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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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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五月端阳,辰牌时候,正当北京朝阳门外,礼部尚书林欲楫代表崇祯,偕同文武百官,在庄严悲凄的哀乐声中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时,在北京东北方一千四百七十里的沈阳城中,开始举行隆重的受降仪式。一时间八门击鼓,大清门外响起一阵鼓声和号角之声,然后从大清门内传出一派皇帝上朝的乐声。随着乐声,满、汉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为人质的朝鲜世子和大君兄弟,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殿内的皇太极行礼。大清门外,跪着以洪承畴为首的松、锦降臣。有一礼部汉人官员向降臣们高声传宣:

“洪承畴等诸文武降臣朝见!”

洪承畴叩头,高声奏道:“臣系明国主帅,将兵十三万来到松山,欲援锦州。曾经数战,冒犯军威。圣驾一至,众兵败没。臣坐困于松山城内,粮草断绝,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当死。蒙皇上矜怜,不杀臣而恩养之。今令朝见。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陈罪状。许入与否,候旨定夺。”

礼部官将洪承畴请罪的话用满语转奏清帝之后,皇太极用满语说了几句话。随即那位礼部官高声传谕:

“皇上钦谕:洪承畴所奏陈的话很是。然彼时尔与我军交战,各为其主,朕岂介意?朕所以宥尔者,是因为朕一战打败明国十三万人马,又得了松、锦诸城,全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够恩养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你的性命。尔但念朕的养育之恩,尽心图报,从前冒犯之罪,全都宽释不问。从前在阵前捉到张春,也曾好生养他。可惜他既不能为明国死节,也不能效力事朕,一无所成,白白死去。尔千万莫像他那样才是!”

洪承畴伏地叩头说:“谨遵圣谕!”

祖大寿接着高声奏道:“罪臣祖大寿谨奏!臣的罪与洪承畴不同。臣有数罪当死:往年被陛下围困于大凌河[1],军粮吃尽,吃人,快要饿死,不得已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杀,将臣恩养,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来降,遣往锦州。臣到锦州之后,不唯背弃洪恩,而且屡次与大军对敌。今又在锦州被围,粮食已尽,困迫无奈,方才出城归顺。臣罪深重,理应万死!”

随即礼部官员传出皇帝口谕:“祖大寿所陈,也算明白道理。尔之背我,一则是为尔主,一则是为尔的妻子、宗族。可是得到你以后绝不杀你,朕早就怀有此心了。朕时常对内院诸臣说:‘祖大寿必不能杀,后来再被围困时仍然会俯首来降。只要他肯降,朕就会始终待以不死。’以前的事儿你已经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新降诸臣都叩头谢恩,然后起立,进入大清门,到了崇政殿前,在鼓乐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的朝见大礼。乐止,皇太极召洪承畴、祖大寿、祖大乐、夏承德、祖大弼五人进入殿内。等他们重新叩头毕,清帝命他们坐于左侧,赐茶,然后靠秘书院的一位官员翻译,向洪承畴问道:

“我看你们明主,对于宗室被俘,置若罔闻;至于将帅率兵死战,或阵前被擒,或势穷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杀他们的妻子,否则也要没入为奴。为什么要这样?这是旧规么?还是新兴的办法?”

洪承畴明白清帝所问是出于传闻之误,只好跪下回答:“昔日并无此例。今因文臣众多,台谏[2]纷争,各陈所见以闻于上,遂致如此。”

皇太极接着说:“像这种死战被擒的人,还有迫不得已才投降的人,岂可杀戮他们的老婆孩子?即令他们身在敌国,可以拿银子将他们赎回,也是朝廷应该做的事,何至于将他们的老婆孩子坐罪,杀戮充军?明国朝廷如此行事,无辜被冤枉滥杀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畴显然被皇太极的话打动了心事,流着眼泪叩头说:“皇上此谕,真是至圣至仁之言!”

这一天,降将祖大寿等献出了许多珍贵物品。皇太极命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坐在大清门外,将降将们献的东西看了一遍。洪承畴因为是仓猝中突围被俘,所以无物可献。但他心中明白,皇太极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寿等许多将领的降顺诚心,意不在物。

看过贡献的名贵东西之后,有官员传出上谕:“祖大寿等所献各物,具见忠心。朕一概不纳,你们各自带回去吧。”祖大寿等降将赶快跪在地上再三恳求说:“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实切不安。伏望稍赐鉴纳!”皇太极念他们十分诚恳,命内务府酌收一二件,其余一概退还。

大政殿前击鼓奏乐,皇太极起身还宫。过了半个时辰,宫中传出上谕,赐洪承畴、祖大寿等宴于崇政殿,命多铎等作陪。宴毕,洪承畴等伏地叩头谢恩,退出大清门外。忽然,皇太极又命大学士希福、范文程等追了出来,向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传谕:

“朕今日召见你们,并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亲自赐宴,并不是有意慢待你们,只是因为关雎宫敏惠恭和元妃死去还不满周年的缘故。”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叩头说:“圣恩优异,臣等实在愧不敢当,虽死亦无憾矣!”

