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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崤函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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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突围的那天晚上,高桂英看见左光先的人马像潮水一般杀来,而曹变蛟方面也有无数火把移动,便临时决定改变原议,向河南突围。这时,高一功和袁宗第已经失散,刘芳亮也被敌军包围,正在混战。她身边只剩下白天由她临时组成的老营卫队的残部和一部分孩儿兵。幸好贺金龙找到了她,在前开路,不过金龙身边只剩几十个人了。他们继续夺路突围,在一道小河岸上同一股埋伏的官军遭遇,发生了一场混战。一部分将士、孩儿兵,还有一些眷属,在这里牺牲了。奔到豫、陕交界地方,他们才同刘芳亮遇到一起,由芳亮在前边开路,继续往东。

他们在荒山小路上走不到几里路,遇到一队官兵和乡勇从树林中呐喊杀出。将士们早已人困马乏,突然遇到这股敌人,慌乱起来。刘芳亮和贺金龙在前边堵挡敌人,派人来劝她带着老营亲兵和眷属赶快后退,免得陷于包围。她没有接受劝告,反而叫亲兵和眷属们一个也不许动,准备死战。她说:“都跟着我,别动。要是咱们老营一动,前边的弟兄们就顶不住了。”说毕,她策马来到前边观看情形。挡在前边的官兵和乡勇大约有七八百人。因为地势狭窄,人很拥挤,前边像一堵墙,而后边的多数人使不上劲,只能呐喊助威。像这样阵势,敌人想包围义军固然不容易,而义军要冲过去也不容易。

在义军背后大约一里远是一道川,地势稍微开阔,利于骑兵作战。高夫人立刻叫亲兵们收集来一些包袱和杂物,交给刘芳亮,对他说如此如此。然后她回到老营,率领着人马很有秩序地向后移动。

正在这时,背后三四里以外,人喊马嘶,越来越近。分明是左光先的追兵快来到了。对着这前有顽敌后有追兵的险恶局面,人们更加心慌了。高夫人赶快派人告诉刘芳亮,叫贺金龙率领几十个将士去抵挡追兵。贺金龙去后,她也率领老营退到川里。

刘芳亮开始从前边退下来,退到开阔的川里时,佯装败逃,把包袱和杂物乱抛地上。官兵和乡勇都争抢财物,登时队伍大乱。趁这当儿,刘芳亮返身杀回,老营的人们也奋勇上前,在官兵和乡勇中拼命冲杀。敌人转眼间被杀死杀伤很多,向后溃逃。刘芳亮正要一鼓作气杀出一条血路,敌人的后队又拥上来,而官兵的将领和乡勇头子也连砍了几个手下人,压住了阵脚。

贺金龙已经同左光先的追兵在山路上厮杀起来。虽然双方力量悬殊,但贺金龙抢先一步占了险要,居高临下,让全部将士都下了马,利用路旁一个悬崖作掩护,用箭和石头抵御官军。官军一时不能近身,就用箭和火铳向上仰攻。金龙明白自己人数太少,不能够死守多久,就派一个弟兄骑马去报告高夫人,要她赶快设法逃走,不得已时就扔掉老营眷属。高夫人匆匆地吩咐说:

“你回去告诉你们贺将爷,要他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尽力多守一阵!”

她望一眼面前堵住去路的众多敌人,又听一听背后的喊杀声和火铳声,那种到不得已时同女儿一起自尽的念头在心上闪了一下。但是,她注意到周围的许多人都在惊慌地望着她,同时临突围时闯王嘱咐她的几句话也在心上一闪。她镇静了。本来兰芝同她骑在一匹马上。这时她叫一个亲兵把兰芝抱过去,自己接过来一个战鼓,策马向前,一直来到前队,亲自擂鼓督战。敌人在朦胧的晓色和月色中看见一位女将在督战,猜想着一定是李自成的妻子高氏,便纷纷向她射箭。她的左右亲兵不断有人中箭,有人倒下马去。一个亲兵抓住她的马缰,急急地说:“你后退一步!后退一步!”高夫人用鼓槌在他的手上一敲,喝道:“丢手!你害怕你自己后退!”亲兵一松手,她一边擂鼓一边把镫子一磕,玉花骢又在箭雨中向前进了几步。在震耳的鼓声中,人们不断听见高夫人镇定而急促的命令:

“慧英,射那个穿红袍的!张材,射那个旗手!慧梅,射近处这个当官的!……”

突然,她的右腿上中了一箭,差不多有三寸深。在片刻间,她的鼓声停了。她趁着左右的将士们没有看见,一咬牙,拔出箭,战鼓又从她的马上响了起来。慧英看见了这件事,并且看见鲜血已经把她的棉裤染了一大片,赶快说:

“夫人,你退下,把战鼓给我!”

“不准声张!快,快射那个骑白马的!”

在战争紧急关头,往往一个偶然的成功会产生很大影响。慧英一箭把那个骑白马、耍大刀的敌将射下马,而这个人正是敌方的重要将领。他一死,敌军登时慌了起来,企图退到险要地方,采取守势。在农民军这方面,刘芳亮和众将士看见高夫人亲自擂鼓督战,一个个拼死向前,连那些受了重伤的也不肯后退一步。现在趁着敌军向后撤退,刘芳亮把红缨枪一挥,说一声“跟我来!”带着几十个将士向敌人的中心猛冲过去,一下子把敌人冲乱。敌人大败四散,自相践踏,死了很多。农民军冲过山口,到了河南地界,还夺得了许多马匹和干粮。又走了几里路,高夫人才停下来,让慧英替她撕破衣服把伤口缠好。因为流血过多,她的脸色已经蜡黄了,但是她忍着疼痛,不发出一声呻吟,望着左右问:

“金龙没有回来么?”

左右人互相望望,没人作声,大家向贺金龙最后扼守的那个山口的方向倾听,再也听不见喊杀声音。高夫人心中明白,不禁声音激动地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金龙的赤胆忠心!”

贺金龙从血泊中睁开眼睛。他的身边堆满了义军战士和敌人的尸体,有的互相叠压,有的互相抓着,有的还有微弱呻吟。他听了听,似乎明白大部分敌人已经离开了这一处战场。刚才那一阵极其壮烈的厮杀过程,很快地回想起来。原来他刚刚派一个弟兄去催促高夫人突围,官军就攻到了悬崖下边,几十个官兵同时向上射箭,使他的战士们不能抬头,另有一群步兵从旁边的小路爬上来,眼看着就要夺占这个地方。他已经受了三处伤,流血很多。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他不断地对弟兄们说:“你们狠射,狠射。有咱们一个人活着,龟孙们别想过这道口子。”他一边说一边用全部力气举起来一块石头,向快要爬上来的敌人砸去。这个敌人大叫一声,向下倒去,又冲倒了后边的人,一起从陡峭的小路上滚跌下去。官军暂时停止了进攻,只不断向上放箭。过了一阵,又一队官兵来到。贺金龙听见有人在悬崖近处大声喊道:

“金龙叔!金龙叔!不要射箭。我是国勇,特奉四叔大人之命,前来寻你。金龙叔!金龙叔!”

贺金龙挥手使弟兄们暂停射箭,抬起身子问道:“国勇,你来寻我做啥?是来找我送死么?”

“金龙八叔,咱们都是贺家人,咱们副将大人特意命我前来救你。他要你切莫在此死守,白送性命。八叔,快带着你的弟兄们跟我去,既可保住性命,又有官做。八叔,赶快跟我走吧,莫辜负咱们副将大人的一番好意!”

贺金龙愤怒地说:“畜生!你休要劝老子投降!我贺金龙生是‘闯’字旗下的人,死是‘闯’字旗下的鬼,宁可在此战死,决无投降之理。快滚!两军阵上,休怪你八叔的利箭不认亲!”

贺国勇又向前走几步,大声说:“八叔!八叔!李闯王突围不成,已经被曹镇[1]捉获,高桂英已经在阵上自尽身亡,你还不赶快跟我走么?”

