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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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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汤夫人的丧事,李信不得不将部队出发的时间推迟。幸好上午又有两路探马回来禀报。一路报告说,开封谣传李信一天之内号召了两三万饥民,兵力强大,又说李信和红娘子准备来攻开封,已串通城中饥民内应。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只怕省城有失,不敢出开封一步。另一路报告说,从商丘开来的一支官军原只想虚张声势,到了睢州境内,因知巡抚并没有率大军来杞县“征剿”,也就赶快缩回去了。李信得到这两路消息,就同红娘子商定,索性多停两天,一则办理汤夫人的丧事,二则让人马休息,并且趁此机会将部队重新整编。

彩云哭得死去活来,要求替汤夫人守灵百日,百日之后削发为尼。不管大家如何劝解,她都不听。李信就把李氏宗祠旁边妙通庵的老尼姑静修找来,让她将彩云收作徒弟,好生照顾,并交给她三十两银子,作为修缮斋堂之用。这妙通庵本是李府所造,静修老尼又一向受到汤夫人关照,平日有什么需求都是先找彩云,加上她深知彩云积蓄很多,真是喜出望外,对着李信双手合十,连说“阿弥陀佛”。把彩云的事处理以后,李信又到汤夫人的棺材前看看,再一次洒了热泪。

第三天黎明时候,全军向通许、尉氏方面出发。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准备好茶水、草料,站在村边迎送大军过境。几十年间,老年人从没有看见过这样队伍整齐和纪律严明、臂缠红布的人马,都说这是“李公子仁义之师”。李信因见陈永福不敢来追,叫大军每日只行六十里,兔得步兵过于疲倦。这时李闯王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所以他一面行军,一面派人打探。

一天中午刚过,大军走到尉氏附近,北边大路上一溜尘土腾起,隐约中看见六个人骑马飞奔而来。李信命令大军继续前进,自己同李侔和红娘子立马等候。红娘子怒气冲冲地说:

“要是官府派人前来招降,我就杀他一颗人头,叫他们带回去,永绝此念!”

李信没有作声,凝视马尘,看着看着近了……

所有来的六个人都遵照李侔吩咐,下马停留在三十丈外的坟园旁边。由李侔问明来意,将那个为头的武官带到李信面前。那人向李信拱手施礼,说:

“鄙人是抚台衙门武巡捕张子勇,今奉抚台大人之命,携带抚台大人手谕,前来面交公子,并候公子回话。”

李信脸色严厉地说:“把李仙风的手谕给我!”

张巡捕从怀中掏出一个很大的文书封套,交给李信的一个亲兵,转给李信。李信从文书封套中抽出李仙风的手谕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忽听红娘子说道:“请你念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李仙风是怎样嚼蛆的。”李信含着一股冷笑,把李仙风的手谕念了一遍,让红娘子句句听清: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事李,为严谕李信兄弟火速悔罪来归,投诚免死事。昨据睢州、陈留等州县官及杞县逃出士绅禀报,李信兄弟勾串女贼红娘子,破城杀官,劫狱焚衙,号召饥民作乱,谋为大逆。本抚院当即派员查探属实,不胜震怒。本拟即派大军痛剿,不使一人漏网,然念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为庠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系宦门公子,世受国恩,作逆之志应非初衷。破城杀官等事,当系红娘子等人所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临时或受胁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抚院整师待发,如箭在弦;暂缓征剿,以期自拔。兹特传示手谕,深望李信兄弟,临悬崖而勒马,步迷途而知返,幡然悔悟,转祸为福,速将女贼红娘子缚送辕门,立功赎罪。如欲缚送该女贼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贼营,只身归诚。本抚院定以宽大为怀,减等拟罪。杞县密迩省会,情节极为严重,论之国法,万难轻宥。然本抚院犹体上天好生之德,愿开汤网[1]三面之恩,特此剀切晓谕,幸勿自绝朝廷,甘受重诛。此谕!