回到公馆,洪承畴心中一直没法平静。从今天起,他叩见了清国皇帝,正式成了清臣。虽然皇太极用温语慰勉,并且赐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耻之念还没有在他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不免暗暗痛苦。晚上,当白如玉服侍他脱衣就寝时,看见他郁郁寡欢,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轻声问道:

“老爷,为何又不高兴了?是我惹老爷不如意么?是我……”

洪承畴叹了口气,几乎说出来自己是“赧颜苟活”,但是话到口边就赶快咽了下去。在南朝做总督的那些年月,他非常小心谨慎,生怕左右有崇祯皇帝的耳目,将他随便说的话报进东厂或锦衣卫,转奏皇上;如今来到北朝,身居嫌疑之地,他更得时时小心。尽管这个白如玉是他的爱仆,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戒心,心中的要紧话绝不吐露。

忽然有守门仆人站在房门外边叫道:“启禀老爷,刚才内院差人前来知会,请老爷明日辰牌以前到大清门外等候,大衙门中有事。”

洪承畴一惊,从枕上抬起头问:“宫中明日可有何事?”

“内院来人不肯说明,只传下那一句话就走了。”

第二天辰时以前,皇太极带着五岁的儿子福临,走出凤凰门,来到大政殿。侍卫们将一把鹿角圈椅从殿中搬出来放在廊檐下。他坐在圈椅中。文武群臣一齐随着礼部官的鸣赞向他行了一跪三叩头礼。他用略带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扫了一遍,特别在洪承畴身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然后对大家说了些话,一位官员译为汉语:

“为感谢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国,今日朕要率领你们去实胜寺烧香礼佛。明国朝政败坏,百姓到处作乱,眼看着江山难保。我国国势日强,如日东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你们文武群臣实心做事,朕不难重建大金太宗的伟业。今去烧香礼佛,你们务须十分虔诚。午饭以后,你们仍来大政殿前,陪洪承畴观看百戏。朕也将亲临观看,与你们同乐。”

洪承畴伏地叩头,流着泪,且拜且呼:“感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心中欣慰,又一次从眼角露出微笑。随即他率领众人骑马往盛京西城外的实胜寺烧香礼佛。他和满、蒙大臣都按照本民族习俗脱掉帽子,伏地叩头,而汉族大臣和朝鲜国世子、大君及其陪臣则按照儒家古制,行礼时冠带整齐。在这个问题上,皇太极倒是胸襟开阔,并不要求都遵守满洲风俗。

午后不久,众人又都到了大清门内,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洪承畴虽无官职,却被指定同内三院大学士坐在一起。忽然,洪承畴听见一声传呼:“驾到!”他差不多是本能地随着别人跪下叩头,又随着别人起身。在刹那间,他想起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为他对满洲人跪拜感到羞耻。但是他的思想刚刚打个回旋,又听见一声传呼:“诸臣坐下!”洪承畴随着大家坐下,趁机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见老憨已经坐在正中间,左右坐着两个女人。当时清朝的朝仪远不像迁都北京以后那么繁杂和森严,大臣们坐下去可以随便看皇帝,也可张望后、妃。但洪承畴一则尚不习惯清朝的仪制,二则尚未泯灭自己的惭愧心理,所以低着头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阶上观看。

大政殿院中,锣鼓开场,接着是一阵热闹的器乐合奏。乐止,开始扮演“百戏”,第一个节目是舞龙。洪承畴自幼就熟悉这一玩耍,在军中逢到年节无事,也观看士兵们玩耍狮子和龙灯。现在他是第一次在异国观看。锣鼓震耳,一条长龙鳞爪皆备,飞腾跳跃,十分活泼雄健。他觉察出来,故国的龙啊,不管是画的、雕刻的、泥塑的、纸扎的、织的、绣的,那龙头的形状和神气全是敦厚中带有庄严,不像今天所看见的龙头形象狞猛。他心中不由得冒出一句评语:“夷狄之风!”然而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自从决意投降,他就不断告诫自己:要竭力泯灭故国之情,不然就会在无意中招惹大祸。他重新注视舞龙,强装出满意的笑容,同时在心中严重地告诫自己:

“这不是‘胡风’,而是‘国俗’!要记清,要处处称颂‘国俗’!满洲话是‘国语’,满洲的文字是‘国书’。牢记!牢记!”

