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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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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营大门外的一阵白刃混战完全出乎官军将领们意料之外。按照左良玉和刘国能事前估计,官军一旦大队拥进玛瑙山寨,义军惊恐失措,纵有抵抗,也必定是零零星星,一触即溃。没有料到,正要杀进老营时,突然从左边院落中冲出一小股人,竟是那样勇猛顽强,宁死不退。刘国能亲自指挥围攻这一小股人,不期看见张定国正在狂呼奋战。他向定国大声招呼:

“宁宇侄,不认识你刘叔么?赶快投降,愚叔保你不死!”

张定国一看是刘国能,对于山寨如何被劫,心中恍然清楚。他冲到刘国能面前,骂了一句:“叛贼休逃!”猛向国能刺去。刘国能用刀格开他的宝剑,转身便走,却由他的将士们将定国等几个人围住厮杀。

当张能奇率领一起人奔出老营大门时,定国身边的弟兄们已经伤亡殆尽,他自己也带了两处轻伤,但是他仍旧奋力杀贼。一看见能奇出来,他格外勇气百倍,大声说:

“三哥,刘国能在这里,莫饶他!”

转眼之间,张献忠也率领一起人杀奔出来,同两个养子会合,竟将多于他们几倍的敌人赶出了打谷场。

天已经大亮。官军已经占据了各个路口、各处寨墙和重要宅院。徐以显的宅子已经被官军点着,火光与浓烟冲向天空。老营的后门已被攻破。敌人从四面向献忠围上来,大呼要“捉活的”。徐以显已经带伤,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人,他杀开一条血路奔到献忠身边,大声说:

“大帅快走!不可迟误!”

献忠说:“走,杀出去!”

张定国在前开路,献忠和徐以显在中间,能奇在后,一边同敌人厮杀一边向西撤退。西寨上已有官军占领,人数不很多,却是左良玉的精锐部队。他们中间没有刘国能的士兵,所以不认识张献忠。为首的军官大声威胁说:

“快投降!你们已经跑不脱了。倘若有献贼混在你们里边,赶快交出投降!”

张献忠将定国向旁一推,昂然上前,举刀大叫:“八大王来了!”那军官猛一惊骇,同时举刀一挡。只见两道白光同时一闪,碰在一起,铿然一声。献忠因见手中的大刀折断,虚砍一刀,一跃上寨,迅速飞起一脚向敌将裆中踢去。敌将向旁一闪,随手一刀砍来。献忠刚用半截刀格开,敌将就被张定国一剑刺死。寨上的官兵在片刻间大部分被杀死,剩下的惊慌逃散。张献忠看看半截断刀,说声:“去你妈的!”抛到寨下;弯腰拾起来敌将的宝刀,拿眼一看,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解下敌将的刀鞘挂在自己腰间。这时差不多有七八百官军从三个方面包围上来,距离在一箭之外,呼叫着活捉献忠。献忠向敌人扫了一眼,嘴角闪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三天以后,张献忠辗转到了名叫水右坝的小镇上驻下来。虽然玛瑙山老营被劫,但西营的主力由张可旺和张文秀率领,驻军距玛瑙山有二十里以上,未受损失。献忠的重要军需、金银珍宝也多在可旺和文秀营中。他们当时因隔着大山,不知老营被劫;天明以后很久,才得消息,已经来不及出兵援救。第二天,官军人马在玛瑙山附近集结得很多。张可旺和张文秀无力向官军进攻,而官军也无力消灭他们。双方在紧张的局面中保持着停战状态。

张献忠在水右坝驻军两天,对于他在玛瑙山的损失才大体清楚。偏裨将领有曹威等十六人阵亡,另有偏将扫地王张一川和小校三百多人被俘或投降。骡马损失一千多头。他的九个妻妾,突围逃出的只有二人,高氏和敖氏等五人被俘,一个姓张的被杀于乱军之中,还有一个是新野丁举人的妹妹,抱着不满两周岁的、曾被王又天称为“贵不可言”的婴儿,在逃上寨墙后因被追兵包围而投崖自尽。张大经在突围时被官军杀死。潘独鳌突围后不知下落。