金龙拉开弓,骂道:“妈的,老子射死你这个小杂种!”随即只听嗖一声,箭离弓弦。他本来想射中对方喉咙,但是他的气力很弱,箭到对方面前时向下落去,偏巧碰在护心镜上。他想再射一箭,右臂竟抬不起来。

官军马上又开始凶猛进攻,攻占了悬崖。贺金龙从血泊中苏醒以后,向左右看了看,想了想,声音模糊地自言自语说:“夫人也完了么?”

“没有,听说她已经往东去了。”

“铁牛,你还没有死?”

“没有,将爷。我受了重伤,怕活不成了。”

贺金龙还在流血,喉咙十分干渴,声音模糊地说:“渴,渴。”他想挣扎,但是下半截身体被一个敌人的尸体压着,动弹不得。他又说出一句话:“只要她逃出去就好了。”随即闭上了眼睛,昏迷过去,再也不曾醒来。

天明以后,有许多本地乡勇和百姓来到这一带战场上寻找死伤的骡马和捡取财物,并从死人的身上剥去衣服。他们发现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半桩孩子还没有死,生得浓眉大眼,方口高鼻,十分英俊伶俐,有几个百姓动了好心,将他抬回山寨,救了他的性命。等他能够说话以后,才知道他是贺金龙的亲兵,名叫王铁牛。铁牛的伤快好时,决计往豫西寻找高夫人的部队,逃出山寨,被乡勇追获,发生格斗,当场被杀。

这一段故事,不久被叫花子编成快板,又编成莲花落,在这一带山中传唱,唱了若干年,激动着无数青少年的心。

十一月初旬,崤山中下了一场雪。千峰万岭,极目一望,尽是白色。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像海一般蔚蓝。上午,几间茅屋前静悄悄的,柴门半掩,一只小麻雀站在竹篱上啾啾叫着。房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屋檐还不见滴水,却有冰凌条垂挂下来。向阳的山头上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汇集成云朵,一朵朵在蓝色的大海中向远处飘去。

小院里扫得干干净净。扫开的雪都堆在篱根。过了片刻,慧英拉着兰芝,从茅屋中走出来,把小麻雀惊飞了。近来高夫人她们在这个山村中潜住下来。每天早饭后,兰芝坐在小桌边写一张“上大人孔乙己”,便跟慧英来到小院中练习剑术,然后下到前川里学习射箭。她除有一把漂亮的宝剑外,也有一张小的桑弧弓,一些小的雁翎箭。

由于整年过戎马生活,有时还得像男子一样同敌人厮杀,所以高夫人身边的女亲兵都是大脚。说是大脚,也不完全是天足。她们在当女兵前都缠过脚,如今也还不得不稍缠一点,表示并非同男人一样。兰芝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比年纪较大的姑娘们少一些幼年时的缠足痛苦。

她同慧英来到院里,摆开架势,做一个拉弓欲射的样儿,请慧英指教。慧英上边看看,下边看看,一面纠正小姑娘双脚站立的姿势,一面叮咛:

“兰芝,你的两脚站得不合规矩,叉得太开,怎么会使上力呢?记着:‘丁不丁,八不八,两足相离尺七八。’就是说,两脚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另外要双膝外分,双臀内吸,腰暗进,胸突出,这样才合乎规矩。”

“慧英姐,我这两脚相离还不到一尺七八,你怎么嫌俺的两脚太宽呢?”

慧英笑了,说:“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说的,你是个小姑娘,怎么能跟大人比?来,你重新拉个架势我瞧瞧。”

小姑娘重新站好脚步,拉满了弓,后手[2]离胸不到三寸,矢在颏颔之间[3],身端体直,架箭从容,使慧英不得不连连点头。她又细心地纠正了兰芝的腕姿势。只听弓弦一响,一支雁翎箭从椿树枝上的一个老鸹窝中间穿了过去,落下了几根干树枝儿和干草,兰芝高兴得双脚蹦跳,尖声嚷叫。慧英忙做个手势,并使了一个眼色,小声说: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后千万别又蹦又叫的,知道么?”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作声了。慧英又从屋里取出两把竹剑,给兰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让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阵,由她自己做出躲闪或抵挡的样子让兰芝看。然后她向兰芝劈刺。如果兰芝躲闪和挡架得巧妙,她就用点头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称赞。

她们正练得起劲,慧梅背着弓箭,挂着宝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俊俏的脸孔经冷风一吹,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没进柴门,她就兴奋地大声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这里狼真多,我刚才又射中一只!”

