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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伏牛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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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三天以后,崇祯十三年的除日到了。

黎明时候,李自成在橙红色和玫瑰色交相辉映的霞光中,带着张鼐和一群亲兵,骑马出寨,观看部队操练。出寨不远,牛金星就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赶来。自成勒马等候,问道:

“你怎么不多睡一睡?”

“我听说闯王出来观操,也想跟来看看。”

“我这是习惯啦,每天总是一到五更就醒,不愿多睡。你没事,用不着起这么早,多睡一阵不妨。”

金星笑道:“闯王治事勤恳,奋发图强。全军上下也都起早贪黑,练兵的练兵,办事的办事。我怎么能睡得着?那一通杀万安王为民除害的文告,我已经写出草稿,只待看操回来以后请闯王过目。”

“你昨晚回去时已经大半夜了,怎么还将那通文告写出来啦?”

“我想今日早晨李伯言和红娘子就会来到,我就抽不出时间去写啦,所以连夜赶着写成。”

“你这样可是太辛苦啦。好,咱们现在看操练去,吃过早饭后一起去迎接李公子和红娘子。”

李自成和牛金星先去看步兵操练。这是一队新兵,衣服破烂,农民装束,带着兵器,练习爬山,敏捷异常。金星笑着问:

“这就是前两日从嵩县来的新弟兄么?”

“这就是从嵩县一带新来的毛葫芦兵。我早就听说他们善于爬山作战,名闻天下,果然不错。”

“是的,嵩县的毛葫芦兵,登封的少林僧兵,伏牛山的矿兵,一向齐名。如今毛葫芦兵和矿兵纷纷慕义来投,足见人心归顺。”

“启东,你是这一带的人,请问‘毛葫芦’三个字什么意思?”

“据史书上说,金人入主中原时,邓州一带有毛葫芦兵,曾与蒙古兵作战,颇为著名。时至近代,邓州的毛葫芦兵不再听说了,嵩县却出了毛葫芦兵。至于这‘毛葫芦’三个字,却也费解。有人说,这种民兵初起之时,每人腰间挂一葫芦,里面装水,以备爬山解渴之用。另有一说,指他们并无盔甲战裙,只是农民短装打扮,衣服破烂,远远望之,形似葫芦。”

他们转到标营骑兵的练兵地方,立马观看。一位几天前新来的王教师正在教新弟兄们驰马射箭,他先教给大家几句口诀,然后做出样子给大家看。闯王听见那几句口诀是:“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满开弓,急放箭。目勿瞬视,身勿倨坐。出弓如怀中吐月,平箭如弦上垂衡。”虽然这类骑射口诀李自成也听过不少,但王教师却将死口诀教得很活,确实是一个有经验的好教师。他看了一阵,不禁技痒,从亲兵手中要来一张劲弓,一支羽箭,帮助王教师教大家射箭的架势。新弟兄中有几个胆大的人,趁他兴致正浓,请求他射一箭让大家看看,其余的弟兄也都笑眯眯地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张鼐在背后小声说:“闯王,大家在等着看哩。”李自成含笑点头,又从亲兵手里要来两支箭,把三支箭都拿在手中,然后把缰绳轻轻一提。那乌龙驹极通人意,跳了一下,缓跑两三步,跟着四蹄腾空奔驰。闯王骑着马在校场中兜了一圈,当重新转来,快奔到靶子前边时,略微放慢速度,若不在意地把缰绳丢在鞍鞒上,左手举弓,右手搭箭扣弦,动作十分安闲而迅速。大约百步开外,人们几乎来不及看清动作,但闻弓弦崩的一响,一箭正中靶心。乌龙驹继续平稳地腾空奔驰,到了校场尽头,不待闯王提缰示意,它就自己放慢速度,转回头来,小跑几步,重新腾空而驰。如此跑过靶子三趟,靶子中心射中三箭,簇集一处,紧紧相靠。虽然闯王平日令严,校场中不准随便说话,却仍然有不少人不自禁地小声喝彩,校场上一片激动。

王教师勒马来到闯王跟前,满脸堆笑,拱手称赞说:“闯王箭法如神,天下少有,逢蒙[1]、养由基[2]不过如此!”

