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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千山万水的离歌》旁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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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成回国的三毛从此成了有故事的人,她不同于台湾女孩的穿着打扮,波西米亚风情已经很足了。再加之在多个国家留学,尤其是德国的苦学让她收获颇丰。三毛凭借歌德学院的德文学业毕业证书所取得的德文教师资格,在中国文化学院教授德文与哲学。

四年前在这个校园里的年轻学生,也曾为情所困,也曾苦读哲学书籍。如今转身一变,成了教授别人的老师。

三毛英姿焕发,前程似锦,她丰富的游学经历与文学天赋,让她成了当时极受欢迎的老师。阳明山上天气湿冷,上课时候,整个山顶云雾缭绕,学生和老师之间总像隔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三毛不爱打伞,雨季一来,整个人都被淋得湿蒙蒙的。那个时期三毛自比为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河童》中的河童。河童读作“KAPA”,她就要同学们喊她“卡帕”。彼时三毛的穿衣风格已经自成一体,加之游学的经历,于是在外人看来深不可测。这让她的文艺气质更加浓烈,甚至是她的“卡帕”情节透露出的淡淡感伤,都成了十足吸引人的气质。

那段时间,三毛大受文艺青年的欢迎,她的波西米亚风情与漂泊感,成了人们争相模仿的典范。

是啊,在全国都是保守和亦步亦趋的作风下,她的风格成了最鲜明的旗帜,那么亮丽耀眼。一些细碎的小细节,也成了众人的话题。那是她没有想到的,却也没有惊慌,她仍旧那么自然地相处,待物。鲜少与人共鸣,自我世界也可以很清白,很随意。

只是初回国的这段时间,三毛经常犯糊涂,早晨半梦半醒,会有趣地用西班牙语问母亲“几点了”。四年间,她在西班牙讲日文,在德国讲英文,在美国讲中文,如今在台湾讲德文。

这几年的漂泊,读起来到处是心酸苦涩,它把一整个青春都踩在脚下,看不到一丝光彩。而细细品来,才能了解这是日后三毛创作与四处漂泊的契机,语言的通透让她成为一个可以独立行走的人。加之远离家乡,人格与成熟度都倍增,这样的三毛终于稳稳当当地站住了脚,无论是在台北,还是去到国外,她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撑起一片天。

多少年后,当越来越多的人苦学西班牙语时,还是受着三毛的影响。语言的作用不仅仅是交流,它让人有底气有力量,这样的独立性逐渐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它让掌握它的人愈加有魅力有气魄。

三毛便是这样的人,她的才华在年轻时已太过锋芒,琴棋书画也好,几国语言也罢,这些加身的“光芒”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和情感来思考关于人生的课题。

所以日后常去明星咖啡馆小坐,与文艺界人士交谈,都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也许早在三毛辗转几国的时候,她便知道日后总会有这么一天,无论是文学层次的远瞩,还是衣品言行的洒脱,她都会是耀眼的那一个。而终于,她的努力没有被辜负。在种种质朴的往来间,她慢慢由那个天真冲动的小女孩,成为文艺圈里风华绝代的知心人。

而骨子里,她依旧是灼烈的,不迁就任何一份低眉,也不睥睨任何一种高攀。只做万千花株里,最玲珑精巧的白百合。

这或许是,多少年后的如今,我们还是会在茶余饭后,字里行间,包容她的顽皮,成就她的热烈。绰绰约约,不管雾影重重,情事明灭,看她不卑不亢的兀自精致。光影流转间,仿佛蘸着胭脂的红,就能装点一个世界。

最后她想要的,不过是诗与远方,爱人与月光。

上世纪七十年代,明星咖啡馆正盛,是台北文艺界人士的大本营。白先勇曾在《明星咖啡馆》里这样描述:

“明星”大概是台北最有历史的咖啡馆了。记得二十年前还在大学时代,“明星”便常常是我们聚会的所在。那时候,“明星”的老板是一个白俄,蛋糕做得特别考究,奶油新鲜,又不甜腻,清新可口,颇有从前上海霞飞路上白俄西点店的风味。二楼陈设简朴,带着些许欧洲古风。那个时期,在台北上咖啡馆还是一种小小的奢侈,有点洋派,有点沙龙气息。幸而“明星”的咖啡价钱并不算贵,偶尔为之,大家还去得起。

