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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合一王阳明2:四句话读懂阳明心学》第二章 有善有恶意之动阳明学的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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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人生观,直白而言就是,你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你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人问理学鼻祖张载,你的人生观是什么?张载当时正站在山坡上,清风吹来,白衣飘飘。他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人问未发迹时的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你的人生观是什么?刘秀垂涎欲滴道:“当官要当执金吾(京城卫戍司令),娶妻当娶阴丽华(当时以美貌著称)。”

有人问东晋权臣桓温,你的人生观是什么?桓温把长矛猛地插到地上,面向东方的红日,长啸一声:“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如果你去路边问个乞丐,你的人生观是什么?他会愣一下,然后拿出职业的微笑:“大爷,可怜可怜我吧。”

那么,在王阳明看来,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观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一、人人皆可为尧舜

有一天,弟子王汝止外出归来。

王阳明问他:“一路上都见到了什么?”

王汝止平静地回答:“我看到满街的人都是圣人。”

王阳明笑笑,说:“你看满街人都是圣人,他们看你也是圣人。”

二人正在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又一叫董萝石的弟子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冲进来,神秘兮兮地对王阳明说:“我今天看到一件大奇事啊!”

王阳明问:“什么稀奇事?”

董萝石激动地直搓手:“我看到满街人都是圣人!”

王阳明笑笑,故作不屑:“这算什么稀奇事,再正常不过。”

“满街都是圣人”之典来自于朱熹。朱熹当年在泉州看到当地浓郁的宗教文化氛围后,不禁大发感慨地说出“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的赞语。

“圣人”这种稀世珍品很难得,如果不了解王阳明的心学精髓,肯定会认为他和两位弟子都精神错乱而说胡话呢。满街都是圣人,意为人人都是圣人,这种话语,王阳明说得很多。

他曾在一次讲学间隙对弟子们说:“人人胸中都有个圣人,只是不自信,又不肯努力,所以埋没了这位圣人。”

弟子们唯唯。

王阳明看着一位弟子说:“你胸中有个圣人。”

这名弟子马上站起,慌张得很:“不敢。”

王阳明叫他坐下,笑着说:“众人皆有,你怎么就没有?天下万事都可谦虚,唯独这事不可谦虚。”

该弟子笑着接受。

王阳明扫视众弟子,先诵了自己的一首诗:“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然后他又语重心长地注解道:“人皆有良知,圣人之学,就是致此良知。自然而致的是圣人,勉强而致的是贤人,不肯致的是愚人。虽是愚人,只要他肯致良知,就和圣人无异。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备,而皆可为尧舜者,以此也。”

这种论调是破天荒的。因为孔子和孟子都说,上智与下愚不移。意思是,上智就是上智,下愚就是下愚,大部分人无法成为圣人,所以大部分人是不平等的。但王阳明却说:下愚不是不可移,而是不肯移;只要他移了,肯致内心固有的良知,那就是圣贤。

既然大家都是圣贤,或是潜在的圣贤,那人人就是平等的。这就是王阳明的人生观之一:要自信,人人都是平等的;不可自傲,因为人人都是平等的。你不比别人差,也不比别人高明。

1526年,王阳明的几个弟子去京城参加科举,回来的路上,他们向遇到的人讲授王阳明心学。让这些弟子大感意外的是,很少人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持怀疑态度。他们大惑不解,问王阳明:“老师的良知学,直指本心,一语道破,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不相信?”

王阳明说:“你们是怎么讲的呢?”

弟子们纷纷说了自己的讲授方法,这些方法都有个特点:居高临下,给别人灌输知识。

王阳明说:“你们这是扛着个‘圣人’去给俗人讲学,俗人一见‘圣人’来了,都给吓跑了,还有谁能用心来听呢?”