接着一个节目是舞狮子。他从狮子头的形状也看出了狞猛的“国俗”。他开始胆大一些,偷眼向御座张望,看见皇帝神情喜悦。他不必问别人,偷瞟一眼就心中明白:那坐在皇帝左边的中年妇女必是皇后,坐在右边的标致少妇必是受宠的永福宫庄妃。他继续观看玩狮子,心中又一次感叹清国确非礼乐文明之邦。按照大明制度,后妃绝不会离开深宫,连亲信大臣也不能看见。即令太后因嗣君年幼,偶尔临朝,也必须在御座前三尺外挂起珠帘,名曰“垂帘听政”。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节目,有各种杂耍、摔跤、舞蹈。洪承畴第一次看见蒙古的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刚健猛锐之气,但他并不喜爱;满洲的舞蹈有的类似跳神,有的模拟狩猎,他认为未脱游牧之风,更不喜欢。后来他看见一队朝鲜女子进场,身穿长裙,脚步轻盈,体态优美,使他不觉入神。他还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美貌舞女在做仰身旋体动作时,两次偷向坐在西边的朝鲜国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泪。他心中一惊,想道:“她也有故国之悲!”

朝鲜的舞蹈显然使皇太极大为满意,吩咐重来一遍。趁这机会,洪承畴略微大胆地向大政殿的前檐下望去,不期与永福宫庄妃的目光相遇。庄妃立刻将目光转向舞蹈的朝鲜女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神态十分高贵。洪承畴又偷看一眼,却感到相识,心中纳罕。过了片刻,他又趁机会偷看一眼,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官庙用人参汤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间还觉难解,想着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宠妃去做此事,但是又一想,此处与中朝[3]不同,此事断无可疑。他再向庄妃偷看一眼,看见虽然装束不同,但面貌和神态确实是她,只是那眼神更显得高傲多于妩媚,庄重多于温柔,唯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聪颖,依然如故。洪承畴想着自己今生虽然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时承蒙清主如此眷顾,如此重视,如此暗使他的宠妃两次下临囚室,亲为捧汤,柔声劝饮,这真是千载罕有的恩幸,真应该感恩图报。然而他又一想,清主命庄妃做此事必然极其秘密,将来如果由他泄露,或者他对清朝稍有不忠,他将必死无疑;而且,倘若清主和庄妃日后对此事稍有失悔,他也会有不测之祸。这么一想,他不禁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头偷望庄妃了。他庆幸自己一个月来,从未向任何人,包括白如玉在内,打听过给他送人参汤的女子是谁,就像人间从不曾发生过那回事儿。

白日西沉,“百戏”停止,文武众臣只等待跪送老憨回宫。忽然,皇太极望着洪承畴含笑说了几句话,侍立一侧的一位内院官员翻译成汉语传谕:

“洪承畴,今日朕为你盛陈百戏,君臣同乐,释汝羁旅之怀。尔看,尔在本朝做官同尔在南朝做官,苦乐如何?”

洪承畴伏地叩头谢恩,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父。臣工上朝,懔懔畏惧,唯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败坏,不可收拾。罪臣幸逢明主,侧身圣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润,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今蒙皇上天恩隆渥,赐观‘百戏’,臣非木石,岂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驽钝,誓以有生之年,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纵粉身碎骨,亦所不辞!”

谁也不知道洪承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看见他确实呜咽不能成声,又连连伏地叩头。皇太极含笑点头,对他说了几句慰勉的话,起身回宫。

洪承畴回到公馆,在白如玉的服侍下更了衣帽。晚饭他吃得很少,只觉得心中很乱,无情无绪,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地。临就寝时,白如玉轻声对他说:

“老爷,南朝的议和使臣快到啦。”

洪承畴心中一动,沉默片刻,问道:“何时可到?”

“听说只在近几天内。为首的使臣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大人,老爷可认识么?”

洪承畴不想说出马绍愉曾在他军中呆过,随便回答说:“在北京时他去拜见过我,那时他还没有升任郎中。”

“他来到盛京以后,老爷可打算见他么?”