慧英停住竹剑,问:“狼呢?怎么不背回来?”

“我射中了它的后腿,给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兴得像得了荆州,原来只射中狼的一条后腿,又给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说:“我没有骑马,又有大雪,自然赶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赶!”

“我不用追赶,准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无法逃跑。”

“谁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岁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说:“只怪你自己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罢了,倒不在比别人小一岁半岁。再说,你一定是有点儿怕狼,所以尽管它带了伤,你也不敢一个人去追赶它。”

这两句话真把慧梅逗恼了。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虽然她还不好意思把脸颊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经僵死,并且在暗暗地散去,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说她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说她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呢?如果她连一只受了伤的狼也怕,就压根儿不配跟随在高夫人身边!不久以前随着高夫人突围到河南境内的时候,她奉命转回去看一看落在后边的一些彩号和眷属,并独自抵抗一群乡勇,把大家救回来,难道不是得力于她的箭法和孤胆么?

那件事情的经过是很有趣的。当时她独自拨马回去,转过一个山脚,看见有二十几个乡勇把一起伤员和眷属截断在一座小桥那边。怎么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马一打,大胆地向小桥奔去,一边大呼:“快杀死这些土豹子,高夫人来迎接你们啦!”乡勇们起初信以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转来的只有一个“女贼”,且是一个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断的眷属和伤员听说高夫人来接他们,隔着树木和丛莽看不真切,以为真的来了,一声呐喊冲过小桥。乡勇们没有马匹,回头追赶,追赶不上,但都想从农民军身上得外财,所以又不肯罢休。慧梅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马在一棵大松树下等候乡勇。

太阳已经出来很高了。乡勇们看得很清楚,离他们不远的这一位大姑娘容貌俊俏,骑一匹略带粉红色的高大战马,简直比年画上的昭君出塞还要好看。有人想得到这个姑娘,有人想得到这匹战马,呐喊着向她扑来。慧梅根本没有把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里。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个跑在前边的乡勇虚拟一下。起初,那乡勇一惊,不敢追了,但随即见她只拉弓不放箭,想着这个姑娘一定射不准,又大胆地向她追来。她又虚拟一下。乡勇们又一怔,停了脚,瞪着眼睛看她。她用挑战的口气说:“有种的就上来!怎么不来呢?”前边几个青年乡勇看见她的笑容,甚至连她雪白整齐的牙齿也看见了,又听见她的声音那样好听,又嫩,又脆,又圆,还有点儿蛮,都有点迷了。有人馋涎欲滴地笑着说:

“你瞧,还是大眼睛、双眼皮哩!”

这句话也给慧梅听见了,登时脸颊上泛起来一阵红潮。人们看见她只在拉弓,都说她准不会射,是故意吓人的,忽听弓弦一响,一个人应声倒地。大家一时大骇,但马上又欺她只有一个人,呐喊着向她扑来。慧梅又射倒一人,而乡勇们离开她已经不到十步远了。她勒转马头,跑了一段路,驻马回身,下决心再射死他们几个,便故意笑着招手说:

“来呀,我在等着你们!”

乡勇们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个麻脸的乡勇掂着一根红缨枪,一边跑一边调皮地尖声回答说:

“姑娘,俺来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脸青年的肚子。人们离得更近了。她从箭袋里一抓,抓出来的不是箭,而是心爱的笛子。她赶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当作箭虚拟一下,使得那些追赶的人们一怔。她拿着笛子晃一晃,说:“对不起,俺不同你们胡缠了。”说毕,拨马便走。过了一阵,她回头望望,看见那些被留在一里外的乡勇们有的在抬死尸,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声,随即笑了。

来到崤山以后,慧梅并没有说出这次事情的详细经过,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号和眷属们谈出来,又经高夫人和慧英一问,她才笑着补充了一些话。慧英本来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这段故事以后,更加喜欢慧梅了。

现在看见慧梅那种委屈的样子,慧英轻轻地扑哧笑出声,拉着她的手说:

“傻丫头,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看你的小嘴噘多高,可以縻住一头小叫驴!”

