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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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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汤府出来,李信骑着马,带着两个仆人,一名马夫,直往宋门走去。

刚出宋门,看见十字路口聚了一堆人。他策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个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个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为的这孩子从他手中抢了一个烧饼。李信喝住了商人,跳下马来,走近去看看地上的孩子,抬起头来严厉地瞪了商人一眼,说:“为着一个烧饼你用着生这么大的气?他瘦得不成人形,经得住你拳打脚踢?打出了人命你怎么办?”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气,又见他骑着高头大马,跟着仆人和马夫,吓得不敢说话,从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讨饭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只手拿着打狗棍,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已经咬了两口的烧饼,睁着一双眼睛望他。李信随即命仆人替孩子买碗热汤和两个蒸馍充饥,再替他买一个讨饭的黑瓦碗。

这时成群的逃荒难民涌来。难民中有好些是杞县人,还有人曾经见过李信,都知道他就是每年冬、春设粥厂和开仓放赈的李公子。难民把他团团围住。有的叫着:“李公子您老积积福,救救我们!”有的伸出手等他打发。李信身上只带了二三两散碎银子,掏出来交给一个仆人,叫他买蒸馍烧饼,每人打发两个,对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给几个黄钱,让他们能买碗热汤。吩咐一毕,他就分开众人,准备上马离开,忽然听见人群中有谁小声问道:

“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个声音答道:“是杞县李信。他老子李精白做过山东巡抚,首先替魏忠贤建生祠,十分无耻。今上登极,魏阉伏诛,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阉党之子,不为士林所重,故专喜赈济饥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钓誉的事,笼络人心。”

李信猛地转过头去,恨不得三拳两脚将两个谈论他的人打死。这时看热闹的人正在散开,不少人边离开边回头看他。人群中有两个方巾儒生背着手缓步向吊桥而去,并不回顾。他猜想必是其中一人对他恶意讥评,但是他想起来《留侯论》中的几句话[1],忍了一口气,跳上马,抽了一鞭,向南扬长而去。

他本来心中就很不愉快,这个人的话更狠狠地刺伤了他。当天启三年,东林党人开始弹劾魏忠贤时,他父亲李精白在朝中做谏官,也是列名弹劾的一人。不知怎么,李精白一变而同阉党暗中勾结,三四年之内就做到山东巡抚。天启末年,全国到处为魏忠贤建生祠。李精白首先与漕运使郭尚友在济宁为魏阉建昭忠祠,随后又在济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对魏忠贤歌功颂德,极尽谄谀之能事。当时谄事阉党,不仅读书人视为无耻,连一般市民也很憎恨。至于替魏忠贤建生祠,更被认为是“无耻之尤”。对此李信曾写信苦谏,劝父亲以千秋名节为重,赶快弃官归里。但是李精白的大错已经铸成,不能挽回。李信气得哭了几天,避不见客,恨不得决东海之水洗父亲的这个污点。魏忠贤失败之前,升李精白为兵部尚书衔,以酬谢他首建生祠之功。由于李信苦谏,李精白称病返乡,同时和阉党的关系也稍稍疏远。不久崇祯登极,诛除阉党,因知李精白与阉党交结不深,将他从轻议罪,判为徒刑三年,“输赎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岁那年,中了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由于家庭关系,绝意仕途,不赴会试。明末士大夫间的门户成见和派系倾轧十分激烈。李信尽管文武全才,却因父亲名列阉党,深受地方上缙绅歧视。特别是杞县离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县缙绅大户不少与商丘侯家沾亲带故。侯家以曾经名列东林,高自标榜。凡是与侯家通声气的人,更加歧视李信。李信愈受当权缙绅歧视,愈喜欢打抱不平,周济穷人,结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视他的人们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么把柄,又因他毕竟是个举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亲戚朋友,对他莫可如何。李信见天下大乱,很爱读“经世致用”的书。他对国家治乱的根本问题看得愈清,愈讥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标榜的缙绅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内,不过是“燕雀处于堂上”[2]罢了。如今他因周济了一群逃荒难民,被人恶言讥评,揭出他父亲是阉党这个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愤怒,但也无可奈何。

