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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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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走进红娘子所在的小村庄,看见军容整肃,戒备严密,不觉心中称赞;在老营堂屋坐下以后,听了红娘子所述开封官军空虚情形和自家方面的防备部署,更佩服她的胆大心细,不禁心中赞道:“多么难得的一员女将!”他看见红娘子比二十天前同他见面时消瘦多了,只是眉宇间仍然英气勃勃,顾盼间光彩照人。他肚里有许多赞扬和感激的话,此刻却都说不出来,仅仅笑着说:

“这几天你很辛苦啦。”

“只要把公子从监狱救出来,这点辛苦算得什么!”

“你同德齐是怎么遇到一起的?”

李侔代替红娘子回答:“我在开封拜托了不少人,但几个仇家必欲置哥于死地而后快。我们愿意在衙门里花五千两银子,他们就愿意花一万两;我们愿意花一万两,他们就愿意花二万两。各衙门看人家钱多势大,在北京也有靠山,自然就听了人家的一面之词,硬说哥假借赈灾之名,煽动饥民叛乱,又说哥同红娘子怎么怎么……”

红娘子的脸颊一红,吐了一句:“尽是放屁!”

李侔接着说:“我们的亲戚、世交、同窗好友,有的想帮助没有大的力量,有的一听说这案子与红娘子有关,也不敢仗义执言。我正在走投无路,恰好红娘子差的一个人夜里到菜根香铺子里见我……”

红娘子接着说:“我在砀山一带听到大公子入狱的消息,大吃一惊,立刻差人分头来杞县和开封打听实情。那去开封的人是个老江湖,很会办事。他到了开封城内,打听出大公子确实在杞县入狱,罪名不小,又打听到二公子在开封奔走营救,已经花了几千两银子,仍是苦无办法,十分着急……”

李侔接着说:“这个人,哥也见过,是红娘子那里打锣的老王。他在二更后跑去见我,劝我去同红娘子一起商议办法,不要再指望官府,误了哥的性命。他还告我说,红娘子为着要就近打探消息,随时救哥出狱,在打发他动身来开封时,也跟着偃旗息鼓,暗暗将人马开到商丘西北。我听他这么一说,喜出望外,真有点儿像‘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二天五更,我就出了宋门。我一出宋门,忍不住在马上落了几点泪,在心中发誓说:我李侔从今天起,就同姓朱的昏暗朝廷割断情义,宁肯从此造反,抛弃祖宗坟墓,也要攻城劫狱,不让哥无辜屈死于贪官污吏、乡宦豪绅之手!”

红娘子接着说:“老王带着二公子在商丘西北乡找到了我。俺俩的看法完全一样,都认为只有破开杞县才能够救出公子。可是我只有一千多人马,真正能打仗的不过一千挂零。硬攻城,怕不容易。万一攻城不克,公子死得更快。我同二公子一合计,决定先暗中联络城中饥民,里应外合。恰好我派往杞县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他说,自从大公子下到监里,城中和四乡百姓人人不平,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恨不得杀掉狗知县和那些陷害公子的乡宦豪绅,打开监狱,把公子救出。穷人一提起公子就说:‘人家李公子救活过咱们。人家如今落难,死活难说,咱们不能够坐视不理!’穷百姓中的事儿我清楚:大家痛恨朝廷,痛恨官绅大户,生计无着,正想造反,搭救你李公子就成了一个好因由。穷百姓们的积愤好像大堆干柴,只要暗中一点,火就会大烧起来。二公子说:‘民心可用,机不可失。’我说:‘二公子,串通城中饥民内应的事儿,你派个妥当人儿去办吧。’二公子派人一办,果然办成,神速之极。县太爷的耳目虽多,竟一直坐在鼓里!”

