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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帝国阴谋家》28在理论上也要把东林党一棒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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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党用了四个多月时间,把东林党的标杆人物六君子从肉体上全部灭掉了,用以杀一儆百。就这,他们还嫌不够。为了给阉党恶政搞一套漂亮的包装,魏忠贤还想从理论上做一番“正名”的工作。

他耿耿于怀的,就是要对万历末年以来的“三案”彻底翻案。不把“三案”翻过来,东林党就永远是国家的功臣,那么打击东林党,岂不是证明了自己是坏人?

这个工作,其实在天启四年(1624)十二月就已开始发动。当月,御史周昌晋上了一道疏,攻击东林党在“移宫案”中危言耸听、以移宫而邀功。这只是一个试探。因为要翻“三案”,最麻烦的就是翻“移宫案”,这里面直接牵扯到天启本人。如果说当年驱逐李选侍不对,那就等于说天启不应该亲政,而应让李选侍垂帘听政。这岂不是否定了天启皇权的合法性?

可是天启在政治上基本等于白痴,他的批复,虽然没有否定“移宫案”的定论,但却痛骂杨涟、左光斗等人“向来浊乱朝政”(《明熹宗实录》)。

这个效果,是周昌晋上疏前就预见到了的。他选的时机,正是杨、左刚刚被驱逐的时候,天启对两人的火正大着呢,此疏一上,必然会有这样的批示下来——小臣有时也可以左右皇上。

既然皇上说了,“移宫案”中的大功臣杨、左是一贯胡来,那么翻案就大有希望。

于是,到了天启五年(1625)二月,阉党正式发动了。由御史杨维垣出头,以比较容易翻案的“梃击案”做为突破口,公开翻案。杨维垣说,当年混进宫里棒打太子的张差,分明就是个疯子,跟李选侍无关。这一道疏,天启倒是心领神会,马上批示查处。结果,当年主持此案审查、现任刑部侍郎的王之寀立刻被革职为民。

等到“辽案”爆发,对六君子的逮捕令下达后,魏忠贤认为时机已完全成熟,就决定在“三案”问题上发起总攻。四月初十日,给事中霍维华上疏,要求全盘推翻“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的结论。

霍维华写的这道奏疏,平心而论,逻辑相当严密,即便是强词夺理,也是抓住了“三案”中一些很悬疑的问题大做了一番文章。奏疏把刘一璟、韩爌、孙慎行、张问达、周嘉谟、王之寀、杨涟、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等全部牵连在内,逐一攻击。

天启患了高度健忘症,移宫时对李选侍的恨与怕已全忘个干净,此时只是恨东林诸人。他看了奏疏,大为赞赏,马上让文书官把它送到内阁,让内阁票拟意见。并且口头传达了他本人的意见,说是:“这本条议一字不差!”要求把刘一璟、韩爌、张问达、孙慎行等五人削籍。

可是这次阉党内阁再次表现出奇怪的态度,他们不仅不赞同,反而认为处理过当,写了揭帖论救,说“若以一疏削五大臣,不论是否削当其罪,亦与陛下优礼大臣之礼相抵触”。

这已经是阉党内阁第二次不配合了,这一次的原因又何在呢?这是因为,所削之人全是退职的重臣,其中有两个还是前阁员。现任内阁兔死狐悲,决不能让皇上开这个口子,否则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也会同样倒霉。

这是官场惯例压倒了党派利益。从这一点看,阉党也和东林党一样,并不是个组织严密的团体,而不过就是一伙利益、观点相近的官员罢了。他们的步调,并不总是完全一致。

天启见拗不过这帮大臣,就降旨对刘一璟等人“姑不深究”,下令把霍维华的这道奏疏交付史馆,如实记载。此外,对前首辅叶向高为总裁编篡的《光宗实录》里的有关评价,也要修改过来。《光宗实录》就是天启老爸当皇帝一个月的历史记录,“三案”跟这段历史密切相关。

《光宗实录》一修改完,原先在“三案”中获罪的人就等于已经平反,各个都得到起复和晋升。那个在“红丸案”中因为献药把皇帝给吃死了的李可灼,也跟着沾光,从遣戍地回家闲住去了。

