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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帝国阴谋家》2魏家的苦藤上结出一颗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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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下面我们从河间府的穷乡僻壤说起,看看这个地方,是怎么出了个搅乱大明天下的巨奸阉竖的?

有人会说,穷乡僻壤远离繁华,无五色迷目、无妖冶乱心,出的应该都是淳朴乡民啊。不错,桃花源里是出良民。但中国也有一句老话,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魏忠贤,就是明代肃宁县涝洼地里出的一个大大刁民。

我倒是认为,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如果穷到了一定程度,出淳朴之民和出绝对刁民的概率都很小,最容易出的,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低素质国民。

大明朝刚立国的时候,出淳朴之民的机率倒是最大。因为,朱元璋想要建立小农理想国,迁徙豪强富户到京师(今南京)和凤阳,战前的产权一律不认,不许富豪再多占田。农民不仅有田种,政府还鼓励小农开荒种地,谁种了土地就归谁。国家赋税劳役不重,朝廷也很抓了一番教化,大环境有利于出良民。

朱老皇帝还亲自写了圣谕“二十四字令”,教育小民要“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其实这就是乡约了,是明代的荣辱观。政府还安排残疾人,敲着梆子走村串户的宣传。工作做到了位,老百姓自然安分守己。

到了魏忠贤出世的隆庆二年(1568),情况早不一样了。什么“和睦乡里”“各安生理”?那是“白头宫女说玄宗”,往事休提了!

那时候肃宁县的老百姓,跟全明朝的人民一样,正在水深火热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没地可种。因为河间府离京师(今北京)近,明末皇室和勋臣贵戚都愿意在这里圈地占田,胃口越来越大。他们占下的田,就是所谓的庄田,也叫官田。穷(苦)老百姓早先的地,因为赋税越来越重,大伙撑不住纷纷破产,早就给卖光了。失地农民只有租官田来种,一亩交三分银子田租,灾年也不减不免。官田的租金高,租官田来种,丰年也仅够吃饱肚子;一到灾年,不卖孩子那简直就活不了。

河间府的老百姓还有一个特殊任务,就是要给国家养军马,即所谓的“官马民养”。这办法是从宣德年间起定下的。指定的养马户,五户养一匹,选一户为“马头”。五十匹为一群,选一户为“牧长”。一匹母马,一年要向国家交一匹马驹。养马户免交田租,而且还可以在官家草场上放牧。这办法看起来是挺不错,利国利民。可是,要是把马养死了要赔,交不出马驹则要拿钱来顶。而官家草场呢,早成了庄田,只能在自家地上种草。地里种了草,那吃粮朝谁要呢?

到这时候,再装淳朴那就是傻子啦。小民活不了,就卖房子卖地卖孩子。要是还撑不住的话,就男的逃亡、女的改嫁、胆子大的去当车匪路霸。

存在决定意识,屁股决定脑袋。河间府梨树村的魏家,也是一户小农。就这样的环境,出了个魏忠贤,还真是顺理成章。要是出了个陶渊明,那才是奇哉怪也,不符合因果规律了。

话说隆庆二年(1568)的大正月,月底,天气已略见暖的时候,魏忠贤呱呱坠地。

他的早年身世,史书里记载很简略。因为是恶人,又是阉过的,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王侯将相,所以正史只是一笔带过。倒是一些小说家言,描述得五花八门,多少能品味出这苦孩子的真实状况。

首先说生下来之后取的名,其说就不一。有说叫“魏四”的,这很有可能。因为古代的农民没文化,喜欢按排行、或者按本家同辈大排行,以顺序数为名。但也有说因那一年是戊辰年,故魏忠贤的老爹给他取名“辰生”。

还有更离奇的,说是潴龙河这一带庄稼院儿的风俗,生了男孩不是请教书先生或乡绅取名,而是要“碰名”。孩子生下三天后,老爹要在神龛之前烧上香,供上鸭梨、麻糖、大馒头,烧纸磕头,求老天爷给赐个好名。然后就出门去“碰”,在第一时间碰上什么东西就取什么名。

比如,碰上娶媳妇的花轿路过,就叫“双喜”;碰上当官儿的路过,就叫“富贵”或者“财旺”……碰见好事物,就能叫个吉利名,将来准定能成材。碰见不吉利的,取了丧气的名,一辈子便出息不了。

魏忠贤在自家排行老二,他上面还有一个长他10岁的大哥,叫魏钊。这是史书上也留了名的人物。魏钊是后来改的名,一开始也是“碰名”取的名。那日,他老爹刚一出门,一只大绿蜻蜓就撞在了脑门上,老爹心里一阵儿叫苦,只好给大儿子取名“青蚂螂”。河北、北京一带的土话,把蜻蜓叫“蚂螂”(读如“妈浪”,后一字轻声)。