李侔说:“我叫一个机灵得力的仆人回到杞县城,找他自己的穷亲戚、朋友,神不知鬼不觉,暗中串联,十分顺利。”

红娘子说:“尊府的那个仆人去了两天,我同二公子约莫城里已经串通好了,就率领人马暗中出动。直待到了韩岗,才打出我的旗号。我的天!你不会想到,穷百姓个个欢喜,老弱妇孺争着送茶水,送草料,年轻人都想跟着攻城。我怕人太多了,好坏不齐,倘若有人进了城随意放火打劫,奸淫妇女,乱杀良民,可不是糟了?我红娘子原是个踩绳卖解的,吃的江湖闯荡饭,做的东西南北人。如今造了反,人家怎么看我,我自己心中有数:说得文雅一点儿是巾帼绿林,说得不好听一点儿是女响马、女贼。攻破杞县,倘有人不遵军纪,扰害了城中百姓,岂不给人口实?再说,”她笑了一下,“大家骂我红娘子还不要紧,叫大家骂你们两位公子,何苦呢?所以我只在城外挑选了不到五百人,夹在我的人马中间。我还向他们一再言明,有人敢拿百姓一针一线的,只杀勿赦。在五里铺停留了一个时辰,一则重新向全军严申号令,二则分派人马,三则等待二公子派人回李家寨去叫尊府上的奴仆和家丁来到。五里铺左近百姓,纷纷替我们绑好云梯,又把十来架云梯抬到城河边。我知道这些云梯用不上,也不在意。看看,你李大公子一人有难,万人出力。谢天谢地,你出狱了,我的这出戏也唱完了。下一步怎么走,听你的将令。”

李信正待说话,饭端上来了。每人满满的一大碗芝麻叶糊汤杂面条,另外一碗生调葱花青萝卜丝,一小碟辣椒汁儿。尽管冬天夜长,天也大亮了。在吃着糊汤杂面条时,城里连来两趟人,向红娘子禀报说城里开始放赈,四郊饥民拥挤在城门口,已经发生了踏伤妇女老弱的事。又禀报说也有人趁火打劫,已经在十字街口斩首示众。另外谣言很多,说开封副将陈永福在南门外校场点兵,很快就会带人马前来杞县。红娘子一面听各方禀报,一面连二赶三地吃糊汤面。她吃完两大碗,又添半碗,饱餐一顿,然后站起来说:

“两位公子好生休息,我到城里瞧瞧去。等把事情安排停当,我就回来。”说过以后,头也不回,提起马鞭子走了出去。

“德齐,你看下一步如何办?”吃毕糊汤面条,李信向他的兄弟问。

“只有毁家起义一条路,别无他途。”

李信点点头,语气沉重地说:“只好如此。事既无可挽回,我们只好忍痛抛弃祖宗坟墓,甘做不肖子孙。”停一停,他又苦笑一下,自我解脱说:“好在我只是中乙榜[1],并未一日为官,食君之禄。你同红娘子可曾谈下一步如何走?”

“我们只想着如何救哥出狱,别的没有多想。有些重大题目,等红娘子从城里回来,自然要赶快商定。听红娘子口气,似有拥戴哥做主帅之意。”

李信半天没有作声。作为一个大家公子,平日过着奴仆成群、一呼百诺的生活,又加上在文武两方面都自视不凡,也被朋辈所称道,他自然不能随便屈居人下。然而目前有种种原因使他不愿做主帅:第一,是红娘子救他出狱,他不能一出狱就接替红娘子的主帅地位。第二,红娘子手下已经有一千多随她出生入死的部下,而他兄弟俩居于客位,并无根基。第三,目前群雄并起,烽火遍地。他现在同红娘子孤军新起,人马很少,又在豫东平原,很难站稳脚跟。第四,长期以来,他虽然对朝廷的各方面行事都很不满,但是从没有想到推倒大明江山会有他插手。在片刻间,他陷入一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低头不语,双眉紧皱。

李侔催问:“哥,你如何决定?”

李信又沉默片刻,忽然说:“此事万万不行!德齐,红娘子是巾帼英雄,在目前,我们只能拥戴她做主帅才是道理……”

一言未了,那个派去李家寨给汤夫人报信的仆人恰好回来,递给他一封书子。李信拆开一看,脸色阴沉,将书信交给李侔,心情沉重地背着手走出大门。

李信走到村边,看见红娘子的人马从城里押运粮食、财物回来。百姓在村边站了一大堆。他们一认出李信,便将他围了起来,十分亲热。李信刚才走近众人背后时,仿佛听见有人在谈论李闯王的什么事,现在便趁机向他们询问:

“你们听说李闯王现在何处?有些什么消息?”

