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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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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自成经淅川进入河南,南阳一带的局面突然大变。各县百姓看见义军纪律严明,一破了富裕寨子就向饥民散放赈粮,都争相传播闯王的仁义之名,于是每天投军的人像潮水一般。大小将领如今再也不愁兵少,而是感到新兵一时来得太多,为了将他们编入部伍、挑选头目以及解决统带、训练等等问题而简直忙不过来。

在闯王进入河南之前,南阳各县的饥民到处结为杆子,大杆子几千人,小杆子几百人。如今纷纷闻风来投。李自成将那些诚心投顺和甘愿遵守军纪的杆子收容,裁汰了老弱,编在各营之内。不过十天光景,已经发展为五万人以上的大军。由于兵力骤然强大,将士们渴望攻破城池,连袁宗第等几位重要将领也忍耐不住。一天,刘宗敏向闯王说:

“闯王,老弟兄和新弟兄都想攻破几座城池,杀了城中官绅,放火烧了衙门、监狱,以泄心头之恨。群情难违,再压下去也不好。况且百姓也纷纷请求,望我们除暴安民。闯王,你看,咱们放手干一下,下令攻破几座州、县城池如何?”

李自成不觉一笑,说:“好家伙,连你也忍耐不住啦!”

宗敏说:“南召县就在手边。咱们的将士背后议论:这个南召知县民愤大极啦,为啥闯王不下令破城,杀了他为民除害?”

闯王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如今还得按原来的主意行事。你告诉将士们说:城是要破的,官是要杀的,只是眼下不许破城。”

“如今咱们已经有五六万人啦,还不到时候?”

闯王沉着地微笑说:“是的,还不到时候。权衡利弊,暂时不破城池有利。”

刘宗敏默然片刻,然后把巨大的右手一挥,笑着说:“好,咱们从大处着眼!”

刚说到这儿,忽然中军吴汝义来禀:牛举人快到寨外了。李自成大为高兴,立即吩咐:“传下令去,老营中将领凡没有要紧事的,快随我出寨迎接。”

牛金星带着全家,还有同村、同族的一些贫穷后生,共约五十余人,由黑虎星于三天前接到栾川。尚炯在栾川迎候,一同往白土岗来。中午,李自成在老营设宴为牛金星父子洗尘。午宴以后,闯王见他连日鞍马劳顿,要他稍睡一阵,然后深谈。但金星精神振奋,豪迈地说:

“金星一介书生,谬蒙不弃,纵然鞠躬尽瘁,无以为报。今日得能脱死入生,再到麾下,恨不能竭尽绵薄,佐麾下早定大业。稍有鞍马劳顿,何足挂齿!还是赶快商议军国大事要紧。目前中州百姓,望救心切。将军布尧舜之德,建汤武之功,此正其时。不知麾下有何深谋远虑?今后用兵方略如何?”

闯王谦逊地说:“我是草莽出身,读书不多,说不上有何深谋远虑。所以我在郧阳山中时候,即暗中嘱咐刘体纯先入豫西,打探先生是否出狱。倘已出狱,在家平安与否。我切盼一来到河南就赶快同先生见面,今日果然将先生接到军中,如获良师。今后大计,要多向先生请教。我的一些想法,自然都要说出来,听一听先生的高见。依足下看来,我们目前应如何利用这大好时机,赶快打出个新的局面?请先生多多帮助!”

金星欠身说:“我到栾川,对麾下入豫后的宏谋伟略,已略知一二。但此刻我不想先谈如何号召百姓,如何用兵,倒想先向麾下举荐一个朋友,请闯王火速差人去迎接他前来军中相助,聘为军师。此人精通兵法战阵,深富韬略,对九流百家无不通晓。闯王既欲早建大业,非得此人前来相助不可。”

“你说的可是宋献策么?”