为要安定军心、鼓舞士气,并决定今后去向,张献忠在水右坝小镇上召开军事会议。虽然心中为这次挫败感到痛苦,但是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他妈的,这点损失算得屌大事!别说是这点损失,就是全部打光了,老子也要从头再来!”他随即换成嘲笑的口吻说:“哼哼,我以为左良玉王八蛋有多大本领,原来是用叛贼刘国能赚开寨门!咱这一回亏吃得好,有意思。咱老子一向惯使人扮作官军赚城劫寨,这一回却叫别人学咱的拳路捣咱的心窝。吃过这回亏,下回就学乖啦。这次输,下次赢,胜败兵家之常嘛。”

正在商议时,细作回营禀报:左良玉和刘国能的人马进到玛瑙山寨之后,除全部杀死因负伤不能逃出的西营将士外,寨中原来留下的百姓,十二岁以上和五十岁以下的妇女都被轮奸,有的被杀,青壮年男子都被杀光。左良玉上报“斩贼”三千三百多级,请监军道检验。有的首级下颏溜光,耳垂上带有小孔,明是妇女首级,但无人敢说破。张献忠听到这里,骂道:

“哼,明朝将军们都有一个传家本领:拿老百姓的首级邀功!”

细作又接着禀报:“听说左良玉和刘国能两家将士为抢夺妇女和财物,互相打架,杀伤了二十几个人。刘国能及时赶到,把自己的将士喝退,将抢到的一颗金印、八面令旗和八支令箭、两个卜卦金钱和一根镂金缠龙棒,还有大帅常用的那口‘天赐飞刀’都献给左良玉,才算没事。要不的,左良玉还要怪罪他哩!”

“操他娘,闯塌天投降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奴才不是好当的!”他转望着徐以显笑道,“老徐,这个刘国能你不认识,他王八蛋替自家起个诨名叫闯塌天,却总想受朝廷招抚。我当面骂过他:‘老刘,咱老张看你不会闯塌天,迟早会闯进人家的裤裆里!’瞧瞧,老子的话应验了吧!”

张献忠继续同众将商议军事。这时明朝的湖广军张应元和汪之凤两部正在向水右坝靠近,川军老将张令的部队在川、楚交界处把守隘口。而西营将士陆续集结的约有两万人,力量仍然雄厚。献忠想着倘若打张应元和汪之凤两军,左良玉必然会前来相救,不如专力杀败张令,打开一条入川之路。

十七日,明军到水右坝时,献忠已经退走。十九日,献忠的前锋部队在川、楚交界处的岔溪和千江河一带与张令的部队相遇,小有接触。时天色已晚,互相不知虚实,各自后退。张令退守靠近四川的重要市镇柯家坪。

二月二十七日,西营大军突然向柯家坪发起猛攻,将张令全军包围。七十多岁的张令是一位有名的悍将,手下的五千川军也很能打仗,战斗得非常顽强。柯家坪缺少泉水和溪流,恰巧下了一场大雨,解决了川军的吃水问题,也增加了义军的进攻难度。献忠将张令围困了十二天,到了三月初八,眼看就要攻破柯家坪,官军数路援军齐到,只好解围而去。初十日,献忠在盐井打个败仗,损失了一千多人。跟着,他又向木瓜口和黄墩进攻,都未得手。他打算转移到兴归山中度夏,休息士马,收集散亡,补充军需,与驻扎在巫山和大昌境内的曹营靠近。

秦、楚、川各路明军集结在三省交界处的虽有六七万人,但献忠知道川军和秦军都只想保境,不肯入湖广作战,放在他眼中的只有左良玉一军人马。于是他同徐以显密商之后,决定了一个离间敌人的计策。

当晚,献忠叫徐以显替他写一封给左良玉的信。写成之后,献忠仔细听听,摇摇头说:

“老徐,这样写不行。咱老张没学问,他老左不识几个字,更不如咱。给他的书子,不要太文,也不要太长。太文啦他听不懂;太长啦他不耐心听,反而会漏掉要紧的话。咱们把书子写得简短一些,没有闲话,不绕弯子,槌槌打在鼓点上,叫他龟儿子细细嚼,品出滋味。伙计,你说对么?”