“明星”在武昌街,靠近重庆南路,门口骑楼下有一个书摊,这个书摊与众不同,不卖通俗杂志,也不卖武侠小说,有不少诗集诗刊,也有《现代文学》,那便是孤独国主周梦蝶的诗之王国。周梦蝶隐于市,在车马喧嚣中,参悟到明年髑髅的眼中,虞美人仍旧抽发茁长。《现代文学》常常剩下许多卖不出去的旧杂志,我们便一包包提到武昌街,让周梦蝶挂在孤独国的宝座上,然后步上“明星”的二楼,喝一杯浓郁的咖啡,度过一个文学的下午。那时节“明星”文风蔚然。《创世纪》常在那里校稿,后来《文学季刊》也在“明星”聚会。记得一次看到黄春明和施叔青便在“明星”二楼。六十年代的文学活动大多是同仁式的,一群文友,一本杂志,大家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做了下去。

多年前,三毛和一个叫舒凡的男子在此与文友聚会,而今旧人已去,早已物是人非了。

但是依旧是在这里,三毛开始了她回到台湾的第一段情缘,这也是日后她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情缘。

但一切仅止于此。只想念,不怀念。只谈风月,不打照面。

依旧是源于小时候的梦,小时候三毛希望做毕加索的女人,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

对艺术的痴爱情结是多年前就种下的,所以当三毛再次来到明星咖啡馆的时候,看到不远处坐着的那个闭目养神的男子,他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极为寂寥忧伤,三毛看到这,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留着长发,清清瘦瘦,胸前是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色彩,颇有印象派风范。

与常人不同,他浓厚的艺术气质深深吸引了三毛,很快两人便结识,一起去他的画室。那些五颜六色的画,每一幅都深深地吸引着三毛,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在三毛眼里这些画都是上乘之作,是无价之宝,所谓的“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三毛对画家倾心,很快便答应了他的求婚。

当初树下等待的荷西也好,日本男友也好,或者是德国的大使男友,美国的博士男友,每一个都是对三毛倾心又体贴,给的爱丝丝入扣,却都没能猎获三毛那颗想稳定的心。如今回国,倒像是落地生根,不想再继续漂泊了。一生都在寻找爱,到了终于合适的年纪,匆匆就愿意给出了承诺,打算白头偕老,打算心系一人了。

如此来说,言及深爱是过于重了些,或者感情本也不分哪个人更重一些,哪个人轻一些。只是在理智的程度上来讲,对婚姻这件事,这是三毛第一次下了决心,决意经营一段婚姻。这与过去“逼婚”梁光明是截然不同的,当初的“逼婚”是手段,为的只是锁住一段感情,有婚姻的形式而不是想真正做一个妻子的实质。而如今的婚姻是真真切切的了,要落实到相夫教子里,要稳定也要有规划。

父母非常反对,家里没有一个人赞成他们的婚事。三毛完全不理会,将父母的话抛在脑后,那些父母所在意的经济条件和人品端正问题,在三毛眼里,都不及浓烈的吸引更紧要。倔强的三毛一再强调是家人对画家有偏见,况且两个人的婚姻只要相爱就够了,生活中所有难题有了爱情的滋养,都可以逢凶化吉。

只是这份感情给得太快,终究还是给错了。

婚礼举行前,三毛才知道那个信誓旦旦与自己讲着情话的男人,竟然是一个有妇之夫。

这段感情在三毛的一生里都不愿意被提起,在面对感情时,三毛是极为大度的,无论谈及初恋梁光明,或者是留学时候的其他男友,更或者是荷西,她都丝毫不避讳,愿意将自己的情感倾诉出来,不遮遮掩掩。即便也有过挫败感,有过无理取闹,甚至是流露出的不成熟与自私,无情与任性,她都不介意在她的作品里写出来。

三毛是善良的,面对感情尤其如此,同时她也是大度的,并不在意和伪饰自己的情感历史。而唯独对于明星咖啡馆与画家订婚这件事,三毛几乎绝口不提。

一九七七年,《哭泣的骆驼》出版时,书里写了这样一段话:“漂泊过的人,在行为上应该有些长进,没想到又遇感情重创,一次是阴沟里翻船,败得又要寻死。那几个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强拉着,总是不会回头了,现在回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遗恨,只幸当时还是父母张开手臂,替我挡住狂风暴雨。”