自成平素最讨厌有人对他当面称颂,但王教师是新来投顺的人,他不好板起面孔责备,便笑着回答:“王教师,你太过奖了。像我这样三发三中,不要说在天下多不胜数,就以咱们老营将士说,也不稀罕。连孩儿兵中,像罗虎、王四那样的娃儿,也能够箭箭中的。如今咱们正在艰苦创业。以后请你看见我哪件事做得不对,或者应该做的事没有想到去做,随时赐教,我一定衷心感激。”他随后转向士兵,接着说:“王教师教得很好。刚才他念的那几句口诀很重要,你们要牢牢记熟。除那几句口诀之外,我也教给你们一个口诀,只有两个字,就叫做‘二字真言’。你们要不要听一听这学武艺的‘二字真言’?”

全体弟兄们齐声回答:“要听!”

闯王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出两个字:“苦——练!”

李自成从一些新弟兄的眼神里看出来隐藏的笑。他又亲切地说:“你们莫以为这两个字谁都会说,没啥稀罕。可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天天做更不容易!”说毕,向王教师拱拱手,勒转马头,走出校场。

李自成平日自奉甚俭,但是对牛金星和宋献策特别供给优厚,所以他并不约牛金星到老营同吃早饭,一进寨就同金星拱手相别。金星从怀中取出那个诛万安王的文告草稿,递给闯王,自回家去。闯王一进老营,便传令提前开饭。趁着亲兵们端饭时候,他把文告草稿看了一遍,觉得很合他的意思,便交给高夫人暂时收起。早饭是红薯加小米煮的稀饭,柿饼掺苞谷面蒸的窝窝头。菜是一碟生调萝卜丝和一碟辣椒汁儿。当时红薯才传进东南沿海地方几十年,传到河南更晚。这点红薯是几十里外村庄的老百姓特意送来的,表示他们爱戴闯王的一番心意。

刚刚吃毕早饭,高一功差人回来禀报,说李公子和红娘子已经来到,离得胜寨只有三四里了。闯王霍地站起,对亲兵们说:“去传知老营全体将领,凡是没有要紧事的,都跟我到寨外迎接!另外去禀告牛先生,我先去寨外等他。”

牛金星正坐在家中吃早饭,得知闯王已出寨,赶快把桌上的一碗鸡汤和烤得又香又焦的半个白面蒸馍连二赶三吃完,从仆人手中接过来半盏温水漱了口,一边略整幞头,一边连声吩咐:“牵马!快牵马!”左右告他说闯王是步行出寨,没骑马。他不再要马,习惯地甩一下袍袖,然后大踏步走出院子,在亲兵们的簇拥中向寨外追去。

李自成对李信的来到,非常重视。当昨天上午双喜陪着李侔来到时,他正在十里外的新兵营中巡视,得到禀报,立即策马奔回,同李侔相见,促膝谈心,如对故人。按照常理,他应该留李侔在老营中好生休息,但是午宴之后,他仅仅让李侔睡了一个时辰,就命高一功、宋献策随着李侔动身,往半路上迎接李信和红娘子,并请李信和红娘子将部队交给李侔率领,他们两人先随高、宋星夜赶来,以便在他动身往永宁之前,能够见面畅谈。他将要在一两日内前往永宁,亲自处决万安王,大概十来天不能回来。

闯王的老营驻扎在一家姓盛的乡宦宅中。东偏院有三间精致的花厅,是被闯王处死的本宅主人种花、念佛和玩弄妇女的地方。宅主为花厅题了一个“看云草堂”的匾额。闯王携着李信的手,把他和红娘子引进看云草堂。随同闯王出寨迎接的众位将领一到老营大门外就拱手别了客人,各自做事去了,只有牛金星、宋献策跟着进来。高夫人听说红娘子已经来到,赶快带着慧英等前来相见,将红娘子接进后宅休息。

李信对闯王欠身说:“久钦帐下宏猷伟略,实恨谒见之晚。承蒙不以碌碌见弃,命双喜少将军远迎于两百里外,昨夜又蒙一功将军与宋军师相迎于五十里外。信以缧绁余生,慕义来投,受此殊遇,五衷感激。”

自成谦逊地说:“我是草莽无知,无德无能。承足下不弃,不远千里而来,愿意同鄙人携手同心,共举义旗,救民水火,这太好啦。今后军国大事,望足下多多赐教。”

