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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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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穿堂,到了第二进天井里,张献忠见身边只剩下几个贴身的人,才向白文选小声问:

“自成在哪里?”

“他在城外等候,派老神仙先来见你。”

“尚子明?在哪儿?”

“我怕走漏风声,让他坐在后花厅中等候。”

献忠向右首穿过一个月门,绕过太湖石假山,三步并作两步,向花厅走去。在花厅的台阶下遇见笑脸相迎的医生,他上前一把拉住,连连摇着医生的双手,大声说: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从天上掉下来的!”随即放低声音问,“伙计,从哪儿来的?”

老神仙没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法抽出手来作揖行礼,笑着说:

“大帅近来可好?”

“好,好,你们那里怎么样?听说完了,真的么?”献忠一边问一边拉着客人往大厅去。

“吃亏不小,不过没有完。”

“没有完?我听说你们是全军覆没,还没有完?”

“只要自成在,就不会完。”

献忠在医生的脸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对,对。”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又带着深情地叹口气,说:

“干亲家,你说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摆酒,然后转回头来向医生问,“听说自成来了,我心中很高兴。自从潼关大战以后,俺老张派人去打探你们下落,总是不得实信儿。有人说自成阵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块石头。如今,这块石头挪开啦。伙计,你们带多少人来?”

“五十来个。”

“将领中都是谁跟着来了?”

“都没来。闯王只叫双喜和张鼐跟来。”

献忠摸着胡子,含笑地沉吟说:“两个小猴子……这两三年都长高了吧?”

“不但长高了,武艺上也都很有长进啦。”

“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不说我也知道。”献忠又大笑起来,“捷轩、玉峰怎么样?”

“玉峰还好。捷轩挂了彩,已经治好了。”

“一功呢?”

“也挂了彩,如今好啦。”

“只要几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张就放心啦。李嫂子听说还没有下落,是吧?”

“还是没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万一李嫂子有三长两短,真是可惜!咱们旧日十三家七十二营里,妇女上千上万,像李嫂子这样能干、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实在少有。”

尚炯见献忠并不急着询问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如何去迎接,心中发生了狐疑:莫非他不愿意同闯王见面?医生正要拿话试探一下,徐以显来了。

张献忠把他的军师介绍给尚炯,又指着尚炯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简直比华佗的医道还高!李铁拐行走背个药葫芦不顶屁用,他要是遇见俺这位干亲家,他的那条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话引起来哄堂大笑。徐以显虽是第一次看见尚炯,但早已听到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崇祯八年张献忠曾参加高迎祥领导的东进,他的部队同李自成所率领的第八队常常连营驻扎,尚炯也常替献忠的部下医治金创。有次张可旺喝醉了酒,一剑刺倒爱妾徐丽贞,肠子从腹中流出。恰好医生经过,救活了徐氏。献忠治备酒宴感谢,并叫可旺夫妇认医生做干老子。尚炯坚决谦谢,只认徐氏作为义女。这件事在几家农民军中哄传开来,在本来的浪漫色彩上增加了一些离奇情节,改动最大的是说可旺一剑把徐氏的头砍掉,只剩下喉咙未断,医生把她治好以后,脖颈转动自如,仅留下一道伤痕犹如红线。

“彰甫,你只知道我的干亲家救活丽贞的命,还不知道文选也是他救活的哩。得啦,饭已经端上来,咱们边吃边说吧。”张献忠一把抓住医生的一只胳膊,把他硬塞进首座的太师椅中,对亲兵大叫,“快拿热酒!拿赊旗镇[1]的好汾酒!”

