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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帝国阴谋家》26“六君子”狱中浩气贯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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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廷弼被判死刑后,因为朝议争论太大,结果在狱中一关就是几年。他在铁窗下反思,越想越冤:辽东大败,罪不在己,却当了个替罪羊,不服啊!于是就利用缓期执行的这段时间,让家属四处托人,以求活命。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将来翻不了身!

这个思路是对的。但是找了一些人,都帮不上忙——他这案子要从轻改判,是有一定难度的,因为有个王化贞在摽着呢。同样判死的人,要活其中一个,这得是多厉害的人才可以办到?

三找两找,到了天启四年(1624)初冬,他想到了汪文言。他觉得这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古道热肠,关系又广,应该能打通路子。

这个思路也没错,汪文言果然一口答应,因为他也觉得熊大人太冤了。当下就开始活动。

托人办事,就像水滴渗透,只要你有耐心,总能渗透到你想达到的地方。

这个“万金油干部”汪文言晃开膀子一活动,居然通过中间人,把关系走到了魏忠贤的门下!这倒也不算荒谬——权力寻租,利益驱动,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这个思路其实也对。在朝中当时能不动声色翻这个大案的,还真就是魏公公才能办得到。

魏忠贤倒也爽快,熊廷弼过去跟他无怨无仇,救人拿钱,何乐而不为?于是,他跟中间人谈好价,四万两银,多一钱不要,确保熊大人能出狱、免死罪。

这事情直到这一步,还是“正常”的。魏公公确实能办到,而且也没多要。活个人,四万两还多吗?

糟就糟在——熊大人是个清官,家里也没有开商号的,他没钱!

魏忠贤是很认真对待这件事的,放出话后,见迟迟没送钱来,就差人打听。一听说没钱,他不以为是穷,以为是熊家嫌要价高,于是恼了:这不是捉弄人么?

公公发了火,吩咐手下:去打听一下,这臭事是谁出头办的?

结果一问,是那个上次没搞住的汪文言!

汪文言在此事中浮出水面,给了魏忠贤一个灵感——辽案,事关封疆,是要死人的。而汪文言恰好与熊廷弼、东林党两边都有关系,自己又送上门来!

——这不是天照应我魏某?

汪文言,这回你就交代你是怎么向东林党行贿的吧!

这个“莫须有”的“辽案”,就是在我们现代词汇中仍在使用的“栽赃”之本意。

以受贿案扯进来“六君子”,打击的对象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不必说了,他们既是朝中占据要津者,又是魏忠贤一向的死敌,当然要首先搞死。那么,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是怎么和魏忠贤结的怨呢,这里还须简要介绍一下。

袁化中,字民谐,别号熙宇,山东济南府武定县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从县令的位置干起,后巡按宣府、大同,官声一直不错。天启四年任河南道御史。

他之触怒魏忠贤,是由于在杨涟上疏受挫后,他带领河南道的同僚继续上疏弹劾。

这道奏疏不长,但使用了很厉害的“用间术”。他说:魏忠贤逞威作福,杀内廷外廷如草芥,神人共愤。这当然是在陛下不知情的情况下干的,魏忠贤毕竟还存有一点畏惧心理。如今杨涟告他的折子已经上了,魏忠贤必然害怕陛下处死他。这样一来,他极有可能挺而走险。那时候,受害者恐怕就不是大臣、而是皇上了。陛下您想想:深宫之中,怎可让多疑多惧之人伺候左右,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呢?

这道奏疏,估计天启看不到,但老魏却恨得咬牙切齿。

此外,魏忠贤素所庇护的边将毛文龙为冒军功,抓了12名百姓作为战俘献上。魏忠贤大喜,吩咐要记功,却被袁化中揭露,说12名战俘全为百姓,且其中有8名是妇女儿童,后金难道沦落到要用妇孺打仗?

