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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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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汝才同张献忠的合作,有过不少值得纪念的日子,也有令他很不愉快的时候。前年五月,张献忠在谷城重新起义,将人马开到房县境内,劝说罗汝才。罗汝才不但自己重新起义,还推动以他为首的另外八营义军同时起义。可是多数人不愿同张献忠合兵一处,将人马往南拉去,徘徊于川鄂交界地方。他自己为着朋友义气,同献忠合兵作战,在房县以西的罗猴山设下埋伏,打了个大胜仗,使左良玉的人马伤亡惨重,左本人“仅以身免”,河南总兵张任学全军覆没,有名的副将罗岱被活捉。可是打过胜仗之后不久,罗汝才受不了张献忠的盛气凌人,分手了。

罗汝才尽管是所谓“草莽英雄”,却通达世故,纵然怀着一肚子牢骚散伙,却绝不闹翻脸,也不出一句恶言。他一贯的原则是“朋友们好合好散,留下见面之情”。他同献忠经过好商好量,在竹山境内分开。献忠往北走,转入川、陕交界一带,后来在玛瑙山因麻痹大意吃了败仗。罗汝才往南走,到了远安、兴山和秭归一带,在香油坪[1]打了一个胜仗,在秭归和巫山境内同惠登相、王光恩各营义军靠拢。

去年春末夏初,杨嗣昌用强大兵力将逗留在川鄂交界处的各股义军压迫到夔州府境内。从六七月间开始,被逼到川东的各股义军陆续投降。到了八月,没有投降的只剩下罗汝才了。他也决定投降,以求保全剩下的不到一万人马。恰在这时,张献忠找到了他。

张献忠受左良玉压迫,辗转到了兴山和秭归一带。八月中旬,他先派马元利去见汝才,劝他不要急着投降;随即又派军师徐以显去,对汝才分析了官军的弱点,还说明杨嗣昌必败之理,要汝才同献忠见面。罗汝才因为营中住有劝降的两个人,害怕走了消息,就约会在献忠驻地秘密见面,决定大计。张、罗又一次并肩作战开始了。

崇祯十三年,大概是八月二十日,上午巳时左右,在四川巫山县境内,一座被浓密的竹、树环绕的小小山村中,张献忠和罗汝才正在商议突破官军包围的重大计划,忽然一阵爽朗的大笑,从一棵高大的黄桷树下的茅屋中飞出,混入村前奔腾的涧水声中。

张献忠从茅屋中探出头来,一阵凉爽的秋风吹乱了略带黄色的长须。他招招手,呼喊张可旺等十几个重要将领进屋。大家坐下以后,他习惯地用左手玩弄一下长须,然后望着大家说:

“咱们自从五月底来到这川东地面,一直休兵过夏,人养胖了,马也肥了。杨嗣昌只知道咱们从巴东白羊山来到川东,却没法知道咱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山中老百姓心中有秤,眼中清楚。他们只把官军的动静告诉咱们,不肯把咱们的动静泄露给官军。杨嗣昌老混蛋纠集到夔东一带的人马虽多,却都是摆在明处,咱们想打他们很容易;咱们的人马虽少,却是藏在暗处,他们想打打不着。整个夏季,他们不断在烈日下奔波,咱西营将士在深谷树荫里睡觉乘凉。可是如今天气已经凉爽啦,咱们也该到战场上活动活动筋骨啦。咱们都是在马上打惯了仗的人,八字里没有命享这号清福。老子早就闲得心痒手痒。你们不觉得手痒么?”

众将领都笑了,纷纷要求赶快打仗。献忠哈哈大笑,随即转向罗汝才,说:

“曹哥,你下令吧,你说说怎么打法。”

罗汝才比献忠只大一岁,但由于喜欢酒色,小眼角已经有了几条鱼尾纹,眼神也缺乏光彩。他狡猾地对献忠笑一笑,说:

“敬轩,刚才咱俩已经说定啦,两家人马全听你的将令行事。你在大家面前推让什么?这不是六指儿抓痒,多一道子!”

“可是你比我年长,你是哥,我是弟,你的人马又比我多,自然以你曹哥为主帅,才是天经地义。”他转向徐以显,笑着问,“军师,我的话说得对么?”