三毛是没有恨的,只是当初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又一次打开自己的心,真心实意将自己交出去,不想却是被辜负、被欺骗,败得彻彻底底。

父亲担心女儿的情绪,此事之后经常带着三毛一起运动。父亲鼓励三毛打网球,还给她买了球拍,定做了球衣,又买了一部自行车让她骑到球场。

运动与忙碌很快让三毛平复了情感创伤,她重新活了过来,散发出迷人的活力。

在网球场上三毛与父亲一起认识了一位德国教师,他温文尔雅,待人也极有耐心,尤其是对三毛显得关怀体贴,三毛的父亲非常喜欢他。

三毛经常与德国教师切磋球技,德国教师比三毛打得好,经常在打球上给她指导,也帮她解决了一些在德语教学上遇到的问题。这位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高高大大,处事稳重,他对三毛产生了好感,却也不急于表达,只是在生活细节中慢慢去渗透,去关怀,逐渐将自己跟三毛的生活拧到一起,产生越来越多的默契。

这段相处难得的宁静、安心,让三毛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踏实。生活的步子缓慢下来,不争不抢,一切都是如水的温柔。

一年之后,德国教师在台北的星空下问三毛:“我们结婚好吗?”

三毛没有迟疑,说:“好。”这一次她斩钉截铁,不再是盲目与冲动,也不是捆绑和消耗,而是一种情感水到渠成的流露。那么久的漂泊与渴望换来这一次的平静,三毛已经走了那么久,情感上也是磕磕绊绊,终于愿意停下来,在爱人的肩膀靠一靠。

这一次,德国教师悄悄红了眼睛。

一天早晨,这一对充满喜悦的恋人去印刷名片。名片是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一面德文,一面中文。他们挑了好久的字体,选了薄木片的质地,一再向重庆南路那家印刷店说,半个月以后,要准时给我们。

十七年以后,三毛再回忆起此事,说:“那盒名片直到今天还没有去拿。”

就是挑好名片的那天晚上,德国教师因为心脏病发作猝死。

那句“好”还盘旋在耳边,怀里的温度还是热的,沉静的笑也仍旧在眼前,而那个爱人却永远的倒下了。他是那么高大,如今却像孩子一样躺在了三毛的怀里。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戏谑,又让人手足无措。

一不小心,就是一场狂风暴雨。猝不及防,无法避及。唯有抓着当初的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好歹没有辜负,没有悬念,也算是残缺的美满了,不再抱憾。

她尚有更艰苛的路要走,不披甲持盾,如何守卫她的山河。却也怎样都没有办法,勾勒日后只愿轻巧的人生。实在不想一次又一次,裹挟着苍夷的心,面目清淡地说:不痛了,不想了。

日后三毛回忆起此事,依旧伤心不已,她在《哭泣的骆驼》序言里这样写过:

过了一年,再见所爱的人一锤一锤钉入棺木,当时神志不清,只记得钉棺的声音刺得心里血肉模糊,尖叫狂哭,不知身在何处,黑暗中,又是父亲紧紧抱着,喊着自己的小名,哭是哭疯了,耳边却是父亲坚强的声音,一再地说:“不要怕,还有爹爹在,孩子,还有爹爹姆妈在啊!”

爱人去世后,三毛不愿独活,几次寻死吞药,都被救了回来。这样以悲剧收尾的感情,好似上天向三毛和家人开的一场恶意玩笑,置身其中的人痛不欲生,看不到生命希望与轨迹,一定要百折千回,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才能知道自己爱的有多么热烈深沉,才能知道面对苦难与挫折时自己是多么不堪一击。

失败已经不是可怕的事,走了那么多次弯路,早已经习惯了跌倒再爬起来。只是这一回,伤口那么深那么深,眼泪都不足够,生与死之间的事,竟然就真切发生在了三毛怀里,是一生都不能释怀的事。

一九七六年,心岱在采访三毛时再提起此事,三毛依旧情难自禁:

我经历过一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的死亡,他使我长大许多许多,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生死可以把它看得那么淡,当时当然很伤痛,但事后想起来,这个离别又有什么了不起。甚至我不再期望将来有一个天国让我们重聚,我觉得那不需要了。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人的死亡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在他身上看穿了我一生中没法看穿的问题。

