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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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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在张守业的客房里聚着本寨的几位管事人和几家肉票的当家人,商量如何酬谢田见秀。钱财当然只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们身上,别人只是来帮助研究一个适当数目。苦主们在票子回来以前,每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愿意出很多银子赎人,只害怕土匪们一怒把票子撕了。这些票子之所以没有赎成,不是因为苦主们不肯出钱,而是因为杆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价。可是如今票子们平安回家了,要谁家多拿出一两银子就好像要从身上揭掉一层皮,疼到心里。尽管他们有的人把银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阎王债,却谁都把自己说得是从黄檗汁里泡过的,苦不堪言。谈到二更以后,仍然没有眉目,张守敬大为生气,只好抹下脸皮,说出丑话道:

“你们这些土财主儿,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拄哀杖不哭爹。票子没有放回来,你们托我想办法,难道也这么诉苦么?既然大家说得这么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儿搔痒——多这一道子。明儿一清早,我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永不再过问这号闲事。到那时,你们有的哭爹,有的哭儿,活该!”

几句话,说得苦主们哑口无言。张守业玩弄着翡翠扳指[1],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心中暗笑。过了半天,他慢条斯理地开言说:

“三哥,你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谈。不要一头碰到南墙上,把事情弄得没有转弯余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个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还给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么话!你怎么好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都是邻亲,能够让田玉峰把票子撕了么?笑话,笑话。”张守业转向苦主们,接着说,“你们各位休怪我直言,连我也觉得不像话。倘若你们不住在我的寨里,我跟三家兄根本不会管你们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见田玉峰,这事情我就不能脱掉干系。你们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过河拆桥么?何况这桥才过了一半!”

一个苦主说:“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不叫令昆仲失掉面子。”

“照,照[2],这才像话!”

张守业和张守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好说歹,最后决定叫大家拿出一千两银子和五十石粮食,粗细对半,另外拿出来五十两银子给张守敬作为酬劳。大家对这个总数都还满意,因为倘若票子从杆子手里赎回,至少要破费三四倍的银钱和粮食。把数目议定之后,大家又担心这个数不能使田见秀心中满意,决定请张守敬明天去一趟,把这个数目说明,倘若田见秀同意,随后就把银子和粮食送去。

差不多三更时候,众人刚刚散去,张守业正要就寝,忽然听见寨墙上一片呐喊,炮声乱响。他慌忙跑到院里,看见南寨外火光冲天。“妈的,黑虎星来啦!”他骂了一句,随即带着一群家丁奔上寨墙。有许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对骂,声言不日将来攻寨,今日先烧一座庄子让寨里人知道厉害。离寨三里外的一个庄子果然被点着了,烈焰腾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张守业命令大家严密防守,同时派两个人带着他的书子,暗暗开了东门,飞马向田见秀搬兵去了。

田见秀远远地望见火光,便立刻点齐人马,向张家寨奔来。走到半路,遇见张守业派来的下书人,田见秀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寨主放心!”他催军前进,转眼间来到寨外;而黑虎星没等田见秀来到,就一阵风往正南拉走了。田见秀同寨主隔着寨墙说了几句话,挥军向南追赶。在离张家寨十里远的荒山脚下,田见秀的骑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马,假意喊杀一阵,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几个打扮成刀客模样的人杀了,扔下死尸,然后带着人马走了。田见秀叫弟兄们割下死者首级,又虚追一阵,停下休息。天明以后,田见秀派谷可成率领二十名骑兵,马镫上挂着十几颗人头,奔往张家寨。他自己率大队人马兜了一个大圈子,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几天来驻扎的那个村庄。