徐以显笑望着罗汝才,说:“既然我们敬帅出自诚意,就请曹帅做主帅吧。”

汝才心中骂道:“妈的,休在我眼前做戏,你们一撅尾巴,老子就猜到你们会屙啥屎!”他对献忠笑着说:“敬轩,你说的是屁话!我曹操同你八大王膀靠膀打仗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次不是看着你的马头走路?有本领不论哥弟。我肚子里能吃几个窝窝头,你不清楚?目前咱们的对手是杨嗣昌,他有个监军叫万元吉,不是吃闲饭的,还有从几个省调集的官军,另外又有一些能够帮他打仗的降将。咱们的困难不少,非你当家指挥不可。敬轩,你放心。你的令旗指到哪里,我的将士们杀到哪里,绝没有人敢三心二意,阳奉阴违。你要再推辞,不肯做主帅,咱们就不要合营,趁早各奔前程为妙。”

献忠用带有嘲笑意味的眼睛向罗汝才瞄了一瞄,大声说:“好家伙,老哥说的倒真是干脆利索,非要我老张暂时做主帅不可!好吧,既然曹哥如此诚意,我做兄弟的恭敬不如从命,只好代曹哥多当几分家啦。”他看见曹操的军师吉珪一直笑而不言,便说道:“老吉,你头上有个主意包,足智多谋。既然曹帅推我做主帅,好比赶笨鸭子上架,我不上架也不行。怎么办?老吉,我只能全靠你们扶我啦。遇困难你可得多拿出锦囊妙计!”

吉珪字子玉,山西举人,今年四十五岁,原是仕途蹭蹬,困居郧阳,经友人介绍,暂做房县知县郝景春的西席。罗汝才驻军房县时,他们开始认识,暗相结交。汝才和献忠破了房县,他做了汝才的军师。曹操得到吉珪如获至宝,几乎是言听计从。他常说:“吉子玉就是我的子房!”不管到什么地方去总把他带在身边。吉珪为想做一番大事,也不愿罗汝才向官军投降。他昨天就为汝才拿出主意:一定要推献忠为盟主,一则避免在目前困难中争这把坐不稳的破交椅;二则留下日后与杨嗣昌之间的回旋余地。现在他之所以笑而不言,是因为看着关于联军最高指挥权的推让简直像扮戏一样。他捻着胡须说:

“奉敬帅为盟主,实系众望所归,何必谦让?”

献忠哈哈一笑,望望汝才,又转向大家,说:“杨嗣昌一心想把咱们包围在这一带大山中,一口吞掉咱们,咱们就得打乱他摆布的阵势,照他王八蛋的心窝里捅一拳,捅得他东倒西歪,眼冒金花。四川人骂杨嗣昌是湖广人,说他故意把咱们赶进四川,免得在湖广打仗。其实这话是胡嚼蛆,冤枉了杨大人。咱们都明白,杨嗣昌并不想咱们进川。他呀,老龟儿子,是想把咱们包围消灭在夔东这一带大山里边。咱们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趁机会到四川内地游山玩景,散散心去。如今只有四川的灾荒较小。咱们到四川内地去,因地就粮,愿打就打,愿走就走,还不舒服?至于咱们过了夔州往西去怎么走法,今天我暂不说明。老子今天只告诉你们眼前的两仗怎么打。眼前这两仗打得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以后进到四川内地的仗就容易打啦。”献忠将左拳向桌上一摆,说:“这是土地岭。”又将右拳一捶,说:“这是大昌县城。杨嗣昌叫邵捷春驻在大昌,可是这龟儿子又胆小又不懂军事,躲在重庆不敢来,派些川兵把守大昌境内各处隘口,把兵力分散使用。如今土地岭驻扎的官军较多,是湖广将领张应元和汪云凤这两个王八蛋副总兵率领的。他们手下有三千老兵,二千招募不久的新兵。杨嗣昌知道土地岭十分重要,三次檄调驻扎在开县的贺疯子赶快把人马开到土地岭。可是贺人龙不买他的账,推说欠饷太久,将士不听命,硬是按兵不动。前几天他的将士们干脆来个全营鼓噪,拥着他往陕西去啦。咱们现在就先打土地岭,打垮这五千官军。打土地岭老子亲自去。西营出兵三千,曹营出兵两千。西营的将领只叫定国、能奇、文选、元利跟着老子去,其余的都跟可旺留在这儿候命。曹帅明天就率领曹营大军往东,大张旗鼓去攻占丰邑坪,使官军想不到咱们去攻打土地岭。等咱们攻破土地岭,曹帅再从丰邑坪回师西来,在大昌会师,一起过大宁河,向夔州杀去。目前的仗就这么打法。曹哥,你对大家讲几句吧。”

汝才笑一笑,说:“你把话都说清楚了,我还有屁的话说。下午我就交给你两千人马,一律给你精兵。”

献忠调皮地挤挤眼睛,问:“曹哥,杨嗣昌差来劝你投降的那个游击刘正国和降将伍林,你还舍不得杀掉么?”