“正是此人。麾下欲建大业,不可少了此人。”

闯王十分高兴,说:“好,只要宋先生愿意前来共事,当然竭诚欢迎。请你今天就写一密书,派人到开封接他。目前到处路途不靖,只要他能够平安到达叶县,我们就可以派骑兵到叶县城外迎来军中。”

“献策如今不在开封,倒是距此地只有二百多里。”

闯王大为惊喜,忙问:“献策现在何处?”

“就在汝州城内。”

“怎么他会在汝州城内?”

牛金星大笑起来,说:“献策怀王佐之才,待时而动。江湖寄迹,实非本愿。开封虽然繁华,也不是他留恋之地。如今他在汝州,正为着待麾下入豫耳。”

自成更觉纳罕,笑着问:“他事前怎么知道我要到河南来?”

金星说:“且不说献策会观星望气,奇门遁甲,就是以常理推断,他也知道闯王必然要乘虚东来。所以他明的是来汝州访友,暗中却是在等候麾下入豫。自古君臣际会,都非偶然。麾下之得献策,正是天以军师赐将军,犹如汉高祖之得子房[1]……”

自成问:“果然可做军师?”

金星说:“倘若献策非军师之才,金星何敢在闯王前冒昧推荐!”

李自成听了金星的这句回答,含笑点头,不说二话,只是接着问如何派人去汝州迎接献策。牛金星告诉他说,宋献策在十月间因见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深入四川,杨嗣昌也离开夷陵溯江西上,中原空虚,料定闯王必乘虚来到河南,所以借访友为名,到了汝州。他到汝州之后,就派人到卢氏山中去见金星,说明他的看法。当时刘体纯在内乡境内,势力渐大,官府只认为是李自成旧部溃散的零股小盗,而献策已经判定这必是李闯王入豫的前哨。他劝金星,一旦闯王到了豫西,立刻携家眷到闯王军中,切勿犹豫,而且说他自己也有意与闯王一晤。随后不久,牛金星同刘体纯派来的人见了面,证实了宋献策的料想不差,就赶紧派一个仆人去汝州见宋献策,告诉他闯王即将东来,嘱他在汝州城中等候。牛金星将以上经过说了以后,接着说:

“如今可派我的一个仆人到汝州城内见他,请他托故去叶县探友,离开客栈,雇一头毛驴顺着去叶县大道走去。同时请刘德洁将军率领两百骑兵埋伏在离汝州二十里地方,接他前来。纵然汝州城门盘查甚严,也将万无一失。”

闯王问:“你不写一封书子交贵价带给他么?”

金星说:“贱仆与献策见过面,不用带书信,免得被城门兵勇查出。我可替闯王写封书子,交德洁将军带去。”

“好,就这么办。请你立刻写封书子,我就叫二虎马上动身。”

刘体纯出发后,李自成正要继续同牛金星商量大事,李双喜进来,问他有没有工夫接见那个从南阳来的百姓。这个百姓是上午闯王去迎接牛金星时来到的。闯王问:

“你没有同他谈谈?”

双喜回答说:“我同他谈啦。他也是暗中来求我们派义军去破南阳的,又说他还有别的重要话要向父帅当面说出,高低要求见见你。”

闯王觉得奇怪,便叫双喜去将这人带来。

来人姓孙,名本孝,约莫四十出头年纪。十年前原有几十亩土地,在各种天灾与人祸交织的遭遇中,很快衰落。去年他已经将城内仅剩的三间祖居房子卖去,移居卧龙岗下边的一个小村里,每天在官道旁摆个小摊子,向那些去诸葛庵抽签、还愿的各色人等卖香、表、蜡烛,勉强使自己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没有饿死。

面见闯王之前,孙本孝已经将南阳城的防守情形,扼要地告诉双喜。见了闯王,他说得更加详细。他还说,南阳府、县衙门的监狱都关满了人,十之七八都是交纳不出田赋的老百姓;城中贫民,人人都盼望着义军破城。他还说,如今四乡百姓进城讨饭的很多,只要事前派人去暗中串联,一旦义军攻城,穷百姓准定会呐喊放火,打开城门相迎。闯王听了这些话,心中很高兴,笑着说:

“南阳城我迟早是要破的,只是目前没有工夫去破,只好让众百姓多苦几天。你这次来的好意,我很领情。你还有什么要紧话要对我说?”

