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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总理段祺瑞》第三章 怎么能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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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震,字百里,国人一般都以字相称。蒋百里先留学日本并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士官学校,后又赴德国学习军事,是民初公认的第一流兵学家。袁世凯对他很器重,当时袁世凯正打算对保定军校进行改造,从而培养出一批能够牵制“段派”的新生力量,于是便任命蒋百里为保定军校校长。

保定军校直属陆军部管辖,但袁世凯在发布这一任命时根本就没跟陆军部打招呼,段祺瑞对此当然不会高兴。这使得蒋百里一上任就碰到了硬对头——时任陆军部军学司司长的魏宗瀚。

魏宗瀚是段祺瑞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见蒋百里为段祺瑞所不喜,他便在保定军校的用人、经费、学校规划等方面处处刁难。

蒋百里对日本的军事水平评价不高,他更认可的是德国军事。按照德国军事教育的模式,蒋百里决定对学校进行扩建。在与陆军部多次协商,并以为对方已同意之后,他将精心制订的扩建计划送交军学司批准,不料却被魏宗瀚搁置不理。蒋百里前去催问,魏宗瀚索性将计划完全推翻了。

送交计划之前,蒋百里已在校内多次组织开会讨论,还曾向学生透露过其中的一部分内容,现在弄得一事无成,不由羞愤交加。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他当着师生们的面,宣布计划因受到阻挠而无法施行,然后拔出手枪,对着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

哪还有不行的

蒋百里有一个少年侍卫,十六七岁即跟随其左右,对蒋百里的行为特点很了解。他从未见到过蒋百里如此悲愤,又看到对方伸手摸腰际,预感到情形不对,就做好了冲上讲台的准备。

及至蒋百里真的拔出手枪,这名侍卫不顾一切地奔上讲台,拼尽全力把蒋百里握枪的右手往外拉。经这么一拉扯,子弹偏离了方向,没有危及心脏。

蒋百里在住院养伤期间,痛斥魏宗瀚:“我从此认识了这一班狐群狗党的下流军人!”他所受的打击出于段祺瑞的陆军部,魏宗瀚又是段的亲信,因此后来不管段祺瑞及其皖系多么炙手可热,蒋百里始终未再与其有过任何关联。

蒋百里自杀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虽然表面看来它仅仅是蒋百里和魏宗瀚的冲突,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袁世凯和段祺瑞发生矛盾的结果,并显示出他们的矛盾已经日趋严重。

尽管如此,在自己立足未稳、尚须借重段祺瑞的情况下,袁世凯暂时仍无法采取过激措施。对这些磕磕绊绊的事,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袁世凯在等待着时机。当选正式总统后,他挟军事优势,一步步巩固着自己的政治地位。1913年年底,国民党议员与李烈钧的数十封往来密电被军警查获,袁世凯以此为由,借口国民党参与叛乱,下令解散国民党,同时收缴国民党议员的证书、证章。

国民党议员超过国会议员半数以上,因不足法定人数,国会只好关闭。袁世凯趁势宣布解散国会,将议员全部资遣回籍。

1914年5月1日,北洋政府正式公布了由袁世凯授意制定的“中华民国约法”,“临时约法”被取而代之。新“约法”由于制定于民国三年,故又称“民三约法”。按照“民三约法”的规定,总统府内的政事堂替代了内阁,政事堂的国务卿也成了总统的办事人员。

在一手包揽全部行政大权后,袁世凯感到收回军事大权的时机业已成熟。他决定在原总统府军事处的基础上,建立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与军事处不同,统率办事处由袁世凯本人亲自掌握,陆军部、海军部、参谋部三部总长都成了袁世凯的高级办事员,实行轮流值班,大事唯袁世凯一人定夺。

统率办事处存在的目的,表面是统筹军事,其实就是要削夺陆军部之权,段祺瑞怎能看不出来。他对此非常恼火,明抗不行,就进行消极抵制。在袁世凯召集众人开会,商讨统率办事处成立事宜时,段祺瑞总是紧绷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蒋百里伤势痊愈后,被袁世凯任命为统率办事处参议,段祺瑞就指示陆军部不发委任状。这时王士珍在袁世凯的再三邀请下重新出山,袁世凯提议让王士珍担任统率办事处座办,也就是主持常务,为此他特地征询段祺瑞的意见:“芝泉,你看这事行不行?”

“行,总统要办的事哪还有不行的。”段祺瑞没好气地回答道。

统率办事处成立不久,袁世凯又授命成立军需处。陆军部、海军部本来都有自己的军需司,成立军需处显然也是针对段祺瑞的陆军部而来的。这一部门直接对袁世凯负责,大到购买军火、军队扩编费用,小到特别费用,处处插手,与陆军部不断产生摩擦。

段祺瑞素性刚愎,极有主见,发现自己的用人权和军需调配权都受到严格制约,马上就浑身不舒服起来。他向袁世凯提了个建议,说以后关于军官的任免,不如这样:旅长以上的,由总统主持,团长以下的,才交陆军部办理。

陆军部当然不可能只管团长以下的军官,段祺瑞只不过以此来大发牢骚罢了。袁世凯知道段祺瑞不满意,便又任命他为建威上将军,兼管将军府事务,以此表示对他功劳的肯定以及继续借重之意。

这种哄小孩儿的招数并没有真正起到效果,段祺瑞仍旧开心不起来。他除了常常借故不参加办事处的会议外,也基本不到陆军部上班。

“二次革命”后,国务院各部增设次长一人,徐树铮已升为陆军部次长。虽然有了两个次长,但徐树铮依旧事事不与另外一个次长蒋作宾商量,就自己决定了,蒋作宾只剩下被动署名的份儿。

很多时候,徐树铮还做着总长的主。他以陆军总长名义发给各省督军和各师师长的电报信件,不必经段祺瑞批阅即可发出,事后只需口头向段祺瑞报告一下。

都是替对方做主,不同的是,蒋作宾很不高兴,而段祺瑞非常乐意。

有徐树铮在部里主持,段祺瑞上不上班都无所谓,他对徐树铮说:“我这总长当得已无意义,今后部里的事务均由你代行吧!”

下马威

袁世凯很快就感受到了段祺瑞这种强烈的抵触情绪。当时冯国璋担任江苏都督,久驻南京,渐渐地对他也不太服从了。袁世凯对此很生气,他对袁克定说:“咱们这北洋还成什么样子?华甫(冯国璋的字)每天要睡到十二点以后才起床,芝泉老不到部!”

段祺瑞的夫人张佩蘅为袁世凯义女,又从小在袁家长大,视袁家为娘家,所以袁克定平时也常到段公馆去,并称段祺瑞为姐夫或大哥。袁克定评论起他这位姐夫来也毫不客气,说:“姐夫人不到部,可他的灵魂徐树铮天天在部里啊!”

段祺瑞疏于理事,某种程度上倒正中袁世凯下怀。然而正如袁克定所言,有徐树铮在部里,就等于段祺瑞在部里,同时段祺瑞不上班,分明就是要给他脸色看。

袁世凯决意给段祺瑞敲敲警钟。他把段祺瑞召到总统府,针对一件公事查问道:“芝泉,此事是否可以再商量?”

段祺瑞不明就里,随口回答:“此事容我回部里查明再来禀报。”

袁世凯一听,满脸不痛快地把文件递了过去:“怎么还要查明,你签字的呈文不是已经送来了吗?”

文件是徐树铮代办代签的,段祺瑞连看也没看过。他十分尴尬,只得支吾着说:“我带回去复议一下。”

事后,段祺瑞明白是袁世凯故意使的下马威,负气之余继续我行我素,而袁世凯对他的猜忌之心也进一步加深。

蒋百里伤愈复出后一直留在总统府上班。他给袁世凯上了一个条陈,认为北洋军队暮气太重,应另行编练,因而建议在统率办事处之下,设立模范师筹备处。模范师以德国军事方法进行训练,先练两个师。

虽然北洋军曾是自己打江山的主要依靠力量,但蒋百里有关于北洋军暮气太重的认识还是得到了袁世凯的认同。别的不说,仅在最近的“围剿”白朗军一役中,北洋军就洋相百出——白朗军不过几千人,在很多人看来只是乌合之众,而北洋军先后调动了总兵力的三分之二,械齐饷足,悬赏超越常规,但在近两年时间里,白朗军仍能纵横于豫鄂陕甘四省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冯玉祥的一个记述可以说明为什么会这样:冯部两个营截击白朗军,一仗下来,足足消耗了二十万发子弹,战场上中弹而亡的白朗军官兵却连二百人都不到!

