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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帝国阴谋家》20送上门来找死的工部万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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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东林一击未成,大家并没有马上消沉。不断有人到叶向高那里去劝说,希望能由他出面,再来一波攻击。

首辅若发话,皇上总要给点儿面子,只要打在了点子上,未尝不能取胜。

群臣来到叶府,向叶向高施加了不小的压力,但这位阁老自有他的一定之规。他说:“大洪(杨涟的字)的奏疏未免草率。魏公公那人在皇帝面前也常有匡正之举。比如有一次,鸟飞进了宫里,皇上架了梯子准备去抓。魏公公当即死死挽住皇上衣服,不让皇上爬上去,说此举甚不合礼。又有一次,他看见皇上赐给小内侍一件绯衣(大红袍),就叱骂那小内侍:‘绯衣是大臣穿的,即使为皇上所赐,也不准穿!’可见魏公公也相当较真,很难再有这样小心谨慎的人伺候在皇帝的左右了。”座中的缪昌期惊愕不已,倐然起身,正色道:“是谁说了这话来蒙骗师翁?这种人一定要杀!”叶向高闻言语塞,脸色大变。

那缪昌期据说是蒙古血统,人都60多岁了,血性仍未泯,做事偶有大异于汉人之处。他当时担任的,是掌太子奏请、讲读事宜的“左春坊谕德”,一个从五品的闲职。朝中斗争,多大的雨点也砸不到他头上,但是他偏不袖手,非要与阉党不共戴天。

有人将此事告诉了杨涟。杨涟对叶向高的模棱两端大为恼怒。

叶向高听说杨涟发了火,甚为不安,连忙给御史李应升写了一封信,辩白自己并非对杨涟有恶意。

杨涟看到此信后,益发激愤,想把信的内容公之于众。后经缪昌期的极力劝解,方才作罢。

在这次风波中,阉党一方几遭灭顶之灾,所以人人同仇,行动张弛有据。而在东林方面,两大巨头意见不一。在朝中位置最高的叶向高,心存侥幸,不肯借势一击,以致人心很快涣散。两下里的较量,结局已不难预料。

叶向高与激进派不肯统一步调,是有历史原因的。从万历后期起,历任内阁首辅大都吸取了张居正死后遭清算的教训,不大愿意揽权。而六部从嘉靖年间起被内阁压制已久,早就想伸张独立行政权。两个因素交合,导致了相权有很大削弱。

到了叶向高这里,由于他本人软弱,内阁就更是指挥不动吏部等有实力的大部了。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吏部尚书赵南星整顿吏治,高攀龙附合之,一时间大刀阔斧,任免干部根本就不和内阁打招呼。叶向高相当不满,就托病不出,任由赵南星去碰壁撞墙,决不施以援手。

此次攻魏也是同样,杨涟事先跟东林的左光斗、魏大中、李应升等都进行过商议,惟独不跟首辅过话。叶向高也自觉很没面子。

两拨人在策略上有了裂隙,叶向高就故意在对魏立场上向后退了一步,根本不主张将魏一棒子打死。他算准了杨涟此次出击确实够魏珰喝一壶的,但必不能达到预期效果。于是就作壁上观,只等着形势一变,由他自己来出马收拾局面。

因此,他当时把“主调停”的调子唱得老高,就是在为下一步做铺垫。

杨涟上疏10天后,朝中风波略有平息,从表面看,东林与阉党双方是僵住了。叶向高认为自己出面的时候到了。

六月十一日,由他领衔,全体阁臣联名奏了一本。奏疏的前半部分把魏忠贤的政绩夸了一通,然后提出一个居心叵测的建议:“陛下诚念忠贤,当求所以保全之,莫若听其所请,且归私第,远势避嫌,以安中外之心。中外之心安,则忠贤亦安。”(《明熹宗实录》)

——皇上您牵挂着魏忠贤,就应设法保全他的名节。最好的法子就是批准他的请求,暂时放归私宅,远离权力中心,自然也就避开了嫌疑。中外再没人折腾了,他本人也就安定了。

这个折子的要害,是要让魏忠贤去位。前面的一番恭维,都是下套。

我很奇怪: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奏疏,是怎么取得内阁两派人物一致同意的?

