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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帅刘伯承》第八章 至关重要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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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一宣布投降,国共也几乎同时展开了较量。1945年8月下旬,阎锡山的晋军主力进至太原,其前锋已到达原由八路军所控制的上党。

8月20日,中共中央正式决定成立晋冀鲁豫军区,由刘伯承任司令员,邓小平任政委,李达任参谋长。刘邓从延安致电李达等人,要他们立即组织战役,消灭上党地区的晋军,以防止今后蒋介石的中央军北上,使八路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晋军并不难打,早在红军东征时即为红军的手下败将,问题是这时的晋冀鲁豫野战军并不充实。

自1942年以后,一二九师主力部队就被分散到各分军区进行活动,直至反攻开始,才先后集中起来。从总数上看,全军区虽然有近30万人,但多为地方武装,主力部队“从编制上讲,一个完整的、编制充实的团都没有”,以太行军区部队为例,每个团都只有两个营,兵员不足千人。

由于长年游击,各部都已习惯于游击战,对正规战反而又生疏了,互相之间缺乏协同作战的经验。邓小平讲,那时的晋冀鲁豫野战军“可以说是一群游击队的集合”。

另外一个突出问题是装备较差,全军区仅有6门山炮,仅半数的团有2门到4门迫击炮或掷弹筒,以及3挺到4挺重机枪。新战士主要使用大刀长矛,老战士虽有步、机枪,但弹药奇缺,平均每人仅有两发到三发子弹。

为了迷惑敌军,显示自己粮弹充足,干部战士只好把高粱秸截成子弹一样的一小段一小段,然后拿来塞满子弹袋。部队行军时,沿途的老百姓不明真相,还直夸:“这队伍真棒,子弹真多!”

顺风机

上党战役是晋冀鲁豫军区成立以来的第一个大仗,也是自1937年“石拐会议”以来,部队第一次重新尝试打集中的运动战,许胜不许败。留在太行的李达等人压力很大,感到难负指挥之责,于是便由李达出面起草了一份电报,请刘邓速回太行指挥作战。

抗战时期,不管是从太行到延安,还是从延安到太行,都要在成团成营的掩护部队护送下,走上一个多月。如果照这个速度,刘邓根本来不及回太行进行指挥。

关键时候,却是美国人帮了大忙。

1944年秋,美军援华航空队的一架B-29飞机被日军击伤,坠落在太行山上。机上的11名飞行员获救,这些飞行员把一二九师以西的一片开阔地误当成了飞机场,对接待他们的李达说:“不知道你们这里还有一个秘密飞机场。要是事先知道,我们的飞机就可以迫降到这里,不会出事了。”

李达连忙解释那不是什么秘密飞机场。美军飞行员看过之后告诉他,说其实这片开阔地只需稍加修理,就可以作为简易机场。

李达照方子抓药,经过一番简单的施工整理,从此太行山便有了第一个简易机场。

八路军没有飞机,光有机场犹如有弓无箭。正好那时候美国政府想试试看能否与中共进行军事合作,以加速抗战胜利,为此他们决定向延安派遣军事观察组。

军事观察组从重庆飞延安,中途需要一个中转站,太行山机场就这样被派上了用处。美军运输机经常要向派驻延安的军事观察组运送物资,中共方面也就趁势搭了一个“顺风机”,各根据地的人去延安开会和送物资、文件,都是在太行山机场搭乘飞机。

给延安捎带东西,美方是允许的,运送重要人物,他们就未必同意了。不过太行区自有高招,在与美军机组人员联系时,只介绍搭机者是押运物资人员。当时中共中央和各根据地的负责人大多还比较年轻,而且衣着简朴,外表看上去和普通士兵没有多大区别,不熟悉的人很难辨认出来,更别说对中国国情半懂不懂的美国佬了。刘少奇、陈毅等人搭机数次往返,但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

8月25日,刘伯承、邓小平以及晋冀鲁豫军区的其他负责人,加上准备转道奔赴其他战略区的林彪、陈毅、粟裕等人,总共21人钻进机舱,分坐于两边的铁座之上。他们全都按照要求系上安全带,有的还戴上了安全帽。

这么多八路军、新四军的高级战将同乘一架美国飞机,既不是信任美国人,也不是不考虑安全问题,而完全是军情紧急,被情势所迫。

除了陈毅等少数人外,大多数人是第一次乘飞机,内心不免忐忑。在飞机颠簸着穿过坎坷不平的跑道,然后离开地面腾空而起的一刹那,许多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飞行途中,搭机者们看不到前面驾驶舱里的美国飞行员,飞行员也根本不知道后面坐着如此多的重要人物。只有发动机在一直轰鸣着,震耳欲聋。

众人全都呆呆地坐着,或闭目养神,或看着窗外,互相之间很少交谈——就是说话也听不清,耳朵里好像塞进了一团棉花。

不知谁说了一声:“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要降落了。”接着飞机开始盘旋下降,随着一阵“咚咚”的震动声,飞机平安着地,大家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们下机时,李达尚在襄垣前线指挥作战,一二九师师部派了一个骑兵排到机场迎接。在派人护送林彪等人离开后,刘邓及其部属们即直趋位于赤岸的师部,对战役进行部署。

大仗就要集中优势兵力。刘伯承认为,有没有胜机,就看谁集中得快,是否集中起来形成了拳头。根据他的指示,太岳、太行和冀南军区采取边打、边建、边练的办法,快速编组成三个野战纵队。当时晋军在上党已有1.6万人,而三个野战纵队的兵力加起来有2.8万人,首先数量上就占据了优势。

人多,并不是组成密集队形就能一冲了事,那样人再多也不济,何况刘伯承向来都反对硬拼。他的办法是针对晋军特点,抓紧时间组织实战演练,特别是战术演练。

无足之蟹

9月1日,在李达指挥下,太行军区部队占领了原由晋军控制的襄垣城,这为刘伯承掌握对手的作战特点提供了一个现成标本。

他得出的印象是,晋军在组织防御上很有一套——襄垣外围配置有据点,城外高地上又筑有“品”字形高大碉堡,相互形成掎角之势。城墙上每隔一定距离就有火力点或暗堡,另外后方还留有较强的预备队,可以对攻城部队实施反突击。

晋冀鲁豫野战军在上党战役中的重点目标是攻取长治。长治从外到内的防御结构基本与襄垣类似,当然其工事的坚固和复杂程度又绝非襄垣可比。好在有一长必有一短,晋军的短处是不擅于近战、夜战、野战,这样刘伯承便决定采取围点打援的战术,即先逐个攻取长治外围各城,以此吸引长治守军出援并予以歼灭,最后再攻长治。

刘伯承说,敌人好比一口大猪,我们一口吃不掉,只好把它割成几块,一块一块地吃。从9月7日至17日,他连续下达四个作战命令,依次让各纵队攻取长治外围各个县城。

这些县城在防御上都和襄垣城是一个模式,所以也并不好攻。战前刘伯承专门组织各部进行了实战演习,并不厌其烦地制定了“城市战斗的战术指导”,对攻城战的准备、接城运动、登城战斗、破城后的巷战,都做了详尽而具体的说明。

攻城时,为解决重武器不足的问题,各纵队按照刘伯承的指示,还普遍采用了晋军比较惧怕的近战、夜战方式。9月12日,陈锡联太行纵队率先攻取了屯留。

太行纵队进攻屯留期间,长治守将史泽波曾派6000余人救援,但是援兵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缺点所在,与打援部队稍一接触就又缩回了长治。以后再未出城,直到另城三城也全部被八路军所攻取。

刘伯承常说:“无足之蟹,不能横行,理之明也。”攻取外围县城,使长治之敌完全孤立,成了无足之蟹,不足之处则是围点打援的初衷没有达到,各部队只能就地投入长治攻坚战。

三个纵队齐聚长治城下,按照分工分别向三个方向展开攻击。长治过去在日据时期就是日军重点设防的城市,城高壕深,晋军入城后更进一步进行了加固,并且史泽波所部装备齐全,因一直缩在城里而未有损耗。对于缺乏山炮等重武器的八路军而言,要攻下这座敌重兵防守的城池,难度自然非外围小城可比。

偏偏这时候老天又不帮忙,秋雨连绵,导致道路泥泞,城墙湿滑。各纵队别说攻城,就连在城外修筑工事都很吃力。史泽波见状,趁势组织反击,攻守双方很快就形成了僵持状态。

上党战役开始时,蒋介石派出的国民党军正沿同蒲路与平汉路推进。这种情况下,不管长治最后打不打得下来,晋冀鲁豫野战军都要迅速转入平汉。原因是此时八路军尚未在东北完成集结,如果不阻平汉之敌,就不能掩护东北的集结计划。