张家寨的人们看田见秀的骑兵闻警前来,追杀杆子,说不尽的高兴和感激。第二天早饭时候,人们果然看见他们打了胜仗,把十几颗人头送来,其中有的人脸上和头顶上带着刀剑的砍伤,血肉模糊,显然是经过了短促的激烈战斗。谷可成和这一小队骑兵昨天曾护送张守敬和票子们来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认识他们。现在大家对他们非常热情。寨主毫不犹豫地吩咐大开寨门,迎接谷可成等进寨休息。当十几颗人头从马镫上解下来扔在地上时,张守业对可成说了几句慰劳和感激的话,随后拉着可成的手,走进内院大厅,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叙话。

“把那些人头挂在南寨门上!”张守业对手下人吩咐说,声音中带着威严和杀气,随即转脸望着客人,满心愉快地大笑起来。招待可成等吃过早饭以后,他又留住他们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丰盛的酒席招待。谷可成利用休息时间,借着散步的机会,把寨中的地势和道路看个清楚,并把破寨时应该在什么地方点火也确定下来。到申刻时候,谷可成等先动身回去,随后张守敬代表寨主,带着一群乡勇牵着一头黄牛,抬着猪、羊、鸡、鸭和几坛烧酒,还带着几个吹鼓手拿着响器,前去向田见秀慰劳并恭贺大捷。今日前去,因为张寨主对田见秀已经放心,所以特别叫人备了一匹好马让张守敬骑着。张守敬俏皮地说:

“怎么,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这匹牲口留下么?”

“今天我可放心。就让三哥骑一匹金马去,田玉峰也不会留下。”

田见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礼物的人们,多多地开了赏钱,使大家十分欢喜。张守敬没有随着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见秀这里过夜,像老朋友一样围着火闲话到三更时候,同榻而眠。关于那几个票子的事,见秀不但没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说了些领情的话。关于粮食的运送问题,商定由田见秀派去二十匹骡子,驮运二十石,其余三十石由寨里派牲口送来。

第二天,田见秀把张守敬留住吃午饭,叫谷可成等殷勤劝酒,十分亲热。直吃到太阳偏西。田见秀还要留客人再谈一阵,忽然从刘宗敏那里来了一个弟兄,马跑得浑身淌汗,送给他一封书子。他打开书子一看,脸上微露不安神色,说: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们总哨刘爷叫我立刻往商州东边去迎接从河南来的一支人马,不能耽搁。”他吩咐将士们迅速准备,黄昏出发,路上饿了拿干粮充饥,随即又向张守敬说:“我三四天以后就会回来,那时咱们再畅谈吧。”停一下,他又说,“我看,黑虎星这家伙是不会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时候,你们务要小心守寨。”

“请放心,敝寨万无一失。粮食送到哪里?”

“只好送到总哨刘爷的老营去了。离这儿有六十多里。”

田见秀把客人送出村边时,他的全体将士都在备马,有的已经在站队,准备出发。谷可成的二十个弟兄和运粮食的骡子队也准备停当;牵骡子的是十个弟兄,各挂腰刀。田见秀正要同客人分别,马世耀跑到他面前禀报:刚才有老百姓来说,离这儿七八里路的一个村里到了一百多个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饭。田见秀问:

“是黑虎星这小子的人马不是?”

“不知道。”

田见秀想了一下,说:“世耀,你带着三十名弟兄留下来,明天四更以后到张家寨东门外等候,听可成的将令行事,随着他押运粮食,多多小心。”他又转向客人,脸上挂着笑容说:“恭甫兄,弟有军务在身,马上出发,恕不远送。”

“再晤非遥,伫候佳音。”

张守敬走了一阵,到一个小山头上,立马回顾,看见田见秀的大队骑兵已经离开所驻的村子向东行,旗帜在夕阳中隐约飘扬。但他没料到,田见秀的人马只走了五六里路,便在一个山沟中停下休息,等太阳落下以后又回到那个村里,而见秀本人却跟马世耀留在村中未动。

这天晚上,田见秀同几个偏将谈了一阵,嘱咐他们明天五更进寨以后务必约束部下,不要多杀无辜。随后,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等候袁宗第。想起来几天前从本宅主人的书箱中找到过一部佛经,他始终没去翻动,于是一时心血来潮,洗洗手,取出来这部有注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摊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灯下读起来。

