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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河洛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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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崇祯十四年正旦早晨,四更多天,北京全城的爆竹声就热闹起来。等玄武门打过五更,皇城内外,所有的庙宇都钟鼓齐鸣。崇祯早已起床,到玄极宝殿隆重行了拜天礼,然后回到乾清宫,受后妃和皇子、皇女朝贺,再受宫中较有地位的太监朝贺。天色微明,他喝了一碗冰糖燕窝汤,吃一块虎眼窝丝糖,作为早点。太监们按照宫中风习,在御案上摆了个“百事大吉盒儿”,内装柿饼、荔枝、龙眼、栗子、熟枣;但是他只望一望,心中叹道:“唉,什么时候能看见百事大吉!”宫女们替他换上了一套正旦受朝贺的古怪衣帽,名叫衮、冕。那个叫作冕的古怪帽子用皂纱做成,顶上盖着一个长形板子,前后各有十二串叫作旒的东西。那叫作衮的古怪衣服是黑色的,上绣八样图案:肩上绣着日月和龙,背上绣着星辰和山,袖子上绣着火、五色雉鸡、老虎和长尾猿。这冕和衮的制度是从西周传下来的。做皇帝的是非遵古制不行,不然就不像皇帝了。穿戴好这一套古怪的冠服之后,崇祯便走出乾清宫,坐上步辇,往皇极殿受百官朝贺。

午门上第一通鼓声响过,百官在午门外排班立定,而崇祯也到了中极殿,坐在龙椅上稍候。第二通鼓声响过,百官从左右掖门进来,走上丹墀,文左武右,面向北,分立东西。第三通鼓声响过,钟声继起。崇祯重新上辇,往皇极殿去。

跟着行大朝贺礼,无非是一套代代沿袭的繁杂礼仪,在时作时止的音乐声中像演戏一样。中间,一个赞礼官高声唱道:“致贺词!”随即有一个礼部官员代表百官在丹陛中间跪下,先报名“具臣”某某,接着背诵照例的典雅贺词: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维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寇盗不兴,灾荒永弭,四夷宾服,兵革敉平。圣世清明,国家有万年之安;皇恩浩荡,黎民荷无量之福!”

随着赞礼官的高声唱赞,又是一阵俯伏、拜、兴[1]之类的花样以及两次乐作、乐止。然后传制官在皇帝前跪奏:“请传制!”照例不必等候皇上说话他便叩头起身,另一传制官由左边门走出大殿,到了丹陛,面向东立,口称:“有制!”外赞礼官高声唱道:“跪!”群臣皆跪。赞礼官随即又唱:“宣制!”传制官高声背诵:

“履端[2]之庆,与卿等共之!”

赞礼官照例又高唱“俯伏”,“兴”,“乐止”。接着又唱:“出笏!”文武百官都将象牙的和竹的朝笏取出,双手举在面前。又跟着赞礼官的唱赞,鞠躬三次,舞蹈。有些年老文臣,在拜舞时动作笨拙,蹒跚摇晃,险些儿跌跤。赞礼官又唱:“跪!”又唱:“山呼!”百官抱着朝笏,拱手加额,高呼:“万岁!”赞礼官再唱:“山呼!”百官再呼:“万岁!”第三次唱:“再山呼!”百官高呼:“万万岁!”文武百官每次呼喊“万岁”,教坊司的乐工、仪仗队、锦衣力士以及所有太监,一齐呼喊,声震午门。一直心思抑郁的崇祯皇帝,只有这片刻才感到一丝欣慰,觉得自己真正是四海共主。

又一套行礼之后,按照惯例,皇帝应该从宝座起身,尚宝卿捧宝,导驾官前导,到中极殿稍作停留,然后回乾清宫去。然而崇祯想好了一个新点子,走下宝座后面向南正立,向一个御前牌子瞟一眼,轻声说:

“召阁臣来!”

听到太监传谕,几个辅臣不知何故,十分惊慌,由首辅范复粹率领,踉跄躬身从左边门进来。崇祯叫他们再往前进。他们走至殿檐,行叩头礼毕,跪着等候皇帝说话,崇祯又说:

“阁臣西边来!”