红娘子听完后,十分气愤,冷笑说:“李仙风这老狗,武的不行来文的,这一手真够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么回答?”

李信将巡抚的招降手谕撕得粉碎,猛力向张巡捕的脸上甩去,喝道:“你赶快滚回去,告诉李仙风这个老狗,休在我面前耍此花招!我同红娘子今率数千精兵,往豫西投奔闯王,不日将随李闯王陈兵开封城下,与老狗相见。滚开!”

张巡捕吓得面无人色,连声“是,是”,躬身作揖,退后两步,转过身子,正要走掉,忽听红娘子大喝一声:“站住!”他两腿打战,转回身来,低头待命,心里说:“完了!”红娘子望着一个亲兵吩咐:

“他辛苦来了一趟,让他挂点红回去,也好多领几个奖赏。快把他的两只耳朵割掉!”

张子勇一听说要割掉他的两只耳朵,跪下磕头求饶。红娘子轻蔑地嘲笑说:

“瞧瞧你这个巡抚衙门的武官儿,块头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听说要割你的耳朵就软得像泥捏的,平日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其实,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屁钱,我是为了叫李仙风休要自作聪明,再在李公子面前玩弄离间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这样害怕,暂且割下一只,留下一只记在账上也可。”见张巡捕仍在磕头求饶,红娘子又喝道:“放老实点儿,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脑袋!”

张巡捕捂着血流半脸的右耳伤口,踉跄走到坟园旁,带着四名兵丁上马飞奔而逃。随即李信叫将另一个下书人带来,自己下马等候。红娘子和李侔也下了马,站在他的左右。来人是陈留县陈举人的家人,当他走到面前时,李信忙问:

“啊,赵忠!你是从陈留来的?”

赵忠赶忙跪下磕头,站起来说:“小的是从开封来的。家主老爷在开封听说老爷在杞县起事,十分焦急,连日在抚台衙门和藩、臬等衙门奔走,为公子说项。如今蒙各宪台大人鉴谅,只要老爷遣散人众,不再谋反,就可以既往不咎。现有家主书子一封,请老爷赐阅。”

李信拆开书子一看,内容与赵忠口述略同,不过措辞更为恳切,并劝他以千秋名节为重,万不可玷辱祖宗,遗臭青史。李信将书子转给李侔去看,叫赵忠暂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回书。红娘子知道陈举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见李信沉吟不语,笑着说:

“大公子,陈举人劝你的话,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现放着剿贼良机,不必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可以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赎,还可以获得重赏,不愁总兵印不拿到手里。”

李信说:“我们已同心起义,前去投奔闯王,你怎么说出来这样的话?”

红娘子说:“我为公子打算,现在回头并不算迟。我甘愿将自己五花大绑,凭公子押送开封,岂不是不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做到剿贼自效了么?”

李信发急说:“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怕我不造反到底?”随即从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说;“我现在再对你折箭为誓,以表区区之诚。”

红娘子夺过箭去,大笑起来,瞟一眼李侔,又向李信说:“嗨,你当真的!我看你有点迟疑,才故意激你两句。倘若我有一丝不信任公子,也不会……”

李信不等红娘子把话说完,对她笑了一下,命亲兵去把赵忠叫来,对他说:“我本来应该详细写封回书,向你家老爷说明我不得不起义的苦衷,可是大军正在赶路……”刚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一骑自朱仙镇方向飞奔而来,随后看清楚是个和尚,使他十分纳罕:这是谁派遣来的?因已有两个亲兵策马迎去,所以他继续对赵忠说:“戎马倥偬,实在没有工夫写一封详细书子,把一肚子话都对老朋友倾吐出来。你替我回禀你家老爷,就说我同舍弟谢谢他的好意。我在狱中时候,承蒙他在开封奔走营救,虽未成功,却使我没齿难忘。我如今既然起义,断无中途罢手之理。你家老爷平日唯知读书吟诗,书生气十足,不明白人家对他说的只要我李信自己投案,就会法外施仁等等,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今日离开军中,明日就系颈巡抚辕门,跟着就凌迟处死。况且自古无不亡之国,朱家朝廷的气数已尽,我只恨起义不早耳。至于青史如何留名,是流芳还是遗臭,留给后人评论,我早已置之度外……你再回禀陈老爷,等我事成之后,归隐田园,还要同他起个诗社,在一起限韵赋诗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赵忠连答应几个“是”字,又躬身说:“老爷的话,小的一定句句带回。只是恳求老爷略写数行,以为凭信,免得别人疑惑小的怕路途风险,未曾追上公子。再说有公子写的几行字,家老爷向各宪台面前回禀此事,就好为凭。”