长治城打不下来,就等于在背后背了一个很重的包袱,到时兵力抽不出来,必然会陷入前后要兼顾,可又兼顾不过来的困境。刘伯承当然不可能不着急,但他也十分理解和体谅前线部队的处境,并没有一味下达务期必克的死命令,而是在攻战技术上和战术上想办法,强调“多方研究敌方守城战法,以准备对策”。

与此同时,他还采取了“围三阙一”的战术,即部署部队由城东、南、西三面展开攻击,唯独放开北关至城东北角,其用意就是引诱守敌外逃,以便仍在野战中予以歼灭。可是史泽波却自恃八路军攻不进来,视“围三阙一”如不见,死活不肯上当。

刘伯承再怎么多谋善断,也毕竟不是活神仙。如果史泽波一直这样死守下去,还真的拿他没辙。

从土地革命战争开始,中共对情报和特工工作的高度重视就让他们得益匪浅。就在攻城难以取得重大进展的时候,刘伯承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内线情报:阎锡山拟派彭毓斌率重兵增援长治。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刘伯承大喜过望,立即令太行、太岳纵队北上打援,冀南纵队则伪装主力,继续佯攻长治,以吸敌来援,同时随时准备打击长治突围之敌。

虽然晋军并不长于野战,但考虑晋冀鲁豫野战军同样对正规战已经有些生疏,所以在战前准备上,刘伯承是将野战与攻城战同等看待的,从诱敌、设伏、围攻方法到追击、阻击、截击,都一个不漏地做了极为详尽的规定和指示。

钳形突击

太行、太岳纵队北上后,迅速将彭毓斌部分割围困于磨盘垴、老爷岭。这里地势险要,自古为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冲,同时晋军又善于赶筑工事据守,部队一往上冲,就被滚雷打了下来。

战斗打得十分艰苦。各部队屡攻敌阵地不下,除了受制于地形,进攻难度太大外,缺少弹药是主要原因。太行纵队司令员陈锡联说,要是他的部队有20万发子弹,磨盘垴可能早就拿下来了。

刘伯承亲临战场指挥,野司指挥所直接就设在了打援前沿。一天夜里,刘伯承在李达和陈锡联的陪同下到阵地视察。虽然知道部队缺乏弹药,但当他听到前线枪声特别稀疏时,还是怔了一下,问陈锡联为什么会这样。

陈锡联如实相告:“现在每个老兵只有五发子弹!”

陈锡联为此想出的办法是抓俘虏。彭毓斌所部每个兵都携带着300发子弹,其中100发自己使用,200发准备送到长治给守军。陈锡联告诉刘伯承:“抓到阎锡山的一个兵,就可以得到两百多发子弹。”

刘伯承听了转忧为喜,说消灭了一股敌军,油水还不小哩。

几天激战下来,通过火力侦察和审问俘虏,刘伯承还发现原有情报上有一点不准确,上面说南援之敌只有7000余,但实际多达2万余。

太行、太岳纵队也是2万人,数量上只与敌军旗鼓相当,加上敌军火力较强,弹药充足,用于打援的兵力就显得不够了。为重新建立优势,刘伯承遂调冀南纵队参加打援。他在电话里对冀南纵队司令员陈再道说:“长治这块骨头先不啃它,咱们先吃掉眼前这块肥肉。”

太行、太岳纵队北上时,都是乘夜间和滂沱大雨悄悄行动,冀南纵队则不是如此,陈再道从刘伯承那里得到的命令是要让他们白天行军。

有人问陈再道:“为什么要白天行军,不怕暴露目标?”陈再道一时也完全解释不清楚,只能遵令而行。

后来才知道刘伯承用的乃是一箭三雕之计,即故意让史泽波看到,这样对方反而会心生怯意,不敢擅动;示形于彭毓斌,让他知道围攻部队越来越多,可减弱其防守意志,继而紧紧钳住对方;白天行军路好走,看得清,不会有掉队的,冀南纵队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全部投入围歼战。

10月5日黄昏,随着刘伯承一声令下,晋冀鲁豫野战军对彭毓斌部发起全线总攻击。

捕捉和利用敌军的弱点,将其予以合围,相对而言是容易的,但合围说到底,只是防止敌军突围逃走,最重要的还是合围之后的歼灭。

打歼灭战,刘伯承的秘诀和要领是钳形突击。

前面几番攻坚,虽然都未能成功,但已经让彭毓斌部防御体系上的脆弱部位暴露无遗,它们集中在各部接合部、突出部、指挥部,以及展开态势的间隙等。

刘伯承以敌军的这些脆弱部位为突破口,利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指挥各纵队的突击队实施了向心会合的钳形突击。

由于缺乏子弹,突击队主要靠手榴弹开路——不是靠背在身上的那几枚,而是用担土的柳条筐盛装,一人提一筐向敌人投掷。投完了,再由民工一筐筐地往上送。

手榴弹爆炸的火光,像一团团焰火,此起彼落,把磨盘垴、老爷岭映得通红。太岳纵队的突击队率先攻上了老爷岭主峰,之后攻击部队一边向纵深贯穿,一边顺着突破口向两翼卷击。随着突破正面越来越大,彭毓斌部的防御体系也逐渐瓦解。

在突击队主攻的同时,其他部队还从别的地段作辅助的钳形突击。概而言之,就是要让彭毓斌四面受敌,无法使用预备队实行抵御或突围。

为避免对方作困兽斗,刘伯承继续实施“围三阙一”,在北面虚留了生路。在全线动摇的情况下,晋军果然脱离主阵地向北突围,结果到了北面一看,其退路早已被解放军的迂回部队给截断了。至10月6日,除2000人脱逃外,包括彭毓斌在内的大部队悉遭歼灭。

冀南纵队从长治城下撤走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的守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行军队列,但史泽波根本不敢出城夹击解放军。等到彭毓斌滚鞍落马,见救援无望,他倒又不敢再守下去了,只得来了个弃城而逃。

史泽波此举可谓正中刘伯承的下怀——“攻敌所必退,消灭其退者”。各部队马上展开追击,史部被全歼,史泽波本人也束手就擒。

上党战役实现了刘伯承在解放战争中的开门红。晋冀鲁豫野战军在此战中不仅积累了打运动战的经验,而且达到了以战养战的目的:全军共缴获山炮24门,轻重机枪2000余挺,长短枪1.6万余支,弹药则更多,仅太行纵队就缴得一百几十万发子弹。

最聪明的办法

10月10日,上党战役尚未结束,但已基本解除了后顾之忧。晋冀鲁豫野战军不但背后有了靠头,还有了子弹,这些都为顺利转入平汉线作战创造了条件。刘邓于是回到赤岸,着手部署即将发动的平汉战役(又称邯郸战役)。

平汉战役所针对之敌,为沿平汉路北上的国民党军第一梯队,一共包括三个军,名义上皆属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所统辖,编制上属于国民党中央军。

在刘邓进行战役准备时,平汉路南北段都有敌军在移动,这就有一个兵力布势的问题。打运动战,自然是要集中优势兵力,这是自土地革命时期就摸索出的一个规律,然而怎么集中却还颇有讲究。

按照刘伯承的看法,兵力不能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虽然在某些情况下,不能排除一击即中的可能,但要是一击不中怎么办呢?要知道你气势汹汹而去,对方必然会利用地形和工事,竭力挡住这一“明显的独手打人拳头”。

你只有这么一个拳头,打不中,没招了。人家可不一样,他会跟着集结相当的兵力前来作战,同时另以其他部队乘虚进入要地,夹击你的侧背。

刘伯承因此总结说,“独手打人”在军事上是不合算的。他主张在进攻时应分出突击队与钳制队,以少数兵力组成的钳制队用以钳制敌军的其他方面,借此腾出数量、质量都很强的部队组成突击队,以攻击敌人的薄弱之处。

这就好像是打群架,最聪明的办法是在次要方向用一个人去打三个人,这样就能在主要方向抽出三个人来打对方一个人。

具体到平汉战役的部署上,刘伯承便兵分两路,只以少数兵力牵制北段之敌,使其南北不能呼应,除此以外的晋鲁豫、冀南、太行、太岳四个军区的主力部队全部被用于平汉路南段。

按照刘邓下达的命令,野战军重新进行整编,四大军区主力部队依次被编为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一、二、三、四纵队。每个纵队约有1.2万到1.5万人,四个纵队加起来有6万多人,其数量超过了第十一战区。与此同时,后方指挥部还组织了十余万民兵直接参战和担任后勤。