汝才有点不高兴地说:“瞎说!我已经对你发誓说我绝不投降,你不放心么?”他向门外叫了一声,立刻有一个亲兵进来。他说:“你立刻骑马回去,把刘正国和伍林斩了,把他们的头提到张帅这儿。”

徐以显望着吉珪说:“瞧,曹帅做事真干脆!”

“摆酒!”张献忠笑着点点头,又对众将说,“大计已定,咱们同曹帅痛饮几杯!”

不过片刻,亲兵们就将预备好的酒菜摆上来了。献忠端着杯子,站立起来。汝才坐在上首客位,也赶快端着酒杯站起来,满脸堆笑,心里却说:“敬轩今日这么讲礼,还站起来敬酒哩!”徐以显、吉珪和众将见两帅起立,也跟着站起来,但没有看见献忠平日吃酒的快活神气,心中觉得诧异。曹操也忽然觉得纳罕,收敛了脸上笑容。献忠脸色沉重地对大家说:

“自从谷城起义以来,我们两营将士又有不少伤亡,真是痛心!啥时候想起这些阵亡将士,我就想斩杨嗣昌的狗头,以报深仇大恨。来,这头一杯酒,要供奠西营和曹营的阵亡英灵!”

屋子里气氛肃穆。献忠的眼睛有点红润,默默地将满杯酒浇到地上。罗汝才和众将领以及两位军师都肃敬地将酒浇地。

在重庆东边大约三十多里的地方,驻扎着一支号称三万人的部队,其中绝大部分都穿着破烂的农民衣服,武器各色各样,显然是临时征召来的,没有经过训练。但是有三千人甲仗齐楚,旗帜鲜明,军容甚整,美中不足的是夹杂着不少三四十岁的老兵。这三千人多数使用长矛,后带钩环,一律白蜡木杆,不用装饰。因为这支部队曾在万历年间参加过平定杨应龙[2]叛乱的战争,从天启初年起在长城内外参加过几次抵御清兵的战争,也参加过讨平奢崇明[3]的战争,所以全国闻名,被称作白杆兵。它的主帅是石砫宣抚司使、总兵官挂都督衔、钦赐二品冠服[4]的著名女将秦良玉。

当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巫山县境商议军事的这天上午,秦良玉正陪一位从重庆来的文官巡视营垒。这人名叫陆逊之,原任绵州(今绵阳)知州,刚刚卸任,奉四川巡抚邵捷春之命,来看看重庆附近的驻军情况。他前天和昨天已经看过几处兵营,包括巡抚标营在内,都使他感到失望。如今他被秦良玉带到石砫白杆兵的营中,看见营垒守卫森严,肃静无哗,临时平整的校场中有军官带领着士兵正在认真操练。这种在当时官军中少见的军容使他感到惊异,心中赞叹,对秦良玉更加敬佩,在马上拱手说:

“自从天启初年以来,都督大人的白杆兵天下闻名。今日下官有幸亲来观光,益信名不虚传,周亚夫之细柳营不过如是!看来保卫四川,不受献贼蹂躏,端赖大人这一旅精锐之师。”

秦良玉已经是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妇人,从万历二十七年开始带兵打仗,如今已有四十一年经历,不但见过很多朝中和封疆大臣,受到尊重,而且她还有众多大将梦想不到的光荣是十年前曾蒙当今皇上在平台召见,赐给她四首褒美的御制诗,至今海内传诵。她明白陆逊之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官场中常有的客套和奉承之词,所以她在马上拱手还礼,态度娴雅地微微一笑,回答说:

“先生过奖,实不敢当。我已经老了,手下将士也和往年不同。只是皇恩高厚,难报万一,今日正武将用命之时,不敢稍有懈弛。况献贼逼近夔关,老妇守川也就是守家,敢不尽力!”她突然轻轻地叹一口气,又说,“今日先生来得正好。我有些区区苦衷,在先生回重庆前当与先生一谈,或可转达邵公。”

陆逊之赶快说:“下官此来,除代抚台大人向贵营将士慰劳之外,也实欲亲瞻威仪,拜闻韬略。倘有珠玉之言,自当洗耳恭听,回渝后代为转达。”

良玉点头说:“回行辕谈吧。”

十年以来,除非行军打仗,秦良玉总是在行辕正厅中间悬挂一副精工装裱的“中堂”,上面是她自己恭楷书写的崇祯二年皇帝赐给她的四首御制诗之一:

蜀锦征袍手制成,

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不少奇男子,

谁肯沙场万里行?

