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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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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是陕西省东南地区的行政中心,如今又成了进攻商洛山的官军根据地。从去年十二月开始,李自成就派袁宗第率领一支人马驻扎马兰峪,抵御官军来攻;又经常从这个地方派人去到商州城内,打探官军消息以及商州以外的重大新闻。

但是马兰峪这个重要地方,由于官军势大,闯王已经下决心要放弃了。他的这个不得已的决策,暂时还只有高夫人和刘宗敏知道,对众将秘而不宣,怕的是会影响士气并引起种种猜测。高夫人在马兰峪听刘体纯详细禀报了一天来商州官军的动静以后,就叫体纯带着她在寨里寨外各处走走,对将士们道着辛苦,鼓励士气。但是想着这用大石修补得又高又厚的寨墙和碉堡都要拆毁,房屋得烧光,寨外的木栅和鹿角也得拆除,不免心中难过。她暗自想到:两个月来,正因为这地方地势险要,防守严密,使商州的敌兵不敢从这条路上进犯,而今却要在敌兵来到前不战而退,让官兵去占,假若不是将士多病,宋家寨捣鬼,何至如此!

高夫人和刘体纯带着一百名左右的骑兵,沿着丹水峡谷往东,深入商州附近,立马在草木葱茏的高车山上,察看官军动静。如今商州果然是大军云集,气象和往日大不相同。城西门外新扎了三座营盘,每座营盘中有一根旗杆比树梢还高,大旗在空中飘扬。从营寨里隐约地传过来人唤马嘶。凭经验,高夫人判断每座营盘驻扎有千人以上,同刘体纯派探子探明的人数相符。她望了很久,经刘体纯一再催促,才勒马回走。刚离开高车山不到三里远,遇见了官军的小股游骑。隔着一道深谷,互射一阵,各自走开。

奔波了差不多一整天,如今高夫人一行人马正在往回走,离老营不远了。忽然从前面传来一声熟悉的马嘶,随即高夫人的玉花骢也竖耳,振鬣,高声嘶鸣。她心中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慧梅在马上高兴地说:“夫人,是乌龙驹的叫声!”高夫人没有作声,只是在马上加了一鞭。她不相信是闯王来到岭上,而猜想着也许是马夫骑着乌龙驹来这里遛马。片刻之后,一行人马穿过密林,登上岭头,才看见果然是自成带着一群亲兵立马在漆树林中等她,不觉一惊,赶快问:

“出了什么事儿?”

自成含笑回答:“什么事儿也没出。我很久不骑马,也没出过寨,闷得心慌,今天随便骑马出寨看看。”

“随便骑马出寨看看?劳复了怎么好?”

“骑马出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不会劳复的。商州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高夫人淡淡一笑,说:“看样儿,官军在两三天以内就要大举进犯啦。”

自成并不细问,只是点点头,随便说一句“回去谈吧”,策马而去。高夫人把缰一提,镫子一磕,紧随在他的背后。看见他骑在马上的模样有点疲困,分明是强作精神,她不免暗替他的身体担心。

马队下了岭头,踏上一段青石路,转入峡谷,蹄声特别响,从对面峭壁上荡出回声,而两岸松涛澎湃,与蹄声相混。走完青石小径,转出峡谷,看见吴汝义带着一个亲兵飞马迎来,闯王和高夫人都觉诧异。等吴汝义来到面前,自成问道:

“有什么事?”

吴汝义没有说话,催马更近一步,把一封书子呈给闯王。闯王看了书子,脸色一寒,浓眉一耸,随即把书子揣进怀中。高夫人小声问:

“什么事?”

“没有什么,回去商议。”

高夫人不好当着众人多问,心中明白一定是发生了意外变故,对义军很不利。

“明远在老营么?”闯王向中军问。

“在,总哨刘爷也同他一起来了,等着见你。”

“那个曹子正你看见了么?”

