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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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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秉昆“十一”假期没回父母那边去,他要将文化馆的地下室清扫 干净,也不愿见到哥哥周秉义。静心一想,他也知道哥哥不是不帮他,确 实是没法帮。他生气的是哥哥非但没给他半句劝慰,反而劈头盖脸训了 他一通。哥哥说他是“准知识分子”,明显对他的大专学历不承认,是文 化歧视。邵敬文并无大学学历,白笑川也没有,那又怎么样呢?论起广 受尊敬一点,北京大学毕业又是副巡视员的哥哥还比不上他俩呢!

  寻求帮助未果,内心极大的不满只需要极小理由,也足以让人耿耿 于怀——朋友间如此,兄弟间也如此。

  周秉昆在马路边找了一名瓦工帮他砌炉子。对方哥哥曾是兵团知 青,再一聊,两人的哥哥居然还认识。

  “我哥叫陶平,当年是兵团营直属中学的老师,因为被整,有一段时 间日子很不好过。你哥帮他提前返城了,要不他非被整出病来不可!现 在,我哥是重点中学副校长了,当年多亏了你哥!”那位瓦工讲起两人 哥哥之间的往事,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秉昆想到楠楠后年就升高中了,试探地问:“如果我儿子想考重点 高中,到时候求你哥关照一下,你觉得行不? ”

  对方一边熟练地砌着炉子,一边说:“那要看你儿子学习咋样了,要 是一般般,还不如上普通高中好。否则,成绩总落后,孩子的自尊心太 受伤害。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嘛!”

  周秉昆骄傲地说:“我儿子学习很不错的!”

  他讲的是事实。

  “那就绝对不是个问题!差个十分八分的,我哥一句话的事。你现 在就要开始替你儿子攒笔钱,到时候如果分数差几分,交笔赞助费也 行。你提前找我,我带你去见我哥!”对方承诺得很爽快。

  周秉昆一高兴,也把他哥哥、姐姐和姐夫一一 “兜售” 了,承诺对 方如果需要帮忙,自己也会当仁不让。

  人情关系乃人类社会通则,正如马克思所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 和。”此种通则,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有些人靠此通则玩转官场、商场,平 步青云,飞黄腾达,老百姓却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权利o这看起来很俗,却 也就是俗而已。在有限的范围内,生不出多大的丑恶。

  丑恶的人情关系主要不在民间,不在民间的人情关系也没多少人情 可言。

  两个炉眼的大炉子砌得挺美观,用的是地下室现成的砖和水泥。秉 昆与邵敬文事先说好了,合多少钱算在租金里。

  周秉昆给对方雇工费时,对方不肯收。人家说:“当年你哥对我哥的 帮助,算不上大恩大德,起码也可以说是一帮到底了,就当是我替我哥 谢了一次吧!”

  周秉昆过意不去,谎说自己是可以报一笔搬家费的。

  “白条也可以? ”

  “可以。”

  “我连续几天没活了,那多给点儿吧!”

  结果,周秉昆反而多给了一半钱,给得还挺高兴。

  送走对方,周秉昆独自在地下室歇息时,想起了师父白笑川说何雯 是“社会人”的话,觉得自己身上其实也有不少“社会人”的影子了。他 不禁自嘲,也想起了民间一句俗话:“老鸦落在猪身上,只见别人黑,不 见自己黑。”

  他本想用白纸把地下室的四墙裱糊一下,但买那么多白纸又要花 钱,裱糊起来颇费事,也不安全,便只将黑不溜秋的水泥墙扫了扫。

  他没请朋友们帮着搬家。在那么好的房子里住过,居然一次也没请 任何一位老友到家里做客。从好房子往地下室搬,话可怎么说啊?

  怎么说都太难堪了!周秉昆还是在马路边雇了几个人帮着搬家。那 些站马路牙子的人中有不少是自己的同龄人。一想到自己“走穴” 一次 最多时能挣一百多元,他便很体恤那些同龄人挣钱的不易。他愿意让他 们挣自己一份钱,给钱也慷慨大方,他们都很满意。尽管自己刚刚被坑 了一千六百多元钱,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还是比他们强多了。

  在光线半明半暗、家具乱七八糟堆放的地下室,楠楠看着他说: “爸,我还是爱你。”

  他也又一次抱着楠楠说:“爸也更爱你了。”

  郑娟看着此情此景,顿时眼泪汪汪。

  她说:“你们父子俩那么亲,我都嫉妒了。”秉昆与楠楠亲不亲对她 很重要。

  只有聪聪大声嚷嚷:“这个家不如那个家好,我不喜欢!”