禹王台这个地方,相传春秋时师旷曾在此审音,所以自古称作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将台后的碧霞元君庙改为禹王宫,所以这地方也叫作禹王台。禹王台的西边有一高阁,上塑八仙和东王公,名为九仙堂。九仙堂背后有座小塔,塔后有井一眼,水极甘洁,名叫玉泉。围绕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称为玉泉书院。实际上并无人在此讲学,倒成了大梁文人诗酒雅集的地方。这时重阳已过去十天了,西风萧瑟,树叶摇落,禹王台游人稀少。道士们因为今日是杞县李公子和陈留陈举人在此约朋友饮酒作诗,一清早就把玉泉书院打扫得一干二净,不让闲人进去。当李信走进书院时,社友们已经开始作诗填词。

陈子山一见他就抱怨说:“伯言,汤府里什么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经快近中午,我们等不着你,已经点上香,开始作诗。今日不命题,不限韵,不愿作诗的填词也行,可必须有所寄托,有‘兼济天下’之怀,不可空赋登高,徒吟黄花,寄情闲适。目今天下溃决,沧海横流,岂‘悠然见南山’之时耶?……快坐下作诗!什么事竟使你姗姗来迟?”

李信赔笑说:“汤母偶感不适,弟前去问安。谁知她老人家因官军两月前在罗猴山给张献忠打得大败,总兵张任学已经问罪;左良玉削职任事,戴罪图功;熊文灿也受了严旨切责,怕迟早会逮京治罪。舍内弟在襄阳总理衙门做官,也算是熊文灿的一个亲信。汤母很担心他也会牵连获罪,十分忧虑,所以弟不能不在汤府多留一时,设法劝慰。劳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陈子山说:“你快坐下来作诗吧,一炷香三停已经灼去一停了。”

“子山别催我急着作诗,先让我同宋先生谈几句话。怎么,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们谈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万端。他过于谦虚,不肯作诗,找老道士闲谈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献策,携手登九仙堂,凭栏眺望一阵,说道:

“献策兄,我本来想同足下畅谈天下大事,恭聆高见,可惜诸社友诗兴正浓,且此间亦非议论国事地方,只好下午请移驾寒斋赐教。昨日兄云有一事须弟帮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劳?”

献策笑着说:“大公子有一乡试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可还记得?”

“自从天启七年乡试之后,十二年来我们没再见面。去年弟来开封,遇到一个卢氏县人,听说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举人功名也弄丢了。上月听说他怎么投了李自成,下在卢氏狱中,判了死刑,详情却不知道。一个读书人,尽管郁郁不得志,也不应该去投流贼。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么?”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启东从北京回来,绕道西安访友不遇,转回卢氏。李自成对他十分仰慕,且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从商州境内经过,出其不意,强邀而去。牛启东费了许多唇舌,才得脱身回家。地方士绅对启东素怀忌恨,知县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将启东下狱,判成死罪,家产充公。可惜启东一肚子真学问,抱经邦济世之志,具良、平、萧、曹[3]之才,落得这样下场!”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学,抱负不凡,不过我听说他确实投了李自成,回来窃取家小,因而被获。”

献策笑一笑,说道:“且不论公子所听说的未必可信,即令确实如此,弟也要设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启东的路子不是走对了?”

李信大惊:“老兄何出此言?”

献策冷静地回答:“公子不必吃惊。弟细观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会久了。”

“天意云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问?”

“不,此处并无外人,请兄直言相告。”

“弟只知近几年山崩地震、蝗旱风霾,接连不断。加之二日摩荡,赤气经天,白虹入于紫微垣,帝星经常昏暗不明。凡此种种,岂是国运中兴之兆?况百姓水深火热,已乱者不可复止,未乱者人心思乱。大势如此,公子岂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说:“弟浏览往史,像山崩地震之类灾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为怪。弟从人事上看,也确实处处尽是亡国之象,看不出有一点转机。不过,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国之君。”