老百姓立刻告诉他许多传闻,说李闯王从上月中旬来到河南,先到南阳府境内,一路向北,到处攻破山寨,打富济贫,十分仁义;又说饥民争着投顺闯王,连举人秀才也都跑去投顺。李信问举人中谁投了闯王,大家却说不清姓名。李信问李闯王眼下有多少人马,有人回答说有十几万,有人回答说有七八万,虽无准确消息,却是异口同声,说李闯王行事与从前所知道的众多起义首领大不相同,比官军强似百倍,全然是一派夺取天下的气象。百姓的谈话深深地震动了李信,他怀着很不平静的心情走回老营。

李侔坐在白柳木靠背小椅上,后脑和脊背靠着土墙,呼呼地打着鼾声,手中还拿着那封字体虽然潦草但十分娟秀的书信。李信没有惊动他,把书信从他的手中抽取出来,坐在火边的小椅上,重读一遍。他的妻子在信中写道:

自遭家难,日夜忧苦。洗面之泪难干,刺骨之恨何深。纵然百般奔走,营救无门;坐看群凶鸱张,杀人有路。覆盆之下,呼天不应。妾真不知尚有与夫君再见之日,唯思死为厉鬼,以报此仇。

数日前有仆自汴奔回,云二公子在省城彷徨无策,愤而出走,不知何往。妾痛哭竟夕,疑虑满怀。差人四出打探,而德齐弟行踪杳然。阖宅上下,几已心碎望绝。宗亲扼腕,莫知为计。不意红娘子义旗西来,如从天降;饥民内应,坚城自开。还我夫君,实为大幸。然杀官劫狱,国法难容;从贼谋逆,纲常全悖。历世忠孝,千秋名节,毁于一旦。妾虽无知,亦读诗书;反复思维,心胆俱碎。百年清华,覆在眉睫;抄家灭门,来不旋踵。昨夕之前,妾尚望能拼此祖宗家产,救夫君早出牢狱,从此随夫君避世隐居,不问外事,安贫乐道,终老蓬荜。天乎,天乎,而今已矣!

事已至此,难求善策。区区之意,仍望垂察。夫君应念世受国恩,身非同于细民;偶遭家难,势不比于戍徒。雍丘非大泽之乡[2],公子岂揭竿之辈?莫谓骑虎难下,欲罢不能;当思脱身有术,端赖勇决。望夫君与德齐弟临悬崖而勒马,值歧路而回车。冥冥苍天,或能鉴佑!

妾一妇人,少更世事。遭此大故,几欲轻生。挥笔洒泪,五内如焚。千言万语,书难尽宣。伫候归来,重睹一面!

李信看了两遍,叹口气,将书信叠好,揣进怀中。没有惊动李侔,他走出老营大门,恰好一个小头目奉红娘子之命驰回村中。

“大公子,红帅命小的回来看看你老跟二公子都睡了没有。她请两位公子赶快好生休息,等她回来好商量大事,吃过午饭就要离开这里了。”

“红帅什么时候回来?”

“她在城里把事情安排一下,马上就回。”

“分粮放赈的事做得怎样?”

“原来因为饥民太多,至少有几万人,乱糟糟的,挤呀,推呀,踩伤了不少人。你家那位七爷挺能干,他急了,说是要用军法部署饥民。只见他这里一指划,那里一吆喝,不用半个时辰,把几万饥民分成一群一群,排列成队,满城大街小巷都一行一行地坐满了。每一队举出两个人做正副头儿,照料自己的一队饥民不许乱动。粮食分十个地方发放。一队一队地前去领粮,不叫去不许乱动。凡领了粮食的,立刻由正副头儿带领出城。在城里住的,都回到自己家里。凡已经领粮出城的不许再进城,回到家里的不许再出来。满城不许有闲人走动。我们红帅十分高兴,说:‘李府上的人才真是多!’要不是七爷这一手按军法部署,事情很要乱哩。”

听了这个头目的禀报,李信满意地说:“这后生,果然不错!”