孙本孝见闯王这样平和,消除了心中顾虑,说:“闯王爷,倘若我说错了,请你不要怪罪,我就大胆直说了吧。你这次来到河南,的确是一番打天下的气派。你提出的宗旨是剿兵安民,打富济贫,开仓放赈,又叫百姓们都不向官府纳粮。南阳一带的贫苦百姓都把你看成了现世救星,打心眼里拥戴你。可是,闯王,你的这些济世活人的救急药方,都只能,只能……”

自成见孙本孝想说又不好出口,便鼓励他说:“你大胆直说,不必忌讳。”

“好,我说,我说。我说的是,你闯王爷的这些好药方只能治表面上的病,不能治五脏里边的病。如今这世道,病根太深啦。”

自成忙问:“如何能治除病根?”

“请闯王想个法儿,叫穷百姓有谋生之路,能够早见太平;太平后能够使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各乐其业。”

“我起义宗旨就是要顺应天心民意,诛除无道,使天下早见太平。一俟天下太平之后,兵戈停止,士、农、工、商就能够各安其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不再说话,摇摇头,叹一口气,心思显得沉重。闯王感到奇怪,笑着问:

“你以为战乱不会停止,天下不会太平么?”

孙摇摇头,说:“小的担心的是,纵然天下太平,小民也不免有失业之苦。”

闯王心中一惊,觉得这个人的话很有道理,比他平日所想的要深。他同牛金星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对孙本孝看了看,说道:

“确实在太平年头小民也常有失业的,男不能耕,女不能织,稍遇灾荒便妻离子散,饿死道路。你看,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将来天下太平之后,小民不再有失业之苦?”

孙本孝回答:“小的自己读书很少,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只是我祖居府城,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事情很多,也听过不少老年人谈论古今,深知小民的痛苦不完全是因为世道乱,灾荒大;病根多种在太平治世。小的知道闯王爷是真正居心救民,重建太平,所以特意跑来求见闯王,除禀明南阳城的防守情况,也说出来这几句心里话,请闯王爷作个思虑。”

闯王想了想,说:“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纵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有官府聚敛敲剥之苦,大户欺凌兼并之苦。有一种苦,小民就不能享太平之福;倘若这两种苦一齐落在身上,纵然不遇天灾战乱,也常会走投无路,陷入绝境。我深知百姓如同在水深火热中过日子,所以才兴起义师,来到河南。等日后我有了天下,一定从根本上想想办法。”

孙本孝说:“倘若能从根本上想出办法,就能使小民有求生之乐,也能长保闯王爷的铁打江山。”

闯王又说:“在起义的开头几年,到底将来应该怎么办,我心中是一盆糨子。近几年,我走的地方多了。每到一个地方,我喜欢留心看一看,问一问,想一想。一来二去,我懂得了一些道理。拿田赋说吧,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却自来积弊很深。第一,各地田赋,轻重不一,十分不公。拿你们河南全省说,杞县、太康两县比别处都重。拿全国说,听说有的府、州、县就比别处重……”

牛金星插言说:“苏、松两府[2]就比别处重。”

闯王接着说:“拿一个县来说,往往近乡比远乡重。第二是每两银子额外加三分,名叫‘火耗[3]’,叫地方官吏们下到腰包里,实无道理。”

金星说:“杞县、太康本是穷地方,只因田赋较重,地方官吏吃的‘火耗’多,做官人就称之为‘金杞县、银太康’。”

闯王又接着说:“第三是不顾百姓死活,动不动加征田赋。看看从万历以来,加征了多少银子!第四是只要有一点战乱,官军过境,军前杂派按田赋增收,常比正赋多几倍。第五是有钱有势的乡绅大户之家,勾结官府胥吏,将自己应缴田赋和随粮增加的额外杂派转嫁到小民身上。这一层,最为不公,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小民受苦最深。”

孙本孝赶快说:“着,着,都叫闯王爷说着了。闯王爷,小的真没想到,你在戎马奔波之中竟然有工夫看透了几百年田赋积弊!怪道闯王爷来到河南以后就叫百姓们不再向官府纳粮!”