“我从射虎口回来以后,正要审问他,恰好刘爷和明远来啦。我们三个人一起审问。他起初不肯吐实话。后来打得皮肉开花,他支撑不住,才将他这次偷偷回来的意思说了出来。他的口供十分要紧,回老营向你禀报。”

闯王将鞭子一扬:“走,咱们快回老营!”

大家策马望老营的山寨奔去。在苍茫的暮色里,一溜烟尘滚滚,马蹄声急。

匆匆地吃过晚饭,堂屋里只剩下李自成、高夫人、刘宗敏和刘芳亮。在一盏豆油灯下,他们仔细研究局势。现在十分明白:官军为防止义军突围往湖广与张献忠会合,已把重兵摆在武关,并且有一个总兵官率领两千人进驻桃花铺,粮草也日夜不停地向桃花铺运送。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已经到了武关,看来官军的主要进攻目标是白羊店。另外,商州和龙驹寨两地都集中了很多官军,蓝田的官军也在向南移动,峣岭已到了一千多人。显然,官军看准了义军兵力单薄的弱点,准备几处同时都动,使义军多处挨打,力量分散,不能够互相策应。郑崇俭和丁启睿还有一着狠棋,就是收买王吉元,以便在战争进行到最吃紧时,突然从宋家寨出动乡勇和官军,袭破闯王老营。

李自成怀中还揣着从石门谷来的紧急书信,没有让刘宗敏和刘芳亮知道。吃晚饭时他已经听了曹子正的口供内容,看了吴汝义记录的一张名单,共有十几个人。其中有的已经同曹子正暗中勾手,有的是曹子正打算勾引的人。他们遵照宋文富的指示,将在官军开始进犯以后,放火起事,响应官军。自成临时想起来这件事必须急办,就将吴汝义叫进来,吩咐他派人将这张名单送给马世耀和牛万才,命他们在今夜天明以前将所有名单上的人捉到斩首,不许逃脱一个。吴汝义怕自己没有听清楚,问道:

“曹子正想去勾引的人也杀么?”

刘宗敏不等闯王回答,不耐烦地说:“管他是不是已经勾上手了,都不是善良百姓。如今是特别吃紧关头,宁可多杀几个,免留祸患!”

闯王摇头,沉吟说:“你斟酌办,只杀那些想为官军、乡勇做内应的。”等吴汝义走后,他望着刘芳亮说:

“如何保住商洛山不落入官军之手,我已经想好了主意,也告诉捷轩知道了。目前咱们战兵很少,只能将主要兵力摆在南路,交你使用,要在白羊店以南对郑崇俭亲自督战的官军迎头痛击。这是打蛇先打头之策。虽然从南路来犯的官军人数多我几倍,可是从桃花铺到白羊店之间八十里山高林密,到处可以埋伏,可以截断官军后路。明远,你无论如何要在白羊店南边给郑崇俭一点教训。这头一炮至关重要,就等着你放响了。”

刘芳亮说:“我将尽一切力量给郑崇俭一点教训。可惜,我的人马还嫌少了一点。倘若……”

闯王不等他说完,笑着说:“如今就指望你以少胜多啊!孙老幺不是已经带着四百名义勇开往白羊店去了么?”

“我在路上遇见了。”

闯王想了一下,又说:“好吧,还有一千二百名义勇,全数给你,老营一个不留。另外,我已经决定从马兰峪抽调四百人,星夜开往白羊店,交你指挥。你必须在白羊店南边打个大胜仗。你打了个胜仗,挫了郑崇俭的锐气之后,立刻将大部分人马撤回。从白羊店往商州去有一条人迹罕到的小路,你知道如何走么?”

“我已经派人去寻找过这条小路,有几个地方没法骑马。”

“没法骑马的地方,想办法牵着马走过去。”

“叫我从白羊店去进攻商州么?”