“这是气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今上猜忌多端,刚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敛,不惜民命。国事日非,他也不能辞其咎。如今国家大势就像一盘残棋,近处有卧槽马,远处有肋车和当头炮,处处受制,走一着错一着。今上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心中无主,步法已乱。所以败局已定,不过拖延时日耳。”

李信听了宋献策的话,情绪很受震动,默然无言。过了一阵,他才深深地叹口气,说:

“天文,星变,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很信。古人说:‘天道远,人道迩。’弟纵观时事,国势危如累卵。诚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着错一着,全盘棋越走越坏。国家本来已民怨沸腾,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这不是饮鸩止渴么?目前大势,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滚,愈滚愈下,势不可遏,直滚至深渊而后已。皇上种种用心,不过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滚,然而不唯力与愿违,有时还用错了力,将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滚愈下者,势所必然也。以弟看来,所谓气运,也就是一个积渐而成的必然之势,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为然否?”

献策点头说:“公子说气运即是一个必然之势,此言最为通解。但星变地震,五行灾异,确实关乎国运,公子也不可不信。弟与公子肝胆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实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乱说了。”

李信虽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经如“大厦将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献策不同,既害怕也不愿亲眼看见明朝灭亡。沉默片刻,他忧心忡忡地说:

“献策兄,虽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罚,但舍下世受国恩,非寒门可比。眼看国家败亡,无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县赈济饥民一事说,也竟然不见谅于乡邦士绅,背后颇有闲言。”

献策问:“这倒是咄咄怪事!不知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闲话?”

李信勉强一笑,说:“弟之所以出粮救灾,有时向大户劝赈,不过一则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饿死道路,二则也怕穷百姓为饥寒所迫,铤而走险。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着干柴,只要有一人放火,马上处处皆燃,不易扑灭。可恨乡邦士绅大户,都是鼠目寸光,只知敲剥小民,不知大难将至,反说弟故意沽名钓誉,笼络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从朝廷官府到乡绅大户,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说的,‘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宋献策低声说:“是的,朝野上下,无处不是亡国之象。”

李信叹口长气,深锁眉头,俯下头问:“你看,还可以拖延几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变。”

李信打量一下献策的自信神色,然后凭栏沉思。国事和身家前途,种种问题,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过了一阵,他重新望着献策,感慨地说:“既然本朝国运将终,百姓涂炭如此,弟倒愿早出圣人,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凑近宋献策的耳朵问道,“那么,新圣人是否已经出世?”

宋献策微微一笑,说:“天机深奥,弟亦不敢乱说,到时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问,忽然有人在楼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咽下肚里,故意哈哈大笑。陈子山随即跑上楼来,说道:

“伯言,香已经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诗词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么?快下楼吧,咱们诗社的规矩可不能由你坏了!”

“子山,我今天诗兴不佳,向你告个假,改日补作吧。我同献策兄阔别多日,有许多话急于要谈。”

“旧雨相逢,自然会有许多话要谈,但此刻只能作诗。作了诗,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献策兄做通宵畅谈,岂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献策都觉得陈子山来得不是时候,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相视一笑,随陈子山一同下楼。

一炷香果然只剩下四指长,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们的新作看了看。他平日本来就忧心时势,刚才宋献策的话又给他的震动太大,使他一时不能够静下心来。他走到院中,背着手走来走去。别人都以为他在为诗词构思,实际上他是想着天下大势和自身前途。他想:“天下大乱,明室将亡,我是世家公子,将何以自处?既不能随人造反,也无路报国,力挽狂澜,难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坐待国亡家破么?”想了一阵,越想心中越乱,经陈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转到作词上,选了《沁园春》的词牌,开始打腹稿。不过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阕。正在继续想下半阕,他看见汤府的一个老家人走进院来,于是赶快一摆手,不让他把自己的文思打断。李侔看出来汤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老家人叫到二门外,悄悄询问。李信把腹稿打成后,缓步走回上房,提笔展纸,先写了一个小序:

崇祯己卯,重阳后十日,偕弟德齐与知友数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诗酒雅集,借抒幽情。时白日淡淡,金风瑟瑟;篱菊欲谢,池水初冰。极目平原,秋景萧索;饥民络绎而哭声惨,村落残破而炊烟稀。感念时事,怆然欲泣!诸君各有佳作题壁,因勉成《沁园春》一阕,聊写余怀。