从前,我对结婚的看法是以爱情为主,个性的投合不考虑。我不否认我爱过人,一个是我的初恋,他是一个影响我很重要的人。另一个是我死去的朋友。一个是我现在的丈夫。如果分析爱情的程度来说,初恋的爱情是很不踏实、很痛苦的,假使我在那个时候嫁给初恋的人,也许我的婚姻会不幸福。第二个因为他的死亡,他今天的价值就被我提升了。也许他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好,因为他死在我的怀里,使我有一种永远的印象。而他的死造成了永恒,所以这个是心理上的错觉。

三毛的姐姐陈田心日后接受采访的时候也提到过当年的这件事:

三毛主要的感情对象应该还是那个德国人,非常爱她,年纪比较大,比较稳重,非常博学,很有西洋学者的气质。后来因为心脏病去世,三毛很难过,一度想要自杀。因为她一生中,总有些没办法得到的东西,一直存在着遗憾,所以她有时会有些退缩。两人感情很好,可是没有正式订婚,三毛这种人,不可能会配合订婚这些仪式,她会说,不想被你们搞得像小丑一样。

世上偏偏有人如此,要历经情结,要被孤独折磨,于是来锻炼沉默、锻炼自持、锻炼铁石心肠。而这就是成长,对于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慢慢学会了放手,学会了心甘情愿。

三毛做到了,几次寻死不成,就堂堂正正活了下来。

然后背起行装,再次孤独地,踏出国门。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当初赌气的成分。只是单纯的,想要将人生扭转回一个清明的态度。不被流言捆绑,也不再用力过度的表述。

她还没有放下,但她也学会了坚强与责任。

是的,责任。对家庭和亲人的责任。一切一切,都不允许她再以受伤的口吻,去伤害任何人,包括自己。

但午夜梦回间,还是容易一不小心,就切转回那个允诺的午后,那一句“好”,就算忍着痛,原谅空气稀薄,气温寒凉,却还是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可命运哪容得我们反驳,除了领受,只有沉默。

时隔六年,旧影重现。当初为爱所逼,远赴西班牙疗伤的少女,如今又是情感重创,不得不离开伤心地去平复。西班牙这个国家,在三毛心里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是她的福地。

已经六年了。

六年里,草木荣枯,楼宇成群;六年里,故事的主角更换了一次又一次,辜负与被辜负,愉悦与心酸;六年里,斗转星移,漂洋过海,千山万水。六年里,那个当初给出诺言的少年,已经悄悄地长大成人,在遥远的地方等待三毛。

三毛去往西班牙的半年前,遇到一位来自西班牙的朋友,他问三毛:“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三毛说:“记得!”朋友又说:“他现在不同了,留了胡子,也长大了。”三毛很惊异,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永远是一副阳光的青春的模样,然而现在他长大了,自己却怎么也想不出他长大后的模样。她心里是挂念着他的,那个被自己辜负了的男孩子,会不会因为第一次付出感情就受到伤害?

三毛还在回忆里的时候,又听到朋友说:“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三毛很惊讶,说:“好呀!”然后又跟朋友补充:“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就不要伤害他。”

是一封来自西班牙的信。信中附带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健硕阳光的少年,他已经更加茁壮了,留出了大胡子,身穿泳裤在海中抓鱼。

是的,这是荷西,他告诉三毛,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大雪漫漫的时候,被她拒绝,痛苦了一整夜,是连死的心都生出来的。

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

六年有多短,伤痛平复了又累积,依旧是孑然一身,寂寥又孤苦。

六年有多长,让一个身形和神态都是孩子的人已经变成一个壮硕的男人,变得有担当,有气魄。

当初那个男孩子许诺的六年期限,终于也到了。

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无法揣测三毛看到这封信时的感受。这一封承载了一个男人六年光阴和爱恋的信,对那时几乎心灰意冷的三毛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和意义。我只知道,这样纯粹的感情,任何的揣测都是一种冒犯。

但我却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写的一句话:“心若磐石,便风为你做媒,光为你裁衣。”

关于爱情,人人都希望专注的,应了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最好。荷西的执着,和不较回报的守候,足以打动任何一个女人的心。

包括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