韩爌、朱国祚等人好说,他们明白这是先给个甜枣、再狠打一巴掌,是变相的“驱魏”。然而顾秉谦、魏广微怎么能够同意?

只有一个可能:按照明朝内阁的惯例,所谓联名,那是无须事先征求意见的,首辅想要大家联名,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大家都是同僚,一般都给个面子。

私下里,这两员阉党大将,恐怕早就把上疏的意图给魏公公分析明白了。

叶向高这是使用了很标准的“调停”手段。在他的观念里,如果事情最后是这个结局,那么一切无事。魏公公去养尊处优,朝政大权还给内阁。

不要小看这个放回私宅,这是对有权有势的太监的莫大恩典。明朝的皇帝怕宦官退休后回到乡里什么都讲,泄露了宫廷机密,所以年老的宦官都统一养在皇城周围的寺庙里,集体养老,不得回乡与家人团聚。

可是,天启和魏忠贤都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的人,一个是明朝的“80后”,一个是“无知者无畏”。他们和叶向高“尿不到一壶里去”。

天启觉得这是出了个馊主意——老魏怎么能走?

魏忠贤则把叶向高的意图品味了又品味,发觉老奸俱猾的家伙原来在这里!

让我回私宅养尊处优?那不是等于剥夺了权力?人一失权,还不是任人宰割?那时候一个小小的衙役就能把我给收拾了,哪里还能有一万名武阉为我保驾护航?

叶——向——高!

——你很阴啊。

如果说,此前魏忠贤出于顾忌或从大局考虑,还没把叶向高视为敌人,而是把他列入了统战对象,多少保持了表面的尊重;而从这一刻起,首辅的名字就上了老魏的黑名单。

魏忠贤的反击来得很迅速。叶之图谋,必须瓦解。他授意爪牙徐大化矫诏,以皇帝名义为魏忠贤做了一个评功摆好的总结,然后,作为批复与叶的联名奏疏一并发下。

批复说:“举朝哄然,殊非国体。卿等与廷臣不同,宜急调剂,释诸臣之疑。”(《明熹宗实录》)

因为奏疏是联名的,署名人还包括了两名阉党,所以批复的语气还算比较温和。但是里面透露给叶向高的,却是一个重重的警告!

叶向高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皇上也好,魏忠贤也好,一点面子没给他留,批头盖脸就是一顿驳斥。

这样一来,叶向高一下子就没有什么转身的余地了。明朝的高层政治机制,就是“皇帝——大太监——首辅”这三驾马车联动,首辅若失去皇帝和大太监的支持,就别想干出什么名堂来。

叶向高之所以对局势持温和态度、关键的时候上疏调停,说明他还抱有将来操纵全局的野心。而现在,一切落空,只余下退隐一途。可是如果就现在这个样子退隐,等于放弃了防护层。魏忠贤既然对他叶向高有了怨恨,就随时都会再次提起。说起来,在台上的人,要想整治一个下了野的首辅,跟抓一只兔子也差不多。

不寒而栗啊!

本来是逼人家下野,现在倒是自己要考虑下野后的问题了,造化真是弄人!叶阁老,“调停”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骚。

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或者减弱魏公公对他的怨恨呢?

时过不久,京城士林里忽然传出一个说法。说是这个劝魏忠贤下野的奏疏,其实是叶阁老被自己的门生缪昌期逼迫不过,勉强写出来应付舆论的。

这个说法,在流传过程中又逐渐衍化为:不仅如此,就连杨涟的奏疏也是由缪昌期代笔的。

据说,第一个说法,就是叶阁老自己散布出来的,为的就是金蝉脱壳——让那个桀傲不驯的门生去搪灾吧!

人若做到如此,不要说士大夫骨气,就连“人”字的两划也当不起了。

所以,我个人不大相信叶向高会如此不堪,更何况他后来对自己的软弱还是有所悔悟的。

京城的事情,也就如此了。由于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不快,南京方面众官员的反应,在一个月后才渐渐强烈起来。可是所有的奏疏,被天启以“所奏事情屡经论明,已有旨了”一句话。通通给压住。

东林今后能否再次跃起一击?不得而知。

而魏公公经此一劫,却是陡然起了杀心!