辅臣慌忙起立,仍然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打算分成东西两班走近皇帝面前。崇祯又说一句:“阁臣西边来!”随即有一个太监过来,将辅臣们引到西边立定。勋臣们一则没有听清,二则怕皇上怪罪,一直跟在辅臣们后边趋进,行礼,这时也小心翼翼地立在西边,不敢抬头。崇祯略露不满神色,轻声说:

“勋臣们东边去!”

等勋臣们退往东边,崇祯又叫阁臣们走近一点,然后语气沉重地说:

“自古圣帝明王,皆崇师道。今日讲官称先生,犹存遗意。卿等即朕师也。敬于正月,端冕而求。”于是他转身向西,面向阁臣们一揖,接着说:“《经》言:‘修身也,尊贤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朕之此礼,原不为过。自古君臣志同道合,天下未有不平治者。”他的辞色逐渐严峻,狠狠地看了大家一眼,又说,“职掌在部、院,主持在朕躬,调和[3]在卿等。而今佐朕中兴,奠安宗社[4],万唯诸先生是赖!”

诸阁臣跪伏地上,以头触地。范复粹代表大家说:“臣等菲才,罪该万死。今蒙皇上如此礼敬,实在愧不敢当。”

崇祯说:“先生们正是朕该敬的,该敬的。如今张献忠已经被逼到川西,歼灭不难;李自成久无下落,大概已经身死众散。中原乃国家腹心之地,多年来各股流贼纵横,糜烂不堪。近据河南抚臣李仙风及按臣高名衡奏报,仅有小股土寇滋扰,已无流贼踪迹。看来国事确实大有转机,中兴确实在望。今日为一年之始,望先生们更加努力,不负朕的敬礼与厚望。先生们起来!”

崇祯看着阁臣们叩头起来以后,自己也在音乐声中离开皇极殿。

当他重新在中极殿稍停时候,心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虽然他刚才对着阁臣们说大局如何变好,但是历年来他产生过的无数希望都像海市蜃楼,眨眼化为乌有,而眼前仍然横着一个没法处理的破烂与荒乱世界。他又想着自己刚才向辅臣作了一揖,说的那几句“尊师重道”的话,确实像古时的“圣君明王”,必会博得臣民的大大称赞,也将被史官大书一笔;但实际上这些辅臣没有一个能够认真办事的,将来惹他恼了,免不了有的削职,有的下狱,有的可能受到廷杖,说不定还有人被他赐死!……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竟忘从宝座上起身了。一个太监走到他的脚前跪下,用像女人般的声音怯怯地奏道:

“启奏皇爷,该起驾回宫了。”

“啊?”崇祯好像乍然醒来,一面起身一面向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轻轻地问,“杨嗣昌和河南巡抚可有什么新的军情奏报?”

司礼太监躬身回答:“请皇爷放心。杨嗣昌在四川剿贼得手,无新的奏报。河南平静无事,所以地方官也没有军情急奏。”

他自言自语说:“啊啊,没有奏报!河南平静无事!”

被称为东京开封的这座古代名城,当李闯王兵临洛阳城下时,正过着梦境一般的早春。杏花正开,大堤上杨柳摇曳,而禹王台和繁塔寺前边的桃树枝上都已经结满花苞,只待春风再暖,就要次第开放。

上自周王府,下至小康之家,今年的新年仍然在欢乐中度过。天色刚麻麻亮,周王拜天之后,率领各位郡王、宗人、仪宾[5]、文武官员,在承运门拜万岁牌。礼毕,转到存信殿,坐在王位上受朝贺。贺毕,赐宴。此后,诸王贵戚,逐日轮流治宴,互相邀请,直到灯节,并无虚日。第二代周王名朱有炖,谥号宪王,会度曲填词,编写了许多剧本。府中养了男女戏班,扮演杂剧、传奇,在全国十分有名。如今周王府中的声技之盛虽不如前代,但仍为全国各地王府所不及。破五以后,每日从黄昏直到深夜,王府中轻歌曼舞不歇,丝竹锣鼓之声时时飘散紫禁城外,正如一首大梁人的诗中所说:“宫中日夜闻箫鼓,记得宪王新乐府。”