结果,毛文龙记功的事情泡了汤。这也大大杵了魏公公的肺管子。

还有就是在崔呈秀的政绩考察问题上,袁化中没说好话。崔呈秀曾经求他帮忙掩饰一下劣迹,他不答应,在考察时如实上奏,揭露崔品行不端,导致崔要被法司处分。后来崔呈秀投了阉党,就立马报私仇,鼓动魏忠贤把袁化中给降级外调。

有了上面的这些过节,这一次的“辽案”,当然就少不了这位耿直的御史大人。

周朝瑞,字思永,别号衡台,山东东昌府临清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最初授中书舍人,相当于内阁的文书,与同僚杨涟、左光斗等情谊深厚。

周朝瑞在天启即位之初,曾上疏请皇上开“日讲”,也就是每天上点儿课,学点儿帝王之道。对这个建议,天启大为赞赏,并马上实行了。

天启元年,周朝瑞任礼科给事中,仍然很受天启器重。三年,又升左给事中。这一年,他上疏弹劾大学士沈潅以重金行贿,结交客、魏,大办“内操”,搞得皇宫乌烟瘴气。这其中,也牵涉到阉党里的邵辅忠和徐大化。从此,他就与阉党一班人结下了梁子。

熊廷弼被关起来后,阉党徐大化不知受何人指使,放过王化贞不提,一个劲要求“立斩”熊廷弼。周朝瑞则针锋相对,认为熊廷弼才堪大用,罪不宜诛,可以让他戴罪镇守山海关。

这又惹毛了徐大化,两人连续上疏互掐,直至有人出面调解才算拉倒。后来,周朝瑞升了太仆寺少卿,徐大化一百个不服,一心要除掉他。

于是,周朝瑞也逃不过这一劫。

顾大章,字伯钦,别号尘客,南直隶苏州府常熟县人。他是个高干子弟,其父顾云程,曾任南京太常寺卿。顾大章中进士后,最早任的是泉州推官,因看不惯上司的独断专行,就弃官回家养病了。三年后复出,任常州教授,继而又任国子监博士,开始与朝官互通往来。万历四十六年(1618)升任刑部主事,天启年间改任员外郎。

顾大章跟阉党结怨,是因为阉党徐大化遭上司弹劾,徐怀疑奏疏是顾大章帮上司起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恰好在熊廷弼问题上,顾大章是主张从轻一派的,徐大化就唆使亲信杨维垣出面,弹劾顾大章徇私枉法。所谓顾大章受熊廷弼之贿四万两的谣言,最先就是由杨维垣放出来的。

叶阁老见自己的门生被陷害,当然力主调查,调查结果是毫无根据。但顾大章经此风波,也不得不告病回乡了。

到了天启五年,顾大章复出,任礼部郎中。这时徐大化已升任大理寺丞,成了阉党一员大将。他和杨维垣商量了一下,一家伙就把顾大章给砸到“辽案”里去了,连赃款数目都和当年造谣时的一样。

可以说,天启“六君子”个个皆正气凛然、忠心报国,都能为朝廷和百姓做一些好事。尤其他们的个人品德,更是无可挑剔。至于魏忠贤非要把他们与熊廷弼案拉到一起,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里面,绝无所谓“东林党要搞死熊廷弼,而魏忠贤恰好利用熊廷弼案搞死东林党”这样一个因果链条。

在朝士中,对熊廷弼印象好的人不多,因而主张将熊廷弼处死的官员,不仅有魏大中和其他东林党人,也有大批阉党人士。

六月二十八日这天,许显纯把栽给“六君子”的赃款数字填写在奏疏上,上报皇上,然后命令,对犯人各打40棍、拶手敲100下、夹杠50下。“六君子”都是读书人出身,体质文弱,一顿酷刑下来,个个都是皮开肉绽、气息奄奄。

不过,这还只是个下马威。七月初一,魏忠贤矫诏,说既然六人招认受贿是实,就继续押在诏狱中追赃,“着不时严刑追比,五日一回奏”。

这是什么意思?追比,就是规定每过几天交多少“赃款”,交不上就拷打。什么时候家属把全部“赃款”凑齐了交上,在诏狱的事情就算完了,余下的是移交刑部议罪。

所以开头的那一顿打,只是小菜一碟。这五日一“追比”,才是惨毒无比。

这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阉党的重要成员、内阁大学士魏广微,忽然出面为六人说情。