血,能使所有的人住嘴。这是太祖皇帝的经验,也是人性不堪一击的软肋。

老祖宗对这个已经屡试不爽,今天,我也要来试试!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小人物触发了历史的机括,使得大明朝的高层政治一下就充满了血腥气味。

历史发展中也有许多“蝴蝶效应”,此处一阵清风,彼处即掀天大浪。

就在魏忠贤正考虑如何一劳永逸收拾东林党的时候,他的一个爪牙给他出了个主意。这是一个很见杀气的建议,就是可以动用廷杖,压服诸臣——谁再敢罗皂(即吵闹、寻事),就大棍伺候!

天启固然昏庸,但上台四年来,对文臣还是抱有起码尊重的,一次杖刑也没用过,比起嘉靖、万历等他的太祖、乃祖们要文明得多。

而今,廷杖一开,必会死人。阉党要开杀戒了!

提出这个恶毒建议的,谁也想不到,竟是个面目姣好的“小男儿”。他就是翰林院的编修冯铨。

这个冯铨,字振鹭,是北直隶涿州人,后来成了阉党著名人物,而且政治履历横跨明末清初。而在一开始,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词臣。他是万历四十一(1613)的进士,入仕后在翰林院供职。那时少年得志,正是可以准备大显身手当“好男儿”的时候。

但老天爷既照顾他又不照顾他,让他生了一副水做的胎子,唇红齿白,宛若处女。

这一来,这个“宝哥哥”可就倒了霉了。

明代官场上有恶习,那就是男风极盛。小冯铨长得少年貌美,那不是等于一脚踩到了狼窝里?他的同僚们,经常把他们当“鸭”来戏弄。

那时候,缪昌期恰好在翰林院系统任“左谕德”,管太子读书的事情。老爷子也有好男色的毛病,对冯铨“狎之尤甚”。什么叫“狎之尤甚”?要说古人真是能拽文,其实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在翰林院的办公室里,把冯铨给“强暴”了。

当然,这事也有另外的说法。有人说冯铨为人浮躁,人品不大被人瞧得起。缪昌期对他鄙视尤甚。老缪是蒙古血统,野性犹存,就以这种方式表示了蔑视。老缪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道德。

不管怎么说,这事是有,且士林皆知,毕竟是奇耻大辱。

冯铨含泪吞声,当然要图谋报复。

据说,在政治立场上,冯铨当时还属于东林一派,但是受不了老被东林的老爷们这么欺负,于是有了离心倾向。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冯铨断然脱离了东林。

冯铨的父亲冯盛明,曾经以布政使一职兵备辽阳。也就是以省长身份在辽阳统兵防守。其时,后金大军气势汹汹,冯盛明不愿身处危地,便告病乞休。他走了没多久,恰好后金军队就卷地而来,大败明军,攻陷辽阳。

辽阳失守在当时是一件大事,朝中舆论大哗,有人弹劾冯盛明“闻敌而逃”。这倒也没有冤枉他,丧师失地,总要有人来负责任。冯盛明就这样被舆论套牢,最终给逮进了监狱。

那时候,对后金的关系,连皇帝都不敢玩忽。“误国”是个天大的罪,弄不好就要掉脑袋。冯铨救父心切,赶紧去求相识的东林党朋友帮忙。

按理说,冯铨救父,这是“尽孝”,大家应该援手。但是他老爸的罪名不好,是为“不忠”。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东林党人都是重名节的人,哪个肯给他帮忙?缪昌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羞辱了他一顿。

冯铨颜面扫地。新仇旧恨,郁结在心,一心想找个机会报复这帮东林老爷们儿。

天启四年(1624)初,魏忠贤奉旨前往涿州进香,冯铨的家乡就在涿州。正巧冯铨因事被劾,在家里歇着。他考虑再三,决定投靠,就置办了酒菜果品,“伏谒道旁”,也就是跪在道边上迎接魏公公。

因为死心塌地的想投靠了,所以他下的本钱也就很大,“迎送供张之盛,倾动一时”。这就决不是一桌酒菜的规模,估计是请了不少人,拉着横幅,打着旗,奏着乐。

魏忠贤一到,冯铨恭恭敬敬将一柄价值两千银的珍珠幡幢(佛教用品)赠送上去。

魏公公是大老粗,见了冯铨眼睛一亮:哇!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玉人?