虽然李自成来到豫西以后连破山寨的消息不断地传到开封,但是并没有人特别重视,也不肯信以为真。直到十二月中旬,不仅有府、州、县官的火急禀报每日飞进省城,还有士绅的很多求救书信寄来,这才引起了巡抚和布、按各衙门的重视。但经封疆大吏们商议之后,都同意巡抚李仙风和布政使梁炳的主张,暂时不向朝廷如实奏闻,免得皇上降一道严旨,限令他们将李自成火速剿灭。

破五前一天,宜阳和永宁两城失守的消息报到开封,封疆大吏们开始感到情况严重。但是他们不相信李自成有力量攻破洛阳,仍然决定暂时不惊动朝廷,将两城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事压了几天才向朝廷奏报,却不提洛阳如何危急,不提请兵。为着洛阳是藩封重地,福王是皇上亲叔父,李仙风不能不飞檄驻在洛阳的警备总兵王绍禹“加意防守,不得有失”。至于王绍禹这个老头子是否胜任,手下兵力如何,他就不问了。

在李自成加紧准备围攻洛阳时,开封的上层社会完全沉溺在灯节的狂欢中。从正月十四日起,全城以周王府为中心,大大地热闹三天。周王府的花园中扎有鳌山一座,遍张奇巧花灯,约有万盏,看得人眼花缭乱。鳌山下边,利用原有的苍松翠柏,又栽了许多竹竿,扎成九曲黄河,河两岸尽是柏枝、花灯,曲折回环。元宵节晚上,周王朱恭枵在宫中酒筵刚罢,乘坐小辇,游赏“黄河”。辇前细乐、滚灯引驾,并有提炉、香盒,沉香细烟氤氲,与宫女的衣香、脂粉香相混,远飘数十丈远。游毕九曲“黄河”,周王在亭子上摆好的王座坐下,然后,诸郡王和国戚步行登山,陪他饮宴看戏。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李自成为进攻洛阳派遣的第一支部队,即张鼐率领的两千骑兵,从得胜寨出发了。

十六日晚上,月下游人更多。男女成群结队,络绎街道,或携酒鼓吹,施放花炮,或团聚歌舞,打虎装象,琵琶随唱。约莫到二更时候,巨室大家的女眷出游,僮仆提灯,丫鬟侍婢簇拥相随,一群群花团锦簇,香风扑鼻。这一类轻易不出三门四户的大家女眷,平日出门得放下车帘轿帘,难得每年有个灯节,可以大胆地徘徊星月之下,盘桓灯辉之中,低言悄语,嬉笑嘤嘤。这叫作“游走百病”,还得拥拥挤挤地过一道桥,据说可以一年中不得腰疼病。所谓“开封八景”之一的“州桥明月”,最为吸引游人,桥上拥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周王借共同听戏赏月为名,将几个封疆大吏召进宫中,先在花园中的畅心阁赐宴。宴毕,他拈着花白胡须问道:

“寡人近日听说,李自成攻破永宁之后,假行仁义,无知愚民受其欺哄,裹胁日众。先生们看,闯贼是否有进攻洛阳之意?”

巡抚李仙风躬身回答:“卑职等身负封疆重任,只因兵饷两缺,未能早日剿灭流贼,致有永宁、宜阳等城失陷,万安郡王被害,知县武大烈等死节,百姓惨遭屠戮。卑职等已上奏朝廷,听候严加治罪。今蒙王爷殿下垂询,更觉惶恐。但河南府城,万无一失,请王爷不必担忧。目前杨阁部正在四川围剿献、曹二贼,已将二贼逼入川西,甚为得手。一俟献贼歼灭,杨阁部即可挥大军出川,清剿中原流贼。闯贼屡败之余,幸逃诛戮,只剩五十骑奔入河南。目前虽然伪称仁义,煽惑百姓,裹胁日众,似甚嚣张,然皆一时乌合之众,不足为虑。杨阁部大军一到,廓清不难。”

周王微微点头,又说:“本藩恪守祖训,一向不过问地方军政大事。然洛阳是亲藩封地,只怕万一有失,亲藩受惊,皇上震怒,对先生们也不甚好。”