开始读的时候,他心中很清静,外边的马嘶声、人语声,仿佛都隔得很遥远。但过了一阵,他的心又渐渐地乱起来,禁不住考虑着将要如何同乡勇们争夺寨门,如何免不了进行巷战,如何搬运为数众多的粮食和财物。越想越读不下去,他合上佛经,叫来一名亲兵,问道:

“袁将爷的人马还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大约快到了。”

说话之间,袁宗第率领着五百骑兵(其中有二百名是从老营增援来的)到了。田见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经提着马鞭子,大踏步冲进大门。他一把抓紧见秀的手,苍声苍气地说:

“玉峰哥,快叫弟兄们给我弄点东西吃,在马上冻坏了!”

他们手拉手走进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见面那样亲热。袁宗第在短短的胡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结在上边的一层霜花,又把脚连着顿几下,说:

“骑马真冻脚,完全冻麻木了。怎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

“到目前看来很顺利,但愿五更时也能像这样顺利。”

“准会顺利地撕开围子。今天下午我动身时,有两只喜鹊迎着我的马头叫得可欢!”袁宗第说毕,哈哈地笑起来,伸出手在火上烤着。

“自成什么时候来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后了,三四千石粮食,还有多少财物,不得几千人来搬运?搬回去放在哪儿?为这事,听说老营里从今天上午就忙乱得不亦乐乎。”

见秀笑着说:“这几年来我常说自成的智谋出众,如今看他智取张家寨所想的妙计,叫我实在不能不五体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没话说。就拿上月他去谷城这件事说,咱们谁有他看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楚?所以我说,潼关这一次惨败算不得什么事儿,这只是上天故意磨练磨练他。自古成大事立大业的,有几个人不栽过几次跟头?”袁宗第的眼光随便转往桌子上,看见豆油灯的青光下放着一本黄封面的经卷,感到新奇,望着见秀笑一笑,问:“你在读这个东西?”

“从来没读过,刚才拿出来读了一段。”

“嗨,你这个人呀,别人说你是活菩萨,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们就要攻寨子,杀人放火,你却在二更时候又布置军事,又读佛经,不是很可笑么?”袁宗第见见秀笑而不言,又说道,“田哥,别生气,你能够成佛也是好事儿。可是咱们目前还得靠自成的妙计和将士们的刀剑去破开张家寨,靠念经可没有门儿。”

田见秀的亲兵端来了一盘玉米面掺柿子皮做的窝窝头,还有一黑瓦碗玉米糁做的稀饭。袁宗第很满意,狼吞虎咽地把干的和稀的一扫而光。一吃毕,他就和衣躺在田见秀的床上,鼾声如雷。

田见秀却没有瞌睡。四更时分,他把马世耀叫到面前,命令他带着三十名挑选的精兵即刻出发。然后他传令全体将士起来,在村边站队。最后他才把袁宗第叫起来。虽然按照闯王的指示,在这次战斗中他是主将,但他还是谦逊地说:

“汉举,你下令吧,时候不早啦。”

袁宗第睁大眼睛:“你是主将,怎么叫我下令?”

“咱两个不管谁下令都是一样。”

“别谦逊啦。你再谦逊一阵,时光就来不及啦。”

田见秀不再推让,同袁宗第走到村边,把如何破张家寨的办法对全体七百多将士说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务,最后说:

“进了寨,千万记清三件事:一不许杀害无辜,二不许奸淫妇女,三不许随便烧房子。这是闯王的军令,谁违反,军法不容!”

队伍悄悄地出发了。

四更打过不久,张家寨东寨墙上的守夜人听见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和咳嗽声,立刻警觉起来,从寨垛上探头凝望。转眼间,马蹄声近了,在朦胧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的影子。一个守寨人大声问道:

“谁?干什么的?”