在酒席上,献忠告诉徐以显,从前白文选在庐州中了炮伤,伤势极重。多亏尚神仙用蒙汗药把他麻醉,取出来折断的那根锁骨,用同样长短的狗腿骨放在原处。过了两个月,他又能骑马打仗,像平日一样。听了这个故事,徐以显连称:“神医!神医!真是神医!”但是尚炯心中却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们都不提迎接闯王的事,暗想着刘宗敏等都不愿闯王冒风险前来谷城,看来他们是对了。

从尚炯来到以后,张献忠一直在考虑着如何安置自成的问题。他既害怕走漏风声,不想把李自成接进城内,又顾虑自成会轻视他畏惧朝廷太甚,误以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现在,他的主意决定了。他替医生斟了一杯酒,说:

“快喝了这杯酒,吃了饭,咱们去接自成。”他转向徐以显,故意问,“军师,如今巡按大人来谷城,张大经也在这里,到处是朝廷耳目,把闯王安顿在什么地方好?”

徐以显一时摸不透献忠的心思,故意说:“按我说,最好请闯王住在山里边,多派人加意保护。等过上一年半载,局势有了转机,再资助他一些人马,他好去召集旧部,重整旗鼓。”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笑一笑,说:“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进我的公馆来,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显暗暗高兴,心里说:“你的诡计瞒不住我这个小诸葛!你是想来一个关门杀鸡,叫他无处飞逃。”他心中这么想,嘴里却故意说:

“这里离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么?”

“屌!别说咱不会让他知道,万一给他龟儿子晓得啦,咱撑着,看他干瞪眼没有办法。”

张献忠吩咐白文选立刻以保护巡按大人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逻,禁止闲人通行;又吩咐一个亲兵去告诉丁氏,赶快派丫鬟把楼上打扫干净,安好床铺,生着火盆,供闯王一人安歇。从今晚起,一切闲杂人不准走进八夫人的小院。他对医生说:

“老尚,我想这样安排:自成的人马全留在城外,隐藏在我的兵营里;双喜跟小张鼐住在这花厅里;你呢,愿意住我这公馆里也好,愿意住文选那里也好,愿意去太平镇住你干女儿那里也随你;至于自成,就住在这东边小院里。楼下边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请他住楼上,万无一失。你看这样好么?”

“到了你这里,你怎么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说。

徐以显在心中叫着:“妙计!妙计!”

李自成被献忠秘密地迎进公馆,果然连一个亲兵也没有带进城来,只有双喜、张鼐和尚炯相随。等到在花厅中坐定以后,尚炯觉得徐以显的眼神中含有杀机,很后悔自己临事疏忽,竟没有提醒自成把亲兵带在身边。他几次暗中观察闯王的神情,却见闯王没有丝毫不安,好像根本没想到会发生意外。一会儿张献忠往厕所去,徐以显跟了去,花厅里只留下白文选作陪。趁着这个机会,老神仙用脚尖将自成的脚轻轻碰一下,但是自成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对他的用意毫不理会。尚炯没有办法,只好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听天由命。

徐以显守候在厕所外边。等献忠从厕所出来,他迎着献忠小声问:

“大帅,你打算怎样下手?”

“下什么手?”献忠略带惊讶地问。

献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显觉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机杀掉李自成的主张直接说出口,但在刹那中踌躇一下,改为试探的口气问:

“巡按大人可对大帅谈到了李自成的事?”

张献忠感到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了?”

“他的一位亲信幕僚也把这意思对我讲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并非真心投降朝廷,不过是暂居此间,待机而动。大帅岂能卖友求荣,失天下义士之心?”

“对呀,那么你怎么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见,大帅虽不应听从林铭球的话将李自成缚献朝廷,但也不可将他放走,遗将来无穷之患。大帅平日也同我谈过,将来能与大帅争天下的唯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时机,暗中将他除掉,则今后天下义军唯大帅大旗所指,谁不服从!”