李仙风又回答说:“河南府城高池深,户口数万,兵勇众多,道、府官员俱在,与永宁大不相同。况福王金钱粮食极多,紧急时不患无守城之资。职抚前已奏请皇上,命王绍禹为洛阳警备总兵,专职镇守,拱卫福藩。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亦在洛阳城内,颇孚众望,必能倡导绅衿,捍卫桑梓。洛阳城决无可虑,谨请殿下放心。”

周王面露微笑,说:“只要能如先生所言,洛阳万无一失,寡人就不为开封担心了。”

在洛阳,从十二月中旬起,人们就天天谈论李自成,真实消息和虚假传说混在一起,飞满全城。和往年大不同的是,往年的谣传十分之九都是对农民军的诬蔑和辱骂,而近来的种种新闻和传说十分之九都是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纪律严明,如何只惩土豪大户,如何开仓放赈,以及穷百姓如何焚香欢迎,争着投顺。每天都有新的传说,其中许多是动人的小故事,含着虚构的、添枝加叶的成分,混合着穷苦百姓的感情和希望。

上层官绅对这些消息、传说深怀恐惧和殷忧。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吕维祺在洛阳的缙绅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从南京回到洛阳这几年来,平时多在他创立的伊洛书院讲学,但地方上如有什么大事,官绅们便去向他求教,或请他出面说话。一天下午,他在伊洛书院中同一群及门弟子讲了一会儿程朱理学,很快话题就转到当前的世道荒乱、李自成声势日盛等方面。一个弟子恭敬地说道:

“闯贼趁杨武陵追剿献贼入川,中原兵力空虚,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贼为意,突然来到河南,号召饥民,伪行仁义。看来此人确实志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师望重乡邦,可否想想办法,拯救桑梓糜烂?”

吕维祺叹口气说:“流贼奸掳烧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不奸掳烧杀,同朝廷争夺人心。听说李自成原来就传播过‘剿兵安民’的话,近来又散布谣言,遍张揭帖,说什么随了闯王就可以不向官府纳粮,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向百姓征粮。愚民无知,听了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自然会甘愿从贼。老夫虽然忧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无补,眼看着河洛瓦解,洛阳日危,束手无策!”

另一个弟子说:“传闻卢氏举人牛金星投了闯贼,颇见信用;他还引荐一个江湖术士叫宋献策的,被闯贼拜为军师。这些传闻,老师可听说了么?”

吕维祺点点头,说:“宋献策原是江湖术士,无足挂齿。可恨的是举人投贼,前所未闻。牛金星实为衣冠败类,日后拿获,寸斩不蔽其辜!”

正说着,一个老家人进来,向吕维祺垂手躬身说:“禀老爷,分巡道王大人、镇台王大人、知府冯大人、推官卫老爷、知县张老爷,还有几位地方士绅,一同前来拜见,在二门外边等候。”

吕维祺一惊,立即吩咐:“请!”他随即立起,略整幞头,走往二门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胤昌为首的几个文武官吏加上几位士绅,被请进书院的客堂坐下。仆人献茶一毕,王胤昌带头说:

“今日洛阳城中谣言更盛,纷纷传说李自成将来攻城。宜阳和永宁两县,城外已经到了流贼,城内饥民蠢蠢思动。昨夜两县都差人来府城告急,都说危在旦夕。洛阳城内,也极其不稳。刚才我们商量一阵,一同来求教先生。只有先生能救洛阳。”

吕维祺说:“学生自从罢官归来,优游林下,唯以讲学为务。没想到流贼猖獗,日甚一日。洛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亦学生祖宗坟墓所在地。不论为国为家,学生都愿意追随诸公之后,竭尽绵力,保此一片土地。诸公有何见教?”