最后,在段祺瑞的统一指挥下,北洋军才最终消灭了“白狼”,但知晓内情的兵家已经发出了“谁说小站兵力足以威令天下”的慨叹。

要消除北洋军的暮气,最好的办法就是重起炉灶,编练新军。过去淮军继湘军,小站继淮军,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子。不过从小站练兵起,为了建立北洋派系,政策上都是重用武备生,压制士官生,并由此形成了北洋历来的用人传统。如今要形成新势力,就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这就是蒋百里条陈中所说的:中级军官用士官生,下级军官用武备生。

蒋百里的条陈也得到了袁克定的欣赏和极力赞同。这位袁家大公子年轻时曾到德国留学,崇拜德国,蒋百里重视德国军事的思想正好与之合拍。

有袁克定在耳边吹风,袁世凯对建立模范新军的兴趣更加浓厚,但是他认为蒋百里最初设计的规模太大,不容易操作。

要建立两个师,已经抵得上一个军了,这免不了会使北洋旧将不安,从而生出事端。当初蒋百里与魏宗瀚发生冲突,扩校不成,愤而自戕,即为前车之鉴。

老谋深算的袁世凯对蒋百里的方案做了修改,建军规模最后被缩小到一个团。模范团名为一团,实际已相当于一个混成旅。具体组建方案是,从北洋现部队中抽调下级军官充当团的士兵,以中上级军官及武备生充任团的下级军官,以士官生充任团的中级军官。

袁世凯计划分五期训练模范团,每半年为一期。一期结束,该期官兵即被全部派到各普通师充当高一级军官。按每期产生四个旅的军官计算,五期可培养出十个师的中高级军官,已足以实现对原北洋军的控制。

模范团前景广阔,所以眼前的规模暂时小一点是无关紧要的,关键就是由谁来当团长,袁克定紧紧盯住了这个位置。

前清时,袁克定曾在农工商部任职,后来民国建立,未再担任过正式官职。袁克定与其父相似,在仕途上很有野心,且一直参与袁幕运作,从颠覆清室到袁世凯因不肯南下就职而制造北京兵变,背后都有他的谋划。

袁克定跟随父亲的时间不算短,与北洋将领皆有交情,凡袁世凯的部属,都称他为“大爷”,但是“大爷”还是无法指挥段祺瑞、冯国璋这些老资格的北洋宿将。长久以来,他一直想步小站练兵的后尘,像德国皇太子那样掌握一支德式新军,成立陆军模范团为他提供了这一契机。

作为一个传统观念很重的人,子承父业的意识在袁世凯头脑中根深蒂固,在对段祺瑞都已失去信任的情况下,他当然也只会属意于袁克定。于是,在开会商议成立模范团时,他便当众提出让袁克定当第一期模范团团长。

并非心里话

“把鼻子气歪了”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拿来打比方的一个俗语。这句话如果套用到段祺瑞身上,就不是打比方,而是事实——段祺瑞生气的时候,鼻子真的会歪到一边!

段府家人都知道他这个特点,所以背地里称呼段祺瑞“歪鼻子”,有时候还不明说,只用手指一指鼻子,就是讲他了。

段祺瑞第一次被袁世凯给气歪了鼻子,就在听到袁世凯要让自己儿子当模范团团长的时候。他当即提出异议:“芸台(袁克定的字)没带过兵,难以服众,我看不行吧。”

袁世凯自决定建立模范团以来,每次开筹备会都请段祺瑞参加,可是段祺瑞总是找理由不到会,就是来了也一言不发,弄得大家都很紧张。现在好不容易开了金口,却又是唱的对台戏,这岂不让人来火?袁世凯一反常态,大声问段祺瑞:“那你看我行不行呢?”

段祺瑞一时无言以对,只是鼻子更歪了。

第一期陆军模范团成立,袁世凯自兼团长,袁克定等人为办事员。到第二期,他就不再征求段祺瑞的意见,直接让袁克定当了团长。

关于模范团的争执加深了袁、段之间的裂痕,不过他们真正决裂则是因为袁世凯要复辟帝制。在袁世凯解散国法,制定“民三约法”后,社会上复辟帝制的风声越来越大,段祺瑞对此深感忧虑。

1914年年底,段祺瑞鼓起勇气,到总统府面见袁世凯,以试探对方的心思。袁世凯矢口否认自己要复辟帝制,说你不要听信这些无稽的谣言。段祺瑞听了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袁世凯所言并非心里话。当然实事求是地说,他起初未必一定就有做皇帝的野心,特别是忙于励精图治、剪除异己的时候,那时他所追求的目标应该还只是一个大权独揽的总统。

袁世凯在内政治理方面有一定的成绩。辛亥革命后,各省相继宣布独立,都督们各拥实力,俨然藩镇,形同割据。袁世凯利用政治军事等多种手段依次削平,除西南诸省外,地方统治权都被收归中央。

民国初建之时,北京政府既无税款可收,地方收入更无人上缴,除靠零星借贷维持现状外,可以说是一无办法。后来有了第一笔善后借款,财政经济状况才得以缓解,但那本身是个饮鸩止渴的办法,全部借款扣去还款和所有指定用途,最后没剩下多少钱。

如果没有稳定的后续财政收入,连政府机关都难以维持,同时社会发展也会受到限制和影响。于是在收回地方统治权的基础上,袁世凯又于各省设国税厅,将全国财政归于统一,从而使得政府的财政收入得到了很大增长。

袁时代的另一大政绩是整肃吏治、严惩贪污。他利用特设的肃政厅,向各部院派出许多肃政使,专门检查是否有贪污受贿、买官卖官等情况。前总理赵秉钧有一个心腹叫王治馨,曾先后出任内务部次长、京师警察厅总监、顺天府尹。既是赵秉钧的心腹,自然也就是袁党的人,然而在肃贪风暴中,王治馨也被弹劾贪污,随后被袁世凯下令逮捕,不久即予以枪决。

其实王治馨在任上才受贿五百元,区区之数,本来罪不至死,之所以要处罚得如此严厉,说白了,无非是要借他的人头来立信、立威,并确保其他整肃行动畅通无阻。

袁世凯当政初期,社会经济开始复苏,辛亥革命时期北洋系内部曾经存在的“忠清忠汉”之争和“造反成吗”的怀疑,也都渐渐消失,此时的袁世凯无论权势还是声望都极一时之盛。

在第一次中华民国国庆纪念日宴会上,袁世凯曾大饮其酒,显得特别高兴。他由衷地对众人说:“多赖诸君努力,国是得以粗安,继此以进,不难臻于隆盛之治……”

得意之余,袁世凯的心态渐渐出现变化。特别是在完成对“二次革命”的镇压,暂时削除包括国民党、国会在内的大部分外部威胁及牵制之后,他开始相信“南人不复反,天下莫予毒”,而单单做个总统,已不再让他觉得过瘾了。

缺德

中国人野心的极致,可以用孙猴子那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来形容。不妨这么说,在许多老派中国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皇帝,袁世凯的政治理想其实跟他们并无二致。

袁世凯本身是个很迷信的人,既信批八字,也信看风水。有人曾给他批了八字,说他的命“贵不可言”。而在他的老家河南项城,其家族墓园更被描绘成了一个龙凤呈祥的所在:依其地势,一边是龙,一边是凤,龙凤相配,有一代帝王之相。

对这些荒诞不经的说法,袁世凯既迷又信。随着个人的不断“成功”,他的自我感觉也在不断向“成龙”方面靠拢。每次遇到事情办得不顺利,他都会理所当然地归咎于制度的毛病,说是“共和”妨碍和束缚了他。

什么叫共和?只有共亡而已!

与此同时,袁世凯周围的许多人对他复辟帝制也起到了煽风点火的作用。袁克定自不消说,天天做梦都想当太子。除了袁克定,袁氏幕府中对帝制逢迎最厉害的是陈宧。

陈宧原为黎元洪的幕僚,后由黎元洪推荐,以参谋次长代参谋总长。升了官的陈宧发现靠黎不如靠袁,便过河拆桥,转投袁世凯帐下,并很快成为袁幕“智囊”。

能在短时间内获得袁世凯的信任和重用,陈宧有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袁世凯找他咨询要政,他通常都会预先准备左中右三策,而且每策都有详细纲领和说明。

“二次革命”后,袁世凯采用的一些计策大多来自于陈宧。比如调黎元洪入京,把湖北完全纳入北洋掌握之中,同时借以约束南方新兴势力。又比如逐步收复四川地方政权,使四川成为控制西南的机动重地。其他诸如在国会中离间各党派,收买异己等等诡诈之术,陈宧也献了不少。

陈宧的问题不是无才,而是缺德,也就是缺乏政治道德。在这一点上,他恰恰又是学习了袁世凯过去的做法。

当初袁世凯为了能够取得慈禧的信任,经常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晚清笔记中记载,有一次慈禧过生日,封疆大吏们挖空心思,搜珍选异,都想不惜代价地搔到帝国第一权贵的痒处,唯袁世凯没有轻举妄动。

慈禧前去“视察”进贡给她的宝贝,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说好好好,不错不错,到最后她忽然望着墙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吟半天都不说话,接着便离开了。

这个镜头被袁世凯完整收录。虽然袁世凯当时并不在慈禧身边,但他却有办法观察到慈禧的一举一动,犹如在宫廷里装了一个微型摄像头——说奇怪也不奇怪,太监们收了袁世凯的贿赂,会随时向他透露慈禧的动向,哪怕是一个表情动作的细微变化。

袁世凯实在够聪明,当太监把上述情形透露给他时,他第一时间就抓住了关键点,而且迅速猜出了其中的玄机,随即一拍巴掌,说“得之矣”——我明白了。

很快,袁世凯就向慈禧送去了礼物,那是几幅装裱得十分精致的名画。慈禧收到画后,乐得合不拢嘴,说“慰亭(袁世凯的字)真懂我啊,我正想着画,他就送来了”。

原来在所有贡品中独缺名画,但这东西又不好直接向大臣们开口索要,故而才有了慈禧望空白墙壁出神的桥段。

与先前收到的那些奇珍异宝相比,这几幅画其实最不值钱,然而它妙就妙在画龙点睛,暗合了老太婆轻易不肯道出的心思,袁某拍马奉迎的功夫可称一流。

清流派出身的张之洞与袁世凯向来不对付,他为此很看不起袁世凯,曾称他是“不学有术”。

这小徐也太狂妄了

正所谓有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陈宧师袁世凯之故智,几乎全盘复制了其权术。他整天揣摩幕主的心思,袁世凯喜欢什么就竭力怂恿什么。同时陈宧还收买了袁世凯身边的办事人员,因此对袁世凯的各种私心杂念,一样知之甚详。

陈宧向袁世凯献策,准备好的三策并不是一起拿出来,而是分置三处,其中左策置于左袖,右策置于右袖,中策置于靴筒内。他一观察到袁世凯的意图与某策相符或相近,就把那一策拿出来呈献,也不管那一策是否真的符合袁氏的长远利益。

袁世凯总是能被陈宧挠到痒处,吃惊之余,经常笑着夸赞对方:“二庵(陈宧的号)所见,实获我心。”

陈宧升任四川总督,去袁府向袁世凯辞别时,他忽然一反常态,说:“我马上要走了,有一句真心话不得不讲出来。”

他的“真心话”居然是:“大总统啊,你决不能以个人为重,以国家为轻!”