自成点点头,接着说:“还有,小民另一桩最苦的是大户盘剥,欺凌,兼并土地。所以我每攻破一个地方,对乡绅土豪从不轻饶。不严惩乡绅土豪,就不能保护善良小民。至于日后得了江山,如何定出法律,限制大户,那是必要办的。目前忙于打仗,一时还顾不到。你今天来,将南阳守城情况告我知道,又提醒我立国救民的一桩大事,都十分叫我感谢。眼下我初来河南,诸事草创,正是用人时候,你能不能留下来同我共事?”

孙本孝说:“老母为小的二十七岁守寡,今年七十二岁。只因老母尚在,无人奉养,所以小的虽有一片忠心,实不能跟随闯王。一旦老母下世,小的一定一心相随。”

自成说:“可惜你不能留在军中!什么时候回去?”

“我马上就回。在此不敢耽搁太久,惹动邻居生疑。”

闯王随即叫双喜取出十两银子交给孙本孝,嘱咐他回去好生奉养老母。孙本孝走后,闯王对牛金星微微一笑,说:

“这个人虽然读书不多,却能提醒我去思虑日后的立国大计,倒是一个很有心思的人。”牛金星说:“刚才闯王所讲的田赋积弊和大户兼并,确实是深中时弊,应当为百姓解此疾苦。”他停了一下,突然问:“麾下下一步已经决定东进?”

“我正要同你商量,这事须要马上决定。”

牛金星在来白土岗的路上,已经知道闯王打算率大军从此向东,纵横豫东和豫中。现在屋子里只剩他同闯王,他轻拈长须,又一次问道:

“麾下下一步旌旗所向,是往东乎?”

“目前还没有作最后决定。先生之意如何?”

牛金星决意一到闯王军中就献出重要谋划,奠定自己在闯王面前和全军中的立脚地,如张良在刘邦面前的借箸划策。他确实怀着一个想好的用兵方略,但故意不立刻说出,拈须微笑说:

“目前麾下已有将近六万之众,饥民从者如云。旌旗所指,关乎中原大局,想闯王必有一番斟酌。愿先闻明教,金星再试为借箸一筹。”

闯王说:“豫中、豫东,不像南阳各县残破,军粮来得较易,所以东去也是一个办法。不过目前我派两支人马向东,只是虚张声势。我的老营,倒是要沿着这伏牛山逐步北进。从此往北,虽然地方残破,但各处富裕山寨很多。专破山寨,有粮食养兵,并能征收骡马,一步步壮大骑兵。况且近来土豪恶霸,多住山寨,豢养练勇,私设法堂,残害小民,所以破山寨也是为的解救小民的真正痛苦。至于南阳,老百姓和将士们都想早破,破起来也不困难。我是抱定主意在目下不破城池,所以把南阳撂在一边。再过一个多月,我们的羽毛开始丰满,单说可以作战之兵,大约会有十万左右,到那时方说攻破城池的话。我想,咱们不打则已,要打就猛出一拳,打在崇祯的要害地方,打得他闪腰岔气,眼冒金星,打得杨嗣昌晕头转向,说不定他的全盘棋势都要打乱,连着丢车折炮。”

牛金星点头说:“此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闯王如此用兵,真正是从大处着眼,非他人可及也!”

闯王问:“目前究竟是东进好还是沿伏牛山北进好,启东,你的看法如何?”

牛金星问:“众位将领之意如何?”