刘伯承要倾全力决战,他的对手却没有这么认真。解放战争初期,大多数国民党将领尤其是所谓的中央军将领,都不把解放军放在眼里,孙连仲也一样。

孙连仲在抗战中以台儿庄战役一役而闻名。在部队出发前,他很轻蔑地对部属说:“平汉路几个土八路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日本人在台儿庄、襄河还不是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孙连仲显然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整个国民党军的实力。在抗战中,除了台儿庄战役等少数战役外,国民党军能在正面战场上把日本人打到“落花流水”的机会还真的不多。孙连仲所说的襄河战事,大致是指枣宜会战,在那场战役中,孙连仲部队的防线两天之内就被日军突破了。

真相总是既残酷又无情,抗战胜利,实际是中国军队顽强坚持和国际形势变化的结果,以为自己的军事实力比日本人都强,只是一种骄兵心态的预示——因为忙于在北平接受日军投降,孙连仲甚至没有随军指挥,只派两位战区副司令长官马法五、高树勋代行主事。

当然,孙连仲也不完全是在自欺欺人。这次北上的部队其前身皆为原来的老西北军,老西北军在历史上就以能征善战著称,又经过抗战的洗礼,战斗力不容小觑。三个军中,以马法五兼任军长的第四十军为最强,因此位居主力。孙连仲的基干部队第三十军也很能打,只是由于系从湖北宜昌远道赶来,重炮等辎重留在了后方,战斗力才有所削弱。由高树勋兼任军长的新八军虽然实力垫底,但论野战能力,也要强过只会守不会攻的晋军。

在未接触到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之前,第十一战区部队进展较快。10月20日,其先头部队已占领漳河南岸,开始架桥北渡,向邯郸进发。

漳河以北、邯郸以南就是刘伯承选定的预设战场。之所以做这样的选择,刘伯承事先经过了周密考虑。

邯郸在春秋战国时为赵国都城。那时的赵国周围全是秦国、匈奴这样的强敌异寇,“数拒四方之敌”,故名“四战之国”。物换星移,到平汉战役打响时,它的南面也正好处于“四战之地”的战略位置——太行、冀南、冀鲁豫三块根据地在此处交汇,战前便于三大纵队向心开进,战中便于地方武装和民兵进行支援配合,就连后勤供应也易于就近筹划。

平汉战役的战役准备与上党战役是交错进行的。平汉战役开始后,上党战役才刚刚结束,第二、三、四纵队都尚在山西,先期到达作战地域的只有第一纵队。

山西的三个纵队缺乏运输工具,全靠两条腿走路,短期内不可能赶到。为了争取时间,集中主力,刘伯承当即命令第一纵队先行阻击敌军,阻止其前进。

这构成了刘伯承选择“四战之地”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如果让敌军在其他三个纵队到来之前,抢先构筑出坚固阵地,到时总攻就会打得比较吃力,而预设战场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消减这一不利因素。

预设战场西有太行,东为河套,中间为一条东西长三至五公里、南北长八至十公里的狭长地带。这一狭长地带里尽为沙丘,时值十月,放眼望去更是一马平川,田野里可利用的隐蔽物极少,除了村落之外,敌军难以构筑有效的防御工事。

敌人钻进牛角尖了

当然,有利就有弊,从第一纵队的角度来看,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他们打的也是防御战。

敌军渡河时,本是集中火力予以打击的最佳时机,但漳河北岸找不到可建工事的地方,同时第一纵队本身还面临着火力不足的问题。

第一纵队原属晋鲁豫军区,他们本已轻装完毕,准备开赴东北战场。当时认为到了东北就能由苏军换发武器,所以该纵队已将原有的迫击炮、重机枪和一部分轻武装移交给了兄弟部队,有的建制连甚至仅保留了四挺轻机枪和三分之二的步枪。

赶上这个节骨眼,他们只能等打完仗再出发北上,至于已“轻装”掉的武器也不好再向兄弟部队索回,唯有拿着剩下的步机枪和手榴弹参战。相对他们这种状况,第十一战区具有更为明显的火力优势,尤其是第四十军和三十军还都有一些半美械装备,士兵配备有美式冲锋枪。

在既无足够火力,又无法构筑工事的情况下,无论是全面阻击还是节节阻击,都不易达到迟滞对方前进的效果,而且部队伤亡必大。按照刘伯承“行动要灵活”的指示,第一纵队司令员杨得志选择了以小部队奔袭,大部队另行择地构筑防御工事的打法。

平原之上,奔袭战术对非骑兵部队的体力是一个极大消耗,而且袭击也难以取得战果,往往不是扑空,就是因敌人兵力集中而无法取胜,最糟糕的是,有时绞在一起后想撤都撤不下来。

10月24日,第十一战区三个军全部渡过漳河。之后第三十军就地掩护,四十军和新一军继续向北推进,直逼邯郸以南的崔曲。

崔曲是个大村,人口比较稠密,战前住了两三百户人家。老百姓为了防沙,又在村与村之间的沙窝地里种了不少树。第一纵队大部队即以村庄和树木作为掩护,在这里建立防御阵地,但工事尚未完全筑好,敌军已经发起了连续攻击。

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和残酷。纵队司令员杨得志接连一两个小时都未能得到战况通报,一问才知道旅指挥所与前线部队的电话联系已经中断。到了当天黄昏时分,崔曲终于失守。

在平汉主战场,刘伯承也按照自己的突击钳制理论,将参战部队分为突击队和钳制队。第一纵队所扮演的角色就是钳制队,任务只是牵制敌军,不让敌军过于逼近邯郸,整场大戏的主角其实是突击队,即从山西赶来的那三个纵队。

古人云,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刘伯承不会下棋,但论其用兵之道,却绝不亚于一个棋坛高手。就在一纵队局部失了一“子”的同时,他已经悄然赢得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势”——三纵队全部和二纵队大部于当天赶到,并对敌军形成了三面包围的态势。

刘伯承对此十分兴奋,他随手摘下眼镜,说:“现在势态非常之好,敌人钻进牛角尖了,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当晚,刘伯承命令各纵队向敌军发动反击。孰料一夜激战后,战果并不大。

老西北军擅于就地构筑野战工事,包括依托村庄组织防御,这在第十一战区部队里得到了体现。本来在“四战之地”构筑工事是最难的,要在野地里挖个坑,往往刚刚挖好马上就会被风沙填平,想依托村庄,村舍的门板、窗框、桌凳等又都在积年的兵火中被当作柴火烧掉了,每间房子都形同一个个空壳,难以对己方形成保护。

他们想到的办法是利用房顶——这里村民的住房几乎全是平顶,平时房顶上可以晒粮食,搭个梯子便能攀上攀下。

房顶被改造成了天然堡垒,解放军即便攻入村庄,也无法将守军赶出去,反而会被居高临下的火力网所困。

此外,老西北军打仗拼命,作战风格与八路军近似。第十一战区在这方面同样有所继承,特别是第四十军,能打近战,也能拼手榴弹,这在国民党军中是不多见的。首先突破第一纵队防线的四十军主力一〇六师即在此例,师长李振清外号李铁头,他自己就经常赤膊上阵,更不用说手下部卒了。

发现难以一蹴而就,刘伯承决定暂不发起总攻,而是“猫逮老鼠,盘软再吃”,先采用围困的办法,消耗对方的精力和实力再说。

只许胜,不许败

第十一战区部队固然能攻善守,但他们初到华北,对地理民情不熟,且从上到下都轻视解放军,只是一味急于求胜,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险地。

由于远离后方,导致部队所带的补给不足,粮食方面尚可支撑,但缺水问题却无法解决,偏偏“四战之地”又是一个多沙缺水的地区。在被连着围了四天之后,各部队内缺水粮,外无援兵,士气和战斗力都大为削弱。

10月28日,晋冀鲁豫野战军后续部队先后赶到战场。当晚,刘伯承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下令发动总攻,主要攻击目标为占据崔曲村的一〇六师。

崔曲是在第一纵队手上丢失的,他们对地形及敌军的特点已经有所掌握,同时基于部队荣誉感,以及各纵队之间本身存在着的一种竞争心理,就算不用动员,该纵队也能在进攻中上足发条。刘伯承非常了解自己的部属,他根据情况的发展变化,决定将第一纵队由钳制队转换为突击队,其他纵队则由突击队转换为钳制队,负责对崔曲周边的其他敌军进行牵制。

崔曲争夺战实际是一个立体式的三层战斗。第一层是对“房顶阵地”的攻击,这算是“空中格斗”。由于没有重武器,又不会用炸药,在攻击“房顶阵地”时,一纵主攻部队组织了两百人的投弹队,投弹手除腰系肩挎手榴弹外,每人手上还提一只装满手榴弹的柳条篮子。投弹队背后是紧紧跟随的梯子队,梯子队后面是全团集中起来的火力队。

一场“空中格斗”下来,村子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一〇六师被从房顶赶下来后,双方接着又进入第二层、第三层的战斗:第二层是依托门窗逐户争夺,这算“中间争夺”;第三层是大家都将房屋的墙壁炸毁,力争控制街道,这算“地面战斗”。

崔曲的面积并不算大,交战时敌我混杂一处,战斗异常残酷。战斗进行到第二天,一纵仍未能完全占领村庄。纵队司令员杨得志遂召集三个旅的干部到纵队指挥所开会。

当干部们满身是汗地赶到纵队指挥所时,情绪都有些紧张。第一旅政委邓存伦进门后,抓起一只碗,一连喝了两碗水,然后坐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馒头啃起来。看起来已经有几顿饭没吃了。

杨得志见他啃的馒头上有血迹,就关心地问道:“你负伤啦?”