在“梃击案”中曾因隐瞒案情而得罪的岳骏声,此次也获起复,只是还要等等合适的位置。可他老先生官瘾太大,为了早点儿得到实职,就上疏再论“梃击案”。诬陷东林党人王之寀在“梃击案”中逼供,勒索皇亲郑国泰二万两银,还将郑国泰之子郑养性驱逐出京,等等。

天启既然想翻案,他对此的反应也就近于完全疯狂,把父子两代受郑贵妃家族欺压的前仇全然抛弃,恩将仇报,下诏让地方抚按对王之寀追赃,并准许郑养性回京居住。最重要的,是下令立即起用岳骏声。

——只要官到手,良心可喂狗。官场的险恶风波,常常就这样由私欲而起。

最可惜的是王之寀,此时已从刑部侍郎退下,在家乡被逮,后又于天启七年(1627)解入镇抚司诏狱,最后死在了狱中。死的时候,距天启“驾崩”仅有三个月!

天启五年(1625)这一年,阉党除了在不断打击东林势力外,还一直在抓舆论工作。正月,魏忠贤为摧毁东林党的根基,鼓动阉党成员兵科给事中李鲁生上疏,说“假道学不如真忠义”,请将京师书院改为忠臣祠,天启欣然接受这一建议。同年八月,阉党御史张讷又奏请“毁天下讲坛”,把“三案”惹出的乱子,都归结于书院。

天启立即批复,将天下书院尽行禁毁。原主持东林、关中、江右、徽州四大书院的邹元标、孙慎行、冯从吾、余懋衡,无论生死,全都削籍。

到天启五年年底,经过一年的整肃,东林党被驱逐削夺的官员,已有二百人之多。阉党认为有必要对东林阵营的人员来一个总的清理。此前,阉党成员也各自搞过《天鉴录》《东林点将录》等黑名单,但人数差别比较大,所列人名也有出入。阉党为了统一步调,由御史卢承钦出面,奏请“将一切党人姓名罪状,榜示海内,使其躲闪无地,翻案无期”(《三朝野记》)。

天启也很快同意了,下诏以上谕名义刊刻并张榜公示《东林党人榜》,共录有309人。当时就有人把这比做北宋的“元祐党人碑”。

党争起,国将亡。阉党是一伙“做官党”,只要我这一派的有官好做,什么是非正邪,都他娘的一边去。北宋末年的乱象又在明末重演了。

东林党既然被全面击溃,那就应该有一个法定的文件把他们永远钉死。阉党中陆续有人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天启五年(1625)的五月,吏科给事中杨所修奏请,翰林院应该把与“三案”有关的奏章编辑成“学习材料”,刊行天下。不久又奏请仿照世宗御制的《明伦大典》,把“三案”奏章编辑成书,颁布天下。

世宗就是嘉靖皇帝,他以藩王入继大统,异想天开要追封自己已死的老爸为皇帝,因此闹出一场“大礼议”风波。他干的这事情于礼法不合,为了堵人的嘴,就搞了这么个《大典》,作为历史定案。

天启对这个建议,当时未有明确态度。到九月份,又有在移宫案中为李选侍辩护、跟杨涟互掐过的御史贾继春建议,杨涟等六人虽死,但受贿不过是小罪,他们的大罪在于结交王安、毁谤先帝、逼辱李选侍和“皇八妹”,所以应该把“三案”档案公布,让万世都知道杨涟他们犯了什么罪。

天启这次同意了,但对于怎么编、由什么人来编及怎么发行等等,都没有具体指示。

到天启六年(1626)正月,肃清东林党的运动告一段落,天启觉得关于“三案”的历史定论可以出笼了,于是发布特谕,说是为了让“天下万世,无所疑惑”,特命开馆编篡《三朝要典》,凡是那时候的“公论”,都要保存下来,凡是“群奸邪说”,都要尽量摘录,再由史官加上批判语,“以昭是非”(《明熹宗实录》)。

编辑这本大批判材料的总裁官是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冯铨,这全是铁杆阉党。其余副总裁官和编篡官,也大多都是一样,可以说是明朝的“石一歌”了。

阉党不仅精心挑选了负责官员,还认真筛选了誊写人员,政治不可靠的一律不要。顾秉谦第一次报上去的誊写人员名单中,就被魏忠贤及其“领导班子“查出,有四个人有东林嫌疑,不仅没批准,还把这四人削了籍。