“你不逗我,我会噘嘴么?把人家逗气了,你又笑起来。哼,还是姐姐哩!”

“你别大声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刚才大声嚷叫,我也不会说你。”慧英搂住她的脖子,小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声问:“她现在在做什么?还在绣‘闯’字大旗?”

慧英点点头:“马上就绣成啦。”

慧梅啧一声,说:“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没睡!”

兰芝问:“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这里,妈这些日子一没事就绣‘闯’字大旗,你知道她绣这大旗做什么用?”

“我不知道,也没敢问过,慧英姐,你知道么?”

“这还用猜?一定是她担心闯王突围时会把大旗失掉,绣一个预备着……”慧英刚说到这里,看见高夫人走出来,不自觉地把肩膀一耸,不敢再说了。

高夫人靠着门框,神色安详地望望天色,然后把眼光转向慧梅,问:

“慧梅,你找到刘爷了么?”

“回夫人,我看见刘爷啦。他说请夫人宽心,人已经打发走啦,这次一定会进到商洛山中,中途不会有失。”

“扮作什么样人?”

“扮作一个朝武当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问:“出家人的一些规矩他都懂么?万一遇到关卡,官军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经试试,不要露了马脚?”

“夫人,你放心,不会露马脚。刘爷叫我回夫人说,这次派的是他手下的一个老哨总,是灵宝西边一带人,口音很对。这个人小时因家里没饭吃,到华山出过家,出家人的礼数他都懂,也会念经,会念咒,还会画符。”

高夫人笑了,说:“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真是不假。你们瞧瞧,咱们义军中的人才多全!”

兰芝马上接口说:“妈,连唱莲花落的都有呢!”

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慧英,你去备两匹马牵来。”高夫人吩咐说。

“夫人,备马做什么?”

“你跟我去前川试试马。许多天不出村,连做梦也想骑马。”

“可是川里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试马。”

慧英不敢再多说,出柴门往马棚去了。慧梅望着高夫人问: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里,说不定谁有事前来找我。”

兰芝要求说:“妈,我去吧?”

高夫人点头说:“好吧,快去牵马。”

不一会儿,三匹战马都牵到柴门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马时创伤仍然疼痛,不觉皱了一下眉毛。慧英赶快去扶她,但她不让扶,一咬牙,腾身上马,说声:“走!”鞭子一扬,玉花骢迎着太阳兴奋地长嘶一声,踏着干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

慧梅站在小院中遥望着她们在川中驰马,感到十分寂寞,便从箭袋里掏出短笛,倚着柴门,吹了起来。

左邻右舍,许多老百姓都在院子里和柴门外晒太阳,女人们在一边纳鞋底一边拉闲话,孩子们在欢叫着堆雪人,老人们在慢吞吞地说闲话,翻开破棉袄捉虱子。慧梅吹着吹着,所有的声音渐渐静下来,大家偏着头听她的笛声。一个老婆婆听得出神,张着缺牙的嘴,唾沫从嘴里流出来,垂成长线,摆呀摆的,终于在不知不觉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紧跟着垂成了线。又听着听着,老头们断断续续的闲话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个婴儿被尿布冰醒,刚刚哭了一声,立刻被母亲用奶头塞住了嘴。一只山羊咩咩地叫了两三声,被一个半桩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作声了。

听着听着,人们都不声不响地走近高夫人所住的小院,但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的是惊动了吹笛的姑娘。那个全村公认为最顽皮的孩子二毛因为刚才跟哥哥们一起堆雪人,热得两颊红彤彤的,如今也被笛声吸引,拖着鼻涕,踮着脚儿走到慧梅跟前。但是还不满足,想再走近一点,不料刚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他把头一缩,伸伸舌头,规规矩矩地退后两步。

一缕白云,像轻纱一样,被晨风徐徐吹送,从一片松林的梢上飘来,到了吹笛姑娘的头上停住,似乎低回留恋,不忍离去;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故,忽然散开,飘飘上升,融进又深又蓝的天空。