徐以显笑着点头说:“甚是,甚是。还是大帅所见英明。”

“来,老徐,我的好军师,这封书信的大意你得听我说。我说出来的话,你把字句稍微弄顺就行啦。书信的头尾都用你刚才写的那个套套子,中间的话用我的。来,咱俩写吧。”

徐以显挑大灯亮,按照献忠口授的大意将书子写成,略加润色,自己先看一遍,忍不住微笑,频频点头,心中越发佩服献忠的聪明过人。他添了一个漏字,抬起头来问道:

“我念给大帅听听?”

“念吧,念吧。连你那前后套套子都念出来!”

徐以显随即念出了书信,全文如下:

西营义军主帅张献忠再拜于昆山将军麾下:玛瑙山将军得胜,已足以雪罗猴山之耻,塞疑忌将军者之口。不唯暂消杨阁部夺印之心,且可邀朝廷之厚赏。将军目前可谓踌躇满志矣。然有献忠在,将军方可拥兵自重,长保富贵;献忠今日亡,则将军明日随之。纵将军十载汗马功高,亦难免逮入京师,斩首西市,为一贯骄顽跋扈、纵兵殃民者戒。故献忠与将军,貌为敌国,实为唇齿。唇亡齿寒,此理至明,敬望将军三思,勿逼献忠太甚。且胜败兵家之常,侥幸岂可再得?倘将军再战失利,能保富贵与首领乎?不尽之意,统由马元利代为面陈。谨备菲仪数事,伏乞哂纳。倚马北望,不胜惶恐待命之至!张献忠顿首。

献忠听过之后,又自己看了一遍。看到那句“不胜惶恐待命之至”,笑了笑,心中说:“咱老子惶恐个屌!”但他懂得这是一句“成套”,没有叫军师改掉。

玛瑙山胜利之后,左良玉把人马驻扎在兴安州和平利、紫阳两县,对张献忠并不追赶。一则由于张可旺等率领的义军精锐并未损失,使他不敢穷追;二则他同杨嗣昌有矛盾,不愿为朝廷和杨嗣昌多卖力气。现在杨嗣昌一再催促进军,他只好集中人马,并把老营移到平利城内,以便随时前进。马元利是在一天下午到达平利县城的,安顿之后,便带着亲随小校寻找左良玉的承启官。当张献忠屯兵谷城时,马元利曾奉差去左军中送过贿赂,所以知道在左良玉的老营中什么人能够帮忙。承启官一见他,吓了一跳,带他到一个僻静地方,小声问道:

“你如何来到此地?”

马元利神色自若地笑一笑,回答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承启官截住他的话,低声警告说:“这里不是三宝殿,是龙潭虎穴!”

“谢谢阁下关心。在下是奉张帅之命,前来晋谒镇台大人,商议投降之事。敬恳鼎力相助。小弟带有些许薄礼,请阁下笑纳。”马元利取出两锭元宝和两个金锞子塞进对方手里,“这只是聊表微意,一俟大事告成,另当重谢。事情很急,成与不成,我都不能在此多停,务乞费心通融,就在今晚引见。”

承启官想了想,说:“马将军,我劝老兄赶快回去。阁部大人严令,如曹操等一切头领都可招抚,唯独不许招抚你家八大王。我家镇台大人受阁部大人节制,如何敢违命受降?”

马元利又笑了一笑,说:“老兄所见差了。第一,官府做事,向来是虎头蛇尾,变化不定。杨阁部说唯独对我们张帅不赦,我看不过是说说罢了。第二,我们只是想请求左帅大人探探阁部口气,并非径向左帅大人投降。此事倘若不成,对左帅大人无损;倘若成了,也可说是左帅大人玛瑙山一战之功。况且我家张帅差我带了些贵重礼物,我须将礼物当面呈上,方好回去销差。”

元利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纸礼单,请承启官看看。承启官不看则已,看罢之后,脸上露出笑容,说:

“老马,咱们是熟人,请不必瞒我。你们张帅行事十分诡诈,这莫不又是一个缓兵之计?”

“我们张帅行事该诚则诚,该诈则诈。”

“此话怎讲?”