袁世凯听后一惊,默然。

其实这只是虚晃一枪。有一个段子,说有人如此“批评”领导:“您怎么能这样?您怎么能不顾身体地忘我工作!”陈宧的套路与此类似,而且还加入了极其逼真的动作表演,但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跟着哗哗地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共和国体,为举世所诟病,大家都说很糟,糟透了。现在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总统既负天下苍生之重,怎么能牺牲国家利益,以徇那些革命党人之私呢?”

这就是陈宧对领导的“批评”,毫无疑问说得袁世凯心花怒放。

陈宧对袁世凯的心理活动可谓了如指掌。袁世凯在做了总统并且已消灭或驱逐了大部分政敌之后,也许什么都不缺了,缺的就是一个皇帝宝座,一如进贡给慈禧的所有贡品中,还少一幅名画。其间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当事者不能说出来,得由你替他做到。

在陈宧“批评”完后,袁世凯继续保持着沉默。这时陈宧便长跪不起,而且还做出了更恶心的举动——用嘴咬着袁世凯的靴头不肯放,一副忠犬的模样。

袁世凯见状,便说了一句:“你跟芸台(袁克定的字)谈一谈吧。”

袁克定平日除了对段祺瑞等老资格的北洋宿将不得不敬外,跟包括陈宧在内的其他人说话,通常都爱理不理。当陈宧奉袁世凯之命前去拜访时,他起初仍旧抬着眉毛,翻着白眼。直到袁世凯派人赶到,宣布了一道口谕:“总统有命,请你速与陈宧将军结为兄弟!”

袁克定闻言,马上换了一副嘴脸,与陈宧互换兰谱,称兄道弟,从此双方在帝制活动上结成了联盟。

段祺瑞没有想到,在袁世凯亲口对帝制加以否认的情况下,社会上的帝制活动竟然又加紧了,并且逐渐由暗中转向公开。不得已,他只好再次求见袁世凯。袁世凯嘴上还是不承认自己要复辟帝制,不过其态度神情已明显不如以往那样坚决。

在是否要坚持共和这一问题上,袁、段有着根本不同的态度。段祺瑞虽然一生崇尚强权和铁腕,也配合着袁世凯跟国会唱过反调,但作为“一造共和”的主要参与者,他不可能出尔反尔,转而否定自己的历史。与此同时,站在现实政治需要和袁世凯的角度,他也深知此举有多么危险。

就世界政治趋势而言,各国大多由君主制改为共和制,鲜少由共和制退回君主制的成功例子。特别是辛亥革命后,皇室尊荣扫地,共和观念深入人心,若再行帝制,必将引起人心浮动,有百弊而无一利。

再者,共和乃民国建国之基础,基础变更非同小可。换句话说,你可以从内心上不认同共和,也可以搞事实上的独裁和“终身总统”,但绝不能干脆取消共和。共和不取消,做什么都是搞政治;一取消就意味着叛国,国人可共讨之。

提到国人共讨之,当时最现实的威胁就是南方革命党人。在国体问题上,革命党人历来寸步不让,虽然他们在“二次革命”中落败,但力量尚存,逃亡海外的孙中山、黄兴随时可能掀起新的革命浪潮,复辟帝制只会给他们制造东山再起的机会。为此,段祺瑞郑重劝告袁世凯:“一隅有变,牵动全局,说不定又要酿成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段祺瑞两次诚恳进谏,不仅没有能够打动袁世凯,反而让他判明了段祺瑞的真实态度。原本袁世凯最担心的就是段祺瑞、冯国璋等北洋宿将对帝制不热心、不支持,现在发现自己的担心成为现实,他自然非常失望,同时也盘算着该如何清除眼前的这一障碍。

便捷的办法当然是找个人替代段祺瑞,但是陆军总长的位置如此重要,并不是谁来都行,何况还要保证北洋系不致群起反对,从而与自己离心离德。

等而次之的办法就是架空段祺瑞。统率办事处、军需处虽然分走和限制了陆军部的权力,但离架空还有不小距离,而这时因为段祺瑞经常不上班,陆军中的一切大权又都掌握在徐树铮手中,也就是说若想真正架空段祺瑞,就必须撤换或调走徐树铮。

其实最早欣赏和使用徐树铮的人正是袁世凯,徐树铮也曾在袁府做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但是自从知道陆军部事务都由徐树铮大包大揽后,袁氏父子就再也不喜欢他了。

某次,袁克定想在陆军部安插个熟人,于是找到段祺瑞,段祺瑞说已交徐树铮办理,袁克定便让这位熟人去找徐树铮查问。

徐树铮正在开会,要那人等几天再来。几天后,此人又到陆军部求见,徐树铮说:“你去查查批文吧。”

那人欢欢喜喜地跑去一查,只见徐树铮的批示上写着:“查本部已无空缺,批驳,验过。”

袁克定大失脸面,袁世凯知道后也非常不快,说:“芝泉怎么会用徐树铮这种人!这小徐也太狂妄了!”

袁克定顺势建议:“除掉小徐,芝泉就少了臂膀。”

袁世凯点了点头。不久他就把段祺瑞召至总统府,特意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芝泉啊,我想给小徐换个位置,让他到参谋部去,你看如何?”

段祺瑞一听,就像夺了他的心肝宝贝一般,立即大声顶撞道:“很好,请总统先免我的职,随后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吧!”言下之意,就是只要让他当陆军总长一天,徐树铮就无论如何动不得。

袁世凯没料到段祺瑞居然会如此顶撞自己,顿时就火了,他大声喊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段祺瑞歪着鼻子不吱声。袁世凯一看他这样子,只好以一句“从长计议”把场面敷衍了过去。

忧心如焚

进入1915年,袁、段在对外政策上也开始出现严重分歧。1915年2月,日本趁欧美国家忙于“一战”,无暇东顾之际,通过出兵方式,夺取了德国原在山东的一切特权。紧接着,又秘密向袁世凯提出了签订不平等条约的要求。

该条约共分为五号二十一个条款,所以被称为“二十一条”。有评论认为,如果中国全部接受了“二十一条”,就会成为亚洲的第二个印度,即日本的保护国;但要是拒不接受,日本也会以此为由大举侵华,而且同样可以把中国逼到亡国的边缘。

在袁世凯、段祺瑞等北洋军人成长的时代,虽然新旧理念已处于交替之中,但社会思潮的主流仍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段祺瑞为例,在他所就读的武备学堂,熟读经史以“感发忠义之心”,仍是学堂的根本宗旨,熟读并背诵经史,乃每个学生的必修课。

“中学”和经史中的相当一部分内容,都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以及发扬民族气节息息相关。长期处于这种潜移默化的教育之中,使得段祺瑞等人在骨子里普遍有一种保家卫国的民族情怀。早在甲午战争时期,日军进攻威海卫,刚刚学成归国不久的段祺瑞就曾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督率学生协守炮台”。

得到“二十一条”的相关消息后,段祺瑞立即以陆军总长的名义,领衔十九省将军致电政府,表示坚决反对签约,为此不惜与日本决战。在电文中,他慷慨陈词:“有图破坏中国之完全者,必以死力拒之,中国虽弱,然国民将群体殉国!”

然而袁世凯则有不一样的考虑。此时距离中日甲午战争不过才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日本的国力和军事实力又得到了较大提升,它能够在日俄战争中取胜就是一个明证。

与日本相比,中国这二十年却过于曲折,不但未怎么前进,大多数时候还在后退,尤其是经过八国联军侵华,已经是元气大伤。辛亥革命后,总算有了一点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气象,可是若论国家实力对比,恐怕还不及甲午那时候呢。在这种条件下与日本硬碰硬,确实非常困难。

袁世凯是甲午战争的亲历者,北洋政府成立后,还特地聘请了日本人坂西利八郎做自己的军事顾问,当然比别人更清楚中日军事水平的实际差距。发现“国力未充,难以兵戎相见”,他只能在政治策略上动足脑筋,即一面让外交部同日本政府进行谈判,“尽心竭力,能挽救一分,即收回一分之权利”;一面暗中向报界泄露条约的部分内容,以期让英美对日本施压。

这种双管齐下的策略被证明并非完全无效。在“二十一条”的第五号条款里,规定了中国政府必须聘用日本人为政治、经济、军事顾问,以及中日合办警察、兵工厂等。所有条款里面,以它对中国的危害最大,袁世凯称之为“其制我死命最要之点”,因此以今后再行协商为由坚决予以拒绝。迫于多方压力,日本政府不得不做出让步,同意删去此条款。

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向中国发出最后通牒,限四十八小时内对“二十一条”做出答复,否则“将执认为必要之手段”。随后日本摆出大战的姿态,陆军纷纷出动至奉天、山东,海军舰队驶进福州、厦门、吴淞、大沽口等处。

5月8日,袁世凯召集政府要员在总统府讨论此事。袁世凯认为既已取消第五号条款,其他条款不是亡国条件,在万得不已的情况下,可以考虑接受。大多数与会要员也都主张接受日方要求,唯有段祺瑞独持异议,他重申要动员军队,对日本示以强硬态度。

5月9日晚上11点,在英美驻华公使都劝告中国“应避免与日本发生正面冲突”的情况下,中国对外宣布接受“二十一条”中一至四号的部分要求。这就是后来签署的“中日民四条约”,该条约使得日本在中国满蒙、山东的利益得到巩固和扩展,但对比原案,损失已降到最低程度。

无端次长萧萧下

“民四条约”签订后,袁世凯发誓要带领国民奋发图强,以便有一天能够与日本“抬头相见”。在他授意下撰写的《中日交涉失败史》一书印了五万册,他当时咬牙切齿地说:“这一次我们吃了一个大亏,将来有一天我们翻了身,这部书就可以公开发行了。”

可是袁世凯刚刚说完狠话,转过头去做的,却不是如何抓紧时间富国强兵,而是如何更快更无阻碍地坐上龙椅。

复辟浪潮不落反涨,段祺瑞为此忧心如焚,他决定再次面谒袁世凯。徐树铮知道后,认为袁世凯对帝制已经走火入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段祺瑞再去劝说,不但不会有任何结果,而且还会进一步招致袁世凯的忌恨。

段祺瑞也清楚若进谒无效,自己的处境将更为不利,但他认为个人进退得失事小,国家安危事大,尤其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袁世凯自取灭亡而不顾。

恰在此时,袁世凯派人来段公馆,劝段祺瑞不要跟他顶着干,以便消除双方的不愉快。段祺瑞说,我也不希望这样,但是搞帝制实在不得人心。

说客不以为然:“总统也好,皇帝也罢,不都是一回事吗?”