李信笑了起来:“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抚、按各衙门的大人们嘱咐你家老爷向我劝降!”

“既是各宪台大人嘱咐,也是出于家主老爷自己对朋友的一片忠诚之心。请老爷随便略写数行给小的带回复命!”

“好吧。上次诗社会上,我因有俗务在身,中途离席,未得缴卷。不久我就回到杞县,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韵补做一首,你带回作为凭据吧。”

李信命亲兵取出笺纸、笔、砚。他将笺纸摊在马鞍上,随他起义的书童磨好墨,捧砚立在身旁。北风刺骨,砚墨刚研好就开始结冻。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笔,又沉思片刻,将笔尖插进口中呵一呵,写成七律一首:

猎猎黄风吹大旗,

扬鞭西去壮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纪干戈靡止期。

群虎纵横血满口,

遗黎辗转命悬丝。

千秋功罪君休问,

只为苍生不为私。

赵忠走后,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带来相见。红娘子看着又得耽搁一阵,索性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她对李信兄弟笑着说:

“咱们又不请和尚念经,和尚倒自己来了。这和尚有什么事儿要见公子?”

李信也笑着说:“我也有点奇怪。反正一见便知,大概既不是来念经,也不是来化缘的。”

和尚被带到李信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圆通法师写来的书子,内情已猜到八九。他暂不拆看书子,却深感兴趣地打量这位前来下书的和尚。这和尚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秤锤鼻子,穿一身补缀的黑色直裰,腰挂戒刀,背着一张劲弓,箭箙中插着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着问:

“小师父原来不是相国寺的和尚吧,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和尚回答:“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两次派人请圆通老法师来开封相国寺主持护国佑民弭灾祈雨时轮法会,小僧与几个师兄弟跟随老法师来到开封,所以不曾见过公子。”

“圆通长老重来开封,我已听说,只是未得参谒,恭聆禅理,十分抱憾。”李信笑着说,“小师父既是从少林寺来的,又是这么装束,想必武艺精通。如果小师父脱掉缁衣,换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战裙,那就俨然是一员武将了。”

和尚笑着说:“长老差小僧前来追赶公子,是从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马。如今不管遇着官兵土寇,谁看见这样马匹不眼红?因此小僧就随身带着戒刀、弓、箭,防备有人抢劫马匹。”

“你一个人走路,倘遇多人拦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见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个强人并不放在眼中。有了这一张弓,一匹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信听他声如洪钟,吐语豪迈,连连点头称赞:“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虚传!”随即拆开书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圆通老和尚劝他立刻回头,遣散人马。书中有一段写道:“老衲已面启周王殿下,只要公子幡然悔悟,释兵归来,周王殿下与各宪台大人定将法外施仁,力加保护。公子世受国恩,纵不能为皇上尽忠效力,亦当洁身自好,勿贻祖宗之羞。如公子对国事有所陈诉,为民请命,此是大好事,尽可上书朝廷,披沥陈词;周王殿下及各宪台大人亦愿代为上奏。再者,老衲曾言公子夙有慧根[2],倘肯解甲释兵,随老衲云游普陀、罗浮,不唯今生可跳出尘劫苦海,徜徉乎世外桃源,而将来西方净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罗汉。何去何从,愿公子驻马三思!”李信看罢,微微一笑,向青年和尚说道:

“拜托小师父,回禀圆通长老,就说弟子李信势逼至此,唯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释兵,即被斩首西市,望普陀而路远,去罗浮以何及!长老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青年和尚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素笺,递给李信说:“这是长老写的四句偈言[3]。长老说,如公子执意不肯回头,也不好勉强。望公子不要忘记这四句偈言,随时回头,都可立地成佛。”

李信打开素笺,看那四句偈言是:

花雨缤纷般若门,

慈航一苇渡迷魂。

鸡虫得失何须管,

莫忘前生有慧根。

李信把偈言看了两遍,笑着说:“拜托你回禀老法师,就说赐偈拜领,永不敢忘。”

和尚说:“请公子写几行字,以便小僧复命。”

李信回答说:“也好,我也写一首诗回报长老如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随侍亲兵要来笺纸,摊在鞍上,凝思一阵,呵开冻笔,写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声嘶难叩九天阍。

小民饮恨诛求急,

大地残伤杀戮繁。

佛国空闻存净土,

人间何处有桃源?

弯弓赴救红尘劫,

即证前生有慧根。

和尚怀了诗稿,合十拜辞,转身走至马前,攀鞍认蹬,腾身而上,动作极其爽利。那马前蹄腾空,打个转身,即欲奔驰。李信实在喜欢这个和尚,连忙将他唤住,笑着说:

“我看小师父实在是天生一员武将,不应该老死空门。愿小师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4],要做五台山的鲁智深,随我起义如何?”

和尚在马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不敢从命,回开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转马头,将蹬子一磕,那马顺着朱仙镇大道飞奔而去,转眼间不见踪影。他赞叹说:

“好骑手!这样后生有为,竟是出家之人,空对着黄卷青灯!”

李侔说:“哥,我们快赶路吧。这里离开封较近,这一阵子就接连来了三处劝降书信。咱家的世谊、年谊、戚谊众多,倘若大家知道我们去投李闯王,说不定还会有人差人追来,下书劝阻。虽说我们义无反顾,但这些事情多了,会使将士疑虑。咱们加速赶路,以后倘若再有谁差人下书,一律不见。”

李信说:“好,立即传令,大军加速前进。倘若真有官兵追来,我们绝不轻饶。”

李信和红娘子的义军从新郑和长葛中间穿过,继续往西走,第三天黄昏前来到禹州西南六十里的神垕镇,决定在此地休息兵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驻扎何处,以便前去相投。这神垕往北去几十里远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据一方的所谓“土寨”首领李际遇的势力范围。李信为避免发生误会,到神垕镇扎营方定,就写了一封书子,派镇上一个尚未逃走的乡约带着他自己的一个小头目连夜去李际遇那里,说明他与红娘子只是路过此地,驻兵休息,一两日内即继续西行。趁着部队埋锅造饭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亲兵在镇上巡视一遍。

从新郑、长葛往西,灾情特别严重,处处是烧焦的墙壁,拆掉的门窗,成堆的瓦砾,行人稀少,炊烟断绝,死者没有人埋,村中和路边的枯草中白骨纵横。打听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军烧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烧的。有的市镇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乱窜。李信原以为神垕的情况应该好些,不料竟然强不了多少。这个市镇是全国有名的瓷器产地。北宋时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这地方所产的瓷器就叫作均窑瓷。那些胭脂釉色、带着兔丝细纹、现出小小朱砂斑点的各种瓷器,至今为收藏家所珍视。然而这个有着六七百年产瓷历史的著名市镇,如今竟然不到百户人家,原有的二十几座瓷窑仅存三座,还不能经常开工。李信看罢,心中凄然,缓步走回老营。

晚上,李信因为担心李际遇会趁着黑夜前来偷营劫寨,所以仍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上开始生了虱子。睡下以后,总感觉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乱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乱,越发不能入睡。