事情起于吏部尚书崔景荣,他深知这“追比”的厉害,怕这六人一下都给打死,对舆论怕不好交代。于是就跑去找魏广微,把利害关系讲了一通。

这魏广微也是陷害“六君子”的主谋之一,但是在这时候被说动了,也担心出现这种后果。于是就赶紧上了一道奏疏,说杨涟等人诚然是罪人,但前不久毕竟还是朝廷要员。纵使赃私是实,也应转交法司。岂可逐日严刑、让镇抚司法追赃?人非草木,重刑之下,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这不要说有碍仁义,且与祖宗之法相违。如此,将朝政日乱,与古之帝王就大不相同了啊!

这奏疏的草稿,就是崔景荣起草的,魏广微以自己名义递了上去。

他这样做,动机究竟何在?一直看不到令人信服的解释。这只能说明,人性是复杂的,也许魏广微坏是坏,但他整人也就整到罢官削籍为止。把人往死里打,则超过了他的道德底线。

不论什么原因,他是把这道奇怪的奏疏递上去了。

魏忠贤一看:这什么呀这是!大怒。魏广微一害怕,连忙把崔景荣的草稿拿出来,证明并非自己本意。结果是崔景荣立即被罢免,魏广微也很快被撵出内阁。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这两人反倒因祸得福,没有继续作孽,因此清算时罪也相对较轻。

魏广微劝阻不成,七月初四开始第一次“追比”。六君子前几天才被打过,此时都还没缓过来,不能独立行走,由狱卒扶着蹒跚而行。

六君子出来后,只见个个面色暗淡,头发全脱,额头缠着布,衣服上血迹斑斑。

其中数杨涟的模样最惨,胡子在几日之内全白,染上了鲜血,极为醒目。

六人缓缓走到公堂,都伏于屋檐下。许大魔头把这六人轮番训斥了一遍。幸而未打,又送回了狱中。

这日为什么没打?原来许显纯先前拷打汪文言时费了牛劲,对东林党的硬骨头有点儿打怵,想把案子直接推给刑部。

但是魏忠贤哪里能让他偷这个懒,七月初七,有旨对许显纯严厉训斥,仍旧限他“五日一比”。

这一阶段,魏忠贤不断对许显纯施加压力,许也就渐渐地像条疯狗,不管它那么多了!

七月十三日,又开始“追比”,六君子被拖至公堂,许显纯露出了狰狞面孔,喝令今后每五天一“追比”,每次要犯人家属拿出四百两银来,否则就要受重棍。

六君子当中,袁化中、周朝瑞家境略好,其余人皆为清贫之家,在被逮时又被缇骑搜掠一空,因此每五天拿四百两银简直是天方夜谭。

许显纯宣布了“五日一比”的决定后,左光斗小声分辩,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三人伏地不语,杨涟则把随他进京的家人(仆人)唤至左右,大声道:“汝辈都从速回去,好生服侍太奶奶,告诉各位相公,不要读书了,以我为戒!”

杨涟此时已然明白,魏忠贤这次是非要六人的命不可,所有幻想,尽可抛去。他的这番话,既是说给堂上审官听的,也是告诉同伴们不要再心存侥幸。

这日“追比”,又各打了三十大棍,执棍者的呼喝声震天动地!六君子旧创未复,又添新伤,各个股肉腐烂脱落,其中杨涟受刑最重。魏大中因身体虚弱,受刑后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次之所以用刑较重,是由于魏忠贤直接施加了压力。初四日的比较没有动刑,当天魏忠贤就知道了,把许显纯臭训了一顿,因此从初九日开始,拷打一次比一次加重。

诏狱里对六君子的审问,天启一概交给魏忠贤去办,具体情况天启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而魏忠贤则派有专门的“听记”在审讯现场监视,对审讯的进度和力度,是完全掌握的。

彼为刀俎,我为鱼肉。夫复何言!六君子的家属,虽然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在设法筹款,但六人心中都已明白:来日无多了!