当红娘子和李俊来到老营的时候,李信兄弟早已醒来。从昨天早晨到现在,红娘子不曾得到片刻休息,现在她要来一盆温水,洗去了脸上和手上的风尘和污垢。她把李俊处理放粮的事夸赞一番。

“我已经都知道了。”李信笑着转望李俊,“子英,你今日初出茅庐,事情办得不错啊!”

李俊说:“大哥,你忘了?我是跟你学的。今年春天你两次主持放赈,都是用这种办法防止了灾民们互相拥挤践踏,也防止了有人冒领或者多领。还是你告诉我们说这是用军法部署饥民。要不是春天我跟着大哥办过放粮的事,今日才真要束手无策哩。”

李俊的话提醒了李信和李侔,不觉大笑起来。

大家围坐火边。红娘子首先开腔,说眼下有三件大事需要大公子和二公子拿定主意:一是部队和军粮、辎重不应该在杞县城外久留,要决定暂时把人马、军需拉到什么地方;二是李公子兄弟已经起义,应决定谁做全军主帅为宜;三是杞县一带一马平川,离省城又十分近,不是长久驻扎之地,今后往什么地方去,要早作打算。她还说前两件事必须马上决定,后一件在一两日内决定不迟。李信说:

“前两件事,我已经想好啦。第一件,人马立刻开往李家寨和圉镇[3]休息整顿。请红帅眼下就去下令。第二件,关于谁做主帅,我认为还是红帅……”

红娘子把手一挥,阻止李信继续说下去,霍地站起,快步走到院中,吩咐两个亲兵分头去向她的几个大头目传下命令:一、全军开往李家寨和圉镇休息,步兵先行,骑兵在后,立即出发。二、在通往开封大道上的几批塘拨骑兵,继续巡逻侦察,到黄昏时集合一起,赶到圉镇休息。回到屋中,红娘子重新在火边坐下,向李信笑着问:

“七爷带来的人马也出发吧?”

李信说:“当然出发。他们还得走在大军前边,先一步赶回去,好替大军安排好驻扎地方,准备茶水晚饭。”

“请大公子下令吧。”

李信感到很奇怪,问道:“刚才不都是你亲自下令么?”

红娘子在火上搓着手,笑着说:“七爷不是我的部将,我怎敢那样僭妄?”

李信忽然笑了,叫着说:“嗨,没想到你这个江湖出身的巾帼英雄竟有这么多的心眼儿!你是全军之主,你不敢下令,这是怎么说的?难道从我们李家寨来的人马就不是在你红帅麾下?”

“不管你怎么说,我绝不下令。你李公子不下令,这几百人停在这儿不能出发,贻误军机,可追究不到我头上。”

李信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吩咐李俊率领从李家寨来的人马火速动身。他另外又派了两个家丁,飞马回府,告诉汤夫人,他同二公子马上随同红帅的人马一起回李家寨,请汤夫人吩咐家人赶快准备人马驻地、酒肉供应、骡马草料等事。

“那第二件事嘛,”红娘子站起来,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看,既然大公子起义了,就应该请大公子做主帅,我做副帅。今后人马增多,有原来跟我起义的,有现在杞县起义的,有从李家寨来的,以后来投军的不知会有多少。我是大名府长垣县人,在本地百姓眼中终是个外省人。你做主帅,一则利于号召豫东百姓,二则利于全军上下和、和……”

李侔帮她说:“和衷共济。”

红娘子笑着说:“噢,就是这个意思!”

李信苦笑说:“我这个人你还不知?我不幸生逢末造[4],原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5]。为担心桑梓糜烂,才向富家大户们劝赈救荒,不意竟惹出大祸。官府豪绅必欲置我于死地,硬将我逼上梁山。刚上梁山,你们还嫌不够,又要来一个‘黄袍加身’[6],推我为主帅。这头把交椅我是绝不坐的。”

红娘子又笑着说:“其实,像你这样的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单有官府豪绅陷害也不能将你逼上梁山,多亏造反的穷百姓狠狠地推你一把。上边有人逼,下边有人推,你才造了反。大伙儿看得对:你不反便只有死路一条。你现在不肯坐第一把交椅,怕什么?难道你还能造个半截儿反?”