张献忠的心一动,没有马上回答。他虽然比李自成起义略早,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领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样很早就抱着个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确宗旨。献忠有时也想到日后改朝换代的事,但思想比较模糊。来到谷城,他本来希望明朝会给他正式名义,发给军饷,按照他的要求将襄阳一带的防地给他。如果这个打算实现,他会割据一方,等待变化。但是不仅这些要求都落了空,而且几年来军中积蓄的金、银、珠宝也一部分白送给北京的大官们,一部分给熊文灿和襄阳的文武官员们要走了。将近一年来,新的生活经历逼着他认识了一些新的道理,而徐以显、潘独鳌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的来到,更使他争夺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现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阳的文武大员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铭球,而一点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败来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过他,说自成将来会跟他争天下,远得很呢!徐以显见他沉吟不决,赶快接着说:

“请大帅不必犹豫。俗话说,不奸不毒不丈夫,自古争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间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唐太宗杀其兄弟,仍为千古英主,光耀史册。项羽在鸿门宴上不忍杀害刘邦,终至逼死乌江。大帅起义至今,杀人无数,何用在一人身上动妇人之仁,重蹈项羽覆辙!”

张献忠手握长须,仰视星空,仍然沉默不语。徐以显又怂恿说:

“敬轩将军!今日乃天将李自成赐将军;逆天意,失良机,后必受殃。倘若大帅担心传之于外,有损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动动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将李自成一伙人全部活埋,或杀死之后沉入汉水,外界如何得知?”

张献忠握着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动一下,眼前不仅浮出来自成被杀害后的尸体,也出现了干亲家的尸体。他把手松开,望了军师一眼,摇摇头,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转身,大踏步往花厅去了。

在花厅中为客人摆上了洗尘酒宴。饮酒中间,徐以显虽然热情地向闯王敬酒,心中却继续想着如何劝说献忠下狠心。李自成说话谦逊,举止稳重;虽经惨败,妻女俱失,但谈到前途时信心百倍,毫无沮丧情绪。他思虑深沉,谈吐不凡,不像许多义军首领那样肤浅和粗俗……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显觉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装恭听自成说话,仔细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颧骨,不由得在心中惊问:“啊,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隆准日角[2],帝王之相么?”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离开了筵席。

他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道月门,进了一个幽雅的小院。院中梅花盛开,暗香扑鼻。

在几十株古梅中间有一座小楼,帘幕深垂,悄无人声,只看见白纸窗上映着人影,并有叮咚的三弦声悠悠扬扬地弹个不停。徐以显放轻脚步,走到青石台阶下边,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声,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声停。一刹那静默之后,是献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娇嫩声音:

“春香,快去看谁在外边。”

忽听一双银镯叮咚一响,有轻悄而匆匆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帘子一动,一个十五六岁姑娘的俊俏脸孔从帘子边露出半边,问道:

“谁呀?”

“春香姑娘,请你禀八夫人,就说徐军师特来求见。”

不等丫鬟回禀,丁氏已经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说:

“替军师打起帘子!”

徐以显走进屋去,同丁氏见过礼,坐下以后,欲言又止。丁氏越发觉得奇怪。她想,徐军师从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晚为什么事前来找我,而且神气很不平常?

“军师,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夫人一谈,请夫人屏退左右。”

四个丫鬟看见丁氏把手一摆,有两个咚咚地跑上楼去,一个跑往厨房去听老妈子说古今,一个趁机会跑回小房里绣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闯王今晚来了?”徐以显问。

“怎么不知道?大帅要请他住在我这楼上,刚才已经叫丫鬟们收拾齐备,火盆里也烧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样的人?”

丁氏不明白军师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说:“还不是同咱们大帅差不多?也不会多长个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说他近来在潼关全军覆没,连老婆、女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时胜败论英雄。”徐以显轻咳一声,接着说,“李自成不贪财,不近酒色,与士卒同甘苦,这一点在当今群雄中实为少有。善于治兵,出于高迎祥手下而青出于蓝。近一两年来,听说他颇喜读书,更留意收买人心。我们的大帅在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诸家起义英雄更差得远了。再说,此人颇有谋略。崇祯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荥阳,商议如何抵抗官军围剿,多有畏惧之心。那时李自成还不很著名,却在众议纷纭中按剑而起,大声说:‘怕什么?一人拼命,十人莫敌,况我们十万之众!目下我们的人马比官军多十倍,只要大家齐心作战,纵然他们把关宁铁骑调来,也不会把我们怎样。请大家不要三心二意,还是快决定迎敌之策。我想,我们应该分成几大股,分头迎敌,互相策应。’他又建议:有的南当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黄河;洪承畴所率陕军较强,可以派重兵封锁潼关,并在崤函山中步步设伏,使陕兵无法东进;另外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向东进,威逼南京,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大家齐声说好,杀马祭天,分头行动。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们敬轩将军并肩东下,千里进军,下颍州,破凤阳,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举国震动,而朝廷围剿之计亦被粉碎。这件事,夫人总该听说过吧?”