当天,杨涟就写好了遗书。又猛喝凉水,只求速死。

果然,第二天魏忠贤又矫诏下了中旨,斥责许显纯、崔应元追比不力,各降一级。原定五日一比,也改为三日一比了。

到七月十七日比较,杨涟、左光斗挨了三十大棍,其余人未用刑。杨涟、左光斗都只是咬住牙,不吐一词。许显纯威胁说,下次如再不交银,就要受“全刑”了。全刑,就是五种常用的刑罚一起上。

这一天刘启先进去见到了魏大中。魏大中身体状况更为恶化,只能以微弱的声音说:“吾不久矣,毛孔皆痛。勿教吾儿知道。”刘启先告诉他,学洢想进来见一面,魏大中大惊,坚不允许。

由于这天的“追比”,除了杨、左外,其余四人没有受刑。魏学洢如同绝地逢生,连忙出了京城,赶到京畿的定兴县江村,到与父亲曾是同僚的鹿继善家里求借银两。

鹿继善此时任兵部主事,正与孙承宗同驻山海关。家中鹿太公受到儿子的影响,对六君子寄予同情,曾经帮助过左光斗的弟弟左光明筹集银两。六君子的家属也多有人来过他家告借。鹿家帮助魏大中,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但鹿继善是个清官,因此家中可说是已无分文了。

鹿太公慷慨豪侠,不忍正直之士受此磨难,就发动村邻凑钱相助。乡人淳朴,虽然大多并不知道魏大中是何许人也,但却知道人以群分,六君子必是好人无疑,都纷纷解囊相助。

甚至村中有许显纯的族人,受良心的拷问,也拿出钱来帮忙。

乡间民穷,大家七凑八凑,才勉强凑出不到五十两银。危难时的慷慨相济,最能显出人性之光。魏学洢接过银子,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激,又伤悲。他谢过大家后,又匆忙奔回京城去打探消息了。

七月十九日,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受全刑,惨烈异常。周朝瑞、顾大章各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因病免棍、拶敲五十。

七月二十日,杨涟的家人送饭时,不知为何在茶叶里掺了一点儿金屑,被狱吏发觉。家人怕受牵连,连夜逃走了。从这天起,就再也没有人给杨涟送饭了。

一代名臣,终局凄楚若此!杨涟早年丧父,其母视他如珍宝,倾心培养成才。却不料,人生半百刚过,他就要走在白发老母的前头了。

志士何辜?忠良何罪!天理何在啊!

天启五年夏的这二十几天,可以说是明朝开国以来最黑暗的日子,六君子在魔窟里所承受的,不仅有肉体上的创伤,还有正义不得伸张的深深绝望!

刚入监狱不久的时候,左光斗曾经对诸人提建议道:“阉竖杀我辈,有两个法子。一是借我们不肯诬服,再三拷掠,直至掠死,二是在狱中加害,隔日报称病死。若我辈诬服,则当转至刑部拟罪,或许尚有见天地之日。枉死狱中则无益!”

众人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都“自诬服”了。可是,他们太过天真了,恶人岂能容你有空子可钻?自诬服换来的则是更为严厉的追比——既然认了,你就交款吧。众人到这时大悔失计,但已经晚了!

许显纯是个滑头,他并不想担杀死六君子的恶名,几次都想搪塞,可是魏忠贤催逼得越来越紧。二十一日,又有一道严旨下来,责令对杨涟等还要加大力度。

杨涟是东林最有名望的人,又是反对魏忠贤最力的一个,因此对他的拷打尤为惨酷,每次都被打得肉绽骨裂,髓血飞溅,几度昏死。而许显纯仍嫌不足,命人专打杨涟的头和脸,直到打得牙齿尽脱。

好个杨涟,生就的是一副铮铮铁骨,早就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许显纯追问他有关熊廷弼行贿一事,杨涟怒斥道:“熊廷弼在辽阳尚未败时,我就参劾过他。及至广宁失守,我更力斥他何辞不死!熊廷弼恨不得欲杀我,岂能托我营求免罪?你昧心杀人,天下后世,汝肉不足人食!”