“没有哇!”邓存伦站起来,发现杨得志是看到了他手上拿的带血馒头,赶紧解释道,“这是我刚从战场上捡来的。”

接着邓存伦颇为激动地说:“七团打得很苦。我见到了团的干部,副团长徐中禹哭了……”

不独是七团,其他旅的情况也都差不多。杨得志说我知道大家打得苦,可是如果我们不夺回崔曲,“刘邓首长的整个战役计划就会被打乱,我们一纵将无法交代”。

他语气铿锵地对干部们说:“明天拂晓前把崔曲夺回来!管他什么李铁头、李钢头,都要把他砸烂!”

纵队政委苏振华接着加以补充:“我们一定要顶住敌人,只许胜,不许败!”

“对”,杨得志索性把话挑明了,“夺不回崔曲是要掉脑袋的!”

10月30日,一〇六师被基本歼灭,师长李振清只带着一个多连的队伍乘夜突出重围。

战斗结束后,崔曲及四周的小路基本已被尸体所堵塞。为了夺回崔曲,一纵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代价,仅一纵十六团的伤亡人数就超过了三百,二十团团长王大顺、参谋长慕斌均牺牲于此役。面对着各部队报上来的伤亡数字和那些熟悉的名字,杨得志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当天震动全线的另外一个消息,是高树勋宣布起义。

高树勋的新八军虽然实力较弱,但也不是不能战。三纵跟新八军交了一次手,一打就是几百人伤亡。不过与其他两个军的指挥官不同,高树勋与中共方面早有联系,他的好友、“座上客”王定南就是地下党员,而且一直在对高树勋做政治争取工作。

高树勋和孙连仲一样,都是原西北军将领。孙连仲投蒋后颇得重用,官至战区司令长官,高树勋则相对受到排挤和冷遇,部队的给养供应一直被严格控制,尤其是他与中央军嫡系将领汤恩伯、胡宗南不睦,双方矛盾很深。这些都是促使高树勋起义的诱因,当然,如果不是军事上已处于被动局面,他也未必肯断然发动起义。

邓小平后来解释为什么要争取高树勋:“没有他起义,敌人虽然不会胜利,但是也不会失败得那样干脆,退走的能力还是有的,至少可以跑出主力。”

这是在解放战争初期,南京政府尚未到风雨飘摇的时候,国民党军队里主动起义的部队也还不多。高树勋在下决心起义之前,思想斗争就非常激烈,他明白自己一旦起义,四十军、三十军必然会面临被歼的厄运。大家都是老西北军出来的,他害怕因此背负骂名。

早在一九四〇年,高树勋曾诱杀同为西北军将领、以前还做过他上司的石友三,当时就被西北军老人骂为“不仁不义”。他推心置腹地对王定南说,如果这次再因为他的原因而导致四十军、三十军覆灭,“旧西北军同仁,会对我恨之入骨,骂我专干不利于西北军的事情”。

虽经王定南再三劝说,但高树勋仍犹豫不决,神思恍惚。刘邓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除帮其解决后顾之忧,将高树勋的家眷从徐州接至根据地外,还决定采取一个大胆行动:由参谋长李达亲自前去进行会晤。

这是个政治仗,不能不下本钱,而且本钱还不能小。邓小平认为只有派李达亲自前去,才能显示出己方最大的诚意。刘伯承也表示赞同:“对,非常之时,这样作用更大呀。”他还写了一封亲笔信,让李达带给高树勋。

生死攸关

身负重要使命的李达当即动身出发。他脱下军装,换上了一身长大褂——即便是平时相熟的干部,若不仔细辨认,也看不出他就是自己的参谋长。

看到众人都显得有些惊异,李达一边用两只长袖把身上掸了掸,一边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笑着说:“哈,多年不穿这玩意儿了!今天要过河去走‘亲戚’,不得不穿上应酬一下。”

李达只带了两名同样乔装改扮的警卫员,便秘密越过前沿阵地,然后在王定南等人的接应下进入了新八军军营。一到那里,他们就发现所有的汽车、马车都头朝南面,显然高树勋同时还在做撤退准备。

见李达这样的解放军高级将领能在这种情况下,不避危险,亲自前来会晤,高树勋大为感动。另一方面,李达的经历也很特殊,在土地革命时期,他曾是孙连仲部队的一个旅部副官,后来经过宁都起义,才随董振堂等人参加了红军。这使得高树勋更觉亲切,两人相谈融洽,第二天高树勋即正式宣布起义。

对高树勋的争取一直在秘密进行中,国民党阵营始终被蒙在鼓里。当孙连仲在北平听到消息时,只剩下了懊恼和沮丧的份儿,“前边有个董振堂,今天又出了个高树勋,真是该我倒霉”。

在率部起义之后,高树勋也给马法五等人打去电话,说明了情况,并要求他们脱离国民党并进行起义。接到电话,马法五等人如同听到一声晴天霹雳,顿时方寸大乱。

马法五个头很高,人很瘦,留着小胡子,缺乏一般军人那样威风凛凛的气势和仪表,如果让他换了便衣,就跟个老书生差不多。不过你可不能因此就小瞧了他。老西北军的将领本就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孙连仲、高树勋这样的大块头,一看就是赳赳武夫;另一种是庞炳勋、马法五的类别,貌不惊人,但为人处世和行军打仗都分外机敏。

马法五原来就是庞炳勋的部下,多少年下来,早已练就了一身夹缝里求生存的技能。眼见无法突破崔曲一线的防御,高树勋又采取了这样一种行动,他当晚就决定用逐村掩护的办法向南突围。

刘伯承实施包围战,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把四面都围死了,而是会特意网开一面,留出一个缺口给对方撤退,其用意就是要避开阵地消耗战,在运动中达到歼敌的目的。

敌军一脱离阵地,各纵队便立即绕道其侧翼实施平行追击。10月31日下午,当敌军退至漳河北岸的旗杆漳(现名章里集)、西玉曹时,就再也无法南行了,因为这时的漳河已提前被解放军所控制。

自古擒贼先擒王,刘伯承的说法是“五个手指不能同时按五个跳蚤”。考虑到旗杆漳乃马法五的指挥部所在地,刘伯承集中了一纵、二纵,以求重点攻克旗杆漳。

旗杆漳由马法五的第四十军防守。这座村子比崔曲还大,有一千多户人家,与崔曲不同的是,村庄内的街道比较宽,更利于守军发挥其火力优势。

负责前线指挥的杨得志从下半夜开始下令发起攻击。战斗最初还比较顺利,但当一纵、二纵进入村庄边缘时,就遭到了对方的猛烈抵抗。马法五深知这一仗生死攸关,所以竭尽全力,而他的四十军在丧失一〇六师这一主力的情况下,也依然表现出很强的作战意志,双方逐渐形成对峙局面。

杨得志站在离旗杆漳较近的一座砖窑上进行观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能听到密集的枪炮声,甚至还能看到远处的火光,但就是得不到关于部队进展的任何消息。

杨得志让人给进攻部队带去话,要求一定要抓住夜战的有利时机拓展战果:“夜间占领一座房子,等于白天占领一条街道。”

一纵以三旅为主攻,该旅的十六团终于一马当先地攻入了村庄。他们打得很苦,在逐街逐屋的争夺中,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伤亡代价,然而就是这样,也没能达到杨得志战前的预想目标——天将拂晓,三旅也只控制了整座村庄的三分之一左右。

天一亮,四十军发起反击。原来攻入村内的解放军多被挤出已占领地段,只有十六团等少数部队仍在村内坚持,但他们与指挥所的电话联系也完全中断了。

马法五下令对村内的十六团进行重点围攻,同时集中炮火朝村外四周进行射击,以切断村外解放军支援部队的前进道路。

村内的枪声从刚刚天亮一直响到下午三点,之后便慢慢地稀落下来。在支援部队仍无法进入村内的情况下,这对解放军而言,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杨得志一面调部队准备天黑后继续发动攻击,一面向村内派出通信员,试图沟通与十六团的联系,然而派出去的几批通信员都牺牲在了半路上。