“中堂”两旁是高阳孙承宗写的对联,说明秦良玉曾与这位主持过对满洲军事的大臣有些交往。

陆逊之禁不住先看“中堂”,心中佩服她虽以武功著名而颇通翰墨,书法在娟秀中含有刚健。就座以后,他对秦良玉欠身说:“都督大人蒙当今圣上殊遇,御制诗如此褒美,真是旷世恩荣!”

秦良玉回答说:“正因老妇受今上特恩,万死难报,所以才……唉,不说了,吃过酒以后再与先生细谈。”

秦良玉为陆逊之设了简单的午宴,有良玉手下的几位亲信将领和幕僚作陪。那些男将在良玉面前十分肃敬,不敢随便言笑。宴会中,秦良玉只随便谈一些打仗的事。她还告诉客人,她和她的儿子马祥麟、儿媳马凤仪[5]在崇祯初年就同“流贼”作战,媳妇在怀庆府地方同王嘉胤、王自用作战时孤军深入,死于阵上。所以不论为国为家,她都与“流贼”不共戴天,更不愿看见张献忠西过夔关一步。午宴以后,秦良玉将陆逊之让进她平日议事的地方,只留下两个女兵侍候。她微露一丝苦笑,叹息说:

“邵公不知兵。我这老妇人受国厚恩,理应以死报国,独恨与邵公同死!”

陆逊之吃了一惊,忙问:“都督何出此言?”

良玉说:“两个月前,我原是驻守巫山,扼流贼入川之路。后来,罗汝才等进犯夔州,我就由巫山驰援夔州。随后在马家寨、留马垭连败贼兵。仙寺岭一仗,夺了罗汝才的大旗,生擒他手下的重要头领副塌天。打仗嘛,应该多想着同敌人争险夺隘,先占好步,方能取胜。邵公不此之图,提弱兵两万坐守重庆,距夔州府一千一百余里。邵公又将张令一军和敝军调来重庆附近,作为倚靠,大失地利。倘若夔州有警,我同张令之师如何能够驰援?况且贼据归、巫万山之巅,休息之后,铁骑建瓴而下,张令必被击破。张令一破,就来打我。我给打败了,还能救重庆么?”

陆逊之不觉点头,说:“都督所言甚是。邵抚台如此部署兵力,恐有未当。”

秦良玉接着说:“况且督师是楚人,不愿有一贼在楚,用全力将贼逼往西来,不啻以蜀为壑[6]。督师用心如此,连三岁孩子都知道。邵公不趁此时争山夺险,抢占地利,令贼不敢前来攻我,反而等着挨打,这真是自取败亡之道!”陆逊之深为同意,答应回去后就将她的意见转达巡抚。他又试着问道:

“夫人所言者不仅邵抚台前程攸关,亦全蜀安危所系。可否请大驾亲到重庆一趟,与抚台当面一商?”

秦良玉微微一笑,说:“老妇正在忙于练兵,以备一战,实在不克分身。请先生转达鄙意就可以了。”

陆逊之连连点头说:“一定转达。一定转达。”他早已听说秦良玉不唯武艺出众,而且胸有韬略,吐词娴雅,大非一般武将可比。今日初次见面,听了她的谈话,觉得果然不俗。他也看出来,这位年老的女将颇为骄傲,并不把邵巡抚放在眼里,所以不肯亲自去重庆见巡抚商谈。他曾风闻,四月下旬秦良玉和邵捷春都到了夔州,秦良玉拜见过邵捷春,因巡抚没有回拜,她便带着亲兵驰回防地,连辞行也没有。陆逊之如今很担心张献忠与罗汝才合兵以后会越过夔州西来,使四川腹地饱受兵戎之苦,所以他要尽自己的力量劝这位著名的女将认真出力,使张献忠等不能过夔州一步。他一反文官的骄傲习气,欠身恭维说:

“总镇大人平生战功烜赫,名驰海内。四川乃大人桑梓之邦,上自朝廷,下至愚夫愚妇,无不注目大人的旌旗所向,将大人看作是川东屏藩,全蜀干城。贺人龙率领的数千秦军已在开县鼓噪,奔往陕西,大人可有闻乎?”