正邪人物,对眼前世界的看法,其差别往往有如天壤。施暴政者,以为死能吓住天下的良心;正义者却以“好死”为平生的心愿。杨涟在入狱前就写下了一篇著名的《告岳武穆疏》,里面讲:“自古忠臣受祸者,何独涟一人?如武穆王何等功勋,而‘莫须有’竟杀死忠良。何况直臣如涟,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杨大洪集》)

义士不屈,浩气弥天。在生死关头,杨涟以最后之力写了《狱中绝笔》。其文曰:“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杨涟将这两千余言的绝笔,亲手托付给顾大章。为防止被狱卒搜去,顾大章把它藏在关帝像背后,后又埋于狱室北墙下。因侥幸之故,最终传到了杨涟之子杨之易的手上,才得以传之后世。

他又以血蘸指,写下280字之血书,其文曰:“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气竭之际仍字字如剑,直刺人间奸邪。

血书写好后,藏在了枕中。于杨涟死后,随尸体一同抬出,才被家属发现。

到二十一日比较,天下大雨,用刑的棍子湿重异常,“且尽力狠打,故呼号之声更惨”。杨涟的家人日前畏祸逃走,无人来交银两。用完刑后,许显纯大声责骂,杨涟“举头欲辩,而口不能言”。

为了防止诏狱中的惨烈情况被泄露出去,狱中防范甚严。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得知恩师入狱后,就赶来京城打探消息,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二十一日,他听说老师又受了全刑,且被炮烙,心知老师将不久于人世,就以五十金贿赠狱卒,痛哭哀求。狱卒亦被感动落泪,让他穿上了破衣草鞋,装扮成清洁工,混进了监狱。

史可法幼年穷困,念书时曾借住在古寺中。某一日风雪夜晚,左光斗微服出游,见史可法正伏案打盹,袖下压着刚写好的文章。左光斗抽出一阅,不禁大为赞赏,连忙解下貂皮衣服为史可法披上。此后,左光斗一直对史可法很照顾,曾激励他说:“童子勉之,前半节事在我,后半节事在汝!”

进得监室后,史可法见左光斗背倚墙壁,席地而坐。面目焦烂,不可辨认,乃炮烙所致。左膝以下,筋骨皆脱,其状惨不忍睹。

史可法不由肝胆俱裂,抱着恩师的膝盖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出是史可法的声音,就用手拨开已经焦烂的眼皮,目光依然炯炯,骂道:“庸奴,此何地,你竟敢大胆前来。国家之事,糜烂至此,你竟轻身而昧大义。倘遭不测,天下事由谁支撑?赶快离去,不然,不等奸人构陷你,我就先将你打死!”说罢,就用手去摸地上的刑具,作投击状。

恩师既出此言,史可法不敢违抗,忍不住热泪横流,起身快步离开了。后来,他经常向人讲述此事,每次都哽咽不止,说道:“吾师肝胆,皆铁石所铸也!”(方苞《左忠毅公逸事》)

史可法后为崇祯朝的进士,为救国难,赴汤蹈火。南明时期,在著名的扬州保卫战中以身殉国,名垂万世,没有辜负恩师生前的一片苦心。

可叹,天下虽大,却容不得一二忠贞之士卓然而立。

惟见小人猖矣,世风下矣,纲纪危矣!

六君子的遭遇,引起了无数正直人士的同情。有一位化名为“燕客”的人,就混进了诏狱,想对六君子有所帮助。他目睹了六君子的最后时刻。

七月二十四日“追比”,左、杨、魏又受了全刑。魏大中的家属本来已交齐了“赃银”,为什么还要对魏继续用刑呢?

原来,魏忠贤曾认为,魏大中和自己同姓一个“魏”,便有笼络之意,只是一直没有效果。这次给魏大中栽的赃在六君子中最少,就是为了给大中最后一个机会。

但魏大中在受刑过程中竟无一个悔字,使得魏忠贤大为恼怒。七月初,京师西城御史倪文焕因责打了小宦官,得罪了太监“领导班子”,自知不能免祸,就投靠了崔呈秀,请崔代为斡旋,并把魏大中在入京途中与周顺昌结为亲家的事报告给了魏忠贤。两件事加在一起,魏忠贤对魏大中便不再抱幻想了,下令说,不管魏大中完不完赃,只管往死里打。

二十四日这天,情况相当严重。刘启先到镇抚司堂上交银的时候,见魏大中已无力跪起,趴在堂下。

刘启先连忙膝行过去,想给魏大中拢一拢头发,却见魏大中半个脊背血肉狼藉,满是蛆蝇。他鼻子一酸,泪水滚下来,哽咽着问道:“魏公,能忍否?”