“我们是田将爷派来押运粮食的。”马世耀在马上回答说,随即命令他的弟兄们下马,在寨门外等候。

寨上问:“今天来的一位姓谷的头领,你可认识么?”

“当然认识。今日我俩一道陪着你们寨上的恭甫三爷吃酒哩。老哥,能扔下来一捆柴火让我们烤烤火么?”

“行,行。别说一捆,两捆也行。可是,请问你贵姓?”

“不敢。贱姓马,大号世耀。你们恭甫先生认识我,不信,你们去问他。”

“不用问,不用问。既然是田爷那里来的人,我们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从寨墙上扔下来两捆柴火。马世耀等把柴火点着,围着火堆烤火,等候着寨里动静。寨墙上不断地有人同他们谈话,态度很亲切。

当马世耀等在烤火时,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大队人马来到离东门三里外的山沟中停了下来。为着不使守寨人听见马蹄声,他们留下来五十名弟兄看守马匹,二百名弟兄准备着破寨以后骑马在寨外巡逻,拦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其余五百多将士悄悄步行,走到离东门不到半里远的山坡下埋伏起来。

鸡叫二遍了。寨里打着五更,但天色还不亮。斜月挂在林梢。启明星在东方闪着银光。有些守寨人见整夜平安无事,马上就要天亮,开始陆续地潜下寨墙,躲到附近的背风地方烤火。那些胆大的,干脆溜回家去。正在这时,从寨里传出来纷乱的牲口蹄子声和人语声。马世耀向寨上问:

“是送粮食出来了么?”

“怎么不是?在等候开寨门哩。”

马世耀对手下的弟兄说:“上马!”三十名弟兄刚跳上马,寨门打开了。首批出来的是田见秀派来的二十匹骡子,由十名弟兄押着。跟着第二批是张家寨的二十几个人押着的几十匹牲口,其中有骡子,有马,有驴。这些人有的带有武器,有的没带,还有的是佃户家的老头和半桩孩子。这一批人和牲口出来以后,才是谷可成的护运队。谷可成的人马走到寨门边,一声喊杀,就把几个把守寨门的乡勇砍死,一部分弟兄占领了寨门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门里的大街上动起手来,杀死了张守敬等几个送行的人,同时点着了靠近寨门的几间草房。几乎是同一瞬间,马世耀的三十名骑兵也发出一声喊杀,登时把那些送粮食的人们砍倒几个,其余的不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便是往路两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并不追杀,却大声呐喊着向寨里冲去,走在第一批的十个弟兄,赶快回来,把所有受惊的牲口牵住,不使它们跑散。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威胁那些跪在地上的老乡说:

“起来!牵着牲口跟我们到山坡下去!”

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步兵听见喊杀声,便齐声呐喊着奔跑过来,像一股潮水似的涌进寨内。那些守在寨墙上的人一见东门失守,火光冲天,寨里和寨外一片喊杀声,吓得魂飞天外。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着:“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几家坚固的宅子里,同里边的男人们合起来进行抵抗,向街上的农民军抛掷砖瓦,放箭,放鸟枪和火铳。寨主张守业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乡勇,一部分是左右邻居,还有一部分是佃户和雇工。他自己手执三眼铳,站在房坡上,指挥着大家拼死抵抗。

田见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围攻张守业的宅子,大声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杀光!”但是张守业和他的亲信们压根儿不相信这些话,他们对着农民军破口大骂,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这宅子前面临街,后面是空场,左边同相邻的宅子中间隔着一条小巷,只有右边有别家的房子相连,但比较矮。对面的街房也矮得多。农民军起初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右边,从右边邻居的房子上步步逼近,但是到接近这宅子时,却被敌人从高处投下来的密如暴雨般的砖、瓦、石块打得不能抬头。妇女们还烧了开水,煮了稀饭,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随着砖石浇下去。农民军不顾死伤,轮番进攻。每次进攻,所有参加围攻的将士们为着助威和惊破敌胆,齐声起吼:

“灌[3]呀!灌呀!灌进去啦!……”