“怎么能是一回事!”段祺瑞顿时认真起来,声调也提高了。

说客见段祺瑞一脸严肃,赶紧说:“芝泉,老头子做了皇帝,对你我有什么不好?”

“我不是为个人计较,”段祺瑞忍不住直抒胸臆,“老头子对我个人怎样,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恢复帝制,必将弄出大乱子来!如果真心为总统好,就应直言相劝,切不可推波助澜。”

说客被说得满脸通红,匆匆起身告辞而去。

第三次按约定时间见到袁世凯,段祺瑞不再像前两次那样有所保留,他不顾一切地向对方陈述利害,说明复辟帝制一事关乎国家安危及袁氏身家性命,万不可做,万不能做。

袁世凯的表情开始很紧张,继而又恼羞成怒,他厉声回答段祺瑞:“这是芸台(袁克定的字)和杨度等讨论的问题,你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地重视呢?”

段祺瑞也变得更加激动,他站起来大声说:“祺瑞受总统数十年的知遇之恩,不敢不直言奉上。此时悬崖勒马尚可挽救,否则机会稍纵即逝,将悔之晚矣!”

忠言逆于耳,袁世凯对这位昔日的“干城肱股”早已不耐烦了,拿来跟陈宧一比,更是觉得段祺瑞面目可憎。他没有再正面回答段祺瑞的问题,只以关心的口吻说道:“你气色不好,想是有病,应当休息休息。”

见袁世凯下了逐客令,没法再谈,段祺瑞只得留下一句“总统好自为之吧”,然后离开了总统府。

袁世凯憎厌段祺瑞,也有他那帝制班子的一份“功劳”,这些人都巴不得段祺瑞早点消失——北洋老将之中,袁克定最忌的就是段祺瑞,因为段祺瑞对他向来都毫不敷衍,能给冷脸就决不给笑脸,特别是一闹帝制,二人更是势同水火,完全敌对。除了袁克定,在陈宧等人眼中,段祺瑞也从来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们自然也不会在袁世凯面前说段祺瑞多少好话。

看到段祺瑞屡次进谏,袁克定唯恐帝制活动受其影响,忙不迭地在外面放风,说中国之所以要向日本屈服,缘于陆军不能作战,而陆军不能作战,又缘于陆军部无人负责,总长在其位不谋其政。

从小站练兵起,段祺瑞就与袁克定熟识,对其也很照顾,他想不到袁克定会这样大泼自己的脏水,把“民四条约”的责任全部推到自己身上,不由气愤至极,大骂袁克定忘恩负义。

这时徐树铮以陆军部的名义给袁世凯上了一道呈文,想请示给陆军部部员加薪。本来是正常的请示,但袁世凯正对段祺瑞怀恨在心,不仅予以退回,还在呈文上亲批了八个字:“稍有人心,当不出此!”

以徐树铮极强的个性,哪里能忍受这个!他马上直奔段公馆,把批文交给段祺瑞:“说咱们没人心,这是骂我,还是骂总长呢?”

联想到近期来袁世凯曾托人稍话,告诉他要多加休息,注意身体,段祺瑞意识到袁世凯对自己成见已深,所谓休息云云,不过是要他自动辞职挪位子而已。悲愤之下,他长叹一声,对徐树铮说:“算啦,不干了!”

5月31日,段祺瑞向袁世凯称病辞职,而后不待批准,就到西山去了。

袁世凯巴不得段祺瑞早点在面前消失,但段祺瑞真的辞职了,他又不得不惺惺作态,假意挽留。对段祺瑞的辞职呈文,他没有立即予以批准,而是特批了两个月病假,同时还赠送了人参和医药费。

段祺瑞请辞的当天,袁世凯即命王士珍署理陆军总长。王士珍并不想干,但吃不消袁世凯一再坚持,只得勉为其难。

段祺瑞离开陆军部,徐树铮的饭碗自然也难保。很快,肃政厅就对他进行了弹劾。

徐树铮被抓到的“小辫子”是浮报军火。有一年由徐树铮经手,从美国购买了一套兵工制造设备,全部价值九十三万美元,美商付给徐树铮百分之三的经手佣金。当时美元一元合中国银元三元三毛,算下来,徐树铮可得佣金九万余元,但他一毛也没往自己兜里揣,而是直接请示了段祺瑞和袁世凯。

袁世凯批复说既是美商规定的佣金,可以收受,如果觉得数额过大,不便私有,不妨拿去办教育事业。徐树铮听从其言,果真用这笔资金在北京办了一所学校和一家报馆。

袁世凯厌恶徐树铮的是“跋扈揽权”,是他作为段祺瑞智囊和灵魂的身份,可是仅此无法为其定罪,于是就把这件往事搬出来,说徐树铮在订购军火时浮报了四十万元。

1915年6月,袁世凯下达命令,以涉及受贿、存在弊端等为由,把包括徐树铮在内的三位次长(交通部次长、财政部次长、陆军部次长)一起予以罢免,时称“三次长参案”。

此时袁世凯已将各省督军改为将军。各省将军奉召入京开会,时间上正好跟罢免案撞在一起。日本驻京公使馆的一家报纸就此登了首打油诗,讽之为“无端次长萧萧下,不尽将军滚滚来”。

不要听信谣言

就在帝制流言满天飞的时候,冯国璋也为此事来到了北京。

北洋将领之中,冯国璋对清室应该算是最有感情的。直到民国建立后,冯府客厅的四足帽架上仍挂着红顶花翎的官帽,为了避免沾染上尘土,他还特地拿一块紫色的“帽袱子”盖在了官帽上,甚至于冯国璋的辫子也是在大半年后才剪掉的。

清帝逊位前,袁世凯特别召集了一次会议,冯国璋也勉强与会。会上,袁世凯宣布皇帝将要逊位,国家将改为共和体制。冯国璋当时就问道:“逊位逊给谁?”袁世凯回答:“逊给国民。”他听了顿时无话可说。

会议结束回家后,冯国璋把几个儿子都叫到自己的卧室,神情异常严肃地对他们说:“如果逊位逊给某某人的话,我连那个人一块儿打。”

这个“某某人”指的就是袁世凯。换句话说,对于共和,冯国璋可以接受,或者说不得不接受,但要是袁世凯想把清朝皇帝推翻了自己做皇帝,他会不惜与之翻脸。

实际上,那时冯国璋掌握着禁卫军。禁卫军内除步兵一标的兵员是汉族外,其余不是满族就是蒙古族,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拥护清廷的。如果不是冯国璋进行了有效控制,禁卫军一闹起来,北京势必大乱,而在清帝逊位的消息正式公布之前,袁世凯最为担心的也正是禁卫军方面是否会有异动。

一晃三年过去了,“逊给国民”言犹在耳,难道袁世凯还会自食其言?冯国璋不相信。为此,他让津浦路局挂了一节“花车”(指有豪华装饰的高级铁路火车车厢),决定到北京去探个究竟。

随冯国璋北上的,除其随从外,还有被冯国璋称为学问和文笔一时无两的梁启超。路上,梁启超又提到了那个最为敏感的问题:袁世凯会不会做皇帝?

冯国璋立即答道:“芸台(袁克定的字)他们为了享受将来一套长久的富贵,或者会有这样的谋划。要说项城(指袁世凯)本人也愿意这样做,据我看,他绝不至于这么笨。”

接着,他还用很自信的语气对梁启超说:“以我和项城向来的交情,我可以问得出来。”

到京的第二天下午,冯国璋便去总统府谒见袁世凯。见面以后,袁世凯问他来京有什么事。冯国璋说好久不见,自己一方面来“看看总统”;另外一方面是听到外面有一些关于帝制的“谣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袁世凯似乎很感慨地反问道:“像这样的谣言,别人能够相信,你我是多年的老兄弟了,难道你也相信吗?”

说到这里,袁世凯居然落下泪来:“像你这样的老兄弟也相信这个谣言,我觉得很难过。我绝对无皇帝思想,袁家没有活过六十岁的人,我今年五十八,就算做皇帝能有几年?而且要知道,帝制的事,为的是长久,为的是传后。我这几个儿子,哪一个够得上做皇帝的材料?”