枪声越来越稀落。几个小时过去了,杨得志还是得不到一点信息,他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直到黄昏时分,十六团派两名战士出村送信,杨得志才知道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原来下午三点以后枪声之所以稀落,并不是十六团被敌人消灭掉了,而是敌军已停止猛攻,同时十六团自身也伤亡惨重,2300多人的一个团,能够继续作战的只剩下1100多人,三个营长有两个都负了伤,因此之故他们也没有马上组织反击。

十六团仍能在村内坚持,就说明敌军的劲头已经不行了。杨得志信心大增,他随即便调兵发动第二轮总攻,到天亮时,四十军除少数突围外,其余大部被歼,马法五亦遭俘虏。

政治靶

在旗杆漳攻坚战打响的同时,三纵也正在向西玉曹发动进攻。西玉曹的守敌为三十军主力,官兵训练有素,他们在退入西玉曹后,将村内民房全部挖通,房顶筑起掩体,连墙上也凿出多达三层的射孔,在全村构成了一道严密的火力网。

三十军虽然未能将火炮等重武器带来前线,但该军有两个团均为半美械装备,近战时杀伤力同样不小。三纵八旅第二十二团在山炮支援下率先冲入村内,激战中,共有两名营长负伤,一名副营长阵亡,九连连换三次连长,七、九两个连的排干部全部牺牲。足见战斗之残酷激烈,之前刘邓力主争取高树勋起义,认为“如果硬斗硬,我们伤亡会很大”,其必要性也正在这里。

直至11月2日晨,八旅仍未能结束战斗,非但如此,由于遭到敌军反击,部队还被迫从村内撤了出来。此时,一、二纵基本全歼四十军并俘虏马法五的消息传来,三纵受到鼓舞,遂打破常规,于中午再次发起总攻。

这次三纵司令员陈锡联效仿他的老首长,也来了个“围三阙一”,把东南面虚留出来。同时在正面进攻时加强了步炮协同,规定进攻时必须响三声号:一声号响,山炮发射;二声号响,机枪开火;三声号响,才是步兵冲锋。

敌军果然中计,见正面枪炮凶猛,遂从东南面蜂拥而出,结果正好被预伏部队所围歼。

平汉战役至此结束,晋冀鲁豫野战军继上党战役后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并且缴获大量武器弹药,其中包括美制反坦克炮、火箭筒、冲锋枪,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战争中缴获到美械装备。战役结束后,毛泽东分别致电刘邓,称此次战役为“血战十日”的“伟大胜利”。

平汉战役对孙连仲而言,犹如一场噩梦。从此之后,他不仅不再提及在台儿庄战役中将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事,而且每当谈到他的部队跟刘伯承作战的经历时,也总是噤若寒蝉。私下里,他更对人慨叹:“败军之将,岂可言勇!”

上党战役、平汉战役是在国共谈判期间进行的战役,它们的连续取胜令中共在谈判中进一步占据了主动地位。不但蒋介石为之吃惊,连在谈判中担任调停角色的美国人也不满意,他们责问蒋介石:“(你们)兵力还没有调齐,怎么能打?”

蒋介石、阎锡山本来要把足球往解放区的中央大门踢,但两役下来,刘邓把球门守住了。蒋、阎就此停止了对解放区的大规模进攻,刘伯承后来追述说,如果没有那两仗,就不会出现这一局面。

1946年1月13日午夜,国共达成的停战协定正式生效。在此之后,中共中央决定将晋冀鲁豫解放区和山东连接起来,以扩大后方,便于部队活动。与此同时,为适应运动战的需要,刘邓又进一步整编部队,在原有四个纵队的基础上增加了六纵、七纵。

停战期间,战争的阴云并没有散去。5月1日,中共中央下达练兵指示,刘伯承立即部署晋冀鲁豫解放区展开整军练兵活动。

6月10日,晋冀鲁豫解放区召开练兵会议,会前刘伯承特地指示要组织与会的旅以上干部进行打靶,还表示自己也要亲自参加。

当天上午8点,在李达等人的陪同下,刘伯承准时来到位于邯郸市东南郊的靶场。这座靶场原为侵华日军所修建,占地数十亩,因为解放军接管后尚未来得及整修,所以显得有些荒芜,杂草丛生。

刘伯承没有按照惯例先给干部们讲话,而是向负责管理枪弹的警卫战士要了一支步枪,然后回头对众人说:“我跟你们比武,我先打三枪,我一只眼,可能打不好,你们都要打好。”

说着话,刘伯承给步枪装上子弹,向前跨两步,伏下身子,用卧姿进行射击,连发三枪。他打完之后,李达等人也打了三发子弹,其他人则按列队顺序依次进行。

刘伯承很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干部的射击动作。全部都打完了,他让训练处长把射击成绩记录拿过来看。

因为身有残疾,刘伯承年轻时留学苏联,实弹射击就只能及格,更不用说现在已过天命之年,成绩不佳是可以预料的,记录上显示的成绩也确实不理想。不过刘伯承之所以不怕“丢丑”,一定要与干部们一起打靶比武,是因为他今天要打的不仅是“技术靶”,更是“政治靶”。

刘伯承要干部们随便围拢到他周围,然后拿着刚刚用过的步枪对大家说:“有的旅长和纵队参谋长,同我打得差不多,三发不过十环,不如战士,但成绩不小。三发子弹把和平麻痹、斗志松懈、居功自傲这三个思想敌人打掉了,打中了要害!”

在当场对几名打靶成绩过差的干部进行告诫后,刘伯承又对一位打靶成绩优异的旅参谋长提出了表扬:“我们练射击技术,就要练得像用筷子吃饭一样‘百发百中’,要吃哪一块就能夹到哪一块,做到熟能生巧。”

会议最后,刘伯承还用非常严肃的口气,对一位没有按命令到场参加打靶的高级干部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这不是一件小事,从这里窥见了令人担忧的苗头!”

刘伯承很少对部下发火,这一场面给全场人员极大的震动。

猛虎掏心

刘伯承认为,技术是战术的基础,只有技术基础扎实,才能更有效地组织和运用战术。

在他发出“和平,麻痹,松懈,刀枪入库,枪栓拉不开,这很危险”的警醒后,晋冀鲁豫的整军练兵活动进入高潮。各部队从高级干部做起,除着重进行射击、刺杀、投弹和土木作业四大技术的训练外,还组织了村落战、攻坚战和大兵团协同作战的军事演习。

1946年6月26日,国民党军集中28个正规旅,连同地方部队共达30万人,向中原军区的李先念部发动大规模进攻,全面内战由此爆发。

李先念部被迫分路组织突围,同一时间,山东野战军、华中野战军也遭到敌军围攻。当时的情况是,中原、山东两方面都很吃紧。为了迫使追击李先念部的敌军回援,也为了缓和山东局势,刘邓按照中共中央的命令,亲率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进兵冀鲁豫,准备发起陇海战役。

陇海战役的目标是奇袭陇海线。在铁路的北面,也就是野战军袭击的正面,自兰考县考城镇而东,直达虞城县以北,敌军设置了一条封锁线。这条封锁线纵深达六七十公里,到处是据点和封锁沟墙,而且守备也很严密。

刘伯承在指挥一二九师时,交通战就是家常便饭。打交通战,一般要先逐个攻击敌人的据点,摧毁其封锁线,这样才能对铁路展开破袭,不然的话,就有侧背遭敌袭扰之忧。百团大战采取的就是这种打法。

不过打百团大战时,为的主要是破袭铁路,陇海战役则不同,它为的是转移敌军在其他方面的视线,没有那么多时间用于先期准备,也无足够力量一一拔除据点,而一旦打草惊蛇,又必然会失去袭击的突然性。

经过慎重研究,刘伯承决定采取大胆行动,弃侧背威胁于不顾。他说:“如果我们顾虑残留我侧背之敌,那么我们就根本不要想进到陇海路。”

刘伯承指挥作战向来心细如发,但有时候形势又要求他必须胆大包天。从8月5日起,晋冀鲁豫野战军先以小部队佯攻考城,再以一部分地方武装监视敌军的某些重要据点,对其他多数据点则置之不理。

在此期间,主力分成左右两路向攻击地域开进。他们晓行夜宿,避开公路、村落,在撇开封锁线之后,悄然到达了攻击出发地。

8月10日夜,刘伯承正式发起陇海战役,左右两路部队按照预定计划对铁路实施了“猛虎掏心”。经过两天战斗,一下子就破袭了从开封到徐州长约三百里的铁路线。

刘邓在陇海的出击行动,使蒋介石大受震动,他被迫从围追中原军区部队的兵力中抽调出三个整编师,令其向开封急进。发现围魏救赵之计已初步产生效果,中央指示刘邓迅速占领豫东诸城,以迫使这三个师在新黄河驻防。