“倘若他没有一片诚心待人,为什么几万将士肯生死相随?至于打仗,自古‘兵不厌诈’,哪有那么老实的。倘若你们也老老实实打仗,就袭不破我们玛瑙山老营了。”

“好吧,我替你传禀传禀。只是如今朝廷耳目甚多,万一被人识破,诸多不便。我马上替你找个地方住下,千万不可随便露面。”

“多谢老兄。随小弟来的还有二十几名弟兄,请仁兄安置在一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事在下该注意的,什么人小弟该见的,也请仁兄指示。”

“你同我们中军大人刘将军不是认识么?”

“认识。小弟此来,也给刘将军带了一点薄礼,请仁兄费心引见。”

承启官一听说有礼物带给刘将军,马上点头说:“好,这容易。应该请他帮忙。刘将军是镇台大人面前红人。像这样机密大事,非要他……”

承启官话未说完,一个传事小校匆匆地找了来,告他说督师辅臣衙门来了紧急机密文书,要他立即呈到镇台大人面前,不能迟误。承启官略微有点吃惊,担心这个小校会认出马元利来,赶快说:“我马上就去。”

等小校走后,承启官命手下心腹在城角一个僻静地方替马元利等人找了一个落脚地方。黄昏以后,他又请左良玉的中军刘参将同马元利见了面。这位刘将军受了重礼,答应尽力帮忙。

一更过后,承启官见左良玉身边只有中军参将侍立,便趁机将马元利的事悄悄禀明,并将礼单呈上。左良玉不想接见张献忠的密使,轻轻骂道:

“操他娘,不知八贼又捣的什么鬼!”

刘中军躬身小声说:“不管八贼捣的什么鬼,这一份重礼不妨收下,马元利不妨许他来叩见大人。肯不肯受降,等见过马元利再作决定。”

左良玉点点头,对承启官说:“把礼单念给我听听。”

张献忠的礼单上开着纹银三千两,黄金一百两,另有珍珠、玛瑙、古玩、玉器等宝物十件。左良玉听毕,又轻轻点点头,说:

“好吧,你们先把礼物抬进来,随后引他来见。今夜天不明就叫他离开此地,不可大意。”

礼物抬进来后,左良玉亲自看了一遍,拿起来一个一尺多长的碧玉如意看了又看,不忍放手。他因为自己名良玉,所以每得到一件美玉就认为是吉利之兆,何况这又是一个如意,象征事事如意。过了一阵,他吩咐将礼物收起来,问道:

“马元利来了么?”

承启官回答:“现在外边等候。”

“带他进来。”

不过片刻,马元利被悄悄带到左良玉面前。他小声说道:“末将马元利叩见镇台大人!”便跪下行礼。左良玉听到“末将”二字,感到刺耳。马元利既非朝廷将领,又非敌国武官,而是一个“流贼”头目,怎么能在堂堂“平贼将军”面前自称“末将”?但是他已经接受了对方重礼,加之马元利气宇轩昂,举止大方,左良玉心上的不舒服只一刹那就过去了。他叫元利坐下。元利表示谦逊,谢坐之后,侧着身子就座。左良玉态度傲慢地问:

“是张献忠差你来乞降么?”

马元利恭敬地欠身回答:“回大人,末将并非前来乞降。敝军全军上下深恨朝廷无道,誓为救民起义,绝无乞降之意。”

左良玉一脸怒意,瞪着马元利问道:“你不是对本镇的中军参将和承启官说过你是奉张献忠之命,要见本镇乞降么?”

“请恕末将托词请降之罪。倘非末将这样托词,未必能谒见大人。况如今朝廷耳目众多,万一风声传出,有人知道我奉命前来乞降,大人不允,朝廷也不会怪罪大人。倘若末将随便吐露真实来意,对大人实有不便。”

“不是乞降,来见本镇做甚?”