自成说:“多数将领因见豫中、豫东不甚残破,人烟较多,都想挥师东进,驰骋中原。”

牛金星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了众将主张东进的心思,然后说:

“以金星愚昧之见,不如全师沿伏牛山北进为佳。目前杨嗣昌追赶张敬轩、罗汝才深入四川,川中战局断无持久之理。不是张、罗兵败被歼,便是他们突围而出,都要在一两个月内看出分晓。以今日情势来看,大概罗汝才会中途离开敬轩投降,致敬轩孤军奔命,而官军四面围堵,穷追不止。倘若如此,敬轩就不好办了。倘不幸敬轩败亡,杨嗣昌就会立刻率其得胜之师出川,与江北、陕西官军会师中原,全力对我。豫中、豫东,纵横千里平原,虽利于骑兵作战,但今日我军系重整旗鼓,骑兵尚不很多。且麾下新到豫中、豫东,民心未服,纵有十万新集之众,对付数省官军也不能稳操胜算。因此,目前应竭力避免大军向东。过早引起朝廷重视,弊多于利。”

自成连连点头说:“对,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金星接着说:“至于沿伏牛山往北,既可以不引起朝廷注意,又可以依山为势,能战能守,进出在我。此策较为稳妥。等到羽翼丰满之后,可一举而破洛阳,用福王的财富养兵赈饥,争衡中原。”

自成心中一动,笑着问:“破洛阳,活捉福王?”

“是,破洛阳,活捉福王。洛阳古称居天下之中,依山带河,为九朝建都之地。攻破洛阳,先占地利,然后东出成皋,或南出汝州,争夺中原,攻守自如。况且福王朱常洵是神宗爱子,他母亲郑贵妃专宠后宫,几乎夺嫡。万历皇帝搜刮了几十年,据说宫中有一半财富运来洛阳。万历将福王封到洛阳,命河南、山东、湖广三省为福藩搜刮良田四万顷。户部与三省疆吏实在搜不到这么多土地,一再力争,才勉强减了一半。这两万顷良田,每一寸土地都是夺自民间。当时王府的官员们和太监们带着校尉兵丁,扈养厮役,到处看见好地就丈量,丈量后就成了王庄田产,按亩征租。有钱有势的官绅人家可以向王府的执事官员和太监们纳贿说情,保住自己的土地。苦的是小户人家和平素无官绅依靠的中产之家,顷刻间倾家破产。”

李自成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皇帝、亲王,尽是强盗、吃人魔王!”

金星接着说:“福王除平白地夺占了百姓的两万顷良田之外,万历皇帝还赐给他自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四川盐井和茶叶税银。又给他淮盐三千引[4],在洛阳开设盐店。王府太监们到淮扬支取食盐,成几倍勒索,中饱私囊。中州人民原来吃河东盐[5],不吃淮盐。福王为强迫士民改吃淮盐,非王店中的盐不得贩卖。河东盐原为边兵饷银的一个来源,因中州改吃淮盐,河东盐销不出去,影响边饷。倘若我军攻破洛阳,单只福藩财产就可以供数十万兵马一年之需,何况还有王府掌事太监与乡宦豪绅之家,按户抄没,其数目亦甚可观。福王府中粮食山积,腐烂仓中,眼看着洛阳百姓纷纷饿死,不肯稍施赈济。洛阳饥民卖儿鬻女,大姑娘论斤称,而福王出京前一次婚费用去了国库银三十多万两,修建洛阳宫殿和购置陈设花去国库银六十多万两,地方所负担的费用不在其内。为着他一家从北京来洛阳,号用了民间大小船一千二百多只,许多船户为此生计断绝。破洛阳,杀福王,正所谓‘吊民伐罪’,使中州百姓,尤其是河洛[6]百姓拍手称快,益信闯王义军真乃汤武之师。义旗所指,必然望风响应,簞食壶浆相迎。”

自成频频点头,说:“好,好,破洛阳,杀福王!”