知府冯一俊说:“目前欲固守洛阳,必须赶快安定军心民心。民心一去,军心一变,一切都完。闯贼到处声言不杀平民,只杀官绅。一旦洛阳城破,不唯现在地方文武都要杀光,恐怕老先生同样身家难保。更要紧的是福王殿下。倘若洛阳失守,致使福藩陷没,凡为臣子,如何上对君父?况且……”

吕维祺截断知府的话,说:“目前情势十分急迫,请老父台直说吧,其他道理不用提了。”

冯一俊不再绕弯子,接着说:“洛阳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责,不能推卸。然值此民心思乱、军心动摇之时,存亡实决于福王殿下。洛阳百姓说:‘福王仓中的粮食堆积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们老百姓流离街头,每日饿死一大批。老子不随闯王才怪!’……”

总兵王绍禹插言:“士兵们已经八个月没有关饷,背地里也是骂不绝口。他们说:‘福王的金银多得没有数,钱串儿都朽了。咱们快一年没有关饷,哪个王八蛋替他卖命守城!’我是武将,为国家尽忠而死,份所应该。可是我手下的将士不肯用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着说:“目前唯一救洛阳之策,只有请福王殿下打开仓库,拿出数万两银子犒赏将士,拿出数千担粮食赈济饥民。舍此最后一着棋,则洛阳必不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们大家都同归于尽!”

吕维祺拈须思量,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诸公何不将此意面启福王殿下?”

王胤昌说:“我同王总镇、冯知府两次进宫去求见殿下,殿下都不肯见。今日官绅集议,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来求先生进宫一趟。”

吕维祺说:“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见,我以闲散之身,前去求见,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说:“不然,不然。先生曾为朝廷大臣,且为理学名儒,河洛人望。福王殿下平日对先生十分尊重,断无不肯面见之理。”

知县张正学从旁劝驾:“请大司马务必进宫一趟,救此一方生灵。”

富绅们纷纷怂恿,说福王定会见他,听从他的劝告。吕维祺慨然说:

“既然各位无缘面启福王,痛陈利害,学生只好试试。”

送走官绅客人之后,他对弟子们说了他要去求见福王的事,弟子们都很赞成。随即他换了衣服,坐轿往王宫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红色宫墙,将福王府同洛阳全城划成了两个天地。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仍然是酒色荒淫、醉生梦死的无忧世界。将落的斜阳照射在巍峨的黄色琉璃瓦上,阴影在一座座庭院中渐渐转浓。

在福安殿后边的一座寝宫中,福王朱常洵躺在一把蒙着貂皮锦褥的雕花金漆圈椅中,两腿前伸,将穿着黄缎靴子的双脚放在一张铺有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左右跪着两个宫女,正在替他轻捶大腿。另外两个宫女坐在两旁的矮凳上,每个宫女将他的一只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捶着。他的滚圆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饭用的大锅反扣在他的身上。在他脚前一丈远的地方,拜垫上跪着一群宫女装束的乐妓,拿着诸色乐器,只有一个女子坐在矮凳上弹着琵琶,另一个跪着用洞箫伴奏。福王闭着眼睛,多半时候都在轻轻地扯着鼾声,有时突然鼾声很响,但随即就低落下去。当一曲琵琶弹完之后,福王也跟着停止打鼾,微微地睁开眼睛,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熊掌没熟?”

侍立在背后的一个太监走前两步,躬身回答:“启禀王爷,奴婢刚才去问了问,熊掌快炖熟啦。”

“怎么不早炖?”

“王爷明白,平日炖熊掌都得两个时辰,如今已经炖一个多时辰了。”

司乐的宫女头儿见福王不再问熊掌的事,又想蒙眬睡去,赶忙过来跪下,柔声问道:

“王爷,要奏乐的奴婢们退下么?”

福王又睁开因酒色过度而松弛下垂的暗红眼皮,向她望一眼,说:

“奏一曲《汉宫秋月》,筝跟琵琶。”

抓筝的乐妓调整玉柱,轻试弦音,忽然承奉刘太监掀帘进来,向福王躬身说:

“启禀王爷,吕维祺进宫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福王没有作声,重新闭起眼睛。抓筝的和弹琵琶的两个女子因刘承奉使个眼色,停指等候。屋中静了片刻,刘承奉向前再走一步,俯下身子说:

“王爷,吕维祺已经等候多时了。”

福王半睁倦眼,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儿见寡人有什么事儿?你告他说,寡人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他。不管大事小事,叫他改日再来。”

刘承奉略露焦急神色,说:“王爷,吕维祺说他今日进宫,非见王爷不可,不面见王爷他死不出宫。”

“他有什么事儿非要见到寡人不可?”