“末将特来面呈张帅书信一封,敬请钧览。”

马元利从怀中取出张献忠的书信,双手呈上。刘中军替左良玉接住,拆开封套,对着左良玉小声读了一遍。左良玉在片刻中没有作声,思索着书中意思。这封书子因写得很短,字句浅显,所以他一听就完全明白,而且觉得有几句话正好说中了他的心思。但是,那“唇亡则齿寒”一句话又有点刺伤了他,使他恼怒不是,忍受也不是,只好心中苦笑,同时暗暗骂道:“哼,我是朝廷大帅,拜封平贼将军,会同你贼首张献忠‘唇亡齿寒’,什么话!”由于他养成了一种大将的威严,这心中的苦笑流露到脸上就化成了一股严峻的冷笑。马元利注意到左良玉脸上的冷笑,略微有点担心。他不等左良玉开口,欠身赔笑说:

“大人,这封书信的意思不仅是为着敝军,也是为着大人的富贵前程。杨阁部一方面看来很倚重大人,请求皇上拜封大人为‘平贼将军’,一方面却对大人心怀不满。今年闰正月,杨阁部曾想夺大人的‘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此事想大人已经听说。倘若大人没有玛瑙山之捷,此‘平贼将军’印怕已经保不住了。所以张帅书子中的话,务请大人三思。”

左良玉阴沉着脸色说:“你这些话都不用再说,本镇胸中自有主见。本镇为朝廷大将,唯知剿贼报国,一切传闻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你是前来替张献忠这狡贼做说客的,休要挑拨离间,顺嘴胡说。你走吧,不然我一旦动怒,或者立刻将你斩首,或者将你绑送襄阳督师行辕。”

马元利不亢不卑地赔笑说:“末将来到平利,本来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既然大人不许末将多言,末将自当敬谨遵命,此刻只得告辞。”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流露一丝冷笑,跟着又恭敬地说:“可惜末将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就只好装在肚里带回去了。”

“有什么要紧的话?”

“常言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就旁人看来,大人或是长保富贵,以后封伯封侯,或是功名不保,身败名裂,都将决定于近一两月内。就末将看来,不是决定于两月之内,而是决定于今天晚上。”

左良玉心中一惊,故作冷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元利问:“大人允许末将直言不讳么?”

左良玉用眼色示意叫元利坐下。元利坐下,恭敬地欠着身子说:

“今晚大人如能听毕末将率直陈言,仔细一想,就可以趋吉避凶,常保富贵,不日还会封伯封侯,荫及子孙,否则前程难保。请大人不要怪罪,末将方好尽言。”

“你说下去。说错了我不罪你。”

马元利接着说:“目前我们张帅已入兴归山中,与曹操大军会师。此去兴山、秭归一带,数百里尽是大山,山路崎岖险恶,处处可以设伏,也处处可以坚守。敝军将士人人思报玛瑙山之仇,士气十分旺盛。大人向兴归山中进兵,倘若受了挫折,那一颗‘平贼将军’印还能保得住么?大人今日的大帅高位和威名能够保得住么?反过来看,今日大人暂时按兵不动,在此地休养士马,既不会稍受挫折,也不会被杨嗣昌加以逗留不进之罪。十余年来,朝廷对于巡抚、总督、督师、总理等统兵大臣,说撤就撤,说逮就逮,说下狱就下狱,说杀就杀,但对于各地镇将却尽量隐忍宽容,这情形不用末将细说,大人知之甚悉。在当前这种世道,做大将的,谁手中兵多,谁就可以不听朝廷的话,长保富贵;谁的兵少,无力量要挟朝廷,谁就得听朝廷任意摆布,吉凶难保……”

左良玉轻声说:“你不必兜圈子,朝廷上的事我比你清楚。你还有什么话,简短直说吧。”

马元利接着说:“打仗的事,胜败无常。大人用刘国能赚入玛瑙山寨,只能有一,不会有二。目前倘若大人进兵过急,贸然赶到兴归山中,敝军与曹营以逸待劳,在战场上不肯相让,使贵军不能全师而退,使大人手下的亲兵爱将死伤众多,朝廷还能对大人稍稍宽容么?我想恐怕到了那时,轻则夺去‘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成为大人终身之耻,重则……那就不好说了。末将今晚言语爽直,不知忌讳,恳乞大人三思,并恳恕罪!”