有一次,一个魁梧有力的小头目戴着铜盔,把大刀噙在嘴里,双手举着一扇榆木门板做盾牌,不顾一切地向前“灌”,背后跟着两个弟兄,也都拿门板护身。中途那两个挂了彩,滚下房坡,但是他连头也不回,继续前进。他的门板上中的箭像刺猬一样。砖头和瓦块像雨点般地打在门板上,咚咚乱响。防守的人们见对他没有办法,就点燃了一响抬枪。小头目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向他的门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时耳朵震得嗡嗡响。正在呐喊着“灌呀!灌呀!”的将士们突然住声,以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挂彩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得意地大声叫好。第二次叫好声还没歇音,这个小头目一跃而起,在充满硝磺味的浓烟中扑向前去,迅速地把门板靠到张守业的房檐上,爬上去,一面往屋脊上跑,一面举着大刀狂呼:

“弟兄们随我灌哪!灌哪!”

几十个将士都在他背后十几丈远的屋脊上一跃而起,狂呼着随他冲去。他正要翻过屋脊,忽然从屋脊里边站起来五六个人。有一个人照着他的头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挡开。第二个人几乎同时用矛子刺进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夺住矛杆,用右手将对方砍死,但自己也倒了下去。背后的将士们看见他已被杀死,而敌人又用火铳和乱箭齐射,只好停止进攻。正没有办法时,袁宗第已经派人从寨门上运来一尊大炮。这种炮是用生铁铸成的,炮口有二号饭碗那么粗,炮身用榆木包裹,外用铁条箍着,俗称榆木喷。袁宗第挑选三十个精壮小伙子担任灌手,准备等榆木喷响过之后,趁着敌人大批死伤,在浓烟中冲向前去。没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够高,引线点燃后,只听轰然一声,打塌了张守业邻居的两间房子,竟没有打到寨主的房子。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屋脊震塌了一个大洞,还震倒了附近的许多将士。有些人咕噜噜从房坡上滚落院中,幸而房檐不高,摔伤得不严重。这件事,后来被大家当作笑话谈了几年,但在当时那一刻,真够叫人扫兴。

这时,太阳已经有树顶高了,另外几处孤立死守的宅子已经次第攻破,只剩下张守业的宅子仍在同农民军继续对抗。田见秀和袁宗第召集几个将领到一起,商议下一步进攻办法。大家正在商议不决,李自成和李过到了。

随着闯王来到的老百姓,老少都有,还有一部分妇女,有牲口的赶牲口,没牲口的挑箩筐或布袋。俗话说,人马上万,没边没岸。这次虽然不过四五千人,却因为队伍不整齐,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简直从队头望不到队尾。

号召饥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后在许多村庄差不多同时开始的。没有张扬,只是有人分头暗传,说义军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抢运粮食和财物。这一带百姓有过吃大户[4]的经验,少数人还有过随在杆子后边抢大户的经验,如今眼看山穷水尽,加上年关已临,正苦没人带头抢粮。一听号召,登时村村落落如同锅滚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准备行动。闯王派李过负责押运粮食和财物的事。李过传令叫大村每一村举出一个头儿,小村数村共举一个头儿,各成一队。一乡的人又共成一个总队,由一个总头儿照管。又怕跑乱了队,叫每一乡的人用一种颜色的布条缝在臂上。看见侄儿在仓猝之间把四五千没王蜂似的饥民编成队伍,闯王心中暗暗地点头嘉许。在过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个地方,总是义军把粮食和财物抢取一部分,余下的任穷人随便拿,结果只有胆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处,胆小的和力弱的纵然抢到东西也往往被别人夺去,甚至被强者杀伤。因此,这一次由义军统一安排百姓抢运,将来统一发放,具有重要意义。

黄昏以前,这四五千饥民已经一群一群集合起来。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并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张家寨去。李自成带着双喜、张鼐和几名亲兵,来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也来到集合地点,便问道:

“老奶奶,你俩老的老,小的小,怎么也要去?路太远,你们走不动,回家去吧。”

老婆婆恳求说:“掌盘子老爷,你老可怜我,让我也去拿一把粮食吧,俺奶孙俩快要饿死啦。”

“粮食运回来,我们会挨门挨户放赈的,你奶孙俩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够分到粮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哎呀,这才是有青天啦!大爷,让我奶孙俩给您老磕个头吧!”老婆婆拉着孙子跪下去,给闯王连磕了两个响头。

二更以后,闯王才出发,追过了饥民,追上了骑马走在饥民前边的李过。那时月亮还没有出来,无数的火把在万山中好似一条火龙,十分壮观。他望望那一条浩浩荡荡、曲折前进的火龙,心思如潮。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他仿佛看见几个月后,从陕西到河南,到处都是这样:成千上万的饥民跟随他,攻城破寨,开仓放赈。不,那时候将不是这样的规模。那时候的规模会比如今大许多倍,许多倍!

到了张家寨,向田见秀和袁宗第问明了战斗情况,李自成站在街对面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阵,转过头来问:

“咱们来一个‘围师必缺’,撤开围在后门的人马,给他们一条路往外逃跑,专攻大门怎么样?”

田见秀说:“刚才我们也想着应该从大门进攻,一攻进去就到了主宅。只是这大门很坚固,怎么攻法?”

闯王想了想,说:“这好办,在大门下边放迸吧。有三四百斤火药不就炸开了?”

一提放迸,人们心中登时亮了。这是多么简单的办法,但闯王不提,大家竟然忘了。所谓放迸,就是用火药爆破。将士们因为火药爆发时砖石四下飞迸,就把这办法叫作放迸。但用这种办法必须挖地道,费时较久,而农民军过去总是速来速往,很少对一座城池围攻过几天以上,所以放迸的办法不常用。

“好哇!这办法准能成功!”袁宗第高兴地叫着说,“人躲在大门下边埋火药,连地道也不用挖!”

办法一决定,立刻进行。张守业起初不知道农民军的真正意图,以为他们是想拆毁大门,所以并不害怕。当他明白是要在门墩下边埋火药时,害怕极了,但想不出对付办法。挖洞的人们是在他的门楼下边,从屋脊上用鸟枪和弓箭射不到,抛火球也烧不到。无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门里边,把十几杆鸟枪和火铳对准大门,等待着农民军从轰塌的大门缺口冲进来。

大门下边的挖洞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顿饭时,两个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么粗,弟兄们将两个木桶装满火药,埋进洞中,插上一丈多长的引线,然后把引线点着,飞快逃走。别的将士们听见约好的唿哨声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紧接着轰隆两声,大地震颤,浓烟和尘土漫天,砖瓦和木料向四下飞迸,有一个石狮子门墩被抛到十丈以外。有些砖瓦飞进二门里边和房坡上,打伤了几个守宅子的人。爆炸刚过,农民军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呐喊,谷可成带着人们首先冲进轰塌的大门,用抬进来的木梁冲击二门。守卫二门的,有几个是佃户和长工,这时扔下鸟枪和火铳,跳下房子就向后院逃命,一面跑一面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经杀进院里来啦!”

别的人看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逃命。张守业见大势已去,慌忙奔进内宅,用大刀逼着他的妻妾和女儿们说:“你们快上吊!快上吊!”然后他也向后院逃命,企图混在人堆中冲出寨外。当他才跑到花园时,二门已经被打开了……

李自成同田见秀到张守业的宅子里看了一下,又骑上马去别处巡视。弟兄们伤亡很少。攻破了这样坚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粮食困难,自然是一件喜事。但他们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夹有不愉快。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将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轻妇女是上吊死的,别的是被杀死的。他们对这宅子中的屠戮还不感到太过分,因为这得怪他们固守顽抗。但是别处也杀死了很多妇女老弱和并没有进行抵抗的男人。寨外因为有骑兵巡逻,从寨里逃出去的人包括张守业也大半被杀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使闯王不愉快的是,奸淫妇女的事还是有的。看过了寨里寨外的情形,他对见秀说: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为仁义之师,纪律严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临出发时我还三令五申,不许妄杀无辜,不许奸淫哩!”