在投奔闯王的路上,他虽然对起义不曾有过丝毫后悔的念头,但是对于抛弃祖宗坟墓,以及汤夫人的自尽,仍时时暗暗痛心。对于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将领们融洽相处,他也觉得没有准儿。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仁义,他也无从知道。他还想起来汤夫人一再叮咛的“功成身退”的话,更扰乱得他不能入睡。

几天来他没事时候,常在马上盘算不再用李信旧名,按照“以字行”的办法只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为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将“伯言”改作“伯岩”,字面改了而音不改,这个“岩”字,就含有日后归隐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阵,觉得满意,认为这“伯岩”可作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个新的表字叫作林泉。确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后,他心中好似了却了一件麻烦事儿,觉得轻松,不一会儿,便蒙眬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军。汤夫人并没有死,坐着一乘青布小轿,有时也骑着一匹驯服的骟马,随同老营前进。不过她总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县的家和汤府的老父老母,也不习惯天天过行军生活,有时不免暗中流泪。李信因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黄昏,人马宿营以后,李信回到老营,同汤夫人闲谈旅途所见。汤夫人写出来今日在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请他润色,并请他和诗一首。他看了以后,觉得过于凄婉,正要劝慰,有人前来禀报,说有一大群饥民来到老营门外,哀求放赈。他走出老营,百姓们围着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军粮有限,不敢拿军粮散给饥民,但一时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恰在这时,一个老仆人跑到他跟前,气急败坏地说:

“大爷不好了!大奶奶自尽了!”

李信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天尚未明。梦中情景,历历犹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灭,发出暗暗的红光。自从汤夫人死后,他一直怀着极大的悲痛,所以在行军途中,今夜是第三次梦见了她。他想着想着,不禁在枕上热泪奔涌。为着免得天明忘记,他下了床,点上牛油蜡烛,将梦中汤夫人吟的诗写在纸上,然后又默诵一遍:

惨淡斜阳落浅岗,

乡关回望更微茫。

朔风瑟瑟催征马,

寒雁声声断客肠。

绣户珠帘留噩梦,

银枪鼍鼓赴沙场。

不堪瘦影临明镜,

尘满蛾眉鬓带霜。

他披好斗篷,走到院中,仰视天空,东方尚未发白,下弦月斜挂屋角,繁星满天。大庙外,荒鸡断续啼叫,战马偶尔长嘶。他不肯惊动老营将士,走回屋去,坐在火边,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萦绕在投奔李闯王这件事上。他因为很快就会见到闯王,越发担心闯王是否会以诚相待,是否真正胸怀大志,可以共图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万一传闻不实,他将怎么是好?越想他越疑虑重重。在极端愁闷中,他拿起来梦中汤夫人的诗重读一遍,思索一阵,也用“七阳韵”写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乱岗,

伏牛西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输陈涉,

垂钓已迟愧严光[5]。

磷绕荒村人似鬼,

狐鸣空市草如墙。

神州陷溺凭谁救,

我欲狂呼问彼苍。

李信放下笔,心潮汹涌,没法平静。他知道第二联中的“严”字该仄而平[6],不合格律,但一时也想不出替代的字。他在屋中踱来踱去,忽然忆及陈子山等一班诗友,忆及平素在诗社聚会,高吟低唱,推敲品评的场景。想着这样的生活已一去难返,他感到留恋,也感到怅惘。

他刚刚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闭眼休息一阵,忽然李侔匆匆进来,一个出他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1]汤网——古书上有一个故事颂扬商汤王的仁慈,说他看见有人张网捕雀,吩咐将网打开三面,任雀自由逃去。

[2]慧根——佛教术语,可以成佛的根子。

[3]偈言——即偈,梵语“偈陀”一词音译之略。通常是四句打油诗,宣传佛教思想。

[4]惠明——王实甫《西厢记》中的一个人物。

[5]严光——东汉人,本姓庄,因避汉明帝讳,被改姓严,是刘秀的少年同学好友。刘秀做了皇帝,他不肯做官,隐居富春江边。

[6]该仄而平——按照七律的格式,此句应为“仄仄平平仄仄平”,而“严光”的“严”是平声,所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