袁克定因骑马摔伤,就医治愈后成了瘸子。按照袁世凯的说法,袁克定仅仅形象上就过不了关,老二袁克文虽然四肢健全,却又放荡不羁,风流浪子一个,更难以服众。

临别时,袁世凯又郑重地嘱咐冯国璋:“不要听信谣言。”

冯国璋信以为真,回去后就对随从们说:“项城(指袁世凯)的心事到底被我问出来了。他是决不做皇帝的。”

冯国璋不会想到,他前脚一走,袁世凯后脚就连声说:“冯华甫(冯国璋的字)岂有此理!”

在“北洋三杰”中,段祺瑞对袁世凯最为忠心,王士珍居中,冯国璋表面捧袁,实际上始终心存清廷。对冯国璋这种敷衍的态度,袁世凯是能够看得出来的,但冯以江苏督军坐镇南京,其作用和影响力并不比当年在京师执掌禁卫军差多少,这又使得他对冯国璋始终存有三分畏惧,自然就不敢在帝制问题上跟对方讲真话了。

其实,袁世凯说的那些他不会当皇帝的理由,恰恰正是他想当皇帝的理由:袁家祖上没有活过六十岁的人,就算这样,能过两年皇帝瘾也是好的啊!何况这也是蒙别人的,袁世凯那时可不会真的认为自己活不过六十岁;袁克定早就被袁世凯定为事业的继承人了,要不怎么会让他参与军政要务,又苦心积虑地将其推上陆军模范团团长的位置?

袁克定很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本人一直是帝制活动的主要幕后主持者,当时日本人主办的《顺天时报》反对帝制,袁世凯听闻后,经常把报纸要去阅读,袁克定为此不惜派人每天印制假的《顺天时报》供其“御览”,用假消息、假报告来欺骗其父。

就在段祺瑞退居西山、冯国璋进京探问的时候,袁府早就是一派“皇室气象”了。袁克定以皇储自居,号“青宫储贰”,外界则戏称他为“克宗定皇帝”。就连对政治向来不感兴趣的袁克文,也有人帮他刻藏书印章,曰“皇二子”,篆文中的“皇二”与“皇皇”类似,所以外界戏称袁克文为“皇皇子”。

暗杀

冯国璋离京前,特地到西山看望段祺瑞。当他谈及袁世凯无意称帝时,段祺瑞苦笑着连连摇头。

冯国璋便试探着问他:“万一老头子真的称起皇帝,我是说万一,芝泉将如何处理?”

“我不赞成帝制,但要我与项城对着干,也做不到。”段祺瑞这样表达了自己的真实心境,“我不想让人骂我段某忘恩负义。项城倘若一意孤行,我只有解甲归田。”

段祺瑞自西山养病起便闭门谢客,什么人也不见,仅仅和前往探望他的冯国璋、王士珍等人谈过话。

“北洋三杰”不仅是武备同学,还是结义兄弟,其中冯国璋居长,王士珍次之,段祺瑞最小。他们之间的感情向来亲密融洽,但段祺瑞因为怕袁世凯猜忌,起初连王士珍都不想见。王士珍到段公馆,段祺瑞的夫人张佩蘅亲自出来挡驾。王士珍说:“我就是看看芝泉的病,没有旁的意思。”说罢硬闯了进去。

王士珍进去后,段祺瑞也只跟他说了几句,会面就结束了。

尽管段祺瑞已流露出了倦怠官场之意,但袁世凯对他仍不放心。在段祺瑞最初称病期间,袁世凯多次派“御医”给段祺瑞诊治,还不断派人往段公馆里送东西,什么鸡汤啊、参汤啊,差不多天天都有,以示关怀。袁世凯的这些举动明为关怀体贴,实际也是为了监视、打探段祺瑞的动向。

外界甚至传说,袁世凯因为痛恨段祺瑞不跟他合作,曾在一碗鸡汤里下了毒药,想把段祺瑞毒死。不料这碗鸡汤被段的一个姨太太喝了下去,结果立刻毒发身亡。

其实这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当时盛传前总理赵秉钧就是被袁世凯下毒药毒死的,段公馆又没有可靠的技术手段能够对鸡汤、参汤里是否有毒进行检验,所以段祺瑞根本就没敢吃,公馆的其他人也不敢碰,最后只能全都倒掉完事。

除了被下毒的危险外,还可能被暗杀。段祺瑞西山养病期间,正赶上京城里发生了一起惊人的刺袁案。

袁世凯有一个本家兼亲信,曾做过北洋的总军需,后来在袁府任大管家。他跟袁世凯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本人也在袁世凯的帝制活动中积极奔走,但他的儿子袁英却“很不安分”,乃同盟会会员。

袁英将炸弹秘密藏在花盆里,要炸袁世凯。事机不密,暗杀行动被发现了,袁英锒铛入狱。这样一来,北京城里风声鹤唳,防范得非常严密。段祺瑞因反对帝制而跟袁世凯闹崩,自然也怕袁世凯暗杀他。

当时陆军部卫队营长曹树桐带着卫队,负责保护段公馆的安全。张佩蘅再三对他说:“曹大哥(从段祺瑞孩子的角度称呼),俺们可都靠着你了。”

曹树桐把胸脯一拍:“师母(曹树桐曾做过段祺瑞的学生),你老放心吧。有我在这儿,谁也不能让他们进来。总长是我的老师,我得负责保护他。”

在卫队的保护下,轻易没有人能够走进段府的内宅,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叫罗凤阁。

罗凤阁的亲生父亲是北洋总军医,与段祺瑞私交极厚。张佩蘅作为续弦嫁到段家后,只生了几个女儿,没有儿子。段祺瑞很苦恼,曾跟罗军医谈起,并极力夸奖罗凤阁聪明,将来一定大有出息。罗军医一听就说:“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咱哥儿俩不分彼此。”

于是罗凤阁就拜张佩蘅为干妈。罗凤阁也的确聪明乖巧,见到段氏夫妇都是娘啊爹啊的,叫得极为亲热,很得夫妇俩的欢心。

罗凤阁一向在段府穿堂入户,和自家人一样,段府家人都称他为“小罗”。有重要客人来访,连段祺瑞的长子段宏业都要回避,小罗却可以在旁边走来走去,毫无顾忌,可见段祺瑞对他的钟爱。

有一天,段祺瑞一个人正独自坐在内宅的书房里看书,忽然见小罗走了进来。长期的军政生涯,让段祺瑞练就了敏锐的观察力,他用眼神一扫,就发现小罗神情紧张,举止与平时有异。

“你这小孩子要干什么?”段祺瑞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不料小罗一听,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并且一边嘴里吭吭哧哧“他们叫我……”,一边用手往口袋里摸。

段祺瑞厉声言道:“拿来,你摸什么呢?”

小罗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原来是一支手枪,他双手把枪递给段祺瑞,说:“我怎么忍呢?”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段祺瑞很冷静地从小罗手里接过手枪,放到桌子上,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时小罗抽抽噎噎地还想说什么,大概意思是受什么人的指使前来行刺,但因为受段祺瑞多年厚恩,实在不忍下手。

段祺瑞用手一拦,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你别说了,我也不问。你要说,连你的命都没有了。你称病吧,以后你不要进来了。”

小罗依言朝段祺瑞磕了个头,就离开了段公馆。

只能用口而不能用兵

究竟是什么人买通了罗凤阁,因为段祺瑞没有让他接着说下去,所以谁也不知道。有人猜测是袁世凯,不过从后来发展的情况来看,更有可能是袁克定或者负责策划帝制活动的其他人所为。

暗杀不遂后,段公馆又陆续发生了厨师被收买,在食物内放置毒药,最后被家人发觉,以及卫队士兵有谋变迹象等事件。有人建议段祺瑞赶紧秘密搬到天津居住,以策安全,遭到了段祺瑞的拒绝。他告诉亲近自己的幕僚:“我反对帝制,只能用口而不能用兵。我想袁不至于对我有所不利,万一有,那我就坐以待之。”

夫人张佩蘅则听到风声,说一切针对段府的事件其实都是袁克定所为,因为他对段祺瑞反对帝制极为不快,打算对段府采用恐吓手段,这可把张佩蘅等家人吓坏了。

张佩蘅是袁世凯大太太于氏的义女。从前关系没闹到这一步的时候,张佩蘅经常做客袁府,尽管袁府门前警卫森严,但她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坐着马车进去,通行无阻。进去后,袁府的老妈子们就会迎出来,说:“大姑奶奶来了!”那情景,真好像是姑奶奶回娘家一般。

在袁、段不睦后,张佩蘅和于氏之间起先还不断通电话,随着二人丈夫的关系越闹越僵,后来她们连电话也不通了,两方面的联系几乎断绝。现在考虑到此事关乎全家安危,张佩蘅还是硬着头皮,费尽周折地把传闻告诉了于氏。

于氏又立即转告袁世凯。袁世凯当即把袁克定叫来,对他说:“你姐夫是对帝制有意见,但不是用兵而是用口。我听说你在外边对他有不利行动,应尽快停止。他是我们家的至亲,现在事还没有定,我们内部就这样,将来更不堪设想。”

袁克定连忙点头称是,至此,段祺瑞的人身安全才算真正有了保障。

不过外面的各种谣传还是依旧,而且越来越离奇和玄乎,甚至于外国媒体也跟进来凑趣。日本报纸就有鼻子有眼地报道说,袁世凯已派袁克定指使专人暗杀段祺瑞。为此,段祺瑞不得不发表通电辟谣,表示他与袁世凯“分虽部下,情逾骨肉”,外界谣传是要“行挑拨离间之诡计”。

1915年8月14日,以拥戴袁世凯做皇帝为宗旨的筹安会登场。随后,四川总督陈宧在四川发电劝进,要求实行君主制,拥戴袁世凯迅即帝位。其他文武官员也纷纷请愿、劝进,唯恐落于人后。