丁氏开始有点明白徐以显来见她的用意,抿着小口一笑,说:

“在娘家时我不出三门四户,来到谷城后又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天地,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徐以显用指甲敲着茶几说:“如此谋略,可谓大智大勇,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是!”

丁氏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便问道:“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显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说:“崇祯七年夏天,诸家义军误入车厢峡,被陕西总督陈奇瑜围困。又是用李自成计,使大家平安脱险,转败为胜。这又是他的智谋过人处。再以今天来谷城这件事说,如果是别人,新经这样惨败,必然十分沮丧。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顾妻、女下落不明,冒着路上风险,奔波数百里,前来游说敬轩。已经几乎是赤手空拳,他还要鼓动风浪,兴云作雨,推动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见他的不凡。”说毕,他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说话,以便抓住机会说出自己的来意。

丁氏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是想请我帮点忙吧?”

徐以显赶忙回答说:“夫人明智,我不说出来,夫人也会猜到。”

丁氏被徐以显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掠一掠鬓发,又说:“你想请我在大帅面前替你说几句话?”

“正是此意。”

“你一张口就谈李闯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闯王那里干一番大事业,打算请咱们大帅把你举荐给闯王。可是,你想,大帅怎么肯放你去?算了,你还是别打这主意吧。别的我可以替你说话,这样的忙我可不帮。”

徐以显赶快说:“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显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辈!”

丁氏诧异,收敛笑容,问:“军师,你究竟来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日后同我们大帅争天下者唯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来,请夫人劝大帅当机立断,将他除掉,免留后患。失此良机,悔之晚矣!”

丁氏脸色突变,心头怦怦乱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岁,原是个大家闺秀,今年正月出嫁时在路上被张献忠抢了来,十一个月来她对杀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惯,提起来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劝说张献忠杀害别人,尤其是杀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坚决地说:

“像这样坏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杀人,为什么不自己见大帅去说?”

“我已同大帅讲过,因见大帅犹豫不决,故来请夫人帮忙。夫人不为大帅的大事着想,难道也不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

“你们杀人是五八,不杀人是四十,与我有什么相干?”

“夫人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败者贼。倘若大帅能得天下,则大帅即成了当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则大帅不过是一个流贼,夫人也不过是贼之一妾耳。此事岂与夫人无干?”

徐以显的话直刺到丁氏的痛处。她自从被张献忠抢来以后,也曾几次想死,但终于下不了死的决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哥哥是个举人,却落入贼人之手,已够丢尽了祖宗的人,何况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无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箫解愁,便是暗暗流泪。幸好近来生了一个男孩,刚刚满月,使她在苦闷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不是希望,只是暂时的一点安慰。现在徐以显对着她毫不客气地说出来什么贼呀妾呀,羞得她满脸通红。徐以显见她红着脸低头不语,又说:

“夫人难道甘做贼人之妾,不愿居皇后之尊么?”

丁氏猛然抬起头来,含怒说道:“徐先生,你说话太无礼貌。念起你是军师,居心不坏,我不生你的气。这事情我还是不管,不坏这个天良。纵然大帅日后做了皇上,别说皇后我没有份儿,连东宫、西宫也没有我的份儿。你去找别人帮忙吧,休得拿这话来怂恿我帮你杀人。”

徐以显不动声色,笑着说:“夫人,你又错了!”