慧梅继续靠在柴门上吹着笛子,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稀薄的热泪,究竟她想着什么,无人知道。她原是淞江府靠近东海边一家农民的女儿,父亲被地主的高利贷逼死了,母亲带着她同弟弟住到舅舅家里。舅舅是一个乡村医生,也负了满身的债,父亲的债主继续逼迫母亲,要将慧梅作为丫头,偿还阎王债。母亲被逼无奈,在一个漆黑的夜间,趁着涨潮时候,撇下她姐弟俩,投到村里的沟中自尽了。后来舅舅也被高利贷逼得没法活下去,带着妻子和慧梅姐弟俩逃出故乡,不知怎么辗转地到了滁州,这时候慧梅才九岁,给一家地主放牛,跟着牧童们学会吹笛。一年之后,附近几个村庄的牧童们没有一个有她吹得好,连大人们也交口称赞。

在慧梅十三岁这年,农民军打到了滁州附近,她和十二岁的弟弟被一股农民军掳去。恰好在路上遇见了高夫人,看见她生得聪明俊俏,体态麻利,问了她的身世,把她要出来,留在自己身边。她的弟弟也送去参加了孩儿兵。后来农民军攻克凤阳皇陵,俘虏了一班皇家乐工,都是大小太监。高夫人就叫一位善吹笛子的太监给她一些指点,从此她的笛子更吹得出神入化。小张鼐那时在孩儿兵中做小头目,在皇陵得到一只笛子,是北京宫中一百七十年前的旧物,由一个钟鼓司[4]的太监带到了凤阳皇陵。笛身用最名贵的建漆漆得红明红明,在月光下可以瞧见人影。上边刻有刀法精细的春山牧牛图,还有赵子昂体两行娟秀的题字,上题宋人诗句“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下题“成化元年制”。画的线条嵌成石绿色,题字嵌成赤金色,至今色彩如新。笛尾是一段象牙,整个笛子显得十分典雅。张鼐把这件宝物送给了慧梅。她喜欢极了,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般爱护它。她喜爱它,第一,因为它是宫中御物,形式典雅,音色优美;第二,因为它上边刻的图画常使她想起来在滁州几年的辛酸生活;第三,因为它是张鼐送给她的,而她在心中暗暗地爱着张鼐。

几个月前,她的弟弟不幸在西番地阵亡了。从此,她在人世上只剩了三位亲人,第一位是高夫人,慧梅把她当救命恩人和母亲看待。第二位是慧英,慧梅把她当作了同胞姐姐。第三位是张鼐。但是尽管她爱他,暗中关心他,有时在梦里梦见他,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过一丝与众不同的感情,所以张鼐对她的无限深情竟然毫无所知。高夫人也曾有意把她配给张鼐,但是一则因为他们年纪还不大,二则因为战事紧张,只是这么想过,并没有说出口来,连闯王也不知她有这个意思。

她吹了好长一阵,知道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都来到附近倾听,便离开柴门,走到院里,对着茅屋把最后的一段吹完。她不是怕别人偷听,而是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里噙着热泪。当她吹完以后,揩去挂在睫毛上的泪珠,望着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条儿出神。这时太阳又暖了一些,每个冰凌条儿都在扑嗒扑嗒地落着水滴。

尽管邻居们天天同慧梅见面,大家还是怀着新鲜的感情和好奇心走到门口,隔着柴门和竹篱看她。二毛领着两三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院,试探着走到她的身边,仰着望她的脸,也有的悄悄地把她手中的笛子摸了一下。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在二毛的前额上轻轻一戳,问:“你不认识我?”孩子们像一群山雀似的,呼隆一声飞出了柴门。一个小男孩因为骑有竹马,绊着石头跌了一跤,但没有哭泣。

慧梅正要往屋里去,有人在柴门外叫了一声:“姑娘,你一个人在家么?”她赶快转过身来,看见是本村的卖婆王大娘着篮子,笑嘻嘻地向院里走来。她忙给王卖婆搬一把小椅子,让她坐在太阳地里,小声问:

“王大娘,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上住在女儿家里,离这里八里路。今早一清早吃个窝窝头就回来,路难走,刚回到村里。别人都不要我惊动你,我只好躲在这近处等候你将笛子吹完。姑娘,我从来没听见过吹笛子吹得这么好。要是春天你在咱这山里吹,准定使百鸟来朝!”