  一九八七年正月初三,老友们聚在了周秉昆家住的地下室。除了龚 宾和吕川,全到齐了。龚宾谈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后又住院了。他爸妈 想得简单,以为给他娶个农村媳妇,喜事一冲,他的病就会彻底好了。人 家农村姑娘嫁给他是有条件的——除了相当可观的聘礼,还要城市户 口。龚宾爸妈孤注一掷,打肿脸充胖子,举债兑现了礼金。龚维则也为 侄子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总算把那姑娘的城市户口给落上了。说起来 一切顺利,遗憾的是喜事对患过精神病的人不见得好。龚宾黏着新娘欢 喜了数日后,忽然产生了奇妙幻想,非说新娘是仙女下凡,一会儿把自 己当成董永,一会儿把自己当成牛郎,一会儿找孩子,一会儿找牛。最 要命的是,他逼着新娘带他飞上天宫过幸福生活,说人间的生活简直 不是人过的——他一年里有半年住在精神病院,住在家里的半年也不 许随便出门。新娘子根本做不到,他就指责人家不是真爱他,动辄对 人家凶起来。如此闹了多日,新娘子和她父母坚持非离婚不可。人家 的理由很充分,人身安全难有保障啊!龚宾父母也怕出意外,只得同 意了。当年离婚尚须派出所开证明,龚维则亲自上手。龚宾父母想要 回一部分礼金,龚维则劝他们拉倒吧。一向反对公权私用的龚维则,为 侄子公权私用了几次,这一次还让哥哥嫂子家落了个人财两空,自己 也惹了不少闲话。

  老友们有说的有听的,无不唉声叹气。说的人其实也是道听途说,因 为后来大家各自都陷于人生的忙碌之中,没人再到家里或医院看过龚宾。

  吕川大学毕业后并没分回省里,不知是个人愿望变了还是有什么人 关照,他最终留在了北京。有人说他在这个部,有人说他在那个部:有 人说他还在给大官当秘书,有人说他早已不当秘书,而是当上领导,自 己都快有秘书了。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因为他与任何一个老友都没了 来往。大家据此推测他肯定在一门心思地当官,前程似锦。一般来说,人 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明智斩断与草根阶层曾经的亲密关系。

  唐向阳照例每请必到。他父亲是由化学老师当上校长的,受其影 响,他考上了北京化工学院,并在大学期间处了个女友。对方是独生女,父 亲是化工学院的副校长。双方谈婚论嫁时,他父亲大病一场。他一狠心 了断了留在北京的想法,伤透了人家姑娘的心,也让他自己的心支离破 碎。他在医院里服侍了父亲三个多月,孝心却未能感动上苍挽回父亲的 生命。他父亲生病期间,母亲一次没去探视过,也没在遗体告别仪式上 露面。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父亲名下的两居室住房。唐向阳是成年人,也 不是父亲当校长的那所重点中学的教师,按公房管理条例,学校完全可 以把那套住房收回。那所中学之所以能成为区重点中学并且在全市重点 中学中名列前茅,他父亲功不可没。学校的领导、教师和职工们很念他 父亲的好,破例允许他长期居住那套房子,直到他自己单位分给他房子 为止。

  唐向阳经历的事让大家得出一个共识——还是尽量做好人。坏人也 有遭遇不幸的时候,坏人不幸时拍手称快的人多,而好人不幸时总会有 人同情帮助。做多少好事多大好事是能力问题,运用职权谋过私利整过 人给别人穿过小鞋是人品问题。一个从没运用职权谋过私利的人,也可 能运用职权整人,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唐向阳的父 亲在“文革”前后当校长期间,既与以权谋私四个字毫不沾边,也从没 整过任何人,学校纪律严明、校风清正。他死后,师生们才逐渐意识到 他是一位多么值得怀念的校长……

  唐向阳说:“我爸比较清正。”

  曹德宝说:“看来为儿女考虑,咱们也得尽量学着做好人啊!”

  他的话代表了大家的共同想法。

  唐向阳因父亲的死不再与母亲有任何来往。大家都看出,他无法原 谅母亲的薄情寡义,他实际上更痛苦。

  好在他有了一位情投意合、品貌俱佳的妻子,是他父亲当过校长那 所中学的化学老师,而他自己已是省化工研究所的科研骨干。他没带 妻子来介绍给大家,保证下次聚会满足大家愿望。秉昆、德宝、国庆和 赶超都没想到唐向阳还会是他们的朋友。唐向阳下乡后,他们几乎忘了 他,他却分明很看重与他们在酱油厂结下的友谊,一直主动与他们保持 联系,对于他们的求助也认真去办。如果说当年他们只不过认为他可 交,那么现在他的孝心已在他们之间赢得了敬意。

  常进步也令大家刮目相看。他长高了些,但没高到哪儿去,比姑娘 们找对象的身高要求底线高出了一点点,大家替他欣慰,否则都会忧虑 他的终身大事。他的巴掌脸也长开了些,依然秀气。

  赶超见到他时佯装不识,顾左右而问:“这是哪个哥们儿的女友哇,怎 么没谁介绍给洒家认识一下啊? ”

  国庆趁吴倩不在旁边,小声对他说:“你要是女的,我当年就追求 你了。”