“他说王爷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见。他是为王爷的江山安危,为洛阳全城官绅百姓的死活进宫来求见王爷殿下。”

福王喘口气,说:“洛阳全城官绅百姓的死活干我事!啊,你们捶、捶,继续轻轻捶。寡人的江山是万历皇上封的,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儿操心!”

“不,王爷。近来李闯王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吕维祺为此事求见王爷,不可不见。”

朱常洵开始明白吕维祺的进宫求见有些重要,但仍然不想接见。他近来可能是由于太胖,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毛病,总觉得瞌睡很多,头脑发昏,四肢肌肉发胀,所以经常需要躺下去,命四个生得很俊的宫女替他捶胳膊、腿。现在逼着他衣冠整齐地离开寝宫,到前院正殿或偏殿去坐得端端正正地受吕的朝拜,同他说话,多不舒服!在片刻间他想命世子[6]由崧替他接见,但是他听见东宫里正在唱戏,想着自从几个月前新从苏州买来了一班女戏子,世子每日更加沉溺酒色,倘若世子在吕维祺眼前有失检言行,颇为不美。想了一阵,他对承奉说:

“等一等,带吕维祺到福安殿见我!”

他在几个宫女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立起来,换了衣冠,然后由两个太监左右搀扶,到了福安殿,在王位上坐下。两旁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吕维祺被带进殿内,行了跪拜礼。福王赐座,赐茶,然后问道:

“先生来见寡人何事?”

吕维祺欠身说:“目前流贼云集宜阳、永宁城外,旦夕破城。流贼声言俟破了这两座县城之后,即来攻破洛阳。洛阳城中饥民甚多,兵与民都无固志,怨言沸腾,多思从贼。官绅束手无策,坐待同归于尽。王爷藩封在此,原期立国万年,倘若不设法守城,江山一失,悔之何及!如何守城保国,望殿下速作决断!”

福王略觉吃惊,喘着气问:“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流贼敢来破城么?”

“流贼既敢背叛朝廷,岂惧亲藩?崇祯八年高迎祥、李自成等流贼破凤阳,焚皇陵,殿下岂已忘乎?”

“寡人是今上皇叔,流贼敢害寡人?”

“请恕维祺直言无隐。听说流贼向百姓声言,要攻破洛阳,活捉王爷殿下。”

福王浑身一颤,赶快问:“此话可真?”

“道路纷传,洛阳城中虽三尺童子亦知。”

福王一阵心跳,喘气更粗,又问:“先生是个忠臣,有何好的主意?”

“王府金钱无数,粮食山积。今日维祺别无善策,只请殿下以社稷为重,散出金钱养兵,散出粮食济民。军心固,民情安,洛阳城就可坚守,殿下的社稷也稳如泰山。否则……大祸不堪设想!”

福王心中恍然明白,原来是逼他出钱的!他厌烦地看了吕维祺一眼,说:“地方文武,守土有责。倘若洛阳失守,本藩死社稷,他们这班食皇家俸禄的大小官儿也活不成。纵令他们有谁能逃出流贼之手,也难逃国法。先生为洛阳守城事来逼寡人,难道守城护藩之责不在地方文武的身上么?先生既是忠臣,为何不去督促地方文武尽心守城,保护藩封?”

吕维祺起立说:“殿下差矣!正因为洛阳文武无钱无粮,一筹莫展,才公推维祺进宫向殿下陈说利害,恳请殿下拿出一部分库中金钱,仓中粮食,以保洛阳,保社稷。殿下如仍像往年那样,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朱常洵愤然作色,说:“近年水旱不断,盗贼如毛,本藩收入大减,可是宫中开销仍旧,入不敷出,先生何曾知道!请先生休再帮那班守土文武说话,替他们开脱罪责。他们失守城池,失陷亲藩,自有大明国法在,用不着你入宫来逼寡人出钱出粮!”说毕,向两个太监示意,将他从王座上搀扶起来,喘着气往后宫去了。

吕维祺又吃惊又失望地望着福王离开福安殿,不禁叹口长气,顿了顿足,洒下眼泪,心中叫道:

“洛阳完矣!”