名不是好名,果然人也就笨,据说魏青蚂螂念了一年“社学”(明代的乡村小学),戒尺挨了无数,连《百家姓》也背不下10句来。这臭名字就这么一直叫着,直到快70岁时,老弟魏忠贤发迹成了“九千岁”,皇帝给魏青蚂螂封了“锦衣卫千户”,在写诏书之前才改名叫魏钊。取意“一手攥钱、一手拿刀”,有钱又有势力。

魏老爹给魏忠贤“碰名”的时候,因有了教训,曾经再三诚心许愿,结果一出门,看见一条大黑狗正抬腿撒尿。得!只好取名“黑狗”——魏黑狗。

这是小说家言了,聊博一笑。

其实魏忠贤打小时起就是有学名的,叫魏进忠。后来随娘改嫁,继父姓李,所以又改叫李进忠。这前夫之子李进忠,过去南方的叫法是“拖油瓶”,北方乡间的叫法是“带胡鲁子”。不管怎么说,都能看出其身世之苦。

到天启二年,皇帝开始看好他,给他赐名“忠贤”,并恩准恢复原姓。他从此才以“魏忠贤”名世。

他的名字改来改去,叙述起来就不大方便,所以本书从现在起,一般情况就一律叫他魏忠贤,省得麻烦。

关于魏忠贤的爹妈姓甚名谁,什么的干活儿,也有各种说法。比较权威的一种,是明代宦官刘若愚所著《酌中志》里说的,魏忠贤的老爹叫魏志敏,老妈姓刘,古代底层妇女名字一般不传,就叫刘氏。夫妻二人以务农为生。

刘若愚是个很有点儿来头的人,一生遭遇极富戏剧性。他原先是万历年间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的手下,因为陈矩是个好宦官,所以刘若愚也跟着受了不少正面教育,擅长书法、颇有文才。

陈矩死后,刘若愚改属李永贞的名下。这李永贞,在天启年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著名的魏党人物,也是魏忠贤在内廷的第一心腹。后来,刘若愚渐渐也混成了秉笔太监,当然仍居于李永贞之下。

刘若愚虽然因这层关系成了魏党,但他良心未泯,对魏忠贤的恶德败行多有腹诽,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据说有一次,天启皇帝和魏忠贤一干人等,叫了戏子来,在大内看戏。皇帝年轻、也随和,就叫魏忠贤点戏,唱什么都行。魏忠贤一肚子狗粪,哪里说得出个名堂。刘若愚在一旁就趁机提议,不妨演一出《金牌记》。

文章恰恰就在这里!《金牌记》讲的是秦桧陷害岳飞的“风波亭”故事。戏里讲,岳飞被十二道金牌追回,遭诬陷枉死后,老贼秦桧夜夜梦见岳飞父子三人前来索命,不能安生。于是,秦桧便与老婆王氏一起来到西湖灵隐寺,烧香还愿,超度岳飞亡灵。他还告诉岳飞的在天之灵,说“莫须有”不是他秦桧的主意,而是皇帝赵构的损招,求岳大人切勿怪罪。

哪知道,在寺里秦桧夫妇遇到了一个手眼通天的疯僧,在壁上题诗,把当初秦桧夫妇商量如何陷害岳飞的悄悄话,给揭了出来,把一对狗男女好一顿戏弄。

台上演戏的梨园子弟,见大奸贼魏忠贤在台下,又点了这么一出戏,哇靠!都兴奋异常,豁出了命去演,临时加了不少唱段和台词,把戏中的秦桧糟蹋得不成人样。

台上演得空前投入,把台下的天启小皇帝看得乐不可支,一个劲儿喊赏银子。

只有魏忠贤如坐针毡——宋时秦桧冤杀了抗金名将岳飞,魏忠贤那时也刚好冤杀了原兵部尚书兼辽东经略熊廷弼。他只觉得台上的戏子句句都是在骂他。想要让戏停下,又碍于是皇帝亲口御点的,没奈何只有干挺着。

待到饰演疯僧的演员信手写了一首七律“藏头诗”,递下台来给众人传看。天启皇帝接过,旁边有那认字的太监把奥秘念了出来,每句顶头的一字,连起来念就是“久占都堂、闭塞贤路”。魏忠贤不禁勃然变色,再也忍不住,借口泻肚子上厕所躲了出去,等散戏了才回来。

魏忠贤看《金牌记》受辱这件事,立刻悄然传开,闹得连民间都知道。

后来天启七年(1627)魏忠贤败死,崇祯皇帝钦定逆案,给魏党261人定案。大太监李永贞在这个集团中,列为二等同谋罪第四名,几乎仅次于首逆,被砍了头。刘若愚紧随其后,名列二等罪第五,也应论斩。