  进步笑答:“我长成这样,是为了证明在某一方面须眉也能不让巾 帼。”他奇迹般地恢复了听力——这要感激老太太曲秀贞的费心,最终 耳科专家为他修补好了耳蜗。

  德宝与进步的关系比与其他老友们的关系还亲密。进步的父亲平反 后,曾打算将他调回军工厂去。他没同意,认为做什么工人都是工人,父 子同在一个厂并不好。酱油厂的领导和群众对他不错,他对酱油厂有感 情,一直安心于味精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作。

  此次大家相聚,德宝感慨良多。他说:“想当初,我在酱油厂有五兄 弟,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厂,上班时心里却是高兴的。和哥们儿在一起 同甘共苦,感觉挺充实。现在,吕川那小子没消息,和咱们不来往,留在 北京一门心思当官。秉昆摇身一变成文艺工作者了,捧上事业单位的饭 碗,还办了个什么鸟公司,一门心思挣钱。向阳成了科技工作者,往科 学家的路上发展。可怜的龚宾就不说了,反正只有我和进步还窝在酱油 n,这辈子看不到任何机会了……”

  秉昆苦笑道:“别讽刺我,我没挣到多少钱,你讽刺全家住地下室的人没意思。”

  向阳也说:“我当不了科学家,靠大学里学的那点儿知识,能把饭碗 捧牢就不错了。”

  国庆说:“你没资格抱怨什么啊!在春燕同志的引导之下,你入党当 车间主任了,有什么不知足的?还想怎么样啊?我和赶超,我俩要不是 有向阳和进步关照着那就蹲马路牙子成无业零工了。我俩还没抱怨什么 呢,轮不到你抱怨。”

  赶超附和道广说得对,德宝你那种抱怨纯粹是烧包!”

  国庆和赶超曾当过出料工的那家小木材加工厂黄了,从前它所加工 的木材主要是定点供应给省里唯一的家具厂的。前年,南方的家具突如 其来出现在北方的大小城市,那种流水线上压制出来的贴膜板材组合家 具样式美观,靠螺丝钉就可以拼接起来,靠改锥就可以再拆成一块块板 材,搬动方便省事,看上去也很高档,价格比手工做的老式家具便宜,极 受北方市民欢迎。如同洪水涌来似的,半年内几乎全部占领了北方大小 城市的家具市场。本省那家由老中青木匠组成的家具厂被挤得关门停 产,工人们下岗失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为它定点供应木材的木材 加工厂便也无事可干,只能寿终正寝。

  国庆和赶超失业了两个多月,靠每天蹲马路牙子打份零工挣点儿钱 养家。他俩没跟秉昆和德宝说,明知说了也白说,两个老友根本没能力 帮什么忙。向阳有一天在马路边发现了他俩,于是进步也知道了。向阳 和进步同时向他俩伸出了援手——向阳靠自己的人脉帮赶超进入了省里 最大的胶鞋厂,而进步央求他父亲将国庆调入了军工厂,所以国庆和赶 超两人视向阳和进步为有恩之友。

  德宝本可能当上副厂长,不知何故,上边对他考察了一次,没了下文。

  他继续发泄心中郁闷:“不就一副科级座椅哩,又不是要给我个局长 市长当当,搞得太复杂,复杂得可笑!如果我烦了,让我当还不稀罕当 了呢!”

  春燕忍无可忍地训道:“你有完没完?多大的官那也得从科级干部 当起吧?组织上考验你的时间长点儿怎么了?不行啊?没别的话可聊你 就给我老老实实坐一边去,别再出声!”

  春燕一训,德宝坐一边嗑瓜子去了。

  秉昆并非奉迎之人,但对春燕这位往日的“干妹子”也格外热情。她 单位租下了旁边民房,挂出了盲人按摩的牌子,由于虹负责。秉昆走了 春燕的后门,把郑娟的弟弟光明培训成了一名盲人按摩师,他不但在集 体宿舍有了一张床,基本上也可以自食其力了。郑娟大为欣慰,秉昆也 少操了一份心。从那以后,秉昆叫“春燕”二字的语调与从前极不相同,亲 近感油然而生。

  国庆与赶超二人对秉昆,正像秉昆对春燕那般——国庆的姐姐和赶 超的妹妹都仰仗秉昆的关照才有了份工作,尽管不是多么稳定的理想工 作,却毕竟每月可挣一份高于低保的工资,工作不苦不累。得到这种帮 助,便等于欠下了很大的人情,不是寻常请客送礼能扯平的。虽然有从 前的友谊垫底儿,那也还是会让欠下人情的一方暗觉矮了一截。相比而 言,赶超的心态倒还洒脱些,因为光明毕竟也受着于虹的关照,双方面 的帮助即使不能相提并论,那也是彼此都很重视和依赖的。