左良玉沉默一阵,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马元利笑一笑,接着说:“按今日大势,敝军绝无被轻易剿灭之理。退一万步说,倘若敝军一旦被剿灭,大人马上就会大祸临头。因为有张帅在,朝廷才需要大人。何况当今皇上疑忌多端,大人在他的眼中另有看法,所以说,有张帅在,大人可以拥兵自重,长保富贵,封伯封侯;张帅今日亡,大人明日就变成朝廷罪人,大祸跟着临头。”

左良玉微微一笑,说:“你很会说话,不怪在谷城时张敬轩差你几次到襄阳办事,还差你到北京一趟。你回去禀告你家张帅,本镇对进兵事自有主张,不烦你们替本镇操心。你在此不可久留,今夜就离开吧。”

“多谢大人。末将告辞,今夜就出城上路。”

马元利行礼退出,一块心事放下了。当他到前院向承启官告辞时,承启官拉着他的手小声问道:

“你们那里有一位管文案的潘秀才,可知道他的下落?”

“老兄可晓得什么消息?”

“他呀,听说他从玛瑙山逃出以后到了大坪溪,随身带的贵重东西都丢光了,只腰里系着一个锦囊,装着诗稿,饿得走不动路,藏在树林中不敢出来,被秦将郑嘉栋手下人搜了出来。”

元利忙问:“他如今死活?”

承启官笑着说:“眼下没事,在襄阳狱中。他被捉到后假称是黄冈刘若愚,愿见督师言事,请莫杀他。有人认出他是潘独鳌,就将他解到襄阳。听说他进到督师行辕,很是沉着,还摆着八字步哩。他对阁部大人说:‘难生怀抱经世之学,有治平天下之策,不幸陷入贼中。逃出玛瑙山后,故意向西北方向走去,费了多日才走到大坪溪附近,原是存心自拔归来,愿为朝廷使用。区区苦衷,实望大人谅鉴。’”

元利心中骂道:“不是东西!”随即又问:“杨阁部如何说?”

“阁部大人说:‘尔之才学已为张献忠用尽,尚有剩下的供朝廷用么?况且张献忠识字不多,你替他草飞檄辱骂朝廷,直斥皇上,实系死有余辜!’阁部左右都劝早日杀他。阁部不肯,将他暂且押在狱中。”

“为什么不肯杀他?”

“听说阁部大人想等到捉获你们西营主帅,连同高氏、敖氏、潘独鳌与其他人等,送往京城献俘。这姓潘的,近一年来也算是你们那里的红人儿,如何会轻易就杀?”

马元利用鼻孔冷笑一声说:“他算个!”

辞别了承启官,马元利次日五更就率领从人离开平利城,向兴山方向奔去。

张献忠把老营驻扎在兴山县城西六十里远的白羊山,大半精兵都驻扎在白羊山下,拱卫老营,其余人马分驻在兴山和秭归两州、县的重要市镇。明朝在巴东、夷陵(今宜昌)、当阳、安远、南漳、房县等地都驻有人马,归州和兴山两城池也在官军手中,对张献忠形成包围形势。但因为左良玉在陕西境的兴安和平利一带按兵不动,别处官军也就不敢贸然进攻。

一天,献忠想着应该趁现在不打仗,将谷城起义以来的阵亡将士祭一祭,怕一旦有了战事,就没有工夫做这件事了。祭奠阵亡将士,献忠起义以来搞过多次,供物都用整猪整羊,有时还用几颗官军人头。他在祭奠的时候常常号啕痛哭,感动全军。因为死的将士多不识字,所以从来不用祭文,但是今年的祭奠略有不同。今年阵亡的有张大经,原是明朝的文官,应该单另给他写个祭文才是,要不,那些跟着张大经起义的人会心中不舒服。献忠身边并不缺少能够动笔的读书人。张大经带来的就有几个。他叫其中两人共同斟酌写了一篇祭文,听了听很不满意:第一把张大经捧得过火;第二废话太多;第三太文,好像故意要写得叫人不懂才好。他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劳神动动笔,写短一点,对死人也说老实话,别奉承得叫人听了肉麻。你写,我等着。唉,可惜王秉真这个不识抬举的王八蛋半路逃走了!”