魏大中以微弱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刘启先又问:“想食粥么?”

魏大中艰难地睁开眼睛,急促地说道:“余事莫问,速教吾儿离去!”

刘启先知道诀别时刻已到,忍不住放声痛哭。衙役们听到了,跑过来对他一顿喝斥责打。

刘启先退出后,哭求守门的兵卒,在墙缝处偷看了一会儿里面的情况。开始还能听到魏大中的呻吟之声,到后来就声息全无了。

当天六君子被拖入监牢后,许显纯吩咐小牢头说:“今晚六人不得宿一处。”随后,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送去了大狱。

混进牢里打杂的“燕客”感到奇怪,问狱卒是何缘故,狱卒叹息道:“今晚各位大老爷当有挺壁者。”挺壁,为方言,就是死之意(《碧血录》)。

当夜,杨、左、魏果然被害死。有人告诉“燕客”说,三人之死,是锁头(监狱头目)叶仲文所为。负责六君子的几个狱卒中,叶文仲最狠毒,颜紫其次,郭二再次之。惟有刘某一人比较忠厚。

外面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二十五日早上,魏大中的亲友们发现有一些异常。到下午,杨、左的死讯传了出来,但魏大中却没有消息。到二十六日,魏大中死讯才传出,究竟死于何时,无人知晓。

到七月二十九日,三人的尸体才从诏狱后门被拖出,都用被褥包着,外裹苇席,用草绳捆住。

诸君子每死去一个,许显纯就剔下喉骨,装入盒内封好,送给魏忠贤以示任务已完成。

杨涟死前写的绝笔,被顾大章藏在牢房地下后,因为换了房间而可望不可即。狱卒孟某感于忠义,伺机偷出,交给自己的弟弟带了出去,转交给了燕客。另有杨涟藏在枕头里的血书,被牢头颜紫查出。

颜紫本是狠毒之人,读了血书后,竟然被感化,对人大哭说:“异日翻案,我就持此以赎罪吧!”

杨、左、魏三人死后,“追比”日期改为隔两日一比,但用刑的次数却大大减少了。这是因为魏忠贤已经除去心头最恨的三人,怕一下子死的人太多,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到八月十二日,袁化中将一万两全部交完。十四日,周朝瑞的一万两也全部交完。但是当日仍有严旨下来,命令继续严追,并不放人。

这两人在六君子中,家境是比较好的,交款的压力不是很大。尤其周朝瑞对生还有很大幻想,他曾对同案人说过:“忠贤所恨,惟有杨、左,杨、左若死,吾四人可生还,”(《先拨志始》)

自完赃后,周朝瑞的心情不错,便整理鞋帽,逍遥狱中,以为厄运结束之日快要到了。但他忘了:阉党一伙,从来不按牌理出牌。所谓追赃,不过是一个迫害的借口,他们岂有让政敌生还之理!

果然,八月十八日晚间,袁大中被单独押至关王庙,狱卒颜紫动手将其害死。

第二日,许显纯上疏,报告周朝瑞病重,这是下手谋害的前奏。皇上看了,不明所以,还专门派了医官去诏狱看病。医官胡里糊涂进了诏狱,病人没有见到,却被许显纯喝斥出来。

周朝瑞此时还蒙在鼓里。顾大章和狱卒孟某心里着急,就商议如何想个办法点醒他。

八月二十日,顾大章凝视了太阳许久,对孟某说:“听说鬼不能见太阳,趁还未死,多看一看。”

周朝瑞闻听,心中奇怪,也凑过来看。孟某就假做严肃地对顾大章说:“先生到此地步,不思大事,却终日浪谈,何意?”

顾大章便转头看着周朝瑞说:“所谓大事,就是身后之事,我自七月后就知断无生理,因此诀别家人,遗书已写了甚久,只是无法送出,今仍留在床下,怎能说我终日闲聊、不思大事呢?”