8月14日,刘伯承下达陇海战役第二阶段作战命令,各纵队开始南下夺取县城。这时他们的进攻已失去突然性,而长途行军的弱点却逐渐暴露出来。

从根据地到达陇海线,晋冀鲁豫野战军足足走了半个月。当时正值雨季,阴雨连绵,许多道路被淹没,桥梁被冲毁,部队只能顶着酷暑和暴雨在泥水中艰难行进。之后又实施铁路破袭,各纵队均已相当疲惫。相比之下,驻守各县城的敌军则是以逸待劳。

在临场指挥上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先前上党、邯郸的连续取胜,使一些指挥员不免骄傲轻敌,同时经过较长一段时间的停战期,另一些指挥员又对随即到来的激战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表现在实战过程中,就是求胜心过切,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下肚去,可是由于对敌情地形缺乏深入的侦察研究,反而难以达到目的。

一纵九旅打民权县城。民权守敌总共才一个营,加上地方武装,也不过千余人。结果九旅数次攻城都未成功。

接着敌军由商丘向民权驰援,纵队集中主力打援。一攻城,一打援,一纵损失很大,其中九旅政委负伤,团营以上干部牺牲5人。一场战斗伤亡这么多干部,是纵队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连纵队司令员陈锡联都觉得这一仗很不合算。

“谱不可以尽弈之变,法不可以尽战之奇”,不管战前怎样千算万算,总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刘伯承审时度势,决定迅速收手。8月22日,晋冀鲁豫野战军撤出陇海线,移兵鲁西南进行休整。

鲁西南在蒋介石的战略方案中属于势所必争的军事要地,一旦该地域被晋冀鲁豫野战军完全控制,就等于在他的平汉线和津浦线之间插上了一把刀子。乘晋冀鲁豫野战军未及休整之机,蒋介石从中原、华东分别抽调集结了14个整编师、32个旅共30余万人,兵分两路,朝鲁西南夹击过来。

中原、华东的包袱轻了,刘邓的包袱却重了。

避强击弱,弱中选强

1946年9月5日傍晚,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六纵队前指传来消息:“刘师长来了!”

虽然刘伯承早已是晋冀鲁豫军区和野战军司令,但干部战士还是喜欢按照抗战时的习惯,称其为“刘师长”。在之前由各纵队司令员参加的会议上,刘伯承已经明确,必须要跟来敌打上一仗。

打完陇海战役后,部队非常疲劳,兵员弹药也未及补充,与敌军相比,无论兵员数量还是武器装备均处于劣势。可为什么还要打呢?一句话,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不打的话,野战军就要退到老黄河以北去了,今后作战将更为困难。

关键是怎么打。从敌情上看,这次由华东即徐州西进的敌军较强,相对弱一些的,是由中原即郑州东进之敌,这一路部队中,只有整编第三师(整三师)是唯一的中央军嫡系部队。

整三师原在豫陕鄂,用于围攻中原突围的李先念部队,由于爆发了陇海战役,才与其他两个整编师一道被抽调了过来。该师是嫡系不假,不过在与李先念部的作战中损耗不小,且部队疲惫不堪,状况并不好。

刘伯承作战很注意研究敌将。整三师等三个整编师虽在名义上属孙震指挥,但孙震系川将出身,不是树大根深的中央军将领,对非基干部队统辖力有限。整三师师长赵锡田则是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外甥,他在抗战中既打过日本人,也打过新四军——皖南事变中曾参与围攻新四军总部,造成新四军军长叶挺被俘。因为既有背景,又有战绩,所以赵锡田平时颇为狂妄自大,不大听孙震的指挥。

在刘伯承的作战原则中,敌人即便没有弱点,也要把他的弱点给创造出来,何况赵锡田有这样的弱点。他据此推断,只要用诱敌深入的战法,一定可以歼灭整三师,而只要打掉了整三师,就可以有效地震慑其他各路敌军。

避强击弱,弱中选强,刘邓定下决心:先打整三师!

由于战场被预设在定陶以西、菏泽以南的地区,因此这一战役被称为定陶战役。在兵力布势上,三纵、七纵为南集团,二纵、六纵为北集团,负责对整三师实施南北钳击,其余部队分头阻击或监视其他各路的敌军,防止他们与整三师靠拢。

国民党军的此次进攻由郑州绥靖公署(郑州绥署)主任刘峙亲自督战。在原计划中,整三师与整四十七师齐头并进,会攻定陶,但刘伯承根据情报得知,刘峙临时对计划做了修改,改为整三师单独攻菏泽。这样两师的间隔扩大,而且越往西间隔越大。

根据这一战场变化,刘伯承也随之将预设战场西移至大小杨湖地区。9月3日晨,他下令放手引诱整三师冒进,争取使它能够在当天晚上到达大小杨湖。整三师果然没有防备,在六纵一部的引诱下,像一条嗅到香饵的鱼,摇头摆尾地“游”进了大小杨湖。

当晚11点半,刘伯承下令对整三师发起全线攻击。此时南北集团的主力已待机休整了五天,而整三师却被阻击消耗了五天,兵力上南北集团也四倍于敌。

优势占尽,但直到天亮,南北集团都无法将整三师予以歼灭,只能暂时予以围困。9月4日晚,又继续发起攻击,结果仍无法尽取全功。敌我几成胶着、对峙状态。

整三师确实表现出了嫡系中央军所具备的战斗力。经过两天激战,参战的四个纵队虽歼其三个营,但自身也伤亡不小,而且官兵都非常疲劳。

整三师师长赵锡田至此已明白本师陷入绝境,遂拼命向郑州呼救。刘峙闻报,急忙下令各部进行增援。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刘伯承除严令各路阻援部队不得退却外,决定亲自到六纵进行指挥和督战。

出现在六纵前指的刘伯承身着浅灰色粗布军装,戴一副茶色的护目眼镜,尽管头发已经斑白,然而精神焕发。随其一道前来的还有参谋长李达。

六纵前指的作战室是借用老百姓的两间草房。墙上挂着作战地图,上边密密麻麻地插着红蓝两色的三角小纸旗,标着敌我双方的所在位置。各纵队指挥员坐在草房子里,刘伯承一边指点着地图,一边给他们讲解新的战术部署。

刘伯承非常讲究军事用语。他把战役范围的兵力区分,称作“兵力布势”,把战术范围的兵力区分,称作“兵力部署”。新的部署再次强调集中兵力和火力的问题,六纵由此担任了主攻任务,其目标是歼灭整三师主力五十九团。

部署完毕,各纵队指挥员返回自己的指挥岗位,只有六纵政委杜义德和几名参谋人员留在刘伯承身边。

我们要更顽强

夜幕降临,作战室里除了不时响起的电话铃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刘伯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墙上的地图,一位参谋手里拿着一盏棉油灯,在旁边替他照明。

这时电话“丁零零”又响了。作战参谋立刻拿起话筒,然后递给刘伯承,告诉他是身居前线的六纵司令员王近山请他讲话。

六纵的组建时间不长,整个纵队除四十六团是红军老部队外,其余多是抗战时期活跃在太行山上的军分区部队,也就是地方武装。虽然是新部队,但司令员王近山带兵经验丰富,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使六纵有了劲旅模样,并在陇海战役中有上佳表现。加之王近山积极请战,这才促使刘伯承把最重的担子交给了六纵。

问过六纵的准备情况后,刘伯承对王近山说:“这一仗如果我们打不好,冀鲁豫平原我们就站不住,你们还得背着小包袱上太行山哪!”

王近山很有决心:“六纵队即使打得只剩下一个连,我当连长,杜义德当指导员,也决不放弃战斗!”

之后,刘伯承又分别与七纵、三纵、二纵的司令员通话,一一进行嘱咐。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总攻时间到来。刘伯承坐在木凳上,时而望望墙上的军用地图,时而抬起左手,看一看手表上的指针。

时间突然变得特别漫长,指针一秒一秒地在往前转动——嗒,12点30分,全线开始总攻击。

炮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机枪声、手榴弹声此起彼伏。各纵队中,以六纵打得最为残酷艰苦。五十九团的抵抗十分顽强,各种武器射出的子弹形成了一道道严密火网,阻挡着攻击部队进入大杨湖这座仅有四百户人家的村庄。六纵抱着决不再“背着小包袱上太行山”的决心,连续向村内发起攻击,失利一次,再攻一次。

反复攻了几次后,李达给作战室的众人带来好消息:“我们已经攻上去了!”