李信说:“将军恩德在人,声威远著;义旗所指,莫不欣然鼓舞。信与红娘子、舍弟李侔,引领西望,不胜葵倾之情。今率数千健儿,前来投靠,愿效驰驱,虽赴汤蹈火,亦所甘心。”

自成又说:“我兄在杞县因见灾情惨重,劝县官出谕停征,又劝富家大户出粮赈饥,这本来是个义举,却竟然招惹有势力的仇家陷害。你那《劝赈歌》中说:‘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这话全是实情,说得多好!自从我进入河南以来,抱定宗旨:所到之处,不许官府再向百姓征粮,不许豪家再向穷人索债。咱们虽是初次见面,在除暴安良这一点上却是久有同心。”

李信赶快欠身说:“说起《劝赈歌》,使信自觉惭愧。将军所行的是汤、武革命之事;而信在家乡劝赈,不仅为饥民呼救,实亦替官府和富家着想。这一片委曲苦心,献策兄知之甚悉。不意反遭疑忌,横加诬陷,必欲置信于死地而后快。”

宋献策笑着说:“我记得你那《劝赈歌》的末尾几句是:‘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常臻。助贫救乏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当时你的用心不过如此。倘不因劝赈横祸飞身,也不会破家起义。然伯言被逼起义,来投闯王麾下,亦非偶然,实为气数所定。明朝气数已尽,闯王合当早得天下,故天遣各处英雄,纷来相投,共佐王业。”

牛金星说:“目今天下扰攘,正风云际会之时。年兄具王佐之才,文武兼资。自愚弟与献策兄来至闯王帐下,无日不与闯王谈及足下,恨不能早日相见。如今年兄举义前来,此实天以足下赐闯王。年兄埋没半生,如剑在匣。从此大展长才,一抒伟略,佐闯王开基创业。事成之后,敢信麟阁画像,兄必居于首位。”

李信说:“老年兄太过奖了。弟本碌碌书生,养晦故里,无意功名富贵。不意劝赈救荒,竟惹灭门之祸。今日来投闯王帐下,过蒙垂青,只恨才疏学浅,无以为报。在弟来谒之前,谬蒙老年兄与献策兄先为曹丘[3],实在感愧莫名。今后望二位多赐教诲,俾免陨越[4]。弟是驽钝之才,被逼造反,得能追随仁兄之后,同心拥戴闯王,早成大业,实为万幸。”

献策又说:“大家志同道合,不须互相谦逊。闯王延揽英雄,思贤若渴。伯言此来,如鱼得水。大家和衷共济,同甘共苦,奋发图强,只需数年,天下事定可打出眉目。”

闯王接着说:“对,对。这‘和衷共济’四个字说得很好。我看,大家以诚相待,什么客气话都不用再说啦。伯言兄,我们这里的一群将领,虽说都是粗人,可是大家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以除暴安民为心,以推倒朱家江山为志。他们这些草莽英雄,平日谈起话来,都是巴不得多来几个有学问、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成就大事。他们绝不会外待你,也请你看见他们谁有不是之处,随时指点出来,不要有客气想法。若有那个想法,就互相见外,难做到亲如一体,同心协力。虽说俺们这些将领造反早些,在打仗上多些磨炼,略微知道些山高水深,可是有的没有进过学屋门儿,有的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半牛车。你们三位来到军中,众将领看你们既是同事,也是先生。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说客套话的。从今以后,咱们这些人不管先来后到,都是志同道合,亲如手足,祸福与共。有智出智,有力出力;文献文才,武献武功。文武和衷共济,大事岂有不济?别的话,我就不用多说啦。”

李信说:“听将军如此一说,愈使信深感知遇之恩,敢不竭诚尽忠,粉身碎骨,以报万一!”

牛金星因为他自己和宋献策来到闯王军中,都没有隐姓更名,独独李信在给他和献策的书子中提到要改名李伯岩的事,觉得大可不必,笑着问道:

“昨日捧读瑶翰,备悉起义苦衷与来投闯王之诚。唯书中云及今后将改名伯岩,字林泉。以愚弟看来,年兄大名久已传播远近,豫东百姓莫不想望风采。何不仍用原名,以便号召?”