“我怎么错了?”丁氏问,气愤中含有一丝儿侥幸心理:难道我真有份儿么?但是她接着说,“你想想,大帅的妻妾一大群,听说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过来。等他做了皇上,不知还要娶多少,到那时,倘若我还活在人世上,年纪已大,容貌已衰,还不是打入冷宫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贵。如今大帅虽有八位夫人,却只有夫人生有一子,将来大帅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为太子,夫人岂不要位居正宫?不但要做皇后,往后还要做皇太后哩。”

丁氏冷然不语,心中的怒气却消了。

“夫人,你难道不希望大帅日后坐江山么?”徐以显拈着胡须问。

丁氏在心中琢磨着军师的话,不由得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话,但又觉得这希望有点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这位足智多谋的好军师能替她解答一个疑问,便含着不好意思的微笑问:

“大帅的年纪还很轻,别的夫人难道就不会替大帅生儿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大帅并无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长子,日后定为太子无疑。王又天昨天所说的话,夫人难道不知?”

“大帅昨晚对我讲过,不过我对看相啦,批八字啦,自来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术士,顺口奉承,希图赏赐,自然不可凭信。像王又天这样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术士可比,岂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语,但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颊上的小酒窝,已处处洋溢着喜气。徐以显见她变了态度,赶快接着说: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则将来锦绣江山恐非我们大帅所有。请勿犹豫,力劝大帅除掉自成为是。”

“我帮你劝说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么?”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并无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况如今官军势大,义军势弱,他们正好像风雨同舟,只应彼此相帮,怎能互相残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们大帅闹翻了。我听说,崇祯八年破凤阳、焚皇陵那一次,我们敬轩将军得了十二个吹鼓手小太监,每次饮酒时叫他们奏乐。自成想要他们,敬轩将军不给。后来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们的大帅恼了,毁了乐器,杀了小太监,从此两个人失了和气,貌合神离。虽然这个传说未必全真,但他们两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则是千真万确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语云‘两雄不并立’,何能风雨同舟?”

“你跟大帅做军师才几个月,大帅同李闯王从前不和,你怎么清楚呢?”

徐以显说:“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劝大帅下毒手了。我同众将士一心拥戴大帅,所为何来?难道不是见明朝气数已尽,咱们的大帅是应运而兴的英雄,应该不惜肝脑涂地,竭智尽忠,辅佐他早成大业?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一举手之事耳。失此机会,后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后会同咱们大帅争天下?”

徐以显带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气笑一笑,说:“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义军领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夺取明朝江山的心思。高迎祥活着时候,自成是拥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与众不同。自从高迎祥死后,他被推为闯王,他对亲信将领们再也不讳言自己的远大抱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为大帅军师,岂是糊涂之人?”

丁氏沉吟说:“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并无对不起咱们大帅之处。”

徐以显冷笑一下,说:“夫人这么想,正所谓‘妇人之仁’,最误大事。刘备兵败下邳,关、张失散,妻子不保,只身寄食许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谋善断,明知刘备终非池中物,曾当面对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错在他不肯除掉刘备,致后来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读过《三国演义》,难道不记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头来问:“军师,万一大帅不听我的劝告怎么好?”

“夫人最受大帅宠爱,说话定然有效。倘若大帅仍然迟疑,我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

“我们不得大帅同意,岂不要惹出大祸?”

“纵然大帅一时生气,事后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心中紧张万分,浑身微颤,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为着镇定自己,她低下头,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而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不但她的嘴唇麻木,连脑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显用阴险而尖利的眼光逼着她问,“为夫人母子着想,请不要当断不断!”

丁氏仍不作声。徐以显认为丁氏年幼无知,又一向受献忠的另外几个女人嫉妒和欺负,孤立无援,对此事必然会听从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间胆怯和踌躇罢了。

“好,请夫人再想一想,我马上就亲自把毒药送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显不再说话,对着她阴险地笑一笑,转身走了。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个不要,你千万莫送来!”