六纵有四个营突入了大杨湖,接着其他纵队也相继传来捷报。

天色微明,六纵已有六个团攻入大杨湖,五十九团被压缩到村内的一个角落里。五十九团代团长吴耀东被迫用明语向上级呼叫救命,说:“我们顶不住了!最多只能坚持十五分钟!再不来援兵,我就自杀啦!”

赵锡田那边也没有多余的力量,他回答说他只能从师部派两个步兵连、三辆坦克增援大杨湖。

这些对话都被六纵指挥所电台监听到了,它说明五十九团乃至于整三师已接近崩溃的边缘,指挥官已经失去坚守的信心。不过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六纵也同样快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不但子弹、手榴弹即将耗尽,连预备队都用光了。

天一亮,进攻会更困难,而且援兵也可能赶到。天空阴沉沉的,灰白色的晨雾笼罩着大地,没有一丝儿风。作战室内人们的心情也跟外面的天气一样,有着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刘伯承拿起电话,把自己了解到的敌情告诉王近山,并且对他说:“敌人的伤亡也很大,子弹也要打光了。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敌人顽强,我们要更顽强!”

王近山放下电话,把旅团的机关干部和勤杂人员、炊事员、饲养员全都组织起来,实施了最后一次攻击。

上午8点,六纵摧垮了五十九团的防线,全歼守敌,吴耀东被俘。

半个小时后,太阳驱散了大雾,四架轰炸机飞来,在六纵前指的上空进行盘旋侦察。为了防止敌机空袭,六纵事先在作战室前面的墙根底下挖了一个防空洞,同时把电话机迁移到里边,作为临时指挥所。

这个临时指挥所仅能容纳一人,也就是刘伯承一个人。刘伯承个子很高,站在里边直不起腰来,可又不能坐下,只能蹲着接听电话,以了解外面战况的变化。由于劳累和天气炎热,汗珠一滴滴地从他脸上淌下来。

至10点,赵锡田开始率师部及其残余部队突围南逃。听到敌军已脱离工事,刘伯承赶紧发出追击令,攻击部队奉命全线出击,将整三师完全歼灭。

战斗结束时,敌机又飞到战场上空。六纵和抓获的俘虏都赶紧隐蔽起来,一名俘虏在隐蔽场所问身边的解放军干部:“贵军是哪部分?”

“刘伯承的,听说过吗?”

俘虏点点头:“败在他名下,我没说的。”另一名俘虏说:“我们部队就算顽强了,哪知你们比我们更顽强。”

刘伯承曾经告诉王近山:“只要消灭大杨湖的敌人,战役将有很大的变化。”大杨湖歼灭了五十九团,导致整三师师部直接暴露在各纵队的火力攻击之下,否则赵锡田也不至于弃工事而逃。

因为整三师被歼,整四十七师、整四十一师等部也因惊慌失措而向后撤退,最后被刘伯承“搂草打兔子”,捎带着各消灭了一个旅。

至9月8日,定陶战役结束。晋冀鲁豫野战军首开全歼国民党军整编师的纪录,缴获大量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资,其中仅二纵就缴获了五辆坦克、十二辆汽车。

战役刚结束,刘邓即召集各纵队负责人开会。一进门,刘邓便像往常一样迎上前来和众人握手,不同的是,这次两人都特别高兴,一边握手一边说打得好。

主要是摸摸老虎屁股

刘邓开会,主要就是进行总结,哪些打得好,哪些打得不好。虽然定陶战役是个胜仗,但刘伯承仍指出了此战在战术上存在的一些缺点,比如各部队的协同动作搞得不好,集中兵力攻敌一点也运用得不够成熟。他特别强调,后者在运动战中最易收效,需要切实加以掌握。

国民党阵营不是总结战术得失,是勒令下课。蒋介石懊丧之余,将郑州绥署主任刘峙、参谋长赵子立全部予以撤职。

其实世上本无常胜将军。解放战争初期,中原的刘伯承、华东的粟裕、东北的林彪,尽管都以谋算见长,但他们在指挥作战时也并不是全无失招,有的还打过败仗。毛泽东的睿智之处就在于,他不是简单地针对败仗给以处分,而是要求部下们进行总结,以利提高,同时继续给以信任和鼓励。

蒋介石不是说不懂军事,可他真的是不会用人。刘峙早在民国时就以能战著称,结果就因抗战开始时打了一次败仗,一直到抗战快结束时才得起用,其后又反反复复,打不好撤下,想起来再用。赵子立亦是一员非常能干的幕僚,他曾是薛岳的参谋长,抗战中第三次长沙会战的作战计划即出于其手笔。

如果让这些人继续留在位置上,他们起码还能从失败中得到教训,而战争中所得到的教训,则是一切军校课堂都无法给予的。像这样一打败仗或一遇挫折,就对主将幕僚进行搁置或处分,实际上也是一种巨大的人才浪费。国民党阵营本来战将如云,但到解放战争后期,居然已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不能不说与蒋介石错误的用人方略有关。

接替刘峙的是顾祝同,顾祝同并不见得比刘峙更能干,只不过是拿来换换手气而已。不过鉴于前任的倒霉经历,他和徐州绥署主任薛岳都不得不对晋冀鲁豫野战军予以重视,进攻部署也调整为:以徐州绥署的第五军和整编第十一师(整十一师)打头阵,向定陶、菏泽进攻,其余部队与郑州绥署部队一道在后面跟上。

在两路敌军中,以第五军、整十一师为最强。它们都属于国民党“五大主力”,不但拥有较为辉煌的战史,而且现有装备为全美械,火力强劲。按照原计划,这两支王牌军本来要投入山东战场,用于对付山东野战军和华中野战军,因为晋冀鲁豫野战军在陇海、定陶连打两仗,才被牵了过来。

9月中旬,第五军、整十一师连陷定陶、菏泽、东明等城,接着又沿菏济公路(菏泽至济宁)及洙水河南岸向巨鹿进犯,意图占据济宁。在冀鲁豫解放区内,两部几乎是横冲直撞,颇有挡我者死,逆我者亡的气势。

为避敌锋芒,刘邓一直在率部往东撤退,但老是撤也不是办法。当第五军、整十一师成分进态势,其他敌军又距两部甚远时,他们决定在巨鹿西南地区歼敌一部,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也使之不敢再大步推进。

刘伯承的具体部署,是以二纵在龙固集一线阻击第五军,集中三纵、六纵、七纵围歼进入张凤集的整十一师。这就是巨鹿战役,因为整个战役分成了龙固集和张凤集两个战场,后来人们也形象地称为“龙”“凤”之战。

这时晋冀鲁豫野战军已补充了1万余名兵员,其中翻身农民7000余,解放战士4000余——解放战士即俘虏的国民党士兵,过去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一般都是将俘虏兵予以释放。抗战期间通过对各种绿林和杂牌武装的收编,中共积累了大量“改造”的经验,到解放战争时期,就不是简单的释放,而是予以积极“改造”,将其化为自身的一个主要兵源。自此,解放战士便成为除缴获武器外,各解放区和野战军“以战养战”的另一重要途径。

不过这些新兵都还未来得及进行充分训练,其战斗力尚有待提高,对于各部队而言,真正有利之处是因定陶战役取胜而得到了休整,士气也较为旺盛。

就当时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实力而言,要集中兵力消灭一个整编师尤其是非嫡系的整编师,是可以做到的,但要消灭一支王牌军就比较难了,何况还是和两支王牌军同时交手。从实际出发,刘邓的目标也不再能够像定陶战役那样,一仗就歼敌一万余,而只能是歼其一部,用刘伯承的话来说,“主要是摸摸老虎屁股”,弄清对方的底细。

即便这样,仗也不好打。“龙”“凤”之战,刘伯承更关心的是“龙战”。因为这是标准的阵地防御战,二纵打惯了游击战、运动战,但对这种正规战还比较生疏,同时他们的武器装备也并不是很适合于防地防御。

9月27日,二纵五旅首先进抵龙固集布防。第二天,纵队司令员陈再道将五旅的部署情况向刘伯承进行报告,刘伯承听后说,晚上10点他要到五旅召开干部会,做进一步动员和部署。

教师爷打架,先让后打

晚上9点,五旅营以上干部就从四面八方赶到了旅部作战科。

从9点到10点,还有一个小时。军事干部们大多是急性子,一些人不时看着手表,就觉得指针走得太慢。有人断言刘伯承不会正好是10点到,因为野司离龙固集有几十里地,天又黑,“刘司令那么大年纪,骑马也跑不了那么快。”还有人说,也许是接电话的人听错了,“会不会把深夜4点听成是晚上10点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喊:“刘司令来啦!”众人一看手表,不快不慢,正好是10点!