袁世凯利令智昏,错误判断了形势,他认为这就是真实的民意,于是就装出半推半就的样子,公开宣布说如果大家强迎他做皇帝,他也只好从命。

避居西山的段祺瑞深感事态严重,他将徐树铮、曾毓隽召来公馆,秘密商议应对之策。

密谈中,段祺瑞表示,袁世凯称帝的迹象已经渐渐显露:“我们首先通电请清帝逊位,主张共和,而今天我帮助他,他来称帝,我成了什么人?将来果然有这事,我决定反对到底。”

段祺瑞个性坚强,且素重名节,绝不愿意因此导致个人历史蒙上污点。徐树铮对此非常赞同,他也认为不管直接间接、积极消极,都应坚决反对帝制。

可是段祺瑞仍想面见袁世凯力陈反对意见的想法,却遭到了徐树铮的质疑。徐树铮的意见是,想让袁世凯中途取消帝制野心已根本不可能了,段祺瑞还是继续称病不见袁世凯为好。

与徐树铮同来的曾毓隽系举人出身,段祺瑞任江北提督时入幕。因为他入幕较早,对北洋军各将领比较熟悉,所以经常被段祺瑞派到各处负责联络,这也使得他整天南来北往,行踪不定。段幕其余同事为此还送给曾毓隽一个“官衔”,称之为“行秘书”。

徐树铮回国重归段幕后,与“行秘书”惺惺相惜,以后便一文一武,一个外部合纵,一个内部运筹,俨然成为段祺瑞的左辅右弼。听段祺瑞说还要再次进谏,曾毓隽也劝段祺瑞不要去,认为袁世凯已经铁了心要称帝,段祺瑞又处于如此境遇之下,去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见自己看重的两名幕僚都这么说,段祺瑞颇为激动:“项城(袁世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去劝,于情于义都说不过去!”

徐、曾二人听罢,也只得由他去了。

不出所料,段祺瑞先后两次求见,袁世凯竟然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两次均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接见。

发现已无法挽救,段祺瑞心冷如冰。他苦思了几天几夜,考虑是否要像当年发共和通电那样,扯起大旗,站出来公开反对袁世凯和帝制。

此时段祺瑞在北洋的声望仅次于袁世凯,又执掌陆军部多年,门生旧部遍及军队和地方,要真闹起来,是足够袁世凯喝一壶的。可是一想到受袁世凯几十年知遇之恩,段祺瑞就感到“我不能这样做”,所能做的,只有“(对帝制)论公,我宁死亦不参与。论私,我从此只有退休,不发一言”。

段祺瑞预料到,帝制一开,袁世凯和北洋政府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必有人群起而歼灭之”,自己很可能会因此受到连累,但处于两难之间,也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顺其自然。

有人劝段祺瑞“离开危城以避之”,到天津等地去躲一下。段祺瑞说我既不能打破道义观念去公开反袁,一旦避往他处,反而更会遭袁氏父子猜忌,处境也将更为危险。

提到袁氏父子,段祺瑞痛恨的不是袁世凯,而是袁克定。他认为袁世凯做出如此“危国丧身”的荒唐决策,完全是袁克定一人所造成的,并愤愤地下了断论:“将来史家秉董狐之笔,可大书曰:袁克定弑其父!”

相比于袁氏父子的生死祸福,让段祺瑞感到特别忧虑的还是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知道经过这么一折腾,民初以来尚算不错的开局注定将受到严重挫折——“袁氏丧亡不足论,只是国家大伤元气矣!”

假电报

段祺瑞原本向袁世凯请了两个月的病假,期满后又续了两个月,日子久了,也就跟被革职了一样。直到1915年8月29日,他才被正式解除陆军总长一职,由王士珍接任。

9月间,在帝制派的策动下,各地出现了劝进热潮,就连很多反对帝制的人,或者为保身家性命,或者不舍名利地位,都违心地加入了这股热潮。

在袁氏幕府中,梁士诒是一个颇有见识也相对比较清醒的人,据说段祺瑞曾与之相约,说:“我一文一武,万不可赞成帝制,误袁氏。”现在一看若再不跟风操作就可能出局,梁士诒也赶紧跟上,亲自出面拼凑了一个帝制请愿团。

就连段祺瑞本人都无法免俗。虽然他已脱离陆军部,但身上还有袁世凯所赏的“管理将军府事务”,在幕僚们的劝说下,他只好以此名义列名劝进。不过此后就一直保持沉默,不再多言。

12月12日,袁世凯正式决定接受帝制,第二天便在北京同仁堂匆匆“登极”,接受百官朝贺。那一刻,他终于把嫌弃已久的“共和”给扔到了一边。

不久,袁世凯又进行大封赏,总计有一百二十八人被封爵,唯段祺瑞一人榜上无名。由此可见,袁世凯知道段祺瑞并非真心劝进,对他自帝制活动以来的不合作和暗中抵制的态度仍耿耿于怀。

眼见得是“天上的喜鹊叫喳喳,地上的新人要成家”,不过还没等袁世凯咂出皇帝这枚人参果的味道,局势就突然大变。

事情首先是由那个上了袁世凯当的冯国璋引发的。对冯国璋来说,共和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能够复辟帝制倒是最好的,但他希望让清室复辟,而不是袁世凯自己来当皇帝。

在帝制问题上,袁世凯固然不能跟冯国璋讲真话,冯国璋对袁世凯其实也存有二心。他后来从北京一回到南京,梁启超就将袁世凯阴谋称帝的筹备情形告诉了他。

冯国璋弄清自己受了蒙骗后很生气,他大发牢骚说:“我跟老头子(指袁世凯)这么多年,牺牲自己的主张,扶保他做了元首。可他对我仍不说一句真心话,闹到最后,还是‘帝制自为’,传子不传贤。”

传子当然是传给袁克定,冯国璋对袁克定很有戒心:“像这样的曹丕(指袁克定),将来如何伺候得了?徒然叫我两面不够人(指对清室),怎不令人寒心!”

冯国璋甚至认为等不到袁克定继位,袁世凯就会对自己下手——以江苏地位之重要,袁世凯又如此处心积虑地加以防范,一旦称帝成功,势必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为了自保,冯国璋开始与云南的蔡锷、广西的陆荣廷互通声气,结为外援。

蔡锷是西南反袁的主将,他在回云南之前,曾在袁世凯的统率办事处供职。袁世凯对蔡锷的军事才能很赏识,每天都邀请他共进午餐,当时正值“剿办”白朗军时期,关于“剿办”的一切计划情报和有关文电,袁世凯也都放心地交给蔡锷审阅。蔡锷由此洞悉了北洋军的底蕴及其弱点,认定“云南一个师,足够打败北洋十个师,就军事论,胜算决不属袁”。

蔡锷在军事上虽有信心,但云南毕竟僻处一隅,且所养士卒不足两万,一旦举义,就要与十万北洋军为敌,所以他特地与冯国璋订立密约,说明只要南京率先出兵反对帝制,云南必第一个响应,以收互相牵制之效。

冯国璋在这件事上比较谨慎圆滑,不想轻易表态。他起初的算计就是按兵不动,待到蔡锷等人和袁世凯闹起来,再坐观成败,从中渔利。

可是冯国璋手下的两名幕僚却跟幕主想的不一样。这两名幕僚,一为冯国璋的秘书长胡嗣瑗,一为机要秘书潘若海,他们是康有为的学生和心腹,均为地道的清室复辟派。

冯国璋与康、胡、潘观点一致。自康有为介绍胡、潘入幕后,他对二人极为信任,他在江苏督军任内,所有文电皆由这两位秘书代拆代行,公私图章大印也均由胡、潘负责掌管。

康有为这一支清室复辟派的前身是戊戌变法时期的维新派,当年因为袁世凯告密,维新派吃了大苦头,以后时时酝酿报复。见冯国璋首鼠两端,不肯先发,潘若海就背着他,以冯国璋的名义给蔡锷拟写了一份电报,上写:“宁已出兵,望公速发。”

这份电报用的是江苏督军署的官印稿纸,盖的也是督军署大印,并由潘若海亲自送到上海租界邮局(时称电报局)拍发。电报局一看上面盖着印,也不问真假,便将此密电发至云南昆明。

密电到达时,蔡锷已做好了独立的准备,看了假电报,他赶紧按照密约进行誓师。12月25日,蔡锷宣布云南独立,同时在昆明成立护国军,由他亲自统率,向四川发动进攻。

护国军入川后,大破曹锟、张敬尧等北洋军,可谓势如破竹,旗开得胜。这时蔡锷不见江苏出兵,便去电询问冯国璋因何失信,而冯国璋却被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此事纷传沪、宁、川、滇各地,一时引为笑谈。

武人不怕死

自蔡锷在云南发起护国运动,要求袁世凯无条件取消帝制后,全国舆论轰然而起,对复辟帝制一片讨伐之声。

长久以来,袁世凯骗你骗他骗自己,已经百分之百地相信了自己的规定情景,即全国老百姓绝大部分都拥护他登基称帝,所以当真相摆在面前时,如遭雷击。

袁世凯急于对西南动武,可是模范团等新势力尚未形成气候,难以独当一面,帝制派又多不知兵,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考虑使用冯国璋和段祺瑞这两员昔日干将。

袁世凯也得到了冯国璋发密电从而导致云南起义的情报,他为此曾特地派人到南京查办。面对查办人,冯国璋来了个一推六二五,说自己从来不看公文,文电均由胡嗣瑗、潘若海负责,至于胡、潘——直接责任人潘若海已“畏罪逃往广东”,胡嗣瑗也辞职逃到青岛去了。

袁世凯听取汇报后,说他知道冯国璋从来不看公文,定是受了胡、潘的欺骗,所以对冯未予处分。当然事实是,袁世凯想处分也处分不了,在此紧要关头,他根本不敢动冯国璋,尤其害怕南京也来一个独立,那就更要了他的命。

做完宽容大度的姿态,袁世凯随即给冯国璋发来一封密电,要他派一部分兵力到长江上游去作战。冯国璋认准了袁世凯不敢拿他怎样,回电说江苏地方辽阔,人心不定,原有的部队还感到不敷分布,哪里还有多余的力量可以调到外省去?