金星又说:“福王朱常洵非一般藩封亲王可比。他是崇祯的嫡亲叔父。自从天启末年各地英雄起义,十余年来尚无一处亲藩被戮。今日我们要杀,就从崇祯的亲叔父开刀。杀了福王,将使全国震动,也使崇祯惊慌失措,乱了手脚。此事不论就军事言,就人心言,或就朝廷之震动言,其影响之深远重大,都可想而知。至于南阳,虽然也是府城,有唐王在彼,但比之洛阳,十不比一。第一代唐王是朱洪武的第二十三个庶子,并非嫡生;传至目前,已有九代十一王,同崇祯这一家在一百多年前已经出了五服。倘若如今破南阳,杀唐王,所获粮饷不多,也不会使崇祯伤筋动骨,反而会促使崇祯赶快调兵遣将去防守洛阳。故衡量轻重缓急,目前只能先筹划破洛阳,而破南阳非当务之急。”

李自成说:“先生所论极是。我也有攻破洛阳之意,所以才率领老营和大军暗向北移,也派了细作到洛阳去探察守城情形,大约十几天后就可回来。今听先生一谈,正合我心,这件事就算定了。倘若能一举破了洛阳,杀了福王,正如你刚才说的,可以为中原百姓除害,符合我军吊民伐罪的起义宗旨,可以用福王的财富养军赈饥,可以使朝廷大为震动,惊慌失措,可以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真是一举数得!另外……你认为杨嗣昌这人如何?”

“杨嗣昌嘛……”牛金星不明白闯王为何忽然问到杨嗣昌,略微沉吟一下,接着说,“因为朝廷上门户之见甚深,加上他暗主对东虏议款,所以颇受攻击。然平心而论,他在大臣中还算得一个精明练达的人,又深得崇祯倚信,现任的兵部尚书也出自他的引荐。崇祯将他放出京来,实是万不得已。此人如败,崇祯再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督师了。纵然有那样的人,也不像杨嗣昌深受皇帝倚信,挑得起担子,也比较能经得起朝廷上众口攻击。”

自成说:“我在郧阳山中时候,一直在想主意如何打伤崇祯的这个膀臂。如今看来,只要我们能够破洛阳,杀福王,杨嗣昌就完了。”

金星说:“杨嗣昌正在全力追剿张敬轩和罗汝才,远在四川。崇祯只会杀掉河南巡抚,对杨嗣昌降旨严责,还不会就治他重罪。”

闯王笑一笑说:“纵然崇祯暂时不加他重罪,也必怀恨在心。再遇挫折,便会两笔账一起清算。何况朝廷上门户之争很烈,那些平日攻击杨嗣昌的朝臣们岂能不借洛阳的事大做文章?崇祯这个人,一向功则归己,说他如何英明,过则归于臣下,喜怒不测。你看吧,或迟或早,或死或贬或下狱,杨嗣昌必定完蛋。杨嗣昌不管本领如何,各路官军有他在总还是有个统帅,有一杆中心大旗。他一倒,纵然崇祯派别人督师,从各方面说都差得远,实际上等于没有统帅,没一杆中心大旗。到那时,官军的败局就会急转直下。”

牛金星不觉连说“妙,妙”,赞叹闯王智虑深远,然后哈哈大笑。

李自成谦逊地说:“这破洛之策原是先生帮我定的,说不上我有什么智虑深远。先生今日初到,就拿出这一重要建议,果然不负全军对先生期待之殷!”

金星说:“日内宋献策来到军中,将更有极为重要的意见奉陈。”

自成忙问:“献策有什么极为重要的话?”

金星笑着说:“我只知关系十分重大,但也不知其详。不面见麾下,他是不肯随便说出口的。


[1]子房——张良的字。

[2]苏、松两府——苏州府、松江府。

[3]火耗——明代法定,田赋每两银子外加三分,理由是县衙门将征收的零碎银子熔铸成大锭上运,会有消耗,所以名曰火耗。实际上火耗绝不会这样多,而且也不应由百姓负担。

[4]引——即“盐引”,古代商人运销官盐的执照,每引二百斤。

[5]河东盐——山西地盐产于解县、安邑一带。古代曾将今山西省西部黄河以东的地方置河东郡,治安邑,故山西地盐称作河东盐。

[6]河洛——黄河以南,洛河流域,古称河洛,相当于目前的洛阳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