再看这迎接的阵势,也真是舍得了本钱的。魏公公不禁大为感动,下得轿来,与冯铨聊起了家常。越聊,越觉得这“宝哥哥”机灵,心下就十分喜爱。

忽而,又见冯铨一下就涕泪交流。魏公公诧异,忙问其故。

冯铨见火候到了,就把父亲的“冤案”向魏公公做了申诉,说全是东林党陷害所致。

魏公公哈哈一笑:小子,别愁,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魏忠贤此次对冯铨印象极深,回到北京,一想起这姑娘似的小伙子来,还忍不住对身边人啧啧称奇。当然,冯盛明的案子,他顺手也就给解决了:无罪释放。

这个魏大珰,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他在还没“珰”时,在老家曾经娶过一房妻子冯氏。冯氏也是涿州人,跟了他,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后来改嫁走了。老魏念旧,可能也有些歉疚,心里没忘了这女人。他在这个时候忽然琢磨:冯铨和我那老婆是不是同宗啊?自此,他对冯铨相当留意。

经过一番活动,不久就让冯铨官复原职了。

冯铨感激涕零,从此成为铁杆阉党。他在此后发挥的一系列作用,给东林党带来了极大的威胁。

冯铨自此开始,显露出了相当老辣的斗争谋略。杨涟上疏后,他分析了朝中形势,心中有数了。东林的攻势,前所未有,却没动得了魏忠贤一跟毫毛。这证明,天启对魏的信任,已无以复加。对东林,完全可以破除迷信了,如果采取主动,这帮老爷们儿实际上是不堪一击的。

荡平外廷,正当其时。

他想到做到,提笔就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写了封信,明确表达了两个意见。一是“极言外廷不足畏”,二是请启用廷杖,制服诸臣。

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建言。信,很快摆到了魏忠贤及其核心成员的面前。

很巧,王体乾也早就有此意,前一段几次向魏忠贤提起过。廷杖,是本朝旧制,一抓就灵。嘉靖初年的“大礼议”风波(嘉靖是继承堂兄的皇位,在嘉靖父母的封赐问题上,官辅杨廷和嘉靖有分歧。第三年,嘉靖调支持自己的桂萼、张璁西人进京集议,杨廷和之子杨慎带领200多名官员进宫哭谏,嘉靖大怒,将所有官员抓捕廷杖,杨慎遭流放,嘉靖获得最后的胜利),一百多位廷臣,就是生生给打服了的。

客氏也赞同这个意见。她心肠之狠毒,在王安事件中就已表露无遗,可以说又胜过了魏忠贤十分。此次,她力劝魏忠贤早做决断。

魏忠贤也不是不想下狠手,但他是统帅人物,遇事总要稳一点,他担心猛然使用这个极端手段,会激起不测之变,因此还在犹豫。

冯铨的密信,引起了魏氏集团核心的共鸣。在大伙的鼓噪下,魏忠贤终于跺了跺脚,狠下心来“欲尽杀异己者”。

东林党,我看你们有多少屁股可以抗得住!

——我只叹史上的有些“正人”,自认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偶尔就放胆做点儿坏事。殊不知历史的刁钻就在这里:好人做坏事,必有报应,而且就在现世!十年都用不到,就要你加倍偿还。

阉党悄悄地把网张开了,就等有人来撞。想不到,第一个撞进来的并不是什么东林党,而是一个局外人物。

这个送上门来的人,是工部郎中万燝。郎中这个官衔,相当于司长。

万燝,字闇夫,江西南昌人,是前兵部侍郎万恭之孙。他少年时就很好学,尤其注重名节。万历四十四年(1616)中进士,授刑部主事。天启元年(1621),因辽东兵事紧急,工部缺人而被调为工部营缮主事,督治京城九门的城墙。