  成家了做丈夫了当父亲了,责任多了大了,各自的人生担子都重了; 无论在亲人眼中还是在社会上单位里,都不再是青涩的小字辈,而是不 折不扣的成年人了。而且,人生出现差距了,分出些高低了,相互之间 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秉昆事先说服大家都不要带东西来,说自己有权支配点儿集体资 金,说白了就是有权用公司的钱请大家饱吃一顿。实际也是这样,他负 责管账,与白笑川有约定,白笑川每月可报销五百元的“联谊费”,他自 己可报销二百,白条也可。组织演出不广交朋友是不行的,起码得在一 起喝上几次,否则朋友是交不下的。这在当年是谁都能理解,完全能摆 到桌面上谈的通识。白笑川说那不行,他们师徒俩一正一副岂可有那等 差别?他坚持必须平等,秉昆绝不接受。师徒二人为此争了一场,最终 双方让步一一白笑川每月报销四百,秉昆每月报销三百。实际上秉昆从 没报销过三百,也不月月报销。白笑川每月报销四百其实不够,他往往 还要请文化官员们吃饭,那得上档次,自己需贴钱。秉昆也倒贴过。好 在师徒二人都有颇为满意的演出收入,不计较倒贴不倒贴的。

  其他人都很听话,空手而来,国庆和赶超二人还是带了东西。尽管 是老友,他俩觉得那也不能真的空手而来。秉昆怎么说是秉昆的事,自 己真的空手而来那可就太不懂事了。

  德宝嘲笑他俩:“你俩啥意思呀?成心显出与我们的不同啊? ”

  他俩只能嘿嘿一笑。

  其实,他俩也就带了点心、罐头、烟酒茶而已。

  一九八七年,A市买茶叶方便多了,也买得到“凤凰”“牡丹”两种 上海出的高级过滤嘴烟。

  秉昆埋怨道:“你看你俩,我说得明明白白,你们却偏不空手来,还 给我买了一条高级烟!我好意思吸你俩给我买的烟吗? ”

  国庆替赶超说:“我俩也不是买给你的,是孝敬大伯的,一年不就过 一次春节哩!”

  秉昆说:“那也应该我孝敬。”说着想给他俩烟钱。

  赶超立刻涨红了脸,生气地说:“你是你,我们是我们,我们表示点 儿心意不行吗?你非当着大家的面臊我俩啊? ”

  秉昆只得作罢,然而替他俩心疼买烟的钱。他心里明镜似的——两 位老友还不是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哩!他既心疼他俩那份买烟的钱,也心 疼他俩把他的帮助太当成件事。

  秉昆已经三个月没报销过“联谊费” 了,他为这次与老友们在地下 室之家的联谊花了二百多元,买到的食品丰富了不少——粉肠、血肠、 肉皮冻等,只要肯排长队,连久违的俄式红肠和大列巴普通人也可以买 到了。

  他想联谊的心情比哪一位老友都强烈,希望冲淡被坑了一千六百元 造成的晦气。他甚至买了拉花和多幅年画,这两样东西让地下室之家有 了很浓的春节气氛。他也买了鞭炮,想和老友们半夜燃放,为的是迎来 新年的好运。地下室空间够大,有闲置的桌椅。他预先把两张办公桌对 接了,各种各样的食品摆了一桌。需要现做的东西也都摆放有序,只等 愿意做的老友们大显身手。

  郑娟领着两个儿子到光字片去了。三十儿他们周家的儿女孙儿女们 都回去过了,初一哥哥和嫂子也回去了半天,初二姐姐周蓉也又回去了 半天。周蓉与父亲和解了,蔡晓光却没敢出现在周家老两口面前。周蓉 那是多么活络的人,只要她想主动与父亲和解,父亲不愿意都不可能。丈 夫的哥哥、嫂子、姐姐都回去了两次,郑娟当然也不能只回去一次。比 起在家陪丈夫招待客人,她更愿意去公公婆婆那边。婆婆一见到她就很 黏她,而她极享受作为媳妇被婆婆黏的那种感觉。

  大冬天里,居然香蕉、苹果也能买到了,这让主人和每一位客人都 心悦诚服地承认——社会的确有变化了。

  德宝扎起围裙做“拔三丝”时,主人与客人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秉昆开始表演。有了白笑川那位名师,又与曲艺界人士 厮混久了,秉昆独自一人就可以不间断地表演两个小时 会儿说 书,一会儿快板,一会儿绕口令,一会儿单口相声,让老友们特开心。他 居然也会变“手彩” 了,赶超却多年不练怕露怯不敢一试;春燕说德宝 也多年不摸大提琴,琴盒都落了一层灰。

  秉昆正表演在兴头上,周秉义大驾光临。老友们都争着敬秉义一 杯,秉昆只得在无人喝彩的情况下结束表演。秉义与弟弟不同,在北 大荒喝兵团自酿的高度酒喝出了没底儿似的海量,他一视同仁,谁敬都 喝,喝白开水般的。这也是他在省市机关受欢迎的原因之一,主要领导 下基层考察时往往都点名要带上他这位“酒司令”。酒可融洽气氛,促 进干群关系,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似乎酒喝好了,什么就都好了。

  秉昆家搬到地下室来住,他并没告诉哥哥秉义。周蓉跟父亲和解 了,秉昆心里对哥哥还结着疙瘩。

  秉昆冷淡地问:“谁请你了吗? ”