秦良玉说:“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塘报。”

陆逊之说:“督师和抚台因献、曹二贼合兵,夔、巫军情甚为紧急,迭催贺镇进驻夔州、大昌之间,以为张应元的楚军后盾。不料贺镇将士因欠饷鼓噪归秦,致使川东守军益形单薄。所以今日是否能堵住献、曹二贼深入四川,唯恃夫人与张令将军两支劲旅耳。”

良玉微微一笑,谦逊地说:“先生太过誉了。不瞒先生说,今日石砫白杆兵虽然尚堪一战,但也比往年差了。一则我自己虽然尚能骑马杀贼,但毕竟是年近七十的老妇,精力大不如前。二则先生谅也素知,我一家有几个战将,十余年来相继为国捐躯,如今手下得力的战将也少了。”

陆逊之说;“虽然如此,但夫人威名素著,先声夺人,而贵军兵将都是来自石砫土司,上下一心,非他军可比。前去夔、巫,先占地利,必然稳操胜算。下官今日回渝,即将尊意转达,想邵抚台必会欣然同意。”

良玉说:“倘若邵公肯使老妇与张令将军开赴夔、巫,先发制敌,则四川大局或者不致糜烂,督师‘以川为壑’的想法也将落空。”

当天下午,陆逊之在客房稍作休息,便要赶回重庆,好即日将秦良玉的意见回禀巡抚。一位亲信幕僚负责陪陆逊之谈话,赶快走进去禀报秦良玉,并提醒要送给陆逊之一份“程仪”。秦良玉正在为新征召的兵士们的号衣和兵仗欠缺发愁,对着幕僚皱了皱眉头,小声问:

“送他五十两银子可以么?”

幕僚笑着说:“大人,少了一点,目前虽然军中很穷,可是五十两银子恐怕拿不出手。”秦良玉低头想了片刻,吩咐中军取一百两银子用红纸封好,交给这位幕僚。一会儿,陆逊之进来辞行,行了礼,躬身说:

“下官此次奉抚台之命,晋谒大人,亲聆韬略,实深敬佩。下官今日回到重庆,即当面禀抚台,不敢有误戎机。方才又蒙厚贶,实在不敢拜领,只是将军高情雅意,却之不恭,只得勉强收下。”

秦良玉笑着说:“区区薄礼,聊表敬意,先生何用挂齿。今日本镇因为国事忧心,酒后难免说几句牢骚话,望不必让邵公知道。老妇身为武将,不惜为国捐躯,只等邵公指挥杀敌而已。”

陆逊之回到重庆以后,立刻将秦良玉的用兵方略禀报巡抚。恰好杨嗣昌的监军万元吉从夔州来了一封十万火急书信,催促邵捷春赶快在夔州屯驻重兵,防止张献忠和曹操联兵“西逃”,批评他想同时守住大昌境内的各处隘口是分散兵力。万元吉还在书信中转告他杨嗣昌几句很有分量的话:“今流贼入川九股,相继就抚者七,唯献、曹二贼败逃巫山、大昌之间,局促穷山,势若游魂。倘残寇窥郧阳,走襄阳,左帅良玉当之;窥夷陵,走荆州,我自当之;窥夔关,走四川,蜀抚当之。歼灭巨寇,在此一举。国家封疆所系,各抚、镇切勿疏忽!”邵捷春深感四川局势空前严重,逼得他再也不敢逗留重庆。

邵捷春第二天亲自到秦良玉营中劳军,并同良玉商量石砫兵的开拔日期。因为粮饷困难,石砫兵和张令的川兵都不能即时开拔。五天以后,这两支人马才从重庆附近出发。而同一天上午,张献忠突然向巴雾河东岸的军事要地土地岭发动了猛烈进攻……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张献忠率领着两千步兵突然出现在土地岭东边,而将大部分人马隐藏在一座山后的密林里。守土地岭的楚军将领张应元和汪云凤同张献忠和罗汝才打过多次仗,较有经验,也还勇敢,得到禀报之后,立刻商议应敌之策。他们猜想献忠必定用一部分兵力从正面进攻土地岭,而在鏖战正酣时潜用一部分兵力去抢渡巴雾河。根据这个估计,他们派出一千精兵固守渡口,由主将张应元率领三百精兵和两千新兵守土地岭,居中指挥,而由汪云凤率领一千七百精兵出寨迎敌。官军所倚恃的是居高临下,先占地利。

汪云凤立马营垒外一座小山头上,看见献忠人马不多,便只派一千人马出寨搏战。张献忠则将一千五百人马分作两队,轮番进攻,使官军不得休息。从早晨战到中午,汪云凤的人马没有经过恶战,已经消耗了两三百人,十分疲乏,不得不鸣锣收兵。献忠一看汪云凤鸣锣收兵,立刻将令旗一挥,战鼓齐鸣,喊声动地,两千将士一齐冲杀过来,而同时埋伏在树林中的两千人马也突然出现,从两翼包抄官军营垒。献忠冒着炮火和矢石,勒马阵前,手执大刀,对追随在他身旁的一个养子说:

“定国,小杂种,带着两百人从这儿冲过去,夺占那个山圪崂,叫龟儿子们不能再站在那里对着咱们乱打炮,乱射他娘的箭。去,谁在阵前不拼命,你就斩了谁!”