见冯国璋按兵不动,袁世凯只得寄希望于段祺瑞。他找到段祺瑞的幕僚曾毓隽,让曾毓隽转告段祺瑞:“此时能忍坐视我满头白发,遭人摧毁欺负吗?”

想到冯、段皆自己一手提拔,如今却一个都不肯相助,袁世凯很有些愤愤然,说我纵然有错误,但第一个能了解我也能谅解我的,应该是芝泉才对,可是现在恰恰相反,“芝泉竟是第一个不了解我和不谅解我的!”

袁世凯还写了一封亲笔信,由曾毓隽转交段祺瑞。段祺瑞看完信,才知道袁世凯欲在中南海组织“征滇临时办事处”,并打算起用他主持该处。

段祺瑞当即予以拒绝。他不是不愿帮助袁世凯,前提是必须取消帝制,但他深知袁世凯不见棺材不掉泪,从眼下情势来看,仍不会在帝制问题上让步。

蔡锷发起护国运动后,总统府内阁(相当于政务机要秘书)夏寿田有一次私下和段祺瑞谈话时,说他想到了一个摆脱困局的办法。

当时英国国王乔治五世同时兼印度皇帝,夏寿田的办法是仿照此例,劝袁世凯以大总统兼满蒙大皇帝,这样什么都不用改变,只需对满蒙进行册封,即可借此下台。

段祺瑞听后不以为然,微笑着对夏寿田说:“你的主意是相当高明,但恐怕不易被接受。”

夏寿田不甘心,回答道:“袁总统很明白,可惜为群小包围。现在云南已经起事,我说的办法也许能通过。”

过后夏寿田真的向袁世凯献了此计,袁世凯起初听了说还不错。可是不久,袁幕中的杨度就跑来警告夏寿田,称其建议已被否决,同时还让他不要再乱出主意,因为不赞成这项建议的就是袁克定袁大公子。

说什么袁总统很明白,原来不过是被儿子牵着鼻子走。夏寿田知道袁克定对阻碍帝制的人向来不择手段,从此再不敢多嘴了,他失望地对曾毓隽说:“芝老(段祺瑞)毕竟和袁相处得久,相知得深,果不出他的预料。”

以袁克定为首的极端帝制派也对段祺瑞进行了威胁。就在段祺瑞收到袁世凯信件的前一天晚上,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上面扬言段祺瑞若不识时务,将对他采取不利行动。段祺瑞当即昂然表示:“武人不怕死!”

段祺瑞铁了心不愿为袁世凯的帝制站台,他对曾毓隽说:“你再见项城,不必多费口舌,只听其发付就是。我生死且不计,何计较得失!”

曾毓隽将段祺瑞的话回复袁世凯,但袁世凯并不甘心就此放弃,而段祺瑞方面又毫不相让。这让曾毓隽感到非常为难,不得不求助于“小诸葛”徐树铮。

按照徐树铮之计,曾毓隽第二天去见袁世凯,说段祺瑞病情稍好后就会亲自前来拜见。如徐树铮所预料的那样,袁世凯听后很高兴,袁这边就算暂时先搪塞过去了。

段祺瑞已抱定决心,在袁世凯取消帝制之前,不管对他怎么威胁利诱,也不管授予多大官职,都不会替袁世凯出力,要他主动去拜见袁世凯更是不可能。对此,徐树铮也想好了办法,那就是在梁士诒等人面前散布谣言,说只要段祺瑞愿见袁世凯,袁世凯便会答应段祺瑞的一切要求,包括人事调整。

由于复辟帝制操作不力,梁士诒等人已有砸饭碗之忧,谣言一出,更怕段祺瑞出山后换了他们,所以忙不迭地向袁世凯进言,希望别召见段祺瑞。

袁世凯听进去了,很多天都没有再提召见段祺瑞之事,直到云南战事吃紧,他又想请段祺瑞出面维持,但仍被左右所阻。

1916年2月,袁世凯的北洋军在西南战场上屡战屡败,那些尚未独立的省份又消极抵制,不肯调兵相援。段祺瑞不但没有主动前来拜见袁世凯,而且公开提出,南北双方应当立即停战,维持共和,甚至另组新政府。在袁世凯看来,这一主张分明隐含着排斥他,逼他下台的意味,气得他大骂段祺瑞落井下石。

短命皇帝

段祺瑞只是要缓解危局,真正落井下石的是没能在“二十一条”中得偿所愿的日本人。3月中旬,驻日公使传来消息,说日本首相正在与大臣、元老们举行御前会议,计划以保护东亚为由,乘机出兵中国。听到这个消息后,袁世凯当晚就病倒了。

袁世凯的身体本来很好,载沣说他“现患足疾”,不过是要让他滚蛋的借口。二次出山后,袁世凯的健康和精神状况不是好,而是好得很,办公会客从无倦容,但自此之后,他开始忧危成疾、神情恍惚。

在内外交困、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袁世凯只好请原国务卿徐世昌出面帮忙收场。徐世昌系北洋元老,小站练兵时代即为袁世凯的高级幕僚和好友,他对帝制也不赞成,早在袁世凯开始酝酿复辟帝制时,就已借故辞职,跑到天津躲了起来。

对袁世凯要他救驾的请求,徐世昌再三推辞,急得袁世凯最后差点要跪下来了:“这时候老朋友都不帮忙,谁来帮忙?”

徐世昌无话可说,但要求必须取消帝制,并去函劝说袁世凯:“及今尚可转圜,失此将无余地。”

按照眼下的形势,帝制是无论如何撑不下去了,袁世凯满口答应,并立即派人赴天津将徐世昌接进北京。徐世昌到京后与袁世凯就取消帝制问题做了一番长谈,直言:“此事关系重大,须约芝泉共同商办,才有力量。”

袁世凯当然清楚段祺瑞的分量,但对能否请动段祺瑞却毫无把握。他长叹一声对徐世昌说:“芝泉一直生我的气,不见得能帮忙啊!”

“芝泉为人耿直,我看他是只反帝制,不反总统。”徐世昌知道问题的要害在哪里,“如取消帝制,芝泉会答应的。都是自家人,几十年的关系了,他不会太在意的。”

袁世凯听了长叹一声:“芝泉能出山,那最好了!”

按照袁世凯的交代,他的夫人于氏给段公馆的张佩蘅打电话,对她说:“总统病了,急着想见一见芝泉,你先帮助疏通,很快总统就会有新的任命。”与此同时,袁世凯又让徐世昌出面,向段祺瑞转达了他要取消帝制的计划。

袁世凯既已如此,段祺瑞自然不能再置之不理。3月19日,他和徐世昌一同来到袁府,袁世凯大为高兴,立即从病榻上坐起来,握着段祺瑞的手说:“我老且病,悔不听你言,致有今日纠纷,若取消帝制,还需要你帮助。”

听袁世凯说得这样诚恳,段祺瑞颇为动情地表示:“当竭力相助!不过请容我与东海(徐世昌的号)再认真商量一下。”

当天晚上,袁世凯收到一份密报。这就是由冯国璋领衔其他四名将军所发的“五将军密电”,内容是要求袁世凯“迅速取消帝制,以安人心”。冯国璋将密电遍发给全国各省的将军,希望以此制造出更大的声势。直隶将军朱家宝也收到一份,于是赶紧向袁世凯报告。

一手培植并赖以发家的北洋系居然也要算计自己了!看完密报,袁世凯两眼发呆,几乎晕了过去。

此情此景,与当年段祺瑞领衔发出逼宫通电何其相似!不同的只是相逼之人和被逼之人不同而已。袁世凯实在难以接受这一现实,他对坐在身边的人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一颗巨星落地,这是我生平第二次做这样的梦了。第一次做梦后,未满一个月,‘文忠公’(李鸿章的谥号)去世,这次大约轮到我了。”

3月21日,袁世凯召集在京要员在怀仁堂举行联席会议,当天会议的气氛也神似于清廷商讨退位的御前会议。在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后,众人传阅讨论了他事先拟好的电令,结果是一致通过。

会后,袁世凯又忽生悔意,派人将已送出派发的电稿取回。段祺瑞闻讯急忙会同徐世昌赶到中南海,问袁世凯是否要改变主意。袁世凯知道不发不行,只好临时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昨天送去后,我觉得有几个字不太恰当,叫人取回来改。”

3月22日,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恢复大总统名义。从他宣布称帝,才一百天出点头,若从年号开始算,那就更少了,仅仅八十多天而已,堪称短命皇帝。

取消帝制后,袁世凯分别任命段祺瑞、徐世昌为参谋总长、国务卿。二人加上同样对帝制持反对态度的副总统黎元洪,联名致电负责南方护国军的蔡锷等人,声明帝制取消,西南起兵的目的已经达到,希望他们停战善后。

可是外界舆论并不肯就此放过袁世凯,无论西南独立各省,还是尚未独立的省份,都认为他的称帝之举有负民国,帝制取消后,连总统也不能当,应该马上退位。后来南方护国军甚至提出了更为苛刻,也更令袁世凯无法接受的条件,其中不仅要求将袁世凯逐出国外,还包括了“处决帝制祸首十三人”、“查抄袁氏及帝制祸首十三人的财产”以及“剥夺袁氏子孙三世的公民权”。

负责交涉的徐世昌虽然资格老、地位高,但他对北洋系和南方的反袁运动实际没有多少影响力,蔡锷等人提出的要求让他左右为难,于是申请辞去国务卿。袁世凯知道他无能为力,也不再勉强,转而决定让段祺瑞代替徐世昌。