  秉义笑道:“我到你这儿还用请吗? ”

  秉昆说:“我不记得告诉过你地址。”

  秉义毫不计较,仍然笑道:“我是文化厅的,想知道你的新住址太容 易了。”他左右看了看,又说,“邵馆长为你提供的这地下室还不错。”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来,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顶了秉义一句:“比 你住的还好吗? ”

  秉义说:“那要看怎么比了,我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家呢。”

  秉义说的也是事实一一冬梅母亲住进自家小楼以后,当然愿意与 女儿共同生活。他们一家三口 “文革”期间难得一见,如今丈夫不在 了,女儿是唯一的亲人,自己也离休了,人之常情啊。冬梅也愿意与母 亲住在一起,学校也就不考虑她的住房了。母女俩住一半小楼,上下两 层,还有面积宽敞的阁楼,若再分给她房子,学校分房委员会的人也许 会挨揍。秉义如果不随冬梅住到岳母大人那里去,那他们夫妻俩就等于 分居。既然他也搬到那花园洋房里去了,文化厅同样也就不考虑他的住 房问题。八十年代,分房是单位人必争不让、一旦争到名下便可终生拥 有的福利。从公务员、各类知识分子到工人以及所谓服务行业的“八大 员”,单位分房之前摩拳擦掌、虎视眈眈,为了争到福利房六亲不认,也 可以与任何人翻脸。分房委员会的成员是最不好当的角色,偏偏秉义又 是文化厅分房委员会副主任——因为他是副巡视员,主任之类角色轮不 到他当。他很善于调停冲突化解矛盾,类似的临时权力部门需要他这种 干部来做副主任,替主任们抵挡明枪暗箭、擦屁股挨骂。他明智地放弃 了申请要房的权利,也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冬梅很支持。

  冬梅的母亲也同样高风亮节,“秉义,对待干部级别的事以后要在乎 起来,别那么少心无肠的。如果你自己都那样,组织上会误以为你根本 没有进步要求。至于房子嘛,你们现在和我住在一起,我愿意,你们住 得挺宽敞,我的身体又好,再活一二十年没问题,不争也罢。不争显得 境界高,组织是会看在眼里的。”

  由于妻子和岳母都支持,秉义比较情愿地放弃了单位分房。说比较 情愿,是指也有很不情愿的地方。他自己没房子,就无法与父母共同生 活,实现能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夙愿。让父母也搬到岳母住的半边小楼里 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现成就空着一间屋,但空着可以,自己父母 住进去万万不可。自己那样的父母怎么能与岳母共同生活呢?双方都会 不适。父母能与妹妹周蓉生活在一起吗?也不能。父母起夜时,尿盆是 不可或缺之物。难道要父母带着尿盆和妹妹住在一间屋里吗?目前看 来,父母也不可能与弟弟共同生活了。长子是副巡视员,女儿是大学副 教授,老两口却住在全市脏乱差的街区,看不到什么改善希望地死守着 两间洞穴般的土坯屋。从父母的角度想一想,周秉义这个长子很内疚。

  秉义的内疚没法说。

  能对弟弟妹妹说吗?自己都没做到的事,身为兄长,有何脸面来 说呢?

  他从没对其他人说过,也没对冬梅说过。若说了,你什么意思呢? 让冬梅怎么想呢?

  弟弟一家住进了地下室,他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儿。弟弟对他明显 不欢迎,这让他更加有苦难言。然而,他克制着自己,绝不发作。

  秉昆对他哥秉义的冷淡和顶撞让老友们十分惊诧,不明缘由,也不 便插话,一个个困惑不解、愣愣怔怔地听着看着而已。

  秉义试图缓解一下气氛,抚弄着弟弟的头发笑道:“说什么呢,也 不怕你朋友们笑话!是咱俩想换就换得成的事吗?不换人只换房 子,你嫂子她妈肯定不同意吧?连人一块儿换的话,你嫂子同意吗? 郑娟同意吗? ”

  大家也都笑了。

  秉昆仿佛又听出了弦外之音——你和我一样吗?人能互相比吗?

  他不耐烦地问:“哥,你到底有什么事没有?”

  秉义就郑重起来,他说不但有事,还有极其要紧的事。

  在地下室入口旁,兄弟二人都吸起了烟。秉义没带烟,吸的是秉昆的。

  秉义问:“春节一过,你们有演岀计划吗? ”

  秉昆说有。

  秉义说:“你们取消计划,等两个月,看看形势再做打算吧!”

  秉昆反问:“为什么.?等两个月就开春了,一开春农民就没空了。我 们到县里去演出一半票是卖给农民的,春节后开春前是我们演出的黄金 季。不挣钱我靠什么养家糊口? ”

  秉义忧虑地说:“又要搞运动了,还是针对思想文化界和文艺界的,哥 是怕你们撞在枪口上,所以预先来给你打声招呼。”

  秉昆反感地提高了声音:“又搞什么运动啊?去年不是搞过了吗? 就算有点儿污染,搞那么大响动,也该清除得差不多了吧?这么大的国 家,吃文艺这碗饭的人成千上万,又放开了,允许成立演出公司,从城 市到农村,往少了说,估计每天的大小演出一千几百场,靠搞运动能成 事吗? ”

  秉义板起脸低声说:“你给我小声点儿!”