二十岁的张定国听了献忠的吩咐,迅速地点齐两百将士,说了声“跟我来!”跃马向前,呐喊着向小山上冲去。这支骑兵跃过木栅,壕沟,却没法越过用大树枝布置的一道障碍。忽然这一支小部队全都下马,向前冲去。由于硝烟弥漫,献忠看不见张定国带着他的亲兵们如何前进,但看见原来被阻在木栅和壕堑外边的将士也都随着定国冲了过去,消失在硝烟中,而硝烟外只有很少人照料战马。这时敌人的两门大炮已经失去作用,只拼命地放箭和投掷石头。过了片刻,献忠看见山丘上敌军大乱,有的还在抵抗,有的已经奔逃,而在将散的硝烟和纷乱的白刃厮杀中看见了他所熟悉的盔上的红缨,不禁高兴地说:

“定国,这孩子,有出息!”

很快地,义军从几个地方冲破了敌人营垒。汪云风虽是一员战将,但在义军排山倒海的进攻中,人马完全陷入混乱,各自逃生,无法阻止。他不得已率领三四百人退到通向土地岭老营的最后一个隘口,一面向张应元飞马告急,一面死守待援。

在土地岭寨中的张应元因见巴雾河渡口并没有张献忠的人马进攻,只有少数哨马窥探,所以已经将守渡口的官军抽调一半,向汪云凤的营垒增援。这几百人刚刚赶到,看见义军已经分几路攻破营垒,便不战而溃,有一部分逃回土地岭寨内。张应元估计土地岭老营万无一失,火速率领着留在身边的几百精兵,加上刚才逃回的一部分老将士,又抽调几百新兵,合起来约有一千人马,擂鼓呐喊,驰救汪云凤。他刚出寨门,忽听山上一声炮响,爆发出震天喊声。他勒马回头一看,大惊失色,说声“不好!”下令人马立刻退回寨中。但是守寨的新兵既不愿替官家卖命,也没有经过阵仗,正在被汪云凤的溃败和失掉营垒的消息震骇,忽然看见张献忠的一支人马从后山上呐喊而下,便谁也不再守寨,四散逃命。张应元刚刚退入寨内,马元利所率领的义军已经翻越寨墙,打开寨门,蜂拥而入。张应元连斩了几个溃兵,无奈山寨中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几处火起,连他左右的标营亲军也纷纷溃逃。他返身由原路出寨,却因寨门洞逃兵拥挤,将他的出路堵塞。马元利已经率领一支义军追杀过来,连呼:“活捉张应元!活捉张应元!”张应元的中军游击见情势万分危急,策马冲到前边开路,向拥挤逃命的士兵们挥刀乱砍,杀开一条血路,保护张应元冲出寨门。有些士兵气愤不过,纷纷向他们射箭。张应元的亲兵有一个中箭落马,他自己背上也中了一箭,但因为穿着棉甲,只受了轻伤。他出寨后一边逃跑一边沿路收集溃兵败将,赶快驰往巴雾河渡口。这时义军正在准备抢渡,两岸杀声震天,箭如飞蝗。张应元明白,倘若他在失去土地岭之后能够守住渡口,还不会被杀头,所以他不顾死活,亲自点放大炮,打死对岸一个穿红衣的义军头目。因为巴雾河水深流急,而仅有的两只渡船又被官军弄到西岸,所以义军只好临时绑扎竹筏抢渡。张应元看见义军士气极旺,而守河官军人心惊慌,正在担心渡口不易守住,忽见有一骑兵驰到对岸,向敌将说了几句话,随即敌将将令旗一挥,鸣金收兵,率领人马离开河岸退走。张应元莫名其妙地望着退走的义军,松了口气,用手揩了揩脸上的汗,开始感到背上疼痛。他一面命亲兵们帮他解甲敷药,一面命中军派人去打探汪云凤的生死下落。中军禀报说:

“回大人,刚才得到探报,汪大人已经突围,不知逃往何处。”

张应元问:“你知道献贼为什么不再抢这个渡口?是不是另有诡计?”