“不是。商州的官军一旦向西进犯,刘二虎就从马兰峪向后撤,将官军引到野人峪的前边。你要率领人马走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插到商州和马兰峪中间,直奔马兰峪。等你杀到马兰峪,二虎再从野人峪杀出去,将丁启睿这一股官军杀败。等杀败了丁启睿,你走麻涧和智亭山的大路回白羊店,再打郑崇俭。如果能使郑崇俭再吃一个大败仗,我们在商洛山中半年内可以平安无事。半年之后,瘟疫过去,将士们的病都好了,咱们就可以突围出去,大干一番。”

刘芳亮说:“你这个用兵方略,捷轩已经对我讲了。我担心的是,龙驹寨的官军已经增加到两千左右,可是防守这一路的义军能战的只有四百人,且无大将指挥。倘若这一路有失,白羊店的后路被截断,你的全部妙计都吹了。从南到北,我军在商洛山中占据的地方有两百里以上,一处有失,首尾不能相救。”

闯王说:“我想,官军从中间进攻,不外三路:一是从马兰峪往西来,过野人峪进攻我们老营;二是从宋家寨过射虎口来攻老营;三是从龙驹寨往西攻智亭山,截断白羊店的后路。前两路你都不要担心,老营可以万无一失。龙驹寨那一路,确是要紧。我已经调摇旗从山阳境内星夜赶回。他手下有五百人。调他带三百人驻扎智亭山,防御龙驹寨的官军进犯。三百人自然太少,但智亭山往东去地势险,另有四百人马驻守。合起来共有七百人马,摇旗又是一员战将,只要在官兵开始进犯后三天以内能守住智亭山寨,一盘棋都活了。”

“摇旗……你最好叫他去白羊店,对郑崇俭猛冲猛打,将智亭山交给我守。有这七百人,我敢立下军令状,保白羊店的后路万无一失。”

“不。我这次叫你回老营来,就是为着一则当面告诉你作战机宜,二则当面任命你做南路征剿官军主将,摇旗为副,以便把白羊店和智亭山两地的指挥统一起来。”

刘芳亮沉吟半晌,笑着摇摇头,说:“闯王,你的主意很好,只是一件,请不要派我做南路主将。萝卜掏宝盒,我不是合适材料。”

刘宗敏把双眼一瞪,说:“怎么,老弟,害怕挑起来这副担子?哼,闯王还没有叫你立军令状,你就想打退堂鼓!”

刘芳亮是一个容易红脸的人,听了这句话,登时脸红得像倒血一样,回答说:“刘哥,看你说的,好像我真的怕挑担子。如今局面艰难,正是我出力拼命时候,怎么会在敌人面前夹起尾巴往后缩?你这话,可把你老弟笑话扁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推辞主将不干?”

“我知道自己不是主将材料,怕挑不起这副担子,坏了大事,倒不如只做一员战将为好。”

“你说的算个屌!老弟,别胡扯啦。将士们爱戴你,闯王信任你,你怕什么?你不想干,难道想叫我带病上阵么?嘿,真是!”

李自成看出来刘芳亮心中有话不愿说出口,赶快笑着插言说:“捷轩,你莫把明远的话认得太真。他是个细心谨慎人,又很谦逊,如今把关乎商洛山中安危的重担子交给他,他自然要推辞推辞。军令大似天,你还怕他会不服从军令么?”他转向刘芳亮,说:“明远,白羊店的路程远。军情紧急,我不留你。要是你没有别的话,现在就动身走吧。”

芳亮不敢耽误,立刻告辞起身。自成把他送出大门,拉着他的手,低声问道:

“刚才在捷轩面前,我看见你好像有什么话不敢说出口,是不是?”

“捷轩的脾气急躁,所以我有句话不敢说出。”

“一句什么话?”

芳亮苦笑说:“闯王,我怕郝摇旗做我的副手他心中未必服。倒不如让他做主将,我听他的,免得坏事。”

关于郝摇旗可能心中不服的问题,闯王事前也有点担心,但倘若派郝摇旗做南路主将,问题更多,所以他反复考虑,只能如此决定。听了芳亮的话,他没有多做解释,回答说:

“你只管放心好啦。我限定摇旗明天一早赶来老营,当面同他谈谈。摇旗身上有毛病,我清楚,可是我的话他还听从。”

芳亮不好再说什么,上马走了。李自成回到上房。刘宗敏向他问道:

“明远又说了什么?”