  秉昆却挥着手臂嚷嚷了起来:“我又不是和你接头,小声怎么了?大 声怎么了?我都他妈的住地下室了,我怕谁啊?你给我听清楚了,听明 白了,我这个弟弟用不着你动不动就三娘教子耳提面命!你别总是瞧不 起我,我起码是靠真本事吃饭的人!可你整天东跑西窜地调什么研啊? 都是由于你这种人多了,才搞得今天运动来明天运动去的!你们当官的 爱他妈怎么运动怎么运动!但请不要堵死了我们的生存之道,不要掐住 我们的脖子砸我们的饭碗!”

  秉昆说的是非醉亦醉的话。他这种人根本不该沾酒,即使两杯啤酒 喝下去,半小时后也会丧失理智。

  秉义就是再没脾气,这时也不禁火冒三丈。他扇了弟弟一个大嘴巴。

  秉昆被扇呆了。岀生以来,哥哥从来就没跟他这么生气过。

  秉义也怔住了。自从有了这么一个弟弟,他第一次动手了。

  忽然听到有人喊“爸”,是楠楠的声音,两人扭头望去,见楠楠冲刺 般跑了过来。

  两人顿感没有好事,便都迎上前去。楠楠果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周志刚在与聪聪下棋时,突然昏倒,已在医院抢救。当年A市刚刚有出 租车,却极少,春节期间下过大雪,在光字片那种地方,拦出租车便成天 方夜谭。情急之下,郑娟向春燕家求助。幸好春燕爸和姐夫都在,但她 家的平板车早就坏了。事不宜迟,春燕爸和姐夫轮番背着周志刚往医院 跑。恰遇龚维则在光字片走家串户拜年,经他一发动,街坊们的大男人 小伙子跟上了七八个。一人背着周志刚跑,其他人伴着跑在两边,背的 人跑累了换另一个人……

  兄弟二人赶到医院时,父亲周志刚已上了呼吸机。

  秉昆的老友们也都跟到了医院,只留下了春燕一人看火。两边的人 加起来,医院的走廊显得很拥挤。

  一名护士不满地说:“什么重要人物啊,犯得着来这么多人? ”

  龚所长便替周家人感谢街坊们,将他们一一劝走,自己却并没有走。

  秉昆的老友们没有走,理由是周志刚也许需要输血。

  抢救室里,医生说老爷子不行了,估计也就两三个小时的活头。

  周家兄弟和郑娟婀地流下泪来,都强忍着不哭出声。

  周志刚的耳朵似乎还管用,医生的话音刚落,他自己除去了吸氧 罩,嘴唇微动,在说着什么。

  郑娟把耳朵贴在周志刚唇边听了听,肯定公公说的是“烟”字。

  周家兄弟互相看看,一齐把目光望向医生。

  医生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

  秉昆赶紧点着支烟塞进父亲口中。

  周志刚吸完支烟,嘴唇又动一一郑娟听出他说的是“还吸”。

  那时医生护士都认为工作已经结束,就离开了。

  秉义再点着支烟塞进父亲口中。

  周志刚吸罢两支烟,眼睛睁开了,居然能较清楚地说话。

  他问:“什么烟? ”

  秉昆说:“凤凰。”

  他说:“上海烟,听说过,没吸过,你都吸那么高级的烟了? ”

  秉昆说:“赶超买了要给你的。”

  他说:“给我的你揣自己兜里一盒干什么?交出来。”

  秉昆把烟交给了父亲。

  周志刚接烟在手,竟用力坐了起来。

  郑娟急忙把枕头垫在他背后。

  他又叼上了一支烟。

  秉义制止道:“爸,你不能连吸三支。”

  他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事多,别管我。教育别人那也得以身作 则,在我跟前你也有连吸三支烟的时候。”

  秉义低头无语了。

  秉昆默默地替父亲点上了第三支烟。

  周志刚吞云吐雾几大口后又说:“你们别听医生胡扯,我不过是因为 缺觉,吸完这支烟咱们就走。”

  秉昆说:“听爸的。”

  秉义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匆匆去找医生。

  医生随秉义返回时,见秉昆已扶着父亲站在抢救室外,龚维则和秉 昆的老友们高兴地围着他俩。

  医生连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 ”

  不可能之事已被证明完全可能,周志刚要回家的决心坚如磐石,医 生只得又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我和你们都听老爷子的吧!”