“不见。不见。”

洪承畴忽然无意就寝,将袖子一甩,走出房门,在天井中徘徊。白如玉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下边,想劝他回屋去早点安歇,但是不敢作声。他习惯于察言观色,猜度和体会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阶下,也在暗暗猜想。他想着主人的如此心思不安,可能是担心这一群议和使臣会将主人的投降禀报南朝,连累洪府一门遭祸?也许洪怕同这一群使臣见面,心中自愧?也许洪担心两国讲和之后,那边将他要回国,然后治罪?也许他亲见清国兵强势盛,想设法从旁促成和议,以报崇祯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许是他既然投降清国,希望和议不成,好使清兵去攻占北京?……

白如玉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北京朝廷每日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十分隆重。第一天由礼部尚书主祭,以后都由侍郎主祭。原定要祭九坛,每日一坛,已经进行到第五天。从昨天开始,哄传后天即五月十一日,皇帝将亲临致祭,文武百官陪祭。这是极其少有的盛事,整个北京城都为之沸腾起来。顺天知府、同知等官员偕同大兴知县,紧急出动,督率兵役民夫,将沿路街房仔细察看,凡墙壁和铺板上有不雅观的招贴,都得揭去,用水洗净。掌管五军都督府的成国公朱纯臣平日闲得无事可干,现在就偕同戎政大臣[4],骑着骏马,前呼后拥,从东华门外向东沿途巡视,凡是可能躲藏坏人的地方都一一指点出来,严加防范。另外,不断地有骡马大车运送黄沙,准备十一日黎明前铺在路上。

今天是五月初十。崇祯皇帝特地在文华殿召见成国公,礼、兵、工三部尚书和鸿胪寺卿,详细询问致祭的准备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况。倘若是别的皇帝,一般琐细问题大可不问,大臣们对这样事自然不敢怠忽。但是他习惯于事必躬亲,所以于国事纷杂的当儿,硬分出时间来召见他们。他问得非常仔细,也要大臣们清楚回奏。有些事实际并未准备,他们只好拿谎话敷衍。他还问到洪氏祠堂的石碑应该用什么石头,应该多高,应该命谁撰写碑文。礼部尚书林欲楫很懂得皇上的秉性脾气,跪下回答:

“洪承畴为国捐躯,功在史册,流芳百世,永为大臣楷模。臣部曾再三会商,拟恳皇上亲撰碑文,并请御笔亲题碑额。既是奉饬建祠竖碑,又是御撰碑文,御题碑额,故此碑必须选用上等汉白玉,毫无瑕疵,尤应比一般常见石碑高大。”

崇祯问:“如何高大?”

礼部尚书回奏:“臣与部中诸臣会商之后,拟定碑身净高八尺,宽三尺,厚一尺五寸,碑帽高三尺四寸,赑屃[5]高四尺。另建御碑亭,内高二丈二尺,台高一尺八寸,石阶三层。此系参酌往例,初有此议,未必允妥,伏乞圣裁!”

崇祯说:“卿可题本奏来,朕再斟酌。”

召对一毕,崇祯乘辇回到乾清宫。他一眼看见有一封十万火急文书放在御案上边。尽管对这种文书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贴黄,但他看见是吴三桂来的飞奏,不由得心头猛跳,脸上失色。他一边拆封一边心中断定:必是“东虏”因为已经得了松、锦,乘胜进兵。他原来希望马绍愉此去会有成就,使他暂缓东顾之忧,专力救中原之危,看来此谋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数行地看完密奏,惊惧的心情稍释,换成一种混合着恼恨、失望、忧虑……的情绪。他将这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头将桌子猛一捶,恨声怒骂:

“该死!该杀!”

恰巧一个宫女用双手端着一个嵌螺朱漆梅花托盘,上边放着一杯新贡来的阳羡春茶,轻脚无声地走到他的身边,蓦吃一惊,浑身一震,托盘一晃,一盏带盖儿的雨过天晴暗龙茶杯落地,哗啦一声打成碎片,热茶溅污了龙袍的一角。那宫女立刻跪伏地上,浑身战栗,叩头不止。崇祯并不看她,从龙椅上跳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出暖阁,绕着一根朱漆描金云龙的粗大圆柱乱走几圈,忽然又走出大殿。他在丹墀上徘徊片刻,开始镇静下来,在心中叹息说:“我的方寸乱了!”恰在这时,王承恩拿着一迭文书走进来。看见皇上如此焦灼不安,左右侍候的太监都惶恐屏息,王承恩吓了一跳,不敢前进,也不敢退出,静立于丹墀下边。崇祯偶然转身,一眼瞥见,怒目盯他,叫道:

“王承恩!”

王承恩赶快走上丹墀,跪下回答:“奴婢在!”

崇祯说:“你快去传旨,洪承畴停止祭祀,立刻停止!”