李信停笔看了一遍,继续写出全词,只在两三个地方停顿一下,略加斟酌。写完以后,他又改动了三个字,但不满意,仍在推敲。陈子山抓起稿子说:“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须,摇着脑袋,慢声吟哦:

登古吹台,

极目风沙,

万里欲空。

叹平林尽处,

烟村寥落,

田畴如赭,

零乱哀鸿。

我本杞人

请君莫笑,

常恐倾地陷东。

凭谁去,

积芦灰炼石[4],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难逢,

且莫道人间途已穷。

幸年华方壮,

气犹吞海;

青萍夜啸[5],

刃闪如虹。

应有知交,

弯弓跃马,

揽辔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待将来细说,

羽扇从容。

大家纷纷说好,催李信赶快题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怅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惊。宋献策心中完全明白,只是微笑不语。李信望着几位社友说:

“今日弟因事迟到,仓促提笔,又加心绪不静,故未能完成一篇,甘愿罚酒三杯。”随即他转向李侔问道:“方才汤府来人何事?”

李侔回答:“汤府来人说,现在各衙门纷传杨武陵受任督师辅臣,出京后星夜赶行,今日午后将至开封,只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赶到襄阳。开封各衙门大人与众乡绅已去北门外恭迎,府、县官直迎至黄河岸上。汤府请哥作过诗以后速去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这消息完全出众人意料之外,登时议论开了。陈子山等都认为杨嗣昌到了襄阳,必定一反熊文灿的所作所为,会使“剿贼”军事有些转机。李信轻轻摇头,不多说话。大家问宋献策有什么看法。献策说:

“朝廷军国大事,实非山人所知。且此处也不是妄谈国事的地方,我们还是赶快吃酒吧。”

吃酒时候,李信的杞县家中差一个仆人骑马跑来,呈给他一封夫人汤氏的亲笔信,告诉他“草寇”袁老山率领几千人马从东边过来,将要进入县境,声言将进攻县城和各处富裕乡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卫乡里。这封书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们都无心再猜枚饮酒。按照往例,每次诗酒雅集都要费时一天,下午吃过晚饭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赶快去汤府,还要准备连夜赶回杞县,而别的社友都急于回城打听新闻,所以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会草草收场。

进城时李信故意不骑马,拉来献策同坐一辆轿车上。他因车上没有外人,便向献策问道:

“献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乡,不能再畅聆教益。牛启东的事,你要我如何帮忙?”

“牛启东的事,弟已与抚、按各衙门中朋友谈过几次,将死罪改轻不难。倘能改为流、徙,拖延一时,过此数月之厄,自有‘贵人打救’。只是,这些衙门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饭,没有银子是不肯认真帮忙的。弟寄食江湖,一时从哪里筹措银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将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约需得半千之数。”

“好吧,兄需用之时可到菜根香柜上去取。弟拟将德齐暂留此间,如有不足,请随时与德齐言明。兄将此事办成后,务请到杞县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趋候。公子如此慷慨仗义,使弟感激难忘!”

“都是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说,“弟处境不佳,易遭物议,请不要对别人说这银子是我出的。”

献策唯唯答应,随即问道:“今日公子将佳作撕毁,不使之流传人间,正是公子谨慎之处。像‘常怕天从西北倾’一句,深触朝廷忌讳,万一被别人看见,徒以贾祸。”

李信说:“与兄在九仙堂谈话下来,弟心思如麻,胡乱写成一阕《沁园春》,颇失检点。后来一看,不觉大惊。不要说‘常怕天从西北倾’会触忌讳,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当。一时糊涂,几至贾祸!”

宋献策想起与李侔的谈话,又问道:

“听德齐说,红娘子又出了什么事?怎么说与归德侯家有关?”