有人在这时候想起了旧事,上疏给崇祯说,刘若愚曾劝天启帝看《金牌记》,意在规劝。崇祯询之宫人,果有其事,于是免了刘若愚的罪。刘若愚这才拣下一条命来。

后来此人著书《酌中志》,其中有专章叙述魏忠贤的行迹,翔实可信。今人研究魏忠贤者,亦多有所摘引。

据《酌中志》介绍,魏家在肃宁县乡下原本有几亩薄田,生活勉强可过得下去。又据小说家言,魏志敏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32岁时生了魏忠贤,之后由于家中人口渐增,生计陷于困顿。魏志敏只好进县城打零工、卖艺,挣钱养家。刘氏留在家里当留守女士,伺候庄稼,农闲的时候就织布纺线,换些零钱补贴家用。大哥魏青蚂螂13岁起就给人扛小活(打短工),到18岁又给人杠大活(当长工),给财主卖命,当苦大力。全家就这么半糠半菜的度日。

魏忠贤7岁时,也上过两天学,可他胸无大志,不好好学习,整日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是个顽劣少年。上他家告状的人无日无之;学坊的先生也表示:坚决不教这个差生。他爹妈只好让他休学,结果他的文化基础比魏青蚂螂都不如。

老爹魏志敏为此犯了愁,干农活吧,这黑狗子哪是这块料?让这小子跟着自己上县城卖艺吧,那黑狗这一辈子就得成了下九流。没法儿,只好托人把魏忠贤送到肃宁县城一家饭馆学手艺,掂大勺、学厨师。可巧,他一个远房叔叔魏殿武,就在这家饭馆当大厨,当下多有照顾。魏忠贤不用像别的学徒那样,要给师傅端洗脚水、倒尿盆,也不用抹桌子洗碗,可以一门心思学手艺。

要说起来,魏忠贤也是庄户人家出的一个奇才。他长大后,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心眼既多,胆子又大。野史上称他“多机变,有小才”(宋起凤《稗史》)。他虽然是文盲,但能言善辩,记忆力极好。

这些素质,要是用到正地方,还真是见效。在叔叔手下学了半年,魏忠贤就完全入了门,选料、刀工、调料、火候,无一不通,能上手做高等宴席了。看来农民经过培训之后到底还是不一样,这一手本事,在后来还真有了用武之地。

这段时间里,他叔叔魏殿武充当了他的人生启蒙老师。每天晚上饭馆一打烊,长夜漫漫没什么事,叔叔就给他讲《三国》《水浒》,客观上给他灌输了一些诡诈、权谋和男子汉要出人头地的思想。

这一阶段他也很活跃,外出务工的生活多姿多彩。他一有空就四处游荡,吹弹歌舞,蹴球走棋,爱好良多,而且入门极快。他为人活络,广交朋友,县城里的流氓无赖,没有不喜欢他的。

可惜好景不长。他与此同时也爱好上了赌博,沉迷其中,屡教不改,成了“垮掉的一代”。叔叔很生气,就把他打发回家了。

在家里混到17岁,爹妈为了栓住他,让他走上人生正道,给他娶了亲。老婆是涿州人氏,姓冯。不久,小两口有了一个女儿。

成家后,他还是一样游手好闲,老婆孩子吃什么喝什么一概不管。只要有了点儿钱,就去赌。家里穷得低于最低收入线,他却敢于上百上千地赌输赢。赌桌上,他又狠又狡诈,总想占人家便宜,一旦赢了钱,就去吃喝嫖娼。

他老爹魏志敏本来身体就多病,为了撑持这个穷家,劳累过度,不到50岁就病故了,身后欠下一大笔债。魏忠贤根本不在乎,继续赌,输的多了,就卖家中的地。到最后,老妈活不下去,改嫁给一个姓李的。魏忠贤就是在这个时候跟着改了姓。

情况还是没什么改善。穷家终究养不住人,几年后,老婆冯氏也改嫁他乡了。剩下5岁的女儿没法养活,卖给了杨六奇家当童养媳。这个杨六奇,不管怎么说名义上就成魏忠贤的女婿了,日后可是大大的借了光,曾任左都督,虽然只是个军中的虚职,却也荣华富贵了一回。

魏忠贤又成光棍了。一个人的日子,生活成本要低多了,但赌债还是还不清。为此他没少受债主们的追逼、欺辱。据说,他老妈刘氏就是被这个不孝之子活活给气死的。

梨树村老魏家,到此是彻底败光了。魏忠贤被一帮追债的涉黑分子逼得走投无路,当了盲流,跑到外地以乞讨为生。

一位五大三粗的青壮年,若被命运逼到赖要饭以为生,那么转折点也就快到了。天道轮回,看来大明的天下靠一个乞丐和尚创始,迁延二百多年,也得由一个乞丐给彻底搞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