她望着灯光发呆,瘫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阵,看见有两个丫头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其中一个说:

“春兰,你到花厅去启禀大帅,就说楼上已收拾停当,请大帅亲自看看。”

丁氏正在担心徐以显转来,徐以显果然来了,将一包烈性毒药放在桌上。她恐怖地说: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这个手……”

徐以显说:“自古为争夺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弑父,父杀子,兄弟互相残杀,史不绝书。我们大帅姓张,闯王姓李,姓张的杀姓李的,有何伤天害理?孔圣人和孟夫子爱讲仁义,可是他们的话在当时就没人听从,后世更没有一个傻瓜指靠空讲仁义取天下。别说后世,在上古也没有。孔圣人把尧、舜禅让捧得天花乱坠,其实并没有那么回事儿,‘尧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后世不论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产业的,兄弟叔侄争产,势同仇人,平日所讲的仁义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风吹了。至于异姓之间,不是我骑在你头上,便是你骑在我头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几千年就是这样过去了,你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够长保富贵,就在你今夜当机立断,敢作敢为。失此良机,悔之晚矣。毒药留在这里,请你勿多犹豫。”徐以显并不等丁氏同意,站起来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时连厨房里杀鸡子也不敢看,连茶豆架下落掉一个毛毛虫也不敢踩死,而如今军师硬逼她下毒药杀害李自成!她的心中紧张万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军师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献忠创建大业着想,也是为她母子的前途着想。但是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李自成,仍然深感害怕。她将毒药包扔进抽屉,扶着椅背站起来,两腿发软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在灯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婴儿,在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脸腮上轻轻一捣,叹口气说: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从卧房中悄悄出来,在方桌边重新坐下,紧咬嘴唇,低头沉思,等候献忠。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弄得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丁氏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心中一阵狂跳。她仰脸望着楼板,在心里害怕地说:

“他们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闯王杀死在这楼上么?”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嫩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开献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点后悔把献忠请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个眼色叫丫鬟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她本来打算叫献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一软,先坐下去,让献忠立在她的面前。献忠见她神色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问:

“乖乖儿,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却临时想不起来,只是吃吃地说:

“大帅,你把李闯王杀了吧!你不杀他,他日后就会杀你!”

张献忠甩脱了她的手,吃惊地望着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揉着,过了片刻,严厉地问:

“是老徐刚才来过?”

丁氏感到献忠的脸色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干!”

丁氏觉得完全无策了,忽然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日后着想,也该为我,为你的孩子着想啊!”因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滚出泪来。

献忠望望床上的婴儿,想起来王又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从十年前起义以来,曾有不少人说他日后会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说出了别人说过的话,所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他的话特别能打动献忠的心。此刻回想着王又天的话,三四年来对自成的嫉妒情绪忽然在献忠的心上活动了。

“妇道人家,这样的事用不着你们多嘴!”献忠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尽管献忠用的是责备口气,但丁氏却看出来献忠的心中有几分同意了。过了片刻,她又觉得对献忠的口气捉摸不定。她的心头很乱,也很恐怖,一会儿好像楼上马上就要杀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剑抵抗,互相砍杀;一会儿又像楼上风平浪静,而徐以显来催她赶快毒死闯王。一想到徐以显,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叹道:

“这个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鬟们忘记给铜灯添油,灯光不亮,一点昏黄的火苗儿在冷空气中颤抖。她觉得绣房中阴森森、黑黝黝的,使她更加害怕。

她突然扑到床上,抱起来婴儿,逃出绣房。丫鬟们已经进来,看见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浑身打颤,以为她受了感冒,赶快扶她坐在火盆旁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鬟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惊,望着楼板,小声问:

“楼上有人么?”

“没有一个人。”春兰回答说。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四个丫头平时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来黄鼠狼也害怕。听丁氏这么一说,都恐怖地望着楼板,屏气静听。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1]赊旗镇——南阳东六十里一个大镇,又名赊店,所产汾酒在豫西和鄂北十几县颇为著名。

[2]隆准日角——隆准是高鼻梁,日角是高颧骨,迷信的说法是鬓上有日角隆起。古代相法说这是“帝王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