“他别的没说什么,就是担心摇旗未必肯听他指挥。”

“扯淡!家有家规,军有军规。只要闯王有令,谁敢不听指挥?好吧,既然他俩平日面和心不和,怕临时闹别扭坏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战吧,看谁敢不齐心!”

闯王忍不住笑起来,说:“明远不敢在你面前露出那个话,正是怕你发了茅草火性子,要带病亲自督战。果然给他看准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挥,说:“大敌当前,咱们兵力有限,偏他们两个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你我都不去,这个仗怎么取胜?”

“你现在不用着急。明天摇旗来见我,倘若他对明远做主将果有不服之意,你我再决定谁去不迟。”

高夫人说:“我对摇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补之、明远这些人规规矩矩,要他们往东他们决不肯往西。就以去年冬天摇旗离开商洛山那件事说,虽然他今年过了端阳又回来了,可是我心中总觉不好。别人都能够留在你身边吃苦,熬过那几个月,他为什么不能?这一点就不如一功他们!”

自成说:“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对摇旗这号人,不要多挑小毛病。也不要只觉得咱们几个亲近的人是金不换,别人全是生锈的铁。”

宗敏接着说:“这话也对。纵然是生锈的铁,百炼也成钢。对朋友嘛,不要只说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说自己是旱孤桩[1]。”

高夫人听他们两人这么说,就不再说别的了。宗敏站起来要走。自成想把藏在怀中那封紧要书信掏出来同宗敏商量,但又想着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怕他会动肝火,犹豫一下,决定暂且瞒住他。刘宗敏临上马时,对闯王说:

“眼下幸好是石门谷还没有出娄子,使我对北边这一头还勉强放心。听吴汝义说,王吉元今夜要来老营。我本想等等他,可是两个太阳穴痛得很,我只好不等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这一路!”

闯王说:“你快回铁匠营安心睡觉,不要劳复。我等着王吉元,大概他马上会来到了。”

当刘宗敏对李闯王提到石门谷时,石门谷山寨中的情况正在迅速恶化……

高夫人回到老营时,悄悄地问过中军,得知那一封书子是从李友那里送来的,情况严重。看见自成一直瞒着宗敏和芳亮,她自己也一字不提。等自成送走宗敏回到上房来,她迎着他问:

“李友来的书子说杆子们要鼓噪,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么处置?”

自成把脚一跺,骂道:“这群王八蛋,指望他们在北路堵挡官军,没想到贼性不改,扰害百姓,坏我闯王名声,还打算挟众鼓噪!我很不放心,那个挟众鼓噪的坐山虎说不定是受了官军勾引,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腾起来。”

高夫人劝道:“在这样紧要时候,你千万要忍耐,设法把乱子平息下去。如今咱们人马有限,已经是面前起了火,万不能让背后再冒烟。万一激出变乱,咱们就没法全力对付官军,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立住脚啦。”

闯王虽然气愤,但是也认为暂时只能用安抚办法把大事化为小事,渡过目前难关。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转向一个亲兵说:“请中军快来!”

李自成坐在灯下写了封信,打个哈欠,抬起头来,看见吴汝义已站在旁边,随即站起来说:

“子宜,你立刻动身,越快越好,赶到李友那里。务须在明天早饭以前赶到。”

“是,一定赶到。”

“如今黑虎星没有回来,那一千多杆子弟兄,情形有点不稳,也不守纪律,不断骚扰百姓,近几天,打家劫舍和奸淫妇女的事儿连着出了几宗。昨天夜里李友得到百姓禀报,知道有几个人正在一个村庄里强奸民女,带着弟兄们去赶他们走,不想他们竟然同李友动起手来,当场给李友杀死了两个,又捉到三个,都重责一顿鞭子,割去耳朵。今天上午,杆子中群情汹汹,扬言要找李友报仇。你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了岔子!”

“闯王,我到了那里怎么办?”