李信回答说:“弟之所以改名,实有两个缘故。原名乃先父母所赐。今日弟不得已而造反,实非先父母生前所料。弟在闯王帐下愿为忠臣,在先父母灵前实为逆子。因此弟决意不用旧名,一则以示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二则使祖宗在天之灵不以弟之不肖而伤心蒙羞。再者,弟生逢乱世,原无富贵荣达之想。今日来投闯王麾下,作一偏裨,只为一心佐闯王诛除残暴,拯斯民于水火而登之衽席。事成之后,弟即解甲归隐,以遂初衷,长做岩穴之士,优游林泉之下,得沾升平之乐,于愿足矣。故拟改名伯岩,草字林泉,以示此志甚决,富贵不移。”

金星说:“年兄是王佐之才,将建不世之功。事成之后,恐怕闯王绝不会放你归山,做严光一流人物。”说毕,拈须哈哈大笑。

自成笑着说:“目下只要李公子前来共事就好,且不说将来的话。你既然不想再用原来的名字,那就改用新名字好啦。一个人改名字是常事,我也没有用我原来的名字。”

宋献策说:“足下原来台甫伯言,今将言字换成岩字,字异音同,这样改法倒也不错。”他转向闯王说:“我与李公子非一日之交,深知他襟怀高朗,志存匡济,虽出于宦门世家,而敝屣功名,常抱山林之思。所以他趁着初来闯王帐下,改换名字,一则表其素志,二则出于孝心。既蒙闯王谅其苦衷,从今日起,在咱们全军上下,就只用李兄的新名字和新的表字好了。”

闯王连连点头,又对李信说:“你既然要改换名字,可是只将伯言改为伯岩,字虽不同,听起来还是一样。你干脆改动大一点儿如何?”

李信赶快欠身说:“请麾下明示。”

“我看,你干脆不要那个‘伯’字,单名李岩,岂不更好?”

李信不觉把手一拍,说:“闯王这一字之删,实在好极!如此方是今日之我告别旧日之我,真正决裂了。”

宋献策和牛金星都连声称赞闯王改得好。牛金星又对李信笑着说:

“八仙中的吕嵓字洞宾。嵓与岩本是一字殊写,可见他当日起名字也是想做个‘岩穴之士’,而后来成了神仙。年兄将来功成身退,优游林泉,友麋鹿而餐朝霞,也不啻是神仙中人物。”说毕,又哈哈大笑。

大家笑过后,李自成急于要同李岩谈论军国大事,便赶快问道:

“林泉,咱们如今要扫除苛政,救民水火,将来咱们还要开国立业,除旧布新,与民更始。据你看,什么是根本大计?”

李岩有片刻工夫没有回答,低头望着盆中的炭火沉思。他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见曾经写在那封上闯王的书信中,就是建议闯王占据宛、洛,经营河南为立脚地,然后夺取天下。但现在闯王分明不是要他重复这个建议,而是想听他谈关于国计民生的根本大计。经过短暂思索之后,他抬起头来说:

“目前四海鼎沸,人不安业,固然是因为朝政昏暗,官贪吏猾,赋敛苛重,处处激起民变,但根本症结在土地不均,赋税不平,所以均田、均赋实为开国立业的根本大计。自古以来……”

李岩正说到这里,忽听院中有人问:“李公子正在同闯王谈话么?我来看看他!”

这人分明是压低声音说话,却仍然洪亮得出奇,配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令李岩感到惊异,就把话头停住,等待着那人进来。闯王高兴地轻声说:

“到底赶回来了,真够辛苦!”

牛、宋二人同闯王满脸笑容,朝着门口望去。

这人刚一进屋,就望着李岩,笑着拱手,声如洪钟地说:

“哈哈,果然来啦!欢迎,欢迎!”

在这人踏进风门的一刹那间,牛、宋和李岩都立即起身相迎。等这人走到李岩面前时,李自成也站起来,介绍说:

“这就是杞县李公子。李兄从今日起改名李岩,宝字林泉。这位是捷轩,大号刘宗敏,全军上下都称他总哨刘爷。”

李岩同刘宗敏互相施礼,同时想起来宋献策在路上谈论刘宗敏的话,不禁在心上闪出来一句赞叹:“果然英姿豪迈,名不虚传!”宗敏好像对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拉他坐下,自己也拉一把小靠背椅坐在他旁边。李岩欠身说:

“久闻捷轩将军大名,今日得瞻虎将风采,并得追随左右,幸甚!幸甚!”