周朝瑞这才猛醒:“既如此,我也写几行吧!”

他把遗书写好,与顾大章的放在一处藏好。

可怜周朝瑞,遗书写完还不到10天,大限就到了。八月二十八日中午,周、顾二人正在和狱卒孟某一起吃饭,狱卒郭二跑来叫道:“堂上请二位爷说话。”说着,便给二人戴上刑具,向外走去。

走到监狱门口,另一狱卒刘某从后面拉住顾大章,小声道:“爷回来,今日没你事,是里头要周爷的命!”

周朝瑞被押至大监后,没多久,便有死讯传出。

据说,周朝瑞的“速死”,跟他的耿直也有关系。他完赃之后,许显纯从中贪污了五十两,称赃银尚未交齐。周朝瑞不服,拿出账目来,要和许显纯对质。许显纯哪里还能等到对质,先就下了手。所以有狱卒事后说:“公死之速,在此一算也。”(见《碧血录》)

周朝瑞死后,狱中的监管更严,遗书无法送出。顾大章将情况偷偷告诉给燕客,由燕客贿赂了狱卒,才在周朝瑞的尸体发送出来时,取出了遗书。燕客将遗书保存好,后来南归,托人交给了周家。

到此,六君子中的五人已先后冤死,只余下顾大章一人。

顾大章自入狱起,就对结局不抱幻想,他在自己的狱室墙上写了一副对联,曰:“故作风波翻世道,常留日月照人心。”并嘱咐家人,以此联作为自家祠堂的楹联。

追比以来,阉党认为顾大章最有钱,对他栽赃最多。为了追出四万两银来,也就让他活得最长。在受刑过程中,他曾三次被拷打昏死,家人见此惨状,都悲伤不已。

顾大章平素信佛,对生死问题看得很开,他对家人笑道:“汝辈慎勿作儿女态!”(《碧血录》)

诸人既死,全部压力就落到他一人肩上,圣旨上还特地申明,要从严对顾大章追赃。此时,义士燕客则在狱内外积极活动,设法能在最后关头让顾大章逃脱厄运。

九月初二,狱卒刘某对燕客说:“堂上已在商定顾爷的死期,甚迫,奈何?”

燕客说:“与你钱,能缓五日否?”

刘某说:“能!”

此时延展死期又有何意义?原来,五位君子在数日内先后死于诏狱,这事情在外界引起的舆论甚大。阉党崔呈秀、徐大化为此感到忧虑,他们商议了一下,便向魏忠贤提出建议说:“若六人皆死于诏狱,无以服人心。”不如将顾大章交刑部定罪,以示此次铲除六君子的行动光明正大。

魏忠贤接受了这一建议,就去忽悠天启,马上下了一道诏书,命将顾大章发到刑部定罪,明昭天下,以定是非。

古代奸人做恶,也忘不了要披一张光明正大的遮羞布。这就是政治权术中“台面上的话语”。

初六日,圣旨下到镇抚司,燕客知道后,深怕许显纯下黑手,当夜紧张得一夜未合眼,所幸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狱卒刘某跑来说:“五日之期已到,今晚必不能保全,奈何?”

燕客成竹在胸,说道:“合当有变!”

刘某不信,摇头窃笑而去。

果然只过了片刻,许显纯就将顾大章提至堂上,宣读了将他移交到刑部的命令。读完,许显纯拍案大喝:“你十日后,复当至此追赃!”

何来此言?原来,这是许显纯怕顾大章到刑部后,把诏狱的黑幕讲出去,所以才以此进行威吓。

在去刑部的路上,顾大章如释重负,对燕客道:“这一向在诏狱中,如有人扼吾之喉,不让吐一语。一腔怒气,无从得伸。今来刑部,虽无多日,但许显纯之凶恶及凶手姓名就可播之天下、传之同道者了。异日世道复清,此辈断无遗种,吾瞑目矣!”