“李友的脾气太暴躁,叫他立刻滚回来,免得激出变故。你留在那里……”

吴汝义一惊:“我……”

“你只要能够在五天以内同杆子们相安无事,就算你立了大功。五天以外天塌下来与你无干。”

“要是他们不听约束,仍旧抢劫奸淫呢?”

“我给窦开远和黄三耀写了一封书子,你带去亲自交给他们。”自成把书子交给汝义,接着说,“我在书子上嘱咐他们想法约束部队,以剿兵安民为宗旨,不可扰害百姓。我还告诉他们目前局势紧急,商州和武关的官军一两日内就将大举进犯,蓝田的官军也有从峣关进犯消息,嘱他们务必齐心齐力,杀败官军。至于昨夜的事,等杀败官军之后,我一定亲自前去,查明实情,秉公处理。”

“听说窦开远是个老好人,黄三耀自己手下没有几个人,威望也不高,近来又染病在床。黑虎星托付他俩率领众家杆子,可是众家杆子并不真正服从他们。万一他二人弹压不了……”

闯王挥手说:“你去吧。万一下边鼓噪,他俩弹压不住,或者知道有人暗降官军,你火速回来禀报,我另想办法。窦开远这个人深明道理,黄三耀也很有血性,只能靠他们安抚众人。那个诨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原来不是坏人,起小就吃苦受折磨,几个月前才拉杆子的。看李友的书子上说,他跟着坐山虎一道鼓噪,纵部下抢劫奸淫。你去石门谷,要想办法单独见他,晓之以大义,劝他回头。他手下的人多,只要将他拉过来,坐山虎就无能为力了。你快走吧。稍迟一二日,官军进入石门谷,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闯王,王吉元已经来了,有要紧情况禀报。”

“叫他进来!”

吴汝义走到院里,向王吉元招一下手,匆匆地走出老营,吩咐四个亲兵赶快备马。

王吉元由李强带着,走进上房。闯王没等他开口就急着问道:

“宋家寨有什么新动静?”

王吉元回答说:“回闯王,听说今天上午丁巡抚又派了那位姓刘的官员来到宋家寨,密谈很久。中午宋寨主设宴款待。这个官员后半晌才回城去。据说是丁巡抚说的,只要宋文富助官军进攻老营,就保举他实授商州守备之职,挂参将衔。他龟孙贪此前程不赖,又不离开家乡,就满口答应啦。他自己手下的乡勇多病,又不愿官军进寨,打算明天从商州城边两个山寨中各借三百名乡勇。另外,他杂种巴不得我上他的钓钩,今天黄昏以后,重新对我许愿,下了大的赌注。”

高夫人笑着问:“又许的什么愿?”

王吉元说:“我先不说杂种们许什么愿,先说说马二拴的事。今天前半晌,我按照夫人你的计策,把马二拴叫到僻静处,对他说:‘二拴,如今风声十分吃紧,由你家三婶儿来回传话太绕弯儿,多耽误事!再说,如今不是平常时候,我放她随便来往,倘若老营知道,起了疑心,我脖子上可只有一个脑袋,你三婶儿的脑袋也不多。你去宋家寨找宋寨主,传我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有什么话由你传递,这样就直截了当,不会误事,也不会漏风。守关口的和路上巡逻的全是我心腹弟兄,他们绝不会泄露出去。你只管把狗心放在驴肚里,大胆来往。宋家寨有什么动静,你得老实告我说,不许把我蒙在鼓里。你要是隐瞒不报或者所报不实,兄弟,休怪我对不起你。你得罪了我,纵然你自己能逃脱我的手,可是逃了和尚逃不了寺,你的家搬不走,你的老娘和老婆别想逃脱我的手。给,二两银子,拿去花吧。’该死的,高高兴兴往宋家寨去了。黄昏时他回到射虎口,除带回宋文富对我许的愿,还把宋家寨中的新动静告诉了我。”

闯王哈哈大笑,说:“俗话说打鬼就鬼,你们倒是很会用鬼。”

吉元接着说:“马二拴说,只要我肯率领手下人马投诚,引乡勇前来袭破老营,就给我三千两银子,还保荐我做个游击将军。倘若能捉拿住你们二位,官加三级,赏银加倍。”

闯王点点头,说:“看起来,他这一宝是押在你身上啦。你答应了么?”