停了一阵,自成又说:“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练兵。倘若没有纪律严明的仁义之师,如何能成就大事?”

张家寨的东西运了两天,没运走的东西准许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四天,一切东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来最后撤退的农民军才在几家大户的宅子里放火,并把寨门也放火烧了。

方圆几十里以内的饥民及时地得到赈济,个个欢喜,感激不尽。远处的老百姓闻风羡慕,到处哄传。于是不断地有人把一些山寨的底细暗中告诉义军,表示愿意做底线。从小年下到除夕,几天之内,义军利用内应,又连破了两座山寨。高一功在蓝田边境也用计在除夕黄昏攻破了一座山寨。这个新年,财主富户提心吊胆,哭哭啼啼,贫家小户却过得比往年快活。本来是灾荒的年头,凋敝的农村,凄凉的年关,却因为几十个村庄普遍地放了赈,又没有本地杆子骚扰,竟然出现了一些暂时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有的挂了桃符[5];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时还放了鞭炮。人们互相拜年,也给驻扎在村中的、已经相熟的义军大小头目拜年。军民见面时,不管识与不识,拱手道喜。

百里以内,没有一个山寨不向义军送年礼。义军再向他们借粮,他们也不敢像过去硬抗了。将士们有了粮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精神振奋,不再说怪话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营将士按照米脂县的古老风俗,把石炭烧红,用醋浇在上边,遍熏屋内,据说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着李强和双喜等兴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里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缕乡思浮上心头,在肚里说:

“唉,什么时候才能够大功成了,回故乡看看!”

大年初二,黑虎星来给闯王和李过拜年,并感谢给他的几十石粮食。李自成对他很亲热,留着他住过破五。他对李过说:

“大哥,咱闯王叔什么时候竖大旗?只要咱叔竖大旗,你兄弟一定来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要不来不是娘养的!说良心话,我现在才觉得眼睛开缝啦。”

破五这一天,自成到宅后窝铺中随便看看。他看见王长顺用白纸剪成一个女人模样,同着屋中扫的一堆尘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边倒掉。他笑着说:

“长顺,你在送穷[6]么?”

“哎呀,闯王,给你看见啦!”王长顺猛抬起头,捋着短胡子,嘻嘻地笑起来。

“你看能把穷鬼送走么?”

“我爷爷奶奶送了一辈子,我爸爸妈妈送了一辈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辈子,都没送走。穷鬼跟我们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过,现在我是替咱们全营送穷鬼,托你闯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会走。这个新年,咱们全营不是过得火火色色么?经我这一送,以后咱们全营的日子就更好啦。”

闯王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声说:

“好哇,老王!咱们不要穷鬼,老百姓也不要穷鬼,你把穷鬼送给那些大财主们吧!”


[1]扳指——用玉石、翡翠、玛瑙或象牙做的圆圈,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拇指上,以利勾弦。

[2]照,照——对,对。

[3]灌——就是攻进去。这是拿水来比方队伍,队伍攻进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进池子,所以又把撤出叫作“出水”。

[4]吃大户——饥馑年头,穷人们千百成群,拥向大地主门前,强迫供饭,吃毕再转移别家。倘遇拒绝,便行硬抢。

[5]桃符——古人过年时用两块桃木板悬挂门两边,上书神荼、郁垒二神名以辟邪,叫作桃符,或叫“仙木”。五代时桃符上开始写对联。明初开始用红纸写春联,但是直到明末,悬挂桃符的习俗未绝。

[6]送穷——即送穷鬼,这是很古老的民间风俗。唐代送穷是在正月晦日,明、清米脂县及其附近各县是在破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