众弟子大为惊骇。

“你们如果把自己当成圣人,那人家也是圣人,不可居高临下。你们如果把人家当成是愚夫笨妇,自己也要成为愚夫笨妇。如此才是真讲学。”

即是说,人不能有凌驾于他人无论是品格、还是能力之上的傲慢,因为人人都是平等的。

有弟子吹捧王阳明:“先生如同泰山在眼前,若不知敬仰,就是没有眼珠的人。”

王阳明反问:“泰山不及平地广阔,你在平地上又能看到什么?”

人要做广阔的平地,勿做突兀的泰山!

二、意志独立方有自尊

心学是让人自信的学问,自信的基石就是自尊。成为一个拥有自尊的人,起脚处就是要拥有独立意识、独立精神,人只有在思想上独立,才有自尊可言: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也不敢以为是也;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也不敢以为非也。

这就是“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深层含义则是,每个人应该有独立意识,不可活在权威和传统中。而独立意识的产生源于我们的良知,良知说是,即是;说非,即非。只以我良知之是非为是非。

拥有独立意志是王阳明心学的灵魂,这在心学入门课《大学问》中的开篇即已点出。

《大学》开篇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对这句话中的“亲”字有异议,他认为应该是“新”。

所以这句话用朱熹的口吻来解释就是,大学(相对于古代的小学)的宗旨就是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让人弃旧图新,使人迈入完美无缺的人生境界。

王阳明则认为,就应该是“亲”:大学的宗旨就是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爱天下人,让人迈入完美无缺的人生境界。

一个是让人弃旧图新,一个是爱天下人,这就是朱熹理学和王阳明心学的不同之处。

“新民”和“亲民”到底有何不同,我们可以用下面的历史事实来说明。

西周初期,周公把姜太公封到齐地为王,把周公的儿子伯禽封到鲁地为王。

姜太公五个月后就来报告政情。周公问:“这么快?”

姜太公答:“我简化了政府的组织,礼节都随着当地的风俗。”

三年后,伯禽姗姗而来报告政情。周公问:“如此慢?”

伯禽回答:“我改变他们的风俗,革新他们的礼节,搞得我精疲力竭,总算完成了。”

周公说:“如此看来,后代各国必将臣服于齐啊!处理政事不简易,民众就不能亲近他;平易近人的执政者,民众一定归顺他。”

后来,齐国成为东方强国,一度称霸诸侯;而鲁国渐渐衰弱,龟缩在山东泰山脚下,渐渐被遗忘。

姜太公和伯禽的治国方略就是“亲民”和“新民”的区别。姜太公用的是“亲民”,也就是顺着百姓的心而用心,不仅关怀他们的生计,更关怀他们的心灵,不违背他们的意志,使他们有独立精神;而伯禽用的是“新民”,用权力按自己的意志来教化、启蒙,改造民众,使他们成为自己希望的那种人。

从这一点而言,“新民”就是统一思想,不管别人的意志和感受,强行使他们进入自己设置的轨道,使人的独立意志和独立精神彻底丧失。

人类的发展史告诉我们,你爱一个人,就该给他自由,身体上的自由和思想上的自由。你不喜欢被人强迫自己的意志,就不要去强迫别人的意志。

当人有了自尊后,确切地说是确信了良知后,王阳明说,你就成了狂者。

“狂”不是丧心病狂、精神错乱或者是目空一切的人,孔子把人分为四等,中行、狂、狷、乡愿。

“中行”是符合中庸的人,这种人生境界很难达到。而“狂”呢,古典儒家解释说,处于这种人生境界的人是果敢扬言,一心一意立志于古圣人的理想主义者,但却被世俗认为言行不一而招致诽谤。

如果你连这种人生境界都不敢追求,那只好求其次,不屑于不洁之事,这就是狷者。至于乡愿,孔子爆粗口道:“它是道德的贼!”孟子注解道:“同流俗一个步调、与浊世同呼吸,态度似忠信,行为似廉洁,人人都喜爱他,是个老好人,尤其要命的是,他也认为自己的方式是对的。”