  赶超和国庆不知从哪里借到了三轮平板车,龚维则代交押金租了 医院一床被子。秉义蹬车,秉昆和郑娟一左一右拥住围着被子坐在中 间的周志刚。

  周志刚闭着眼教诲秉昆:“人嘛,各有各的命,一代又一代当老百姓 本没什么不好,习惯了,也能过出些滋味儿。当光字片的老百姓太懊糟 了,如果也过得有滋有味,除非天生的猪脑子。看起来啊,不脱胎换骨,光 字片哪一户人家的下一代也没好日子过。怎么能脱胎换骨呢?老百姓家 的儿女,除了上大学没别的出路。比如你哥你姐,要是都没上过大学,都 和春燕她姐她姐夫似的,工作不好,没住的地方,自己都有孩子了还得 与爸妈挤住在光字片的小土屋里,那咱家的日子还有法过吗?我今天还 不如死过去算了。所以,咱们周家的下几代,可都要尽量考上大学啊!”

  秉昆一声不吭地听着,由自己想到了国庆和赶超的日子过得多么不 容易,多种忧思涌上心头,不禁鼻子发酸。

  郑娟说:“爸,你不说我们也明白。咱不说了,话多伤身,歇会儿啊!” 周志刚这才不再说什么,往秉昆身上一歪,打起盹来。

  国庆和赶超他们回到地下室,七嘴八舌地向春燕讲了在医院的见 闻。春燕迷信,说肯定是黑白无常两名鬼差工作不认真,将索命簿弄错 了 o再不就是判官那儿直接出错,幸而阎罗王抽查生死簿,发现了错误,及 时纠正。她说此类错误在阴间不是第一次发生,人也罢,鬼也罢,哪一 种工作干久了,都会疲沓的。古往今来,类似的奇事多了去了,但阴间 往往比阳间还讲规则,一般情况下有错必纠,改得也很彻底,绝不遮遮 掩掩,更不文过饰非。即使阎罗王本身犯了错误被无名小鬼指出来了,那 也要按规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比如让寿不该终的人以及亲人虚惊一 场,按规则那就得补偿。阴间从来不讲经济补偿,只能进行精神补偿,那 就是多拨给受害的人一些寿命。

  “照你这么说,今天发生在秉昆他爸身上的事,反倒是大大的好事、 幸事啰? ”吴倩强烈质疑。

  “你是没见到秉昆当时吓成了什么样儿,脸色煞白,浑身都筛糠了。今 天我可看岀他是一个大孝子了,尽管他嘴里很少说他爸。不是孝子,不 会那样。”于虹间接地附和吴倩的话。

  赶超也说:“是啊是啊,我见过另一种儿子,爸妈躺床上就快死了,一 口深一口浅地正拗气儿呢,儿子却斜叼着烟毫无表情地看着,歪着脸拔 腮帮上的胡楂儿……”

  国庆骂道:“那连龟儿子都不如,纯粹是’鬼'儿子,邪恶鬼托生的’鬼’ 儿子!”

  “你那些话都是胡扯!你我可都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看来你 不是,满脑子封建迷信思想。科学的解释应该是尼古丁起了某种作用,所 以对吸烟这件事应该一分为二辩证地看!”德宝公然指斥春燕,一副舍 得一身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

  他说完吸着了一支烟。

  听他那么一解释,向阳和进步也向桌上的烟盒伸过手去。

  春燕厉声喝道:“你俩敢!缩回爪子去!”

  那两个便乖乖把手缩回去了。他俩不怕吴倩和于虹,即便生气也 不真怕,但春燕一板脸,他俩却敬畏三分——因为春燕曾是标兵,也是 “文革”后的清查对象,因而受到讥讽,人生似乎已没好戏可唱了——她 居然可以咸鱼翻身,继续当选市劳模,还入了党,当上了服务企业单位 的法人代表和党支部书记!在她的影响下,丈夫德宝也入了党,有望成 为酱油厂副厂长。春燕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姐”,她太不一般了 呀!曹德宝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别人不了解他俩还不了解吗?除了老太 太那种满门忠烈、自己也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党员,他瞧得起的四十五岁 以下的党员不多——周秉义是他瞧得起的一个,但如果周秉义不是秉昆 的哥哥,那他究竟瞧得起还是瞧不起可就两说了。这么一个孤傲偏执的 丈夫,春燕居然把他影响成了党员干部,用《沙家浜》中刁德一的一句 唱词来说正是“这个女人不寻常”。

  在向阳和进步心目中,春燕身上有难解的谜团,不敢不敬畏。

  “你俩要学好。世界上有些东西不能辩证地看,烟、毒品就是。姐不 愿看到你俩吸烟是为你俩好。”春燕安抚了那两人几句后,瞪着德宝语 气冷峻地又说,“党员曹德宝同志,你要明白,在家我们是夫妻,在外我 们可就是两名党员,在朋友之间也一样。谁都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维 护党的形象。现在我郑重声明,我刚才是随便聊天,并不代表我头脑中 的主体思想。你爸也就是我公公,曾要求咱们三十儿晚上在十字街头给 你爷爷奶奶烧点儿鬼钱,这才叫封建迷信。作为党员,我坚决反对吧? 虽是公公之命却宁可不从,对吧?而你,今天抓住我随便聊天的话,攻 其一点,不计其余,乱扣帽子,这是极其错误的。再者,你说共产党员头 脑中没有迷信思想也是肤浅的认识,难道你就没注意到,全市有许多卡 车、公共汽车、单位小车和出租车内,挂着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头像?如 果问为什么,回答肯定都说是为了辟邪。那些司机中不少是党员,有的 还是老党员。特别是有些坐专车的干部,熟视无睹,将领袖头像印在各 种各样的牌牌上,还挂着些坠子,吊在前车窗那儿,嘀里当啷,钟锤儿似 的左摆右晃,一问还说辟邪,难道不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祟吗?近几年 烧香拜佛的党员干部还少吗?这些你怎么没看见似的,从没说过一句批 判的话?反而今天攻击起也是党员的妻子来,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