由于这个工程他督办得好,不久就升为工部的虞衡员外郎,负责铸造钱币。

当时泰昌帝的庆陵正建得如火如荼,钱花得像流水。朝廷经费奇缺,铸钱所需的铜不够用,把万燝急得够呛。他找工部直属宝源局(中央造币厂)的人商量,怎么才能淘弄一批铜料来,宝源局的人说:“宫里的内官监有许多破烂铜器,不下数百万件,只须移文索要,旦夕可至。”万燝一听这主意不错,立即行文给内廷的内官监,请求拨给。魏忠贤得知后,大怒。那些废铜烂铁他倒不心疼,他恼的是:万燝怎么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盘里来了!依例,外臣不能刺探和干预宫中之事。这万燝不光是知道了宫内有铜,而且还公开移文索要,眼里哪还有魏公公?

魏公公当下玩起了扯皮:我管你铸钱不铸钱的,公文压下,不办。

万燝急得火上眉毛,却一连几个月没等到答复。托内廷的熟人一打听,才知道是魏公公不高兴了。

按官场的习惯,这时候就要托人去疏通。可万燝是个高干子弟,不吃这套。他脑袋一热,就直接上疏天启,请发内官监废铜以铸钱。庆陵那边一大摊子工程正等米下锅呢!

哦嗬,兔崽子!魏忠贤看到这道奏疏,暴跳如雷。他马上派人到天启那儿,告了万燝一个黑状。天启当然不知道里面的猫腻,就下诏斥责了万燝。

诏下之日,万燝已经升任工部屯田司郎中,直接负责督建庆陵了。

就在杨涟上疏风潮之后,凡是跟着弹劾魏忠贤的廷臣,皆陆续遭到天启的申斥。万燝又憋不住火。在风潮近尾声的时候,也就是六月十六日,奏上了一本,再言废铜、陵工诸事,点名痛斥魏忠贤。

这个奏疏,有感而发,也是滔滔不绝——人主有政权,有利权,不可委臣下,况刑余寺人(太监)哉!忠贤性狡而贪,胆粗而大;口衔天宪,手握王爵,所好生羽毛,所恶成疮痏。荫子弟则一世再世,赉斯养(受贿)则千金万金。毒痡士庶,威加缙绅。一切生杀予夺之权,尽为忠贤所窃。且忠贤固供事先帝者也,陛下宠忠贤,亦以此也,乃于先帝陵工,略不厝念。间过香山碧云寺,见忠贤自营坟墓,规制宏敞,拟于陵寝,前列生祠,又建佛宇,璇题跃日,珠网悬星,费金钱几百万。为己坟墓如此,为先帝陵寝则如彼,可胜诛哉!忠贤窃陛下权,内外只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岂可一日尚留左右!奏疏里,把魏忠贤对庆陵工程的冷漠和对营建自己坟茔的热衷,放到一起来说,也是相当刁钻的一状。尤其是把民间流传已久的口头禅“内外只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给捅了出来,就更加触目惊心。

魏忠贤已经让东林党住了嘴。看见万燝跳出来,他一点儿也不怕:说曹操、曹操就到,那就拿你这不想活的郎中开刀祭旗吧。

但是,对第一个开打的案例,魏忠贤还不想做得太莽撞。他决定不矫旨,而是想法让天启自己发话,打这个瞎了眼的郎中。

凡事都要讲机会,魏忠贤现在大概正是好流年,一伸手就是一个机会。就在万燝上疏的前两天,天启的皇二子病死了。古怪皇帝,儿子死得也很古怪。他的皇长子刚生下来就死掉了,死后十天,皇二子生。天启痛惜长子,就特别爱怜这个皇二子。不料皇二子才七个月大时,在天启四年的五月二十九夜里,因为宫里的群猫齐叫而受了惊吓(也有人推测是因内操放炮而受到惊吓),得了惊风病。勉强活到六月十四日,也夭折了。

天启不知道这是猫叫惹的祸,只叹命不好,一连几天都是极度的悲伤。

魏忠贤看天启这时候心烦,说不定就要拿谁撒气,于是就安排好,让近侍装啥也不知道,给皇上念万燝的这份奏疏。

天启一听,怎么又是弹劾魏忠贤?头痛啊,这万郎中难道是从火星上来的?