刘宗敏哈哈大笑,说:“李兄,我是打铁的出身,大老粗,不会说客套话。你既然不嫌弃我们,前来共事,咱们就是一见如故,什么客套话都不用说啦!前些日子,军师听说你在杞县坐监,闯王跟我都很焦急,怕你不清不白地给那班贪官豪绅们弄死。随后又听说红娘子破了县城,砸开监狱,将你救出,我们才放下心来。要不是红娘子将你救出,我们也打算派一支人马到杞县救你。牛先生和宋军师常常说你如何在杞县惜老怜贫,散粮赈饥,又说你文武双全,非一般糊涂读书人可比。俺是个大老粗,识字有限,光凭他们二位那样称赞,我也十分钦佩,巴不得你能够来到咱们军中共事。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你在这里久了,就会知道上自闯王,下至偏裨小将,都同样实心待你。我因为刚从永宁回来,今早不能亲自迎接你,你莫见怪。怎么样,一路上很辛苦吧?”

李岩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

“红娘子今日来了没有?”

“今早同小弟一道来谒闯王,方才被夫人接进内宅叙话去了。”

刘宗敏伸出大拇指说:“嗨,呱呱叫,难得的女中英雄!一个没有出嫁的大闺女,能够带兵造反,能够破城劫狱,杀官焚衙,救出朋友,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样行事,古今少有!闯王,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红娘子,看她比别的姑娘到底有多么不同!”说毕,又哈哈大笑一阵。

闯王问:“你啥时候从永宁动身的?”

“昨天吃过午饭动身,一夜马不停蹄。一进老营,听说李公子已经来了,我就赶快跑来。”

“永宁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事情都按照你的意思办了。捉到知县武大烈以后,我对他说,闯王听说你才到任时还压一压万安王府中豪奴们的气焰,多少做过一点好事,不想杀你。你就投降了吧,日后少不了你的官做。现在你先把县印交出来,只要你交出县印,我不会使你吃苦。至于你投降不投降,我不勉强,由你自己想想再说。”

闯王问:“县印他交出了么?”

宗敏笑着说:“起初他不肯交出,说是在破城时候,慌乱之间不知给谁拿去了。我叫弟兄们狠狠地敲他几下子。他很娇嫩,几棍子就吃不消了,赶快叫着:‘有县印!有县印!’我说:‘武知县,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呢?今日你犯在我手里,想不交出县印能成么?’他到这时,又想交出县印,又怕日后朝廷追究,低着头流眼泪,拖延时光。我吼了一声,又要打他。他赶快向仆人使个眼色,仆人就跑去把县印从粪堆里扒出来啦。”

“据你看,武大烈有意投降么?”闯王又问。

“他?他又怕死,又想做大明忠臣。他当着我的面说他吃朝廷俸禄,愿为朝廷尽节。可是他在囚室里向仆人嘱咐后事时,长吁短叹,泪流满面,后悔不该在乱世年头出来做官。他要是不怕死,像人们常说的视死如归,还叹的什么气?流的什么泪?后悔个?他又想得一个忠臣之名,又贪恋尘世。想使他投降,十分容易。可是我没有再劝他投降。那些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穷百姓都跪在我面前告状,说他如何催粮催捐,如何将欠王府地租和阎王债的百姓们抓进监狱,逼死人命。我看这狗官的民愤很大,同补之商量一下,将他个王八蛋处决啦。”

闯王点头说:“该杀的就杀,为民申冤嘛。那个万安王呢?”

刘宗敏眉毛上和胡须上凝结的冰霜已经完全融化,湿润冒气。他用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将两手对着搓搓,然后笑着说:

“有趣,叫人好笑。这是咱们起义以来第一次捉到藩王。哼,我原来以为明朝的王爷真是他妈的金枝玉叶,龙子龙孙,多么高贵,其实也没有多长一个鼻子眼睛。他一看见我就两腿打战,浑身跟一团稀泥一样,往地上扑通一跪,连连磕头,哀求‘大王饶命’。我说:‘老子不是山大王。老子是李闯王手下的大将刘宗敏,今日奉闯王之命前来审问你的罪状。我问你一件,你回答一件。必须老实招供,免得皮肉受苦。’他只是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我问他许多民愤很大的罪款,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些事他要我问他的几个管事太监,有的又要我问他的账房,问他的几个王庄头子。这个家伙糊糊涂涂,懒得出奇,平日在宫中连鞋袜都要宫女们替他往脚上穿,屙了屎叫宫女和小太监替他擦屁股。如今把他单独关起来,他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了,光闹笑话。”

自成问:“万安王府的其他人等,都处置了么?”