中军说:“卑职立刻派人打探。”

张献忠攻破土地岭,目的不在占领这个地方,也不是要马上渡过巴雾河,而是要先消灭官军的一支重要力量,打破杨嗣昌的军事部署,挫伤官军方面的锐气。他还希望,一举而打一次大的胜仗,可以坚定罗汝才跟随他深入四川内地的信心。攻破土地岭之后,他的目的已达到,立即下令停止抢渡巴雾河,避免伤亡多的将士。他在土地岭休兵三天,将夺得的大批粮食、骡马和各种军资运走,随后他自己也回到大昌和巫山交界的大山中,派出一支骑兵去归州界上迎接曹操。

十天以后,罗汝才才从归州境内回来。张献忠一见到他,用左手抓住他的一只臂膀,右手在他的背上捶了两拳,快活地说:

“曹操,我的老哥,你今天才回来,可把咱老张等坏啦!你去了这半个多月,夔东这一带的变动可大啦。咱们攻开了土地岭,打垮了张应元和汪云凤这两个龟儿子的五千人马。汪云凤受了伤,逃出战场,喝了很多凉水,死在山路上。可是如今,嗨,这夔东一带真够热闹,不但他娘的将星云集,连大人物也都到啦。”

曹操笑着问:“我在路上听到消息,杨嗣昌已经从夷陵到了巫山,可靠么?”

献忠挤挤眼睛,笑着说:“咱们还没有下请帖,这老王八蛋自己来啦。他对咱们用尽心机,步步紧逼,连做梦也想把咱们围困在这搭儿一口吃掉。不过他晚了一步。他三天后才能到巫山,到了巫山也不会有多大作为,咬不了俺老张的屌。眼前咱们必须先动手,打垮川军,离开这搭儿,冲进四川肚子里。我只等着老哥来,咱弟兄俩好拧成一股绳儿,一齐行动。如今,过天星和小秦王们一群混账王八蛋都投降啦,只剩下咱弟兄俩对付杨嗣昌调集的几省官兵。其实,天塌不下来;天若塌下来,有咱们俩长汉顶着。他杨嗣昌自称是‘盐梅上将’,老子非要他变成带汁儿的上将不可!”

汝才问:“怎么是带汁儿的上将?”

献忠说:“他打不胜咱们。迟早叫他败在咱俩手里。他对着尚方剑抱头痛哭,可不是带汁儿的上将?”

罗汝才和众将领都忍不住哄笑起来。献忠也掀髯大笑,好像督师辅臣和调来对他作战的十几万官军全不在他的眼中。笑过之后,他们走进屋里。献忠向曹操问:“四川巡抚已经到了大昌县城,你知道么?”

汝才说:“我知道。他是给杨嗣昌逼得硬着头皮来大昌的。他是文官,对打仗的事儿是外行。有点儿讨厌的是他把秦良玉和张令两个老家伙都调来了,看来是下狠心不让咱们从这儿往西进入四川内地。”

张献忠轻蔑地一笑,说;“只要曹哥你回来,咱们两股劲儿用在一个拳头上,会把秦良玉这老寡妇打得晕头转向。起义至今,明朝的大将,多少公的都给咱们打败了,杀死了,何况母的!至于那个张令,什么屌有名的神弩将,老子在柯家坪[7]领教过啦。那一仗,杀得这位神弩将毫无办法,一连几天把他包围在山沟里,他老杂种的将士们连水也没有喝的。要不是张应元、汪云凤、常国安这几个龟儿子都来救他,老子不把他活捉到也要打发他上西天。他是咱们手下败将,是他怕咱还是咱怕他?”

罗汝才狡猾地笑着说:“敬轩,你不要因为土地岭一战就又轻敌了。你知道秦良玉这次带来多少人马?张令有多少人马?单说他两个的人马,合起来比咱们多好几倍,何况邵捷春手下的川军将领还有哩,不止这两个老货!”

献忠回答说:“在柯家坪的时候,张令号称有五千人马,实际只有三千多,还有一千多只有名字没有人。如今他吃了苦头,会少吃点空名字,补充几百人,顶多不会超过四千。至于那个老寡妇,一万多人!”

罗汝才面带微笑,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来昨天在路上被他截获的一份官军塘报,递给献忠,说:“你瞧瞧,比你估计的多两倍!”

献忠一看,果然这份塘报上写着秦良玉亲率三万石砫将士从重庆今夜东来,驰援大昌和夔州,约于二十二日可以开到。献忠捋着长髯,心中琢磨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说:

“他妈的,塘报上准是写错了一个字儿,将千字写成了万字!”