近侍刚念完,王体乾和客氏就故作大讲小怪,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拿这些烂事儿来打扰皇上?皇上有旨,他不知道?知道了还在皇上忧伤时来说这些,不是明摆着捣乱吗?这样的人,不狠治怎么行?

几个人,神态都很天真,义愤也都很真诚——领导啊,我们实在是担心您的身体!

天启心里的火果然被撩拨起来,大发雷霆。王体乾当即建议:廷杖万燝,以儆效尤。

天启昏头昏脑,估计也没大听清,就说:行行,你们赶快拟旨。

圣旨一下,廷臣大惊:怎么会责罚得如此厉害?叶向高等人估计:这一打,要出人命,便慌忙上疏营救。工部尚书陈长祚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属下受酷刑,也写了奏本论救。天启均不理睬。

第二天一早,数十位年轻武阉蜂拥而来,冲入万燝的寓所,给万燝戴上刑具,押往午门。

从公寓到午门大约有三、四里路。一路上,这些明朝的红卫兵们,有的揪头发,有的扯衣服,对万燝横拖竖拽,拳脚相加。万燝本来身体就弱,及至午门,早被打得奄奄一息。

王体乾亲临午门监刑,他摩拳擦掌,喝令一声:“重打!”这杖刑,是明代的刑罚艺术,由锦衣卫执行。朱元璋老皇帝创立这个制度的时候,杖刑时,受刑官员要以重毡包头,同时允许在官袍里面衬上棉里子,以防重伤。除个别情况外,责打一顿,也不过是示辱之意,并非真用重刑。

直至大太监刘瑾专权,因恨外廷大臣不合作,才矫旨令廷杖时需扒下官服,杜绝厚棉衬里,自此便有当廷杖死大臣之事。

打棍子的时候,主事者有“打”和“重打”不同的口令,轻重程度很不一样。每五棍就要换一人执棍,就怕行刑者打得不够用力。

一百棍打完,万燝早已血肉模糊,昏死过去。小宦官们毫不怜悯,为了表示对反魏分子的仇恨,他们拖着万燝的脚,在午门外方砖地上倒转了三圈。而后,拖出长安门外(交给家属用门板抬走)。

刚拖了没几步路,又跑出来一帮小太监,人人手拿利锥,往万燝身上一顿乱扎。

我叫你攻击我们魏爷爷!

万燝身上霎时千孔血流如注。好个万燝,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高干子弟,但骨气硬,就是咬牙不叫一声!

抬回寓所后,万燝一息残存。苦撑了四日,终于含愤而死,留有一诗传于后世:自古忠臣冷铁肠,寒生六月可飞霜。漫言沥胆多台谏,自许批鳞一部郎。欲为朝堂扶日月,先从君侧逐豺狼。愿将一缕苌弘血,直上天门诉玉皇。这首诗里说的“批鳞”,是说龙的喉咙下有倒生的鳞片,也就是“逆鳞”。“批逆鳞”,古代是比喻忠言直谏,触犯真龙天子。

“苌弘血”也是一个典故。苌弘,是东周景王和敬王时大臣刘文公的所属大夫,因遭受谮言,被放归蜀地。后来想不通,自己剖肠而死。蜀人感念他,用盒子盛了他的血,三年而化为碧玉。“碧血”一词,就来源于此。这是说:为正义蒙冤,死亦有精诚不灭!

万燝之死,激起了士林义愤。

想靠杀人来维持邪恶政治,也就是魏忠贤这样的低能政治家才有的水平。他们不知道,既然有所谓“豺狼当道”,也就有所谓“义薄云天”!愿死心塌地做奴才的人,在人数上从来不会过万!

不服的人,你总不可能都杀完。

面对邪恶,东林党人没有坐视,立刻有一批人一跃而起。李应升、黄遵素、刘廷佐、周洪谟、杨栋朝等南北两京科道官员纷纷上疏,交章抨击魏忠贤,为万燝之死鸣不平。

其中李应升的奏疏尤为催人泪下。他说,万燝死的太冤,“未报国恩,先填沟壑,六尺之孤绕膝,八旬之母倚闾,旅梓无归,游魂恋阙”!义士之忠魂,点燃的是人心,这就是将来历史复仇的星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