宗敏回答说:“万安王妃早已亡故。没有儿子。他的三个小老婆在破城时有的投井自尽,有的逃出城被人们杀死。王府中几个罪大恶极的官儿、太监头子、豪奴、恶仆、管庄头子,有的给补之捉到杀了,有的在破城时被乱民打死。还有的王庄头子住在乡下,被乡下佃户打死。一般太监、奴仆、奶母等人,都叫他们各回各家,自谋生活。宫女们,家中有亲人的居多数,都交给她们的父母、兄长或叔婶前来领回。补之特意指派老实可靠头目处分这事,严防有坏人冒充宫女的家人前来拐骗。”

李闯王听了,都很满意。他望着李岩说:“咱们实际上并没把万安王看得多重。他比之洛阳的福王,小得不值一提。破洛阳,捉福王,是出大戏。如今破永宁,捉万安王,只算是开场锣鼓。你来得恰是时候,热闹戏快要开始啦。”

他的口气很轻松,说得大家笑了起来。随即他问到在永宁放赈的情形,刘宗敏说:

“永宁是个小县城,有些乡绅大户住在山寨里,不住城内。从万安王府中抄出了五百多担粗细粮食,又从张鼎延等几家乡宦富户家中抄出四五百担。补之正在主持放赈,留下一半作为军粮。王府中和张鼎延家的金银财宝,正在清点,封存起来,将金银和值钱的东西陆续运回老营,其余的家具什物散给百姓。”

自成点点头,又问:“破城以后没有骚扰百姓吧?还杀了什么人?”

“城是二十七日五更破的。我赶到的时候已经破了半天。听补之说,只杀了几个民愤很大的人,没杀一个平民。也没有抢劫焚烧的事。从二十七日下午起,城门大开,四乡百姓有进城看亲戚的,有来领赈的,有来看查抄王宫的,比平日热闹多啦。永宁城里的读书人,不管秀才、童生,遵照你的严令,一个不杀,听其来去自便。可是咱们这么一放宽,那个该杀的张鼎延第二天就混出城去逃走了一条狗命。事后查明,破城时候,他带着一个心腹家人,躲在一眼枯井里。第二天过午以后,有人放下去一根井绳,他叫家人先出来,看见城门可以随便出进,百姓来往不断,然后他王八蛋才出来,换了一身破衣服,打扮成清寒童生模样,趁黄昏混出城门。有两个把守城门的弟兄看出来他不像清寒平民,正要盘问,另一个弟兄说:‘闯王有严令,对读书人不可无礼,让他走吧。’就这样,他没有受到盘查就混出城啦。”

听了那个协助知县守城的乡宦张鼎延逃走的经过,李自成一笑置之。宗敏自己也没有把这当作一件大事,所以口气中丝毫没有责备那几个守城门弟兄的意思。若干年来他们诛杀的乡宦、土豪之类的人物实在太多,所以对逃掉一个乡宦不大重视。牛金星和宋献策因为知道优待读书人是闯王进入河南以来的一贯主张,所以听了这个故事也不觉得诧异。唯独李岩听了感到新鲜和惊异,尤其是对读书人不可无礼的指示竟能在兵荒马乱中被下级如此严格遵守,完全出他意外。

老营司务来问宗敏,早饭是否拿到花厅来。宗敏说他在路上打过尖,不吃了。闯王叫他去休息。他因同李岩初次见面,不肯回家休息,说:“算啦,晚上打总睡吧。”

闯王也不勉强,对他说:“你要是不想去睡一阵,就在这里谈话也好。刚才正谈到重要题目,你进来打断啦。”

宗敏问:“什么重要题目?”

“你听嘛,确实重要。”自成转向李岩说,“好,林泉,你接着说吧!”

李岩刚要开口,看见一个戎装打扮的俊俏姑娘进来,走向闯王,便暂不忙着说话了。


[1]逢蒙——传说中上古善射的人,学射于羿。

[2]养由基——春秋时楚国人,距杨树叶百步射之,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典故即由此而来。

[3]曹丘——意思是揄扬、引荐、吹嘘。

[4]陨越——跌倒,犯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