还是如此

段祺瑞在北洋系中拥有很高威望,同时护国军方面也把他视为一个当仁不让的实力派,不敢轻视,蔡锷回云南之前就曾拜访段府,由他来与西南交涉是袁世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3月23日,段祺瑞被任命为国务卿兼陆军总长。按照段祺瑞的想法,他此时的地位和作用就好比是辛亥革命时的袁世凯内阁,一定要有实权,而不是一个橡皮图章,否则只会一事无成。

袁世凯取消内阁,设置政事堂和国务卿,是把后者作为他的办事机构以及办事人员。段祺瑞当然不会满意,他要求改政事堂为责任内阁制,改国务卿为总理。

袁世凯是个把权力看得很重的人。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责任内阁制,知道那样一来,内阁将掌实权,总统就被架空了。当初宋教仁要搞责任内阁制,他知道后每天觉都睡不好,饭也吃不香,直到宋教仁被暗杀才松了口气。

换在其他时候,袁世凯是死也不肯交权的,只是时移势易,一切都由不得他了。5月8日,袁世凯正式下令取消政事堂,恢复国务院和总理名称。

段祺瑞组阁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起用徐树铮担任国务院秘书长。考虑到袁世凯非常不喜欢徐树铮,二人还曾因此闹过几次不愉快,段祺瑞便请张国淦去向袁世凯进言。

袁世凯听后果然很不高兴,他恨恨地说:“真是笑谈,段总理是军人,徐某亦军人,以军人总理而用军人秘书长,这里是东洋刀,那里也是东洋刀,太不像话!”

张国淦受段祺瑞之托,不得不婉言相劝,袁世凯这才让了一步:“总理若以徐某之才可用,不妨令其为陆军次长。”

徐树铮是段祺瑞的“灵魂”,碰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碰他。张国淦向段祺瑞复命,话还没有说完,段祺瑞便猛地将桌子一拍:“就是不肯答应吧!”

随后,他又把衔在嘴里的烟斗使劲甩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说:“到了今天,还是如此!”对袁世凯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胳膊扭不过大腿,最后徐树铮只当了国务院的帮办秘书。除此之外,为进一步加强内阁的权力,段祺瑞要求撤销大元帅统率办事处等三大机构,袁世凯非但不肯撤,还让梁士诒等人暗地里予以掣肘,段祺瑞得知后自然更为生气。

段祺瑞重新出山以来,本想有所作为,替袁世凯摆平时局,尽可能帮他保住总统的位置。现在见袁世凯对自己仍持这种态度,既不能放心又不肯放手,顿感心灰意冷,在联络北洋将领、应付南方反袁声潮上也不再尽心尽力,很有点听任其发展的架势。

袁世凯到此境地,还能跟人讨价还价,当然是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洋将领纵使大部叛己,毕竟还有一些未独立省份和亲信心腹可以作为倚靠。

在未独立省份中,陕西、四川最为紧要——陕西被袁世凯作为根据地,由其心腹之一陆建章担任将军,四川则是对西南作战的最前线,所以派陈宧做总督,两省一前一后,称得上是袁世凯的两大精神支柱。

进入5月中旬,连这两根支柱都相继倒了下去。5月18日,原同盟会会员、陕南镇守使陈树藩宣告陕西独立,陆建章被逐出陕西。

仅隔四天,即5月22日,袁世凯最为信任的陈宧竟然也在四川宣布独立,并致电袁世凯,表示与他“断绝关系”。

从前的马屁拍得有多响,“心腹”们如今反击的火力就有多猛。由于本为其亲近之人,陈宧在通电中揭发袁世凯的力度和语气,甚至为蔡锷等人所不及,在电报末尾,他还无中生有地爆料说,“袁逆”(指袁世凯)已经秘密将三千万巨款汇往英国,准备逃亡了。

陈宧通电送到的时候,袁世凯正在吃馒头,还没来得及拆看电报。一个馒头被切成四片,吃完三片,梁士诒走了进来,袁世凯问他,陈宧发电报来是什么意思?也要反戈一击,逼我退位吗?

梁士诒知道袁世凯极为宠信陈宧,于是连忙回答说不至于这样吧。袁世凯听了顿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这才把剩下的馒头片吃了下去。

接着,他和梁士诒一同阅读来电。看完电报内容,梁士诒瞠目结舌,袁世凯更是又惊又气,立刻拂袖而走。之后,他便一个人喃喃自语:“人心大变,才会弄成这样……”

段祺瑞刚刚出山和袁世凯会面的时候,曾把略通医术的曾毓隽一道带去袁府,让他对袁世凯察言观色,以便判明对方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当时袁世凯的病榻前放着中医脉案和药方,但曾毓隽发现袁世凯面色红润,言语动作也没有什么明显异常,换句话说,他有病不假,然而病情并不重。

可是此后袁世凯事必躬亲,即便请出徐世昌、段祺瑞后,依旧不肯完全放权,大事小事都要过问,这就极大地损耗了他的精力和体力。与此同时,外界今天一个独立电,明天一个劝退电,国贼之骂不绝于耳,连一些老朋友、老部下也都指名道姓地骂他,无疑又让他在精神上承受了巨大压力。

就算是这样,老袁还能硬撑,陈宧电报一来,他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开始不断咳嗽气喘,原本尚不算严重的病情逐渐加重,直至一病不起。有好事之人戏言,三国陈琳替袁绍写檄文,痛骂曹操,不料反而治愈了曹操的头痛病;同样姓陈,陈宧的电报对袁世凯而言,却不啻一道催命符。

5月29日,袁世凯的另一名宠臣、湖南将军汤芗铭也通电独立。至此,袁世凯彻彻底底地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同时也受到致命打击,时人有“送命二陈汤”之语,“二陈”指陈树藩、陈宧,“汤”指汤芗铭。

这就是人心

墙倒众人推,是流行中国的一句俗语,也是自古至今一个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到袁世凯完全失势之时,投向他身上的矛枪已远不止“送命二陈汤”这几支,其数量可以说多如牛毛。

袁世凯有一个从小带到大的贴身仆从,名叫唐天喜,一路被他提拔到了高级军官。就在袁世凯四面楚歌的当口,唐天喜痛哭流涕地去见袁世凯,口口声声为了报效袁世凯三十年养育之恩,要到前线去跟造反的那些人拼命。

青春偶像片上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唐天喜就是那偶像片上的当红小生。袁世凯这个感动,当下便委任其为副司令。唐副司令到达前线后,对手暗地里给了他三十万两银子作为打点,他立马决定“与君绝”,也造起了袁世凯的反。

袁世凯痛心不已,据说临死之前仍在念叨:“唐天喜反了,唐天喜反了!”

从冯国璋,到“送命二陈汤”,再到唐天喜,标志着整个北洋集团都背叛了他的开山鼻祖,而北洋的不可靠,其实在几十年前就初见端倪。那时袁世凯搞“小站练兵”,自述其练兵秘诀,一语概之,即“绝对服从命令”——你只要一手拿官和钱,一手拿刀,当兵的服从,就给他官和钱,不服从就吃刀。

军人服从命令固然不错,袁世凯的问题在于他把内涵过于简单化了。官兵们在未发迹之前,可以一早一晚焚香跪拜,把你袁世凯当成衣食父母给供着,一旦官钱在手,他也同样会挥刀对着你,以索求更多的官和钱。

在整个北洋集团里面,一方面是很多人耳濡目染,个个利字当先,甚少理想主义的空气;另一方面则是袁世凯玩弄权术上了瘾,对谁都搞腹黑的一套,部下们由惧怕到疏远,当差做事都无非是看在金钱和势力的面上,个人感情反而越来越淡、越来越少。

当然,如果袁世凯不复辟帝制,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他仍然可以对全体北洋军人发号施令,仍然是北洋系中公认的权力中心……

据说,就连传闻中被袁世凯毒死的赵秉钧都对人说过:“项城帝制,是自杀也。”张国淦对袁世凯为什么会棋错一着同样感到不解:“项城一生走稳着,独帝制一幕趋于险着。”

自袁世凯一着走错,他就再也未能恢复昔日辉煌,包括他自己在内,也无人有能力将北洋系重新整合起来,直到它彻底崩溃。

在民国建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北洋系就代表着社会秩序,北洋系内部无休无止的分裂和争斗,对中国社会的发展进程有着不可低估的消极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袁世凯的一念之差,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极大地拖了近代中国的后腿。曾给袁世凯做过顾问的法国人柏里索总结道:“袁世凯要做皇帝,这一来使中国退化了数十年!”

在袁世凯身败名裂的最后日子里,平时围在身边、变着法子吹捧他的人都跑了,只有曾经被他压制或漠视的段祺瑞、徐世昌等人还能真正地关心他、帮助他。

这就是人心。到了这一刻,袁世凯才总算看了出来。他感慨万千,特地把徐世昌叫来,亲手把大总统印交给徐世昌,对他说:“总统应该是黎宋卿(黎元洪的字)的,我就是病好了,也准备回彰德了。”

河南彰德是袁世凯遭载沣驱逐后的所居之地。多年前,这里是他东山再起的基地,在他准备重返京城的头一天晚上,全家人曾因此欢天喜地,他却忽然叹了口气,说:“你们不要高兴了,我是不愿意出去的,这次出去了,怕是不能够好好回来啊!”

就当时的情形而言,“不愿意出去”当然是假的,它所表露出的,只是袁世凯对于前途莫测的某种担忧。可是等到袁世凯不再恋栈,真的想回彰德养老时,他的病情却越来越沉重。袁克定及其他家人急得手忙脚乱,遍请名医,且中西药并进,但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