慧梅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小声问:“去到潼关了么?”

“自然去啦。”

“可得到重要消息?”

“消息重要得紧。姑娘,你快请夫人回来,我要向她禀报。你看,我进了村一直到这里来,连自己的家都顾不得回!”

慧梅平日极其挂心闯王和张鼐的下落,这时因不知是吉是凶,只是心跳,不敢往下打听。她跑出柴门,站在苔藓斑驳的悬崖上,望着前川,横着笛子用力吹了一口气,激越的声音一直越过前川,在对面的高山上荡回来,余音不尽地散入太空。随即,她看见慧英在马上向她这边望,她迅速抽出宝剑,在阳光中挥舞三下。看见慧英也用剑挥舞三下,她跑回小院,对卖婆说:

“大娘,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夫人马上就回来啦。你自己烤火。”

王卖婆被高夫人派到潼关去探听消息,在潼关住了两天,探明白官军既没有捉到闯王和任何重要将领,也没有在战场上寻到他们的尸体,倒是谣传闯王的余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军注意。她还说,洪承畴和孙传庭率领五万官军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内,得到报告,就派贺人龙率领两千人马星夜赶回,进行搜剿。贺人龙几天前已到潼关,留在潼关的一千多官军也归他指挥,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粮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惊。喜的是,闯王和刘宗敏等几位大将都平安无恙;惊的是,贺人龙将追赶到商洛山中,使闯王没法立足。把王卖婆送走以后,她坐在屋中,对着火盆默不作声,心中问道:“难道就看着贺疯子去进攻商洛山么?”又想了想,她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而出:“不能!不能!”

两个女兵吓了一跳,望望她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脸上的坚决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慧英小声问:“夫人,什么不能?”

“我是说不能让贺疯子往商洛山去,一千个不能!”高夫人回答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直视着慧英,一双细长的眉毛向上扬起,显出刚毅的表情。

“你说,咱们能袖手旁观,让贺疯子率领大批人马往商洛山去么?”她问,好像立等着慧英回答。随即她转向另一个女兵:“慧梅,你说?”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后半步,没有回答。本来么,一个十七岁的腼腆少女对这样的重大事情能说出什么呢?其实,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们回答什么。

慧英喃喃地说:“夫人,咱们当然不能够对这事袖手旁观,不过……”

“你们都到外边去吧,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

高夫人独个儿留在茅屋中,在放着已经绣好的“闯”字大旗的方桌旁边坐下,用右手支着腮帮,默默地寻思一阵。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个办法,但都是缓不济急,被她一个一个放弃了。“怎么办呢?”她茫然地、苦恼地在心中自问。“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她的乌黑的眼珠在转动着,转动着,偶然落在叠好的大旗上,落在那半个“闯”字上。忽然,她的心一动,一个念头从心上闪过。她赶快抓住这个念头,反复盘算,心中觉得豁亮了。

“这是个好办法,”她在心中说,“只是要冒风险。要冒的风险很大!”

她继续寻思,可是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更好的办法。为自己的丈夫冒点儿风险算得什么呢?在潼关南原突围的那天夜间,她不就是准备打着闯王大旗,引诱敌人,以便救丈夫脱险的么?那时的艰险情形比着将要遇到的艰险大得多呢!可是她想到了她的箭伤,因为没有医生,没有尚神仙的秘方金创解毒散,这箭伤竟然到今天还没有十分痊愈。要是再过三五天就好啦!她犹豫片刻,忽然下狠心说:“不,不!不能等那么久,不能耽误!”


[1]曹镇——指总兵曹变蛟。

[2]后手——射箭时左手执弓在前,右手搭弦在后,故后手即指右手。

[3]颏颔之间——下颏和嘴唇之间。

[4]钟鼓司——执掌音乐的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