  春燕侃侃而谈的一大番话,听得大家频频点头,真有士别三日当刮 目相看的感慨。

  “曹德宝,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春燕拍了一下桌子一一大家都吓 一跳。

  向阳和进步两人屏息敛气,噤若寒蝉,那不安三分真的、七分装的,为 的让春燕息怒。

  德宝的脸涨得通红,甘拜下风地嘟哝道:“我那是半真半假的几句 话,值得你给我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吗?认的哪门子真啊!”

  春燕则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那好,你那一半假话的意思我不计 较,请把你那一半真话的动机说出来。”

  吴倩和于虹见德宝惧内原形毕露,甚觉开心,相视坏笑。她俩是深 藏不露的女权主义者,谁家老婆训丈夫她俩都会欢欣鼓舞。

  国庆就在桌子底下使劲儿踢了吴倩一脚。

  赶超急忙圆场:“深了深了,朋友聚会,两口子之间,谁对谁错,一 句半句的,咱不往深了掰扯好不? ”

  这时,楠楠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他一脸的汗,摘下棉帽子头上直冒气。

  国庆问:“你爷爷到家后情况怎么样了? ”

  楠楠一路跟在平板车后跑回光字片,因为饿了,没进爷爷家的门就 回到这边来的。他说爷爷没事了,路上说了好些话,肯定恢复正常了。

  春燕便自找台阶体面而下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提议,为 我干爸长命百岁干杯!”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举杯畅饮,狼吞虎咽。

  他们都饿了。

  秉昆开了门锁,秉义把父亲背进家中,缓缓放倒在炕上。

  秉昆脱去父亲的鞋子后问:“脱不脱棉袄? ”

  秉义说:“别,一脱爸该醒了。”

  秉昆便用小被盖上了父亲的脚。

  郑娟用热水弄湿了毛巾,轻擦公公的脸和手。

  秉义累了,坐在椅上平喘。自从离开兵团,他没再出过这么大的力 气。生活条件好了,却远不如从前有劲儿了。蹬了半个多小时的平板车,心 跳早已加快。车上毕竟坐的是三个大人,还有几段坡路,他汗流浹背,脸 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

  他也对父亲的奇怪表现大惑不解。

  郑娟把毛巾又洗了洗,递给秉昆擦汗,埋怨说:“你也真是的,就不 知道替换替换哥? ”

  秉昆说:“这会儿别责备我,我心里还乱着呢。”

  郑娟又说:“那我去春燕家把咱妈和儿子接回来。”

  秉昆说:“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先陪陪我不行吗? ”

  他怕郑娟一走,单独面对哥哥,兄弟二人无话可说地僵着。

  郑娟便顺从地坐在炕边,握着公公一只手,望着公公的脸思前想后。

  秉义终于不喘,开口说话了。他先向弟弟认了错,接着语重心长地 告诉弟弟又将开展全国性运动,比“清除精神污染”来势凌厉,免不了“拍 打拍打”。省里已经成立了领导小组,自己是副组长……

  秉昆说:“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你信不过我,还信不 过白老师吗? ”

  秉义说:“你俩我都信得过。我已经跟白老师谈过了,他很感谢我预 先打招呼,正是他让我再跟你打一下招呼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干脆停 工一个时期,等风平浪静了再继续干,平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

  秉昆抬杠说:“谁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副巡视员知道吗?我们中 不少人上有老下有小,鼓励大家为单位为集体同时也为个人合法创收,那 不也是中央政策吗? ”

  秉义沉默片刻,温和地笑道:“中央精神之间并不矛盾。思想要百家 争鸣,文艺要百花齐放,资产阶级自由化也必须坚决抵制和反对……你 看这样行不?哥先给你几个月的生活费……”

  秉昆皱起眉,将头一扭。

  郑娟忽然叫道:“秉昆,哥,爸的情况不太对……”

  兄弟二人扑到炕前,见老父亲的脸看上去是僵的。

  秉义摸了摸父亲的脉,试了试父亲的鼻息,卷起父亲的秋衣,耳贴 父亲胸膛听了片刻,抬头对秉昆说:“爸走了。”

  他说完,双膝往炕前一跪,泪如泉涌,像后颈被砍断了似的,垂下 了头。

  郑娟便也双膝跪下,掩面而泣。

  秉昆半晌才明白过来,伏在父亲身上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