对于“狂”者,王阳明深有体会。他在江西平定朱宸濠之乱后,不知什么原因,谩骂责难他的声音越来越多。王阳明问他的弟子们:“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有弟子说,因为先生立下不世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还有弟子说,这是因为自先生的学说影响力已如泛滥的黄河一发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门徒自然要站出来反抗让他们耳目一新的学说。更有人说,先生建立了如此功勋,尊崇先生的人会越来越多,根据辩证法,那些排挤阻扰先生的人就越来越卖力。

王阳明摇头笑道:“诸位的话都有道理,但并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是,未发现良知妙用之前,我对人对事还有点乡愿的意思,可我确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后,就发现只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为人处世,心情非常愉快,头脑格外清晰,不装体面,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由此就养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讲我言行不符也毫无关系。古圣人说,狂者是一心一意立志于做圣人的理想主义者,我看应该是立志于我们固有的良知吧。”

这就是王阳明的人生观之一,狂者看上去实行起来难,但只要你不虚饰、不藏隐,照本心(良知)率直地行动就算成功。若犯了错误,只要改正即可,这是入圣的真大道!

这是自尊,那么无畏呢?

如果你信良知的真是真非,自然就有大无畏的精神气充盈你的心间,让你成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顶天立地的人。倘若有人强迫你的意志时,你该无所畏惧奋起反抗。王阳明说:“只因世上的人把性命看得太重,也不问是不是该死还是不该死,一定要委屈地保全性命,就是这种保全才丧失了天理。一个人可以伤害天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如果违背了天理,那和禽兽就没有分别了。假使在世上苟且偷生成百上千年,也不过是做了成百上千年的禽兽。我们为学之人,必须在这些地方看清楚、弄明白。”

儒家开山鼻祖孔子说:“真可以称之为人的(志士仁人),向来是杀身以成仁,从来不求生以害仁。”这段话的意思是告诉我们,一个真正的人“不能为求生而损害人必须具备的要素——仁,应以牺牲自己来成全仁”。

王阳明的人生观之一即是如此:心即理,违背良知指引而不奋起抗争,就是违背了天理。所以做人,应该在良知的指引下无所畏惧。遇到良知所认为的不公时要敢于抗争、善于抗争。因为万物一体,所以你为自己抗争时,就是在为别人抗争;为别人抗争,就是在为自己抗争。

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有一段话,很能说明这点:他们接着来抓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他们又来抓工会会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他们再来抓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他们最后来抓我,这时已经没有人替我说话了。

三、内圣外王

王阳明认为,每个人的人生态度应该是自尊无畏,而人生目的则是内圣外王。

“内圣外王”是儒家门徒千年的理想,意为内有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即人格理想与政治理想的结合。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不可能。所以最早提出“内圣外王”的不是拥有超强进取心的儒家,而是举着高调理想主义大旗的庄子。

所谓政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政治家就是处理这个关系的人。政治先天性的带有阴谋和血腥气质,它恰好和道德品质水火不容。儒家门徒千年以来,始终想把二者强扭到一起,可千年的历史证明:“内圣”的人肯定无法“外王”,比如孔子,他的功业就乏善可陈;而“外王”的人肯定不是“内圣”,比如诸多的开国皇帝,哪个不是靠阴谋阳谋取了天下?

儒家面对“内圣”和“外王”的割裂,只能做一件事:干瞪眼。

王阳明以为,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内圣外王”,只要你明白“内圣外王”是怎么回事。他说,所谓内圣的“圣”不是外在的道德准则,而是你内心的良知。你内心的良知告诉你的是非对错就是你的道德准则,这个道德准则是按你良知的指引随时变化的:

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

良知就是《易》,易之道就是变化,根据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和条件,表现为不同的形式和作用。如果你把道看成是固定不变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同样,你把道德规则看成是固定不变的,那就更大错特错了。

打人违背道德,但当有人正准备把孺子扔到井中时,为了解救孺子,你只能打他。这个时候,打人就是道德的。欺骗是不道德的,但当你在无恶不作的敌人身边卧底,你对敌人倘若真诚不欺,非但不道德,而且极不明智。

“内圣”是我们不被遮蔽的良知,“外王”并非是可用外在标准衡量的“功业”,而是行我们那不被遮蔽的良知:

立志用功,如树使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说得已很明显:只要你能用心栽培树芽,就必有枝叶花实;只要你能行那不被遮蔽的良知,就必能产生外在标准衡量的功业!