“我还没有答应。我说这事太大,让我再同几个亲信商量商量。我还说,我虽然原是八大王那边的人,可是自从去年冬月间来到闯王这里,闯王待我恩重如山,人家亲叔伯兄弟犯了罪就推出斩首,我犯了死罪不但饶了一命,还蒙他推心置腹,重用不疑。如今要我拿三千两银子就出卖闯王,我的良心实在说不过去。马三婆的侄儿说:‘你在李闯王这儿不过是个小校,一投诚就成了将军,前程无量,荣身耀祖,还不便宜么?难道你瞧不起游击将军也是朝廷的堂堂武官?’我说,‘屁!这几年跟着八大王南征北战,老子见过些大世面,也亲手宰过几个朝廷的堂堂命官。说实话,我根本不把这职衔放在小眼角。如今宋寨主自己还不是朝廷命官,却答应保举我做游击,哼,巡抚大人给的札子[2]在哪儿?我可不愿意买后悔药吃,不愿意画饼充饥!’他听了我的话,就说他再回寨去向宋寨主回话。闯王,夫人,我看宋寨主明天早晨一准差他再来,定会满口保我黑子红瓤[3],不惜加官加银,掏大价钱买我。我特来请示:是不是明天就佯装答应?”

闯王问:“你今晚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我只带一个亲兵,装作到山口巡查,从小路来的老营。”

“如今万万不能给宋家寨知道你是反间之计。倘若事不机密,你就要吃他们的大亏,咱们想将计就计也瞎了。”

“请闯王放心,我看他们并没有疑心。”

“好,既然这样,明天你就答应。你务必弄清楚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偷袭老营,共出动多少乡勇,宋文富是不是亲自前来。吉元,要是能引虎出山,把宋文富兄弟诱到老营寨外,就不难把他们活捉过来。宋家寨是插在咱们肋巴上的刀子。捉到他们,就能够破宋家寨,纵然破不了,也不能为害了。”

“闯王,宋文富已经死心塌地同咱们为敌,像吃了迷魂药,一心来破老营立大功,诱他到老营寨外不难。只是我那里只有二百弟兄,力量单薄……”

“你身边人手少,不用担心。到时候,老营的人马全出动,由我亲自指挥,决不会让他漏网。如今要紧的是不要叫宋文富看出你的破绽,不要得罪马三婆,引起她的疑心,还要千万哄住马二拴,玩得他在咱们手中陀螺转。明天你不要再来老营。我派尚神仙明天上午去你那里为弟兄看病,你把话悄悄告诉他好了。”

王吉元走后,李自成又从怀里把李友的非常潦草而简单的书信掏出来,凑近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想从字里行间多看出一些问题。高夫人望望他的病后虚弱的脸色,生怕他会劳复,低声说:

“已经半夜啦,你还不上床歇息么?”

闯王站起来,说:“但愿石门谷在五天以内不出大乱子,让咱们一心一意地杀退官军!”

他走到院里,挥手使李强等都去休息,独自在院里踱了一阵,闷腾腾地回到屋中就寝。他刚刚睡熟,刘体纯就从马兰峪来到老营。马跑得浑身淌汗,一片一片的湿毛贴在皮上。他不仅是奉命来接受作战机宜,也是来向闯王和高夫人面禀紧急军情。高夫人被一个值夜的女兵唤醒,慌忙来到院里,向体纯小声问了几句,感到情况紧急,就去把闯王叫醒了。


[1]旱孤桩——民间对旱魃的俗称。因为迷信传说的旱魃只有二三尺高,头和身子一统笼,像根桩子,所以称作旱孤桩。又传说它长了一身白毛。

[2]札子——明、清时代,委任状叫作札子。

[3]保我黑子红瓤——意思是保我一定如意。西瓜不熟,子是白的,好西瓜多是黑子红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