两人又争了几句,李信才下了决心,站起来,口气决断地说:

“好,我听你的,不再推辞!我们一定和衷共济,一反到底,义无反顾。我李信兄弟倘若中途变卦,背众求荣,犹如此柱!”他唰一声拔出鱼肠剑,砍在柱上,有一指那么深,震得屋梁上积尘飞落。

红娘子拔出一支箭,激昂慷慨地说:“我同两位李公子同走一条路,一心向前闯,纵有千难万险,誓死永不变。倘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鬼神不容,犹如此箭!”随即将箭杆一撅两断,投到地上,接着说,“今日准备不及。从明日一早起,打你的‘李’字大旗。”

李信又说:“你的‘红’字大旗早先打出,已经为东西三四百里内百姓所熟知,也为官兵练勇所畏惧。我看不妨仍打着你的‘红’字大旗,下边再分打前、后、左、右、中等各队小旗,旗色各别。”

红娘子想了一下,把眼睛一瞪,笑着说:“你说的什么话?自古以来,哪有一军不打主帅大旗之理?军有主帅,不打主帅大旗便是旗号不正。大公子,你还想留个退路么?”

李信只好说:“好,听你的话,明日换‘李’字大旗!”

她立刻叫来一名亲兵,命他将刚才决定的事儿传知全军。随后听见老营大门外一片欢腾,又听见马蹄声分头奔出村庄。红娘子的精神非常振奋。李信心中也很不平静,在火边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住,对他的兄弟说:

“德齐,你马上回家去吧。事到如今,祖宗坟墓不必管了,至于土地房舍,全部家产,原都是身外之物,叫大奶、二奶都不要留恋。你将不能不毁家起义的道理,好生劝解她们。你回去速作准备,必须全家随军,不可迟误,坐待灭门之祸。家中财产如何分散给族中穷人和附近佃户,如何召集乡里子弟从军,你自己做主去办,必要时问你嫂子。刚才提到的各色队旗,也要快办。大奶的书子你看了没有?”

李侔点点头,面露苦笑。

李信说:“唉,我们兄弟俩已经被逼至此,只有毁家起义,一反到底,别无他途。她,她却劝我们悬崖勒马,歧路回车!”

李侔说:“嫂子本是明朝开国功臣之后,出身于世代簪缨之族,遇到这样毁家造反的大事,心中糊涂起来,不足为奇。”

“你千万要劝说嫂子,要她下狠心舍家随军,莫生短见。你快走吧。下一步兵往何处,今晚商议。”

李家寨和圉镇情况大变:人喊马嘶,篝火军帐,年轻人围着宿营地要求投军,小孩子好奇地跑着看热闹,老年人忧心忡忡地这里凑一起,那里站一群,互相谈论和打听消息,还有不少人在忙着照料部队所需要的柴火、井水、喂牲口的草料等事。圉镇是一个较大的集镇,有四五百户人家,一条南北大街,隔日一集。人们因为事先知道红娘子破杞县救了李信的事,又加上李俊先来一步向镇上的士民打招呼,所以红娘子的人马一到老百姓就大开寨门相迎。人们原以为小的骚扰总是难免的,可没有料到这一支部队的纪律竟是出奇的好,使人们更加对红娘子救李信的英雄行事增添了敬意,对李府两公子的被逼造反增加了同情。

李信和红娘子在黄昏时到了李家寨。李侔和一大群人在北门外迎接。李信和红娘子赶快下马。大家互相施礼,照例说几句寒暄的话,然后李信重新向几位长辈和平辈中比他年长的人们作了一揖,说道:

“李信不肖,被迫起义,致使李氏阖族受我连累,不得安居乐业,心中十分难过。区区苦衷,万恳鉴谅,不加深责为幸!”