汝才问:“你敢断定?”

献忠说:“我敢拿我的老婆同你打赌。”

汝才笑着摇摇头:“不行。你的几个长得顶俊的老婆如今都在襄阳坐班房哩。”

献忠又说:“好吧,拿我的坐骑同你打赌。我的黄骠马虽然算不得千里马,可是也差不多。要是秦良玉真有三万人马,我就将咱老张的黄骠马送给你!”

罗汝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不用打赌,我也断定这母货不会有三万人马。夏天她在巫山境内跟我打仗时只有一万多人,后来开往重庆,路过忠州对岸时又差人从老窝里调出来几千人,合起来约有两万人之谱,或者稍多一点儿。咱不管这塘报上是不是将二字错写成了三字,还是秦良玉和官府故意虚张声势,反正咱们不在乎。在巫山县百子溪我捉到了她手下的几个小兵,摸清了石砫兵的一点儿真实底细。秦良玉这母货今年已经六十七岁,精力衰啦,议事时常打瞌睡,打仗时很少亲临前敌,当年名将只剩下一个空名儿。像她这样年纪,最好留在家里抱重孙子,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就受不了那个劳苦。”

徐以显接着说:“曹帅说得很是。如今秦良玉和白杆兵徒有虚名,远非昔比。从将领上说,她姓马的跟姓秦的两家,能够带兵打仗的将领都死啦,剩下的都是些糠包菜。从战兵上说,同样是有名无实,临时征集来的未经训练,不过是乌合之众。依我看来,只要我们大军猛力一冲,石砫兵同样也会溃不成军。目前四川官绅都把秦良玉和张令看成了两座长城。其实,这两个老货,一个六十七岁,一个七十挂零,土已经埋到下颏啦,越老越骄,要他们败在咱们手里不难。”

吉珪点头说:“徐军师所言,正是石砫兵今日的致命弱点。只要我们打得巧,打得猛,杀败秦良玉不难。目前秋高马肥,而我军以骑兵为主,此我军有天时之利。自夔、巫向西,地势自高而下,此我军占有地利。石砫兵多是乌合之众,且人人怨恨土司鱼肉残害,只是强迫征集而来,不像我们西营和曹营万众一心,士气甚高,深得人和。故我军战胜石砫兵,如操左券。”

曹操很有信心地说:“你们两位军师说得好。我们一定能够打胜张令和秦良玉。打不胜我曹操头朝下走路!”

献忠高兴地说:“曹哥,你今天的劲头很足,好!你说的话句句都落在点子上,跟俺老张想的差不多,好!这一仗十分要紧,应该怎么打,你一定有好主意。索性把你肚子里的妙计倒出来好不好?”

曹操笑着说:“急什么,还怕来不及明天出兵么?我已经饿啦,赶快把酒宴摆上来,等吃过你的接风酒宴以后再商议军事不迟。你破了土地岭,一定夺得了不少好酒。有什么泸州的,绵州的,快都摆上来吧!”

献忠拍着汝才的肩膀说:“好,好。咱们是老搭档,我晓得你是非酒肉不行。吃喝美了,你足智多谋,真不愧是曹操转世!要是秦良玉减少四十岁,这一战给你活捉,该有多么如意!”

曹操说:“闲话少说,快摆酒宴!”


[1]香油坪——在湖北远安县境内。

[2]杨应龙——明代播州(今遵义)宣慰使,是压在苗民头上的世袭土酋。万历时在贵州、四川、湖广三省交界地区叛乱,历时十余年始被剿灭。秦良玉同丈夫马千乘于万历二十七年参加平定杨应龙之战。

[3]奢崇明——明代四川永宁宣抚使,彝族的世袭土酋。天启元年叛乱,占据重庆,围攻成都,又占领遵义,自称大梁王,崇祯二年秋天始被剿灭。秦良玉曾参加讨伐奢崇明之战。

[4]二品冠服——明代的总兵官无一定官阶,一般视为武一品,但因为沿袭重文轻武的制度,所以皇帝赐给总兵官二品文官冠服是难得的“恩荣”。

[5]马凤仪——本姓张,出嫁后穿男装,率领石砫兵作战,改从夫姓。

[6]以蜀为壑——这是当时四川官绅们攻击杨嗣昌的话,认为杨嗣昌是楚人,故意将张献忠赶入四川为患。

[7]柯家坪——在四川与陕西东南部交界地方。此战发生在崇祯十三年三四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