良知“变动不居”“刚柔相易”,我们行它时自然也要“变动不居”“刚柔相易”。也就是,不要拘泥执著,凡事以适宜为唯一准则:

义(适宜)即是良知。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著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著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不是良知的本体。

听命于君主是忠,忠是一种道德品质。但在1519年,江西南昌的宁王朱宸濠造反,王阳明正奉旨去福建的路上,得知这一消息后,他立即抗旨不遵,返回江西和朱宸濠开战。这只是因为王阳明的良知告诉他,如果不能迅速平定朱宸濠,那江南百姓将大遭涂炭。他只不过在行良知而已。而其平定朱宸濠后来也成了他的“外王”标志之一。

由此可知,“内圣外王”就是致良知。只要你能致良知,那在任何领域都能创建功业。有人问王阳明:如果在声色货利上行良知,算不算?

声色货利始终是被儒家排斥的,认为它们全是人欲,没有天理。而王阳明却回答:“当然算!只要你能真切笃实地行良知,偶尔碰到声色货利,就不会成为负担,自然会去依循良知并对它作出反应。良知仅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无一丝蒙蔽,那么,即便与声色货利交往,也全符合天理。”

心即理,符合天理,即符合吾心,“内圣外王”后的功业自然而然产生,简直就是水到渠成。君王能“内圣外王”,就能成为真正的圣君;读书人只要能“内圣外王”,就能成为真正的圣人;生意人只要能“内圣外王”,就会成为富可敌国的王者。甚至是环卫工人,只要能“内圣外王”,也能成为该领域的翘楚。

在王阳明看来,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应该具有的人生观,也是人生的终极目标!

四、不过度,不执著

王阳明的弟子陆澄有一天忽然接到家信,信上说,他儿子病危。凡是个爹,听到亲儿子有危险,就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是他的脸马上呈现了忧苦状,心里更是万分忧愁,不能自已。

王阳明听他说了这件事后,居然有点小欣喜:“啊呀,这正是大好时机啊!”

陆澄有点生气:我儿子可能要病死了,你居然说这是大好时机,你为何不说苍天有眼呢?

如你所知,陆澄误会了王阳明。王阳明说的“大好时机”其实是这样的:“你现在正是用功时,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处?人就是要在这时候练心。”

原来,这是练心的最好时机,怎么练呢?

王阳明说:“父亲爱儿子,感情至深,但天理有个‘中和’处,过分了就是私心。此时,人们往往认为按天理应该烦恼,就去一味忧苦而不能自拔,正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一般说来,七情的表露,过分的多,不够的少。但稍有过分,就不是心的本体,必然要调停适中才算可以。譬如,父母双亲去世,做儿女的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心里才痛快呢?然而,《孝经》中说:‘毁不灭性。’并非圣人要求世人抑制情感,天理本身自有界限,不可超越。人只要认识了心体,自然分毫都不能增减。”

这个故事在《传习录》中相当有名气,它是阳明学方法论“事上练”最经典的案例解读。要通透了解这段话,首先应普及理学的基本概念。朱熹认为,人的心分为性和情两部分。性是天理,比如人心所固有的仁、义、礼、智、信。情则是欲,比如七情。朱熹说存天理去人欲,就是保存仁义礼智信,祛除七情。既然把人心所固有的七情祛除了,人心就不圆满,所以朱熹让人去万事万物上求索“理”来填补七情六欲的阵地。

