是“阴谋”。我后来知道 plot 是西洋传来的东西,中国没有 plot,但是有章法布局,那就是中国的结构,《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都没有 plot,但是都有结构,两者“不同”,但是不等于好坏。唉,这好像要批判胡适了,罪过!罪过!

然后《红楼梦》由办公室进入播音室,那就是崔导播总揽一切了。

选择版本是编审大事,选派角色是演播大事,林黛玉一角最受瞩目,白茜如和徐谦都是头牌青衣,互不相让,我认为白茜如声音宽厚,可以反映薛宝钗的性情气质,徐谦声音尖亮,才是林黛玉的人选。最后由听众投票决定,选票印在《中广通讯》上,这是节目部的宣传刊物,对外发行。名角各有群众,刊物抢购一空,统计两人票数,白茜如演林黛玉,徐谦演薛宝钗。“粉丝”投票,各为其主,艺术的考虑当然抛在一旁,至于五大顾问,会也开过了,照片也拍过了,新闻也发过了,也就顾而不问了。

胡适毕竟是胡适,他对台湾的文学还是发生了影响,例如他到台湾以后,大家用白话写应用文也仿佛成了风气。他在这方面没有言教,只有身教。他一九五二年回台湾的时候,台北的“中国文艺协会”摆队迎接,扯起巨幅布条,上面写的是“适之先生,我们热烈地欢迎您!”那时候,事情一沾上胡适,大家就不好意思使用文言。我现在手边还有作家、名记者杨蔚的结婚启事,画家、小说家王蓝为他家老太太举行追思礼拜的通知,作家刘枋、朱白水主催联谊活动的公告,都是白话文。

胡适提倡白话绝不放弃任何机会,例如中国大陆掀起批判胡适的运动,胡适的儿子胡思杜站出来“大义灭亲”,外国通讯社发出电报,说胡思杜“没有缄默的自由”。在那种情况下,胡博士还有心情告诉中国记者,应该翻译成“没有不说话的自由”。

有一年胡适生日,文化界许多人到南港“中央研究院”给他祝寿,他亲笔写了一封道谢的信,影印了,寄信给每一个来宾。这封信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昨天小生日,惊动各位老朋友”。

“中央研究院”有一位工友,他的女儿读师范,毕业了,希望能在台北近郊某小学教书,就近照顾家庭,这件事很难办到,除非有大力人士介绍。这位工友写签呈要求院长帮忙,胡博士并不认识任何小学的校长,姑且照那工友的意思写了介绍信,也是毛笔、亲笔、大白话,那校长把信装在镜框里,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用白话写应用文,老教授毛子水也曾响应实行,我想他是让内忧外患交迫中的胡适开心片刻。风气所被,那些年报上常有“我俩情投意合”一类的结婚启事,“我们的父亲某某先生”一类的讣闻。我认为寿序、祭文、奖状、贺词、褒扬令等等“仪式语言”才是文言最后的阵地,白话文何时能攻陷这座堡垒,才算竟其全功。

胡适到各地演讲,美国之音驻台北的单位都派人录音,早期的丁秉燧常在现场拉线安置麦克风,后来丁进“中广”公司主持猜谜晚会,才成为大明星。胡适的演讲录音大部分交给“中广”节目部一份,节目部交给我听一遍,我的任务是斟酌是否适合播出或者摘一部分播出。我在工作中深受胡氏语言风格的熏陶,他使用排比、反复、抑扬顿挫,常使我含英咀华,他有些话含蓄委婉,依然震撼人心,明白流畅而有回味。我只能跟他学叙事说理,学不到抒情写景,他毕竟只是广义的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