因为晚上天黑路又不平,骑马不能跑,所以刘伯承是乘坐一辆胶皮轱辘大车来的。他的时间观念非常强,坐在大车里被颠簸得左摇右晃,还嫌车跑得慢,对身边的人说要是再这么慢慢腾腾,还是下车骑马好了。参谋们急忙劝他:“天这么黑,就是骑马也不能跑,还是坐车快。”

到了目的地,这些参谋忍不住向五旅的人“叫苦”:“刘司令路上老让我们快,快,快!”

刘伯承说:“叫你们快,快,是我觉得并不快,有点像老牛拉破车。”

他问来开会的人都到齐没有,回答说早到了。五旅副旅长牟海秀补充道:“刚才同志们在议论,说我们接电话时是不是把深夜4点听成是晚上10点了。”

刘伯承听了马上说:“10点,4点,相差太远。在战场上你们要是这样误解时间,该多危险哪!”

干部们在一座农家大院席地而坐,刘伯承坐在中间的一张长板凳上,给大家讲述战役意义和战术要领。

他先从第五军的历史讲起。第五军成立于抗战时期,系国内组建最早的一支装甲部队,最辉煌的战绩是在昆仑关战役中重创日军第五师团。此后它作为远征军的主力入缅作战,但几近覆灭,撤回国内的不足两万人,刘伯承因此评论这次远征打得“不怎么样”。

现在重新编组后的第五军继承了它早期的战术特点,即火力很强,编成内有榴弹炮、山炮等多种火炮,且步炮协同。二纵尤其是五旅要阻击这样的强敌,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五旅过去以打攻坚战见长,有一个团在上党战役中冒着敌人的炮火,架着梯子攻潞城,一共只用了十分钟。现在换成了打阻击,就有人认为不过瘾,是在啃骨头。刘伯承说,啃骨头有时也是有必要的,“如果把这根骨头啃掉,蒋介石的肉就无从长起了”。

虽然是“啃骨头”,但刘伯承担心就担心五旅把打攻坚战的办法全盘搬到阻击战上来,从而一味死守,形成消极防御。

抗战时期,刘伯承指挥一二九师,有一个三十二团打阵地防御战没打好,他就批评该团指挥员:你们那个是消极防御,不是积极防御。

按照刘伯承的观点,积极防御的战法有两种,一为“迂回法”,一为“层层抗击法”。他要求二纵包括五旅采用的战法是“层层抗击法”,或者叫运动防御、移动防御。

这种战法把战场视为移动的立体,主张实施多层次、大纵深防御。刘伯承强调,第五军火力强,所以每一层防御工事都要筑牢加固,以减少部队伤亡,但又绝不能死守,而是要“教师爷打架,先让后打”。

当然“先让”不是说阵地能轻易放弃,事实上,每一层工事都要负起阻击、消耗、钳制的责任,才能达到积极防御的总体效果。刘伯承计算了一下,要确保三、六、七纵在“凤战”中的歼敌时间,二纵在龙固集最晚要守到10月3日,在此期间,“每天只让它(即第五军)进二三里,三天只进八九里,这样就消耗了敌人,保存了自己”。

散会时已是深夜12点,刘伯承又钻进那辆马车,身披棉被,前往战场的最前沿——十四团阵地。他视察了十四团的防御阵地,并亲自对该团的作战队形进行了指导。

他告诉十四团指挥员,防御时最好采用三角队形,三角的最后面可以多设上几道防线,多放一些部队。这样就可以软顶硬打,起到先把敌人盘软,然后再打的作用。

刘伯承离开十四团时,天已经亮了。马车刚刚出村,第五军进攻的炮弹就在村西爆炸了。

牛抵角

自9月29日上午开始,“龙战”打响。刘伯承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二纵把他的战术要点都给用上了,他们以龙固集为中心的运动防御实施得非常成功有效。

第五军的火力是强,但在战术打法上,它有一个突出的缺点,即过分依赖于火力的发挥,而且打仗比较程式化,总是先来一套飞机大炮坦克的立体攻击,然后再出动步兵进行冲锋。

二纵很快就掌握了对方的这一套路。他们以三分之二兵力分布于前沿,三分之一位于纵深准备反突击。前沿部队在敌军实施轰炸时,就躲进工事,一俟轰炸结束,敌军步兵接近,马上从工事里钻出来,以突发短促火力予以杀伤,同时抓住时机实施反突击。

刘伯承原来估计“龙战”最多只能守到10月3日,没有想到二纵居然守到了10月7日,而且龙固集始终没有丢失。在这9天里,第五军前进不到10里,伤亡近2000,而二纵的伤亡数却只有数百。刘伯承战后特颁嘉奖令,称赞“龙战”是“本次作战的模范防御战例”。

由于“龙战”出人意料地顺利,刘邓开始专注于围歼整十一师的“凤战”。

整十一师就是那个在土地革命时期,曾经败于中央红军之手,后来又迫使中央红军离开苏区进行长征的老十一师。这支陈诚的基干部队历经十年内战、八年抗战,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尤其是他们曾在中央红军手中尝到过厉害,也相应总结和积累了一些反游击战、运动战的办法。

打运动战就是要让对手露出破绽,但这次因为晋冀鲁豫野战军未能大踏步机动,双方主力距离较近,使得整十一师事先有了警觉。就像当初进入中央苏区进行“围剿”一样,他们在行动时变得非常狡猾:昼间前进,各部会密切协同,而且一定先派大量便衣在周围进行搜索、警戒,不做好必要的反袭击措施,决不轻易冒进;晚上宿营,不仅全都紧靠主力退缩集结,而且外围村落还驻扎着警戒部队。

敌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有如一块钢板一样,围攻部队就不太容易对其进行分割包围。10月1日,又突然下起大雨,“凤战”的预设战场张凤集变成了一片水网地带,这也给参战部队增加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尤其对步兵的机动极其不利。

一直到10月3日,“龙战”已进行了五天五夜,整十一师第十一旅的位置前突,刘邓才抓住机会,下令各纵队于当夜向其发起攻击。

可是这次攻击实际上还是启动早了。整十一师并没有充分展开,战斗单位全都集结在一起,很难单独围歼其一路或一点,而且各纵队在进攻时又机械套用了定陶战役中的攻坚打法,以火力对火力,但最后发现要比火力,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整十一师既能像老西北军那样打野战和近战,同时又兼具装备精良,火力凶猛的优势,战场上其密集的炮火有如飞蝗一般。尤其让进攻部队印象深刻的是,整十一师的炮兵水平很高,善于组织步炮协同。三纵二十五团本已占领了西北外围的李胡同村,敌军集中20余门火炮进行猛轰,结果该团的防御工事悉数被毁,村内民房仅剩下残垣断壁。

相比之下,晋冀鲁豫野战军火力较弱,不仅弹药少,而且所使用的手榴弹、迫击炮弹有好些是不能爆炸的“臭弹”。步兵在发动冲锋时,又往往陷于大雨形成的积水泥泞中,更使冲锋的效果大打折扣。

整十一师称得上能攻善守,它在防御上还有一个很特殊的方法,即通常以一个加强连在村外实施移动警戒,这样既易使进攻部队扑空,又能保障基本阵地。

二十五团对敌人的这一打法不熟悉,他们在向李胡同攻击时,防守李胡同的一个骑兵连不战而逃,但实际对其基本阵地起到了报警作用。敌主力由此发动反击,对进入村庄的二十五团实施了集中轰击,从而使二十五团蒙受了较大损失。战斗中,该团四连数次进行编组,最后只编了两个班。

经过3日、4日两晚的激战,进攻部队在各个攻击方向上都未能获得重大战果,仅仅消灭了外围曹家垓的一部守敌。这是运动战实施中非常忌讳的一种状态,叫作“牛抵角”。

刘伯承指挥作战,最怕的也就是部队陷入“牛抵角”。因为“牛抵角抵了半天,消灭不了敌人,最多也不过是把敌人打退而已”。

后来刘伯承在“复盘”时说,如果当时能够把主力拉远一些,只以小部队接敌侦察,诱使敌军大胆前进,然后再出其不意打它的薄弱部分,收获就可能不一样了。

好在两番较量之后,野司也已经摸清了整十一师的防御位置及其部署特点。10月5日,刘伯承调整部署,将歼灭目标由一个旅缩小至一个团。他下令六纵从敌背后进行截击,七纵在三纵的配合下围歼第十一旅三十二团。

当晚,七纵先是攻占了张凤集西北角的小围子,接着又于拂晓前攻入张凤集。

过去,一般攻入了敌军占领的村内,即胜券在握,比如定陶战役中打整三师就是这样。可是这次不同,攻入村内竟然仅仅是战斗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