这就是朱熹所谓的“性即理”,而王阳明则说“心即理”,就是性和情都是天理。

王阳明说:“喜怒哀惧爱恶欲,人称七情,七情都是人心固有的,从良知生发出来,需要良知去控制。七情好比浮云,良知好比太阳。太阳不会总停留在一处,但无论何处,只要有一线光明,就全是阳光所在处。天空即便布满云雾,只要太虚中还能分辨颜色和形式,便为阳光不灭处。

“不能仅因为云能遮日,就要求天不产生云。七情顺其自然地流露,也是良知在起作用。但是又不能太执著。执著、七情都称为欲,都是遮蔽良知的。当然,稍有执著,良知就会发觉。发觉了就会克除遮蔽,恢复本体了。”

把这段议论和陆澄的故事联系起来,我们就可知王阳明的人生观:每个人都有七情,但不能过度。陆澄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是过度了,过度就是执著,死盯一点钻牛角尖。这就不是“和”,不是中庸。

不过度、不执著,不逆情、不立异,始终处于良知所指引的平衡状态,这就是贵和尚中。

怎样理解不立异、不逆情呢?

仅以陆澄的故事来说,陆澄在“哀”这个情感上过度了,所以是逆情,违背了良知所教导的人的情感。假设陆澄得知儿子病危的消息后,哭天抢地,绝食绝饮,奔走呼号,这就抵达了逆情的高境界:立异。

在王阳明看来,七情是人固有的情感,中和时是天理,过了就不是,太过就是立异,那简直就是丧良知的表现了。

什么是在人固有的情感上立异呢?

比如“守孝”,儒家认为,父母去世后,儿子应该守孝三年。王阳明也认可这种礼,因为这是良知的指引,它是我们对待父母情感的一种仪式和表露。但有人为了证明自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大孝子,竟然守孝六年,更有人守孝九年。还有人本来守孝三年,过了几年后,突然发神经又跑去守孝三年。这就是立异,因为它已不是中和,太过了。

用王阳明的说法,你做得这么过,安的是什么心?

当然,这种“立异”害不了别人,几乎成不了榜样。还有一种立异,可就是在良知上插刀了。

公元632年,是千古一帝李世民执掌大唐帝国的第六个年头。春节前夕,李世民突然颁布一道动人心魂的圣旨:明年秋季斩首的三百余名重犯释放回家过节,可在明年秋天回来受死。

要知道,这些死刑犯可都是杀人越货的主儿,释放他们回家等于是放虎归山。令人万分惊愕的是,第二年秋天,三百余名重犯全都回到刑部大牢,无一人缺席!

李世民心花怒放,说:“看看这些人,如此守信,这说明还有良心。”

众大臣说:“是啊,应该好好奖赏他们的良心。”

李世民大手一挥:“无罪释放!”

这就是史册上白纸黑字的“李世民纵囚”事件,当时的大臣们纷纷赞颂李世民的英明和仁德。他们认为,是李世民让他们回家过节的“仁爱”行为感动了囚徒们被遮蔽的良知,使他们纷纷致了良知,信守诺言,心甘情愿地回到大牢里等着被砍脑袋。

这件事真有如此简单?

如果你用阳明心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只需如王阳明那样问一个问题就可得到真相:李世民你释放囚徒,安的是什么心?

李世民明知那些囚犯都是死刑犯,却释放他们,这是视国家法度为儿戏。傻子都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李世民却故意犯错,他安的心肯定不是公心,必是私心。这个私心就是:粉饰太平,向天下人宣扬自己的教化。这就失去了“中和”,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

另外,那些囚犯居然都回来受死。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这些死刑犯的心理。他们竟然不趁此逃避山林,反而回来引颈就戮,他们安的是什么心?

固然,他们安的也是私心。这个私心就是:既然你要门面,我就给你门面,你好了,我也肯定好,我按你的程序去表演,你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免除刑罚是肯定的!