李信一笑,说:“侯方域的一个堂兄弟见红娘子尚有姿色,调戏不从,竟叫商丘知县诬称红娘子暗通白莲教,将她们一干人等拘押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给归德府去封书子,这事已经了了。”

轿车到了菜根香酱菜园门口。李信跳下车来同宋献策拱手相别,并叫赶车把式把献策送回鹁鸽市。他到后乐堂换件衣服,骑马前往汤府。

晚饭后,宋献策在下处接见了刘体纯。体纯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后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锞子,欠身双手奉上,赔笑说:

“一路上官军乡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难走。小弟想许多办法带来这两个金锞子,聊作晋见薄礼,借表敝东家一点仰慕之意。”

宋献策早已决定不受李自成一个钱以抬高自己身价,所以毫不迟疑地拱手谢绝:

“请兄台赶快收起,听本人一言。”

体纯不肯,说:“请先生收下之后,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听。”

“不,你先把锞子放回怀中,本人方好开口。如其不然,本人就无话奉告。”

刘体纯见献策不像是假意推辞,很觉奇怪,只好收回怀中。献策接着赔笑说:

“本人脾气一向如此,请兄台不要见怪。”

“岂敢,岂敢。”

“本人半生书剑飘零,寄食江湖,结交天下豪杰,全靠朋友为生。该要钱处,开口便借,三百两五百两不以为多;如不当要,虽一毫而莫取。闻知宝号近两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艰难,故决不受宝号礼物。贵东盛情美意,山人心领拜谢。”献策说到这里,拱手一笑。不待体纯开口,又接着说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数日,已有眉目,使用数百两银子,可以设法改判。只要能改为流、徙,拖上几个月,案情一松,还可以再花费一点银子,来个因病保释。”

体纯大喜,忙问:“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银子?”

“大约六七百银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今夜赶回西安,将银子汇给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里,来回颇费时日,岂不耽误了事?区区之数,本人尚可向朋友张罗,不用兄台费心。”

“这个……”

献策突然小声问:“杨嗣昌出任督师辅臣,今夜驰赴襄阳,足下听说没有?”

“已经听说。”

“杨嗣昌深受今上宠信,权高威重,且又精明干练,与熊文灿大不相同。此去襄阳,必然要整军经武,大举进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场血战。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见到先生,牛举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动身回去。”

宋献策略微询问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说道:“听说近来郑崇俭又调集不少官军,商洛山被围困得更紧,你们回去怕十分困难了。”

刘体纯欠身说:“多谢先生关心。我们只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东家有妥善安排,出进都不困难。”

献策会心一笑,站起来说:“德洁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体纯赶快站起来说:“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辞。”

献策把体纯送出大门,见左右无人,又小声说道:“你的那个小伙计相貌不凡,武艺甚佳,颇为难得。”

体纯笑着说:“他名叫王四。在我们那里,像这样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第二天早饭后,宋献策正要出门,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包点心来找他。他心中发疑,赶快让进屋中。来人坐下说道:

“卖膏药的刘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领伙计们动身了,没有前来辞行,请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点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纳。”

献策恍然想起来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后生,连忙低声问道:“你也是他们的人?”

后生微微一笑,站起来说:“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乡,就此告辞。”

宋献策把后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点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开一看,果然在点心中发现一个红纸包儿,内包金锞两个。正在这时,从院里传来他的居停主人的苍哑声音:

“献策,要不是皇上万不得已,决不肯钦差杨武陵出京督师。你看,他能够把流贼剿灭么?”

宋献策赶快把金锞子藏进怀中,向外回答:“这个,等我闲的时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说:“这可是轰动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满城人都在议论!”


[1]《留侯论》中的几句话——《留侯论》是苏轼的一篇散文,此处指下边几句:“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2]燕雀处于堂上——这是《孔丛子》中一个著名的比喻,原文是:“燕雀处堂,子母相哺,煦煦然其相乐,自以为安矣。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不变,不知祸之及己也。”

[3]良、平、萧、曹——佐刘邦定天下的张良、陈平、萧何、曹参。

[4]积芦灰炼石——上古神话: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洪水横流。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积芦灰以止淫水。淫水就是平地出水。

[5]青萍夜啸——宝剑也不甘寂寞,夜间自动地发出啸声。青萍是古宝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