徐以显是比较懂得献忠的心思和喜爱的,提笔写了篇措辞简单而通俗的祭文,读给献忠听听。献忠脸上露出喜色,频频点头。他接过去看了一遍,推敲推敲,仍然觉得不很满意。这篇祭文虽不似别人写的长,但约略估计也有七八十句,替死人戴高帽子的话仍有一些。他口中不说,心中却想:“给张大经写祭文都这么长,那么给我的有汗马功劳的将士写祭文岂不得用几千句,几万句?”徐以显看见他仍不满意,问道:

“大帅,你说应该怎么写?”

献忠笑着说:“老徐,莫见怪,咱老张是在战场上滚出来的,看不惯你们这样像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文章。打仗,一刀子砍出去就得见红,可不能拖泥带水,耽误时间。拿笔来,让咱亲自动手改改。改不好,你们这班喝惯墨汁儿的朋友不要见笑。”

一听说献忠要亲自动笔改祭文,徐以显和帐下文武感到十分新鲜,尽管他们熟知献忠粗通文墨又极其聪明,但是不相信他能把祭文改好。献忠把徐以显的稿子大笔涂抹,越改越所剩无几,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看不清楚,干脆不改了,要了一张白纸,用核桃大的字体写出来自己编的祭文。开头仍用众人的老套子,但不用“大明崇祯”纪年,而是这样写的:“维庚辰四月某日,西营义军主帅张献忠谨具猪羊醴酒,致祭于张先生之灵前而告以文曰。”照抄了这个套子,他抬起头来向头一次起稿的两个人问道:

“醴酒是什么酒?”

二人瞠目相望,脸色发红,讷讷回答不出。到底还是徐以显根底较深,从旁答道:

“醴酒是一种甜酒,也就是如今人们常喝的糯米酒,老糟酒。”

献忠笑了,说:“幸而我问了一句!咱们张先生原是海量,好汾酒两斤不醉。像这样给婆婆妈妈和小孩子们喝的糯米甜酒,怎么好用来祭奠张先生?”他向一旁问:“总管,明天用什么好酒祭奠?”

“禀大帅,前天买到几坛子泸州大曲,明天可以拿大曲祭奠。”

“好!泸州大曲也算得是美酒,阵亡将士们和张先生一定高兴。”

他随即将“醴酒”改为“美酒”,接着写道:

我困谷城,得识先生。义旗西征,先生相从。风尘崎岖,先生与同。大功未就,竟失先生。呜呼哀哉!

献忠写毕,重看一遍,想起来许多阵亡将士,觉得心中凄楚。他放下笔,向左右问道:

“咱老张的祭文就写得这么长,像兔子尾巴一样短。你们说行么?”

那几个读书人和那些认识字的亲将们纷纷赞不绝口。将领们都是真心称赞,徐以显也是真心佩服献忠聪明过人。这祭文简而有味,措辞得体,但也有个别读书人觉得这不像祭文,心中暗笑。献忠见左右一味称赞,骂道:

“老子同张先生肝胆相照,所以祭文上有啥说啥,不说一句假话,哪像你们读书人一动笔就说假话。管它行不行,就用这个老实祭文吧。你们休再说好,老子可不高兴戴高帽子!难道白土关酬神唱戏那件事你们忘了?”

那个暗笑的人赶快赔笑说:“大帅放心。我们的称赞都是出自肺腑,实无一字面谀。大帅天纵英明,洞照一切。自白土关被大帅责骂之后,谁也不敢再给大帅戴高帽子了。”

献忠一时没解开这也是一顶高帽子,听了后心中舒服,笑了一笑,说:

“老子就知道你们不敢再给老子戴高帽子!”一语方了,忽见白文选匆匆走来,献忠忙问:“文选,打探清楚了么?”

“回大帅,已经派人打探清楚,确实是李闯王的人马向咱们这边来了。”

“好家伙,果然是来投奔咱的!离这儿还有多远?”

“还有七八十里。”

“他带了多少人马?”

“连眷属不过一千多人。”

“赶快派人再探!”

“是!”

献忠把李自成的前来看作是一件大事,他把徐以显的肩膀一拍,说:“老徐,同我出去骑马走走!”便同以显走出老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