北宋大学者欧阳修针对李世民的纵囚,写过一篇文章就叫《纵囚论》,他把李世民和囚徒们的非“中和”之心揭露得淋漓尽致:“李世民知道释放囚犯回去,他们一定会回来以希望被赦免,所以才释放他们!被释放的囚犯预料自动回来一定能获赦免,所以才会回来!料想囚犯一定会回来才释放他们,这是上面揣摩下面的心思;料想上面一定会赦免他们才自动回来,这是下面揣摩上面的心思。是上下互相揣摩造成这种声誉,哪里有什么教化作用!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李世民即位已经六年,天下却有这么多罪大恶极的死囚;然而释放一次就能使他们视死如归,保存信义,这哪里讲得通啊!”

他讽刺挖苦道:“释放了回来的就按国法杀掉,然后再释放一批,囚犯又回来了才证明是教化的作用,但他们一定不会回来了!如果屡次赦免,那么死刑犯就都不会死了,这能够作为天下的法度么?”

这就是立异,违背了良知的“中和”。在王阳明看来,人生在世,不可逆情和立异,因为他们都不是良知的本意。

“贵和尚中”的另一要求就是“不器”。

很多年以前,孔子和他几个著名弟子坐在郊外闲聊。当时草长莺飞,碧空湛蓝如洗,好不快活。孔子对几个弟子说:“不要认为我比你们年纪大,就不敢在我面前随便说话,你们平时总在说:‘没有人了解我呀!’如果有人了解你们,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呢?现在,你们就畅所欲言,说说你们的人生志向。”

子路抢先说道:“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常受外国军队的侵犯,加上内部又有饥荒,如果让我去治理,三年工夫,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战,而且还懂得做人的道理。”

孔子微微一笑。

又问冉求:“你呢?”

冉求思索一会儿,慢慢回答:“一个纵横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国家,如果让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来。至于修明礼乐,那就只得另请高明了。”

孔子又转向公西赤,问:“你呢?”

公西赤很惶恐,说:“我不敢夸口说能够做到怎样怎样,只是愿意学习。在宗庙祭祀的工作中,或者在同别国的会盟中,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赞礼人。”

最后,孔子问一直在摆弄瑟的曾皙:“你小子说说吧。”

曾皙清了清嗓子,说:“我和他们三位的才能不一样呀!”

孔子说:“没说才能,只说人生志向。”

曾皙脸上呈现出腼腆的红光来:“我呀,我的志向有点不着调。我盼望的是,暮春时节,春天的衣服已经上身。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青少年,到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儿回来。”

子路、冉求和公西赤都嗤之以鼻:“这哪里是志向,简直是游戏人生!”

想不到孔子高兴得大叫一声,道:“我是赞成曾皙呀!”

子路、冉有、公西赤三人脸色微变。

聚会散后,曾皙单独留下,问孔子:“他们三位的话怎么样?”

孔子回答:“也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

曾皙又问:“您为什么笑仲由(子路)呢?”

孔子回答:“治理国家要讲礼让,可是他说话一点也不谦让,所以我笑他。难道冉求所讲的就不是国家大事吗?哪里见得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就不是国家呢?公西赤所讲的不是国家大事吗?有自己的宗庙,有同别国的盟会,不是诸侯国家又是什么呢?如果公西赤只能做个小小赞礼的人,那谁能去做大的赞礼人呢?”

针对这个故事,弟子问王阳明:“孔门弟子共聚一堂,畅谈志向。子路、冉求想主持政事,公西赤想主管礼乐,多多少少还有点实际用处。而曾皙所说的,似乎是玩耍之类的事,却得到孔圣人的称许,这是怎么回事?”

王阳明回答:“子路、冉求、公西赤有凭空臆想和绝对肯定的意思,有了这两种倾向,就会向一边偏斜,顾此一定失彼。曾皙的志向比较实际,正合《中庸》中所谓的‘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前三个人是‘汝器也’的有用之才,而曾皙是‘君子不器’的仁德通达之人。但是前三个人各有独特才干,不似世上空谈不实的人,所以孔子也赞扬了他们。”

人生是不断变化的,是条不规则的波浪线,我们无法掌控这条波浪线。子路、冉求、公西赤就是想掌控这条波浪线,要在这条波浪线上定下一个点,向那个点前进。而曾皙则是随着波浪线前进,到哪里就做适合在那里做的事。

前三人先把自己确定为器皿,子路是大水缸、冉求是饭盆、公西赤是瓦罐,曾皙却没有,它把自己当成了水,流到什么样的地方就会成为什么样的器!