吕维祺同福王见面的当日晚上,袁宗第率领的一支义军奉闯王之命攻破宜阳,杀了知县唐启泰,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消息迅速传进洛阳城中,证实了李闯王“只杀官,不杀平民”的传闻不假。又过几天,永宁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消息传来,人人都清楚,李闯王下一步就要来洛阳了。

年节中的洛阳与开封完全像两个世界。穷百姓怀着殷切的心情等待李闯王大军来到,而官绅大户都怀着惴惴忧惧的心情等待着大祸临头。洛阳城中,自元朝至今将近四百年间,从来没有一个春节过得像今年这样暗淡、萧条、草率。

吕维祺仍然是洛阳官绅的重心,被看作洛阳安危所系的人。他明白新安和洛阳两县百姓对他本人和他的家族积怨甚深,所以他狠心拿出来几百石杂粮在城内放赈,希图在穷人中买一个慈善之名。另外,他以个人名义给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写信,请他们火速派兵救援洛阳。

福王虽然不得不相信李闯王要攻洛阳,但是他仍然指望有守土之责的地方文武会慑于国法,也为保自己身家性命,出死力固守城池,等待救兵。正月初十以后,义军的游骑每日出没于洛阳郊外,风声更加紧急。一天下午,他由两个太监搀扶着,巡视仓库。他叫典库官打开一座叫作东二库的大屋子,看看里边堆满的金银和铜钱,心中说:“这都是神宗皇帝辛辛苦苦从全国弄到手的,赐给了寡人,也有些是寡人三十年来自己经营的家产,我连一个钱也不给人!”

过了灯火稀疏的元宵节,李自成的义军已经占领了洛阳附近的延秋、龙门和洛河南岸的许多村镇,准备攻城。福王将分巡道王胤昌、总兵王绍禹、知府冯一俊等叫进宫去,问他们关于守城的事。王胤昌已得到巡抚李仙风的火急书信,内称他已率领大军自黄河北岸星夜西来,嘱洛阳文武官督率全城军民固守待援。他将这些连他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话启禀福王。福王的心情为之一宽,点头说:

“李巡抚倒是个大大的忠臣。事定之后,寡人要向皇上题本,重重奖赏他的大功。”

王绍禹趁机起立说:“洛阳守城官兵,欠饷日久,咸有怨言。请王爷殿下速速发出几万饷银,以固军心。”

福王喘着气说:“你们,一提到守城就要银子,要银子!你们不晓得寡人的困难,好像王宫中藏有摇钱树、聚宝盆!”

王胤昌说:“倘无银子,便没人肯替殿下守城。”

福王说:“李仙风不是要星夜赶来么?”

“但恐巡抚兵马未到,洛阳已经破了。”

福王想了想,说:“那,那,那如何是好?……寡人为念将士辛苦,特赐一千两银子犒劳好啦。”

王绍禹说:“数千将士,一千两银子如何敷用?卑职实在没法向将士们说话,鼓起士气守城。”

福王又想一下,说:“我赏三千两如何?再多一两就没有了!”

大家不再恳求,叩头辞出。随即有太监将三千两银子送到镇台衙门,王绍禹自己留一千两,送一千两给分巡道,拿一千两犒赏将士。士兵们骂得更凶,有人公然说不再守城的话。王绍禹只好佯装不知,守城事听天由命。

正月十九晚上,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将洛阳包围,即将攻城。福王得到禀报,大为惊慌,将几个亲信太监叫到面前,边喘气边声音打战地说:

“你们要想法儿救寡人逃出洛阳。我不惜金银重赏,快救寡人……”


[1]兴——封建时代行礼,叩了头起身叫作兴。

[2]履端——一年初始,元旦。古人推算历法叫作“推步”或简称“步”。“履”即步的意思。

[3]调和——调整或协调各种问题而加以治理。与今日词义稍有不同。

[4]宗社——宗庙和社稷,代表皇统。

[5]仪宾——明制,亲王和郡王的女婿称为仪宾。

[6]世子——法定继承王位的儿子。这个世子朱由崧即后来的南明弘光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