顾大章身处绝境,头脑仍十分清醒,他料定在魔掌之下必无生路,但也预见到奸人必不长久。今日奸人的所有恶行,必是彼辈将来之绞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杨涟等人在狱中受刑和惨死之状,果然在刑部审讯时由顾大章一一说出,很快就公之于世。

但此时的刑部审官,全都屈服于阉党的淫威,已根本不能主持正义。九月十三日会审,会审官有十人,在堂上喝令顾大章承认六人受贿之事。顾大章愤而驳难,冷笑道:“吾岂能代死者诬服乎!”

最终,刑部尚书李养正等商议,依据镇抚司转来的“供词”,以“移宫”和“封疆”两案判六人斩刑,算是给这次迫害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十审官良心已被狗吃掉,不仅揣度着魏阉的意思判决此案,还嫌顾大章申辩而下令打了十竹板。而后,将他们的名帖和判词恭恭敬敬交给内侍带走。魏忠贤接到文件后,大喜过望,立刻矫诏公布天下。又指示道:十七日将顾大章押回诏狱,继续追比。

顾大章得知消息,觉得心事已了,全无贪生之念,说道:“有刑部十天,则诏狱百日不为虚度。何也?可与家人相见诀别。再者,原为流言者,已由我亲身证实。如此,比起已死诸君,我已属幸运,更有何求?”

燕客知道先生已抱决死之念,甚感悲戚,连忙劝先生再等两日,也许就会有转机。

顾大章淡然一笑:“吾自八月初,已将家事处置写于一二纸上,封之又开,凡五六次,思无剩语……今日已将这副皮囊置之度外矣!”

说罢,仰天叹道:“吾安可再入此狱!”

他主意已定,视死如归,以右手仅剩的食指和大拇指,握笔疾书绝笔一幅,曰:“我以不祥死,犹胜于老死窗下而默默无闻者!”

十四日一整天,在刑部监狱他米水不进。其弟顾大韶前来探监,兄弟二人在一起饮酒诀别。在此之前,他曾让人在自己的酒中下毒,但因药力不足而未能死去。当夜,趁人不备,毅然自缢而死,

九月十九日,顾大章尸体从刑部监狱中送出,衣帽整齐,神态安详,面容有如熟睡。

烈士高行,苍天亦泣!

六君子亡故之时,正值英年,都不过50岁左右。“诸贤之死,天下为之流涕”。

但同在一片天下,对正邪的判定,却有天渊之别。没心没肺的天启皇帝,把自己的肱股大臣视为仇寇,毁自己的江山有如狂欢。八月中,他在经筵听课时,对内阁诸臣说:“杨涟等罪恶多端,今虽在狱亡故,其未完赃私,令地方抚按立限追比。”

九月下旬,刑部议罪奏疏呈上后,天启好像恨犹未解,一口气批了200多个字,称六君子为“凶恶小人,目无法纪”。还特别指示要将六君子案“宣付史馆,颁行天下,以示朕仁孝开明之治,以服万世人心。”(《明熹宗实录》)

堂堂大明朝,经过嘉靖、万历、天启这三朝不遗余力地自毁自灭,若要不亡,已是没有天理了!

反观草民百姓,却不乏豪侠仗义之士,敢为六君子伸张。六君子死后,一直在暗中守护的“燕客”仍滞留京中,每每想起六君子的音容,都觉悲愤难抑,慷慨长啸。一日与人喝酒,又讲起六君子冤案,忍不住热泪涌流,不能自已。他的言行被阉党侦知,立即派人拘捕。

燕客闻讯,急忙装扮成商人,纵马向南,一日一夜狂奔300里,才逃脱了魔掌。

六君子在狱中的种种情景,就是他冒死写下来,才传诸后世的。他的书,仅有薄薄的14页,书名曰《诏狱惨言》,又曰《天人合征纪实》,逐日有翔实记录。署名为“燕客具草撰”,据明史专家王春瑜先生说,该人的真实名字叫顾大武。

阉党泯灭天良,已毫无人性。“六君子案”本是政治案件,追赃不过是个借口,但杀害了六君子之后,阉党仍不放过六人的家属,逼迫家属继续完赃。

这是大明朝最黑暗的一幕。

暗夜中,虽只有星辰寥寥,但其光焰却永悬于人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