孔夫子教导人要“不器”。不要做器皿那样的人,比如你认为自己是个饭盆,突然遇到只有水缸能盛的东西,你就只能干瞪眼。

王阳明也教导人要“不器”,有弟子问他:“孟子说,持中庸态度而不变通,还是执著在一点上(执中无权犹执一),您怎么看?”

王阳明回答:“‘中’就是天理,就是‘易’,随时变易,怎么能‘执’呢?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定一个规矩。有些人一定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没有漏洞,要立一个固定的格式,这正是所谓的‘执一’。”

王阳明不是说,我们不能有人生理想,而是应该因地制宜,不可把自己先限制死。

五、有善有恶是习气所染

人人皆有良知,为何有人会流芳千古,有人则遗臭万年?为何有人出类拔萃,有人却碌碌无为?为何有人是善人,而有人就成了恶人?

这些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他们的人生观出了问题。用王阳明的话讲就是:他们的心,失去了本体。所谓失去本体,其实就是良知被遮蔽,不能正常工作了。所以王阳明说,有善有恶意之动。良知一旦被遮蔽,所发出的意(念头)就有了善恶,而有了善恶之后,又不肯为善去恶,所以人生观就有了善恶。

良知是如何被遮蔽的呢?

王阳明的结论是:

习气所染。

习气就是我们身处的社会,王阳明不无遗憾地说,由于不是每个人都自动自发地去致良知,所以由众人组成的这个社会不是真诚恻怛的,而是充满了客套和虚伪。

很多人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客套和虚伪。诸多客套和虚伪的道理与闻见渐渐进入我们的心,久而久之,日日增多,不能真诚恻怛,良知于是被遮蔽。

心学巨子李贽发挥道:“良知既然被遮蔽,则若发而成为言语,其言语就不是出自衷心的东西;见而成为政事,政事就无根袛;著而成为文辞,文辞则不能达,欲求一句有德之言,终于不能得。缘由何在?因为童心(见后文)已经被障蔽,我们把由外而入的闻见、道理当成了我们的心。”

已经以世俗的闻见、道理为心,那么,所言者皆社会中的闻见、道理之言,不是出自良知之言;言虽巧,同真我(良知光明的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恰恰是以假人说假话,而事是假事、文是假文吗?其人已经假,则实行起来则无不假。

于是,“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因为无所不假,所以整个社会是大假一片。

王阳明说,在整个一片假的社会中:

卑者昏于嗜欲;高者蔽于见闻。

卑者诸如桓温,名利熏心(嗜欲),只要出名就可以;高者譬如刘秀,由于他当时所处的社会观点可能就是“做大官,娶美女”(见闻),所以他被见闻所蔽,才树立了这样不争气的人生观。十几年后,随着他的成就不断增强,他的人生观也就成为成就帝业,匡济百姓了。

还有一种高者,就是自视学识渊博,见多识广的人。王阳明曾对人说:“当初在龙场驿站时,听我讲心学的人都是蛮夷,和我聊天的人都是中土亡命之人,和他们聊良知,他们一听就懂,手舞足蹈。后来和一些知识分子聊,总是处处碰壁。这就是闻见越多,良知被遮蔽得越重。”

那么,是不是我们不进入社会,我们的良知就不会被遮蔽,而我们很容易就可成为圣人了呢?

王阳明大摇其头说: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

如果我们的良知被习气所染而遮蔽了,那我们心发出的意就有了“善恶”,有了善恶,却不为善去恶,你的人生观也就有了善恶。解决它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光明我们的良知。

你的世界观正确了,才有正确的人生观。如果每个人的人生观都是正确的,那这个世界就很容易进入大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