有一个长辈老人拈着长须说道:“这是官逼民反,实不怨你。事到如今,只好听之任之,绝不抱怨你。”别的人也纷纷说些表示同情和勉励的话,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言不由衷。李侔赶快将部队分布驻扎情形,晚饭准备情形,向李信和红娘子说了,然后一同向寨里走去。李信的宅子就在北门内西边不远的地方。走到李府大门外边,李侔向紧靠西边的一座插着红娘子大旗的过车大门指一指,说老营就扎在那里,但是他紧接着满脸笑容说道:

“家嫂在内宅恭候大驾,就请马上光临。”

红娘子的脸颊刷地红了,幸好是黄昏时候,没有被别人看清。虽然一路上她就不断地在心中盘算,她到了李家寨后如何去拜见李信的妻子汤夫人,见面后应该如何谈话,但是此刻到了李府大门外,经李侔这么一请,她的心反而慌了。想着社会上流传关于她和李公子之间的谣言,汤夫人必已熟闻,她很自然地对她同汤的见面感觉着不好意思。迟疑一下,她勉强笑着说:

“嗨!俺正要进府去拜见大奶奶哩,没想到大奶奶先让你来请俺啦。可是我得先到老营去一趟,随后就进府拜见大奶奶,还有府上的二奶奶。”

李侔和李信都请她马上进去,不必前去老营。李侔还说所有部队宿营、晚饭、骡马草料诸事都已经安排就绪,用不着她去操心。红娘子笑着说:

“看你们!难道我能空手儿去拜见大奶奶么?你们也该让我取几样礼物带着去呀!”她的话使大家都笑了,也觉得很有道理。红娘子又说:“大公子,请你先回府去。我到老营打个转,马上就来。你坐了半月监,险些儿送了性命。大奶奶和阖府上下不知操了多大心,担了多大惊。你快去同阖府上下见见面。我随后就来。”

红娘子除有一大群男亲兵外,还有十几个女亲兵,称作健妇。她们在宿营时同她睡在一个房子或军帐里,打仗时随她打仗,还负责照料她的生活和私人东西。她走进老营之后,要来一盆热水洗了手脸,然后坐下来,让一个健妇打开她的浓密的长发,替她好生梳梳,篦篦,绾成云鬟。四五天来,这是她第一次有心情和工夫坐下来梳头。她对身后的健妇小声说:“咱们不是打仗,便是行军,一时驻下来也没有闲工夫认真篦头,头上可生了不少虱子、虮子。我那件铁甲近来没有用,连那缝里边也生了许多虮子!”随即从一个健妇手里接过铜镜照一照,一股快意的微笑悄悄地浮上心头,又从她的浅浅的酒窝中泄露出来。自从起义以来,她为着在将士们面前树立威严,并且一心练兵、打仗,筹划粮草和骡马,完全不近脂粉。但现在她忽然叫一个健妇替她拿出最好的脂粉,轻轻地施一点,重新仔细地照照镜子。但是当更换衣服时候,她迟疑一下,不把绵甲脱掉。一个健妇问:“来到李家寨还不卸掉绵甲么?”她摇摇头,没有作声。尽管近处没有官军,但是她担心万一开封的官军正在路上,李家寨说不定会遭到夜袭,而李信兄弟并没有实战阅历,她必须时时准备在慌忙中立即迎战。

换好衣服,她找出两份礼物,每份四色,无非起义后从大户人家抄来的名贵首饰和锦缎之类,命四名曾在大户人家做过奴婢、懂得礼节的健妇捧送李府,并指明一份是送大奶奶的,另一份是送二奶奶的。

汤夫人连派了两次仆人前来催请。红娘子又拿起铜镜照一照,对随身的健妇们轻声说:“咱们走吧。”


[1]乙榜——中举俗称“中乙榜”。

[2]雍丘非大泽之乡——杞县在五代以前称为雍丘。大泽乡是陈涉、吴广起义的地方。

[3]圉镇——在杞县城南五十里的地方。

[4]末造——行将衰亡的朝代。

[5]苟全……诸侯——诸葛亮的话。

[6]黄袍加身——赵匡胤为夺取后周江山,在陈桥驿制造兵变,将士们将黄袍加在他身上,拥他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