编篡工作进展得十分神速,到三月底,全书编完。不过,崔呈秀看了看初稿,觉得问题还没有讲透。初稿是从“梃击案”讲起的,他觉得要从“争国本”讲起,才能把万历年的老案全翻过来。于是,他索性上了《三案本末》一疏,把这段历史重写了一遍。天启当即下诏准予采用。

四月份,又有工科给事中虞廷弼上疏,说有了这本官刻的《三朝要典》,此前私人搞的什么《点将录》之类,就太不严肃了,应该废止。天启大概还没忘那个“托塔天王”的典故,也就马上批准了。

六月十九日,万事具备。天启在皇极门内殿举行了《三朝要典》编成的进献仪式,百官同来称贺。正本共24卷,送到皇史宬收藏,副本由礼部刊刻,赠给百官,颁行天下。

紧接着十月,开馆重修《光宗实录》。

与修《三朝要典》相始终的,还有一个插曲。就在这一年正月,刚开始修《三朝要典》的时候,阉党又抓了一个东林党人惠世扬。

惠世扬原任给事中,在“梃击案”和“移宫案”中,都是相当激进的分子。他还参劾过大学士沈潅,说他“交通客魏”,因此得罪了阉党,被罢免。天启五年九月,他不知怎么被牵连进了杨涟案,天启下令逮捕进京追究。到天启六年正月,被押送到京城。

审他案子的,是三法司的官员。那时刑部尚书徐兆魁刚被魏忠贤提到这个位置上才七天,所以决心好好弄一下这个案子,以报大恩。

都察院的头头周应秋,也不是什么好货,是魏忠贤的“孙子辈”走狗,平时没事就请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到家吃炖猪蹄,人称“煨蹄总宪”。他对魏忠贤无比忠诚,一次聊天,老魏问他:“你是江南人,为什么好粥啊?”周应秋这个江南人听不大清河北话,听成了“你为什么好竹啊”。当下,他没正面回答,打个哈哈过去了。过后,立刻写信给儿子,叫把家里庭院中的竹子统统砍光——老魏的心事你莫猜!

就这样一帮东西,三法司的会审,结果不问而知。

惠世扬,悬了!

会审大堂设在城隍庙,那时候六君子已死,审官们没把惠世扬当回事儿,都想捉弄捉弄他,而后判个死刑就拉倒。

他们喝令衙役打二十五大板。一顿板子打完,几乎把惠世扬给打死。打完也不审了,把人关起来,几个人就七嘴八舌把判词写好了。他们揣摩了天启的心理,干脆把惠世扬窜入“移宫案”去处置,说他“结交王安,大恶备矣”,应处斩刑。

天启和魏忠贤对这判决书都很满意,但是魏忠贤不想马上把惠世扬砍头,想等到《三朝要典》和《光宗实录》都修好后,再拿这惠世扬祭旗,以图个圆满。惠世扬从这时候起,就蹲在大狱里等死了。哪知道,大批判材料编好后才半年多一点,天启就一命呜呼了。忙乱之中,阉党竟然没来得及杀惠世扬。

真是九死一生啊!后来这个惠世扬在崇祯朝官当大了,一直当到了副都御史和侍郎。

编篡《三朝要典》,把东林君子说成是狂悖小人,把有奶便是娘之徒说成是磊落之士,这得有唾面自干、当众舔主子屁股的厚脸皮才做得下去。在阉党精心挑选的“石一歌”中,也有良心未泯的知识分子。他们觉得实在是干不了。

精神之阉,甚于割卵!

比如副总裁、礼部尚书姜逢元,是一位大书法家,因与东林无涉而被选中。在修书期间,他老夫子“每搁笔而叹,忠贤朝闻夕逐,令其闲住”。这还算不错的,没丢命。

《三朝要典》的“光芒照耀了全明朝”。可是,魏忠贤想不到:历史虽然是强势者所创造,却不是强势者能写成的。好与不好,青史之名不会根据你自己写的牛皮文章,而仅仅在乎亿万人心!皇皇《三朝要典》,想做的是千秋文章,而实际寿命只有一年多,就随着天启的驾崩而成了废纸万张。

——咦!眼看它忽喇喇大树将倾,眼见得倏忽间猢狲四散,哪里有什么赤胆忠心永不变,何处有铁打江山万万年?

大梦,大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