“皇爷,今天上午已祭到五坛了。下午……”

“停!停!立即停祭!”

“是。奴婢遵旨!”

“向礼部要回朕的御赐祭文,烧掉!”

“是,皇爷。”

“洪承畴的祠堂停止修盖,立即拆毁!”

“是,皇爷。”

崇祯向王承恩猛一挥手,转身走回乾清宫大殿,进入西暖阁。王承恩手中拿着从河南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不敢呈给皇上,只好暂带回司礼监值房中去。崇祯重新在龙椅上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道:

谕吴孟明:着将洪承畴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逮入狱中,听候发落,并将其在京家产籍没。立即遵办,不得姑息迟误!

他放下笔,觉得喉干发火,连喝了两口茶。茶很烫口,清香微苦,使他的舌尖生津,头脑略微冷静。他重新拿起吴三桂的密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吴三桂在奏中说他差人去沈阳城中,探得洪承畴已经停止绝食,决意投敌,但是尚未剃发,也未受任官职,并说“虏酋”将择吉日受降,然后给他官做。崇祯在心中盘算:洪承畴既不能做张巡和文天祥,也不能做苏武,竟然决意投敌,实在太负国恩,所以非将洪承畴的家人严加治罪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恨,也没法儆戒别人。但是过了片刻,崇祯又一转念:如今“东虏”兵势甚强,随时可以南侵。倘若将洪氏家人严惩,会使洪承畴一则痛恨朝廷,二则无所牵挂,必将竭力为敌人出谋献策,唆使“东虏”大举内犯,日后为祸不浅,倒不如破格降恩,优容其家,利多害少。有很长一阵,他拿不定主意,望着他写给吴孟明的手谕出神。他用右手在御案上用力一拍,虎地站起,推开龙椅,猛回身,却看见几尺外跪着刚才送茶的宫女。他问道:

“你跪在这儿干吗?”

宫女浑身哆嗦,以头触地,说:“奴婢该死,等候皇爷治罪。”

崇祯严厉地看她一看,忽然口气缓和地说:“算啦,你去吧。你没罪,是洪承畴有罪!”

宫女莫名其妙,不敢起来,继续不住叩头,前额在地上碰得咚咚响,流出血来。但崇祯不再管她,焦急地走出大殿。看见承乾宫掌事太监吴祥在檐下恭立等候,他问道:

“你来何事?田娘娘的病好些么?”

吴祥跪下回答:“启奏皇爷,娘娘的病并不见轻,反而加重了。”

崇祯叹口气,只好暂将洪承畴的问题撂下,命驾往承乾宫去。

为洪承畴扮演“百戏”之后,不过几天工夫,除赐给洪承畴一座更大的住宅外,还赐他几个汉族美女、成群的男女奴婢、各种珍宝和名贵衣物。洪承畴虽然尚无职衔,但生活排场俨然同几位内院大学士不相上下。皇太极并不急于要他献“伐明”之策,暂时只想使他生活舒服。洪承畴天天无事可干,唯以下棋、听曲、饮酒和闲谈消磨时光。范文程已经答应不令南朝的议和使臣见他,使他更为安心。

以马绍愉为首的明国议和使团,于十四日到达盛京。几位清国大臣出迎明使臣于二十里外,设宴款待。按照双方议定的礼节:开宴时,明使臣向北行一跪三叩礼,宴毕,又照样儿行礼一次。这礼节,明使臣只认为是对清国皇帝致谢,而清方的人却称作“谢恩”。明使臣被迎入沈阳,宿于馆驿。礼部承政满达尔汉[6]、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刚林等又同至馆驿宴请。宴毕,向明使臣索取议和国书。马绍愉等说他们携来崇祯皇帝给兵部尚书陈新甲敕谕一道,兵部尚书是钦遵敕谕派他们前来议和。满达尔汉等接过敕谕看了一下,说他们需要奏明皇上知道,然后决定如何开议。

第二天上午,外出巡视、打猎的皇太极在辽河岸上的一座黄色毡帐中召见满达尔汉、范文程和刚林。范文程读了马绍愉携来的崇祯敕书,又跟着用满洲语逐句译出。那汉文敕书写道:

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昨据卿部奏称,前日所谕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确报。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准该部便宜行事,遣官前往确探实情具奏。特谕!

皇太极听完以后,心中琢磨片刻,说:“本是派使臣前来求和,这个明国皇帝却故意不用国书,只叫使臣们带来他给兵部尚书的一道密谕,做事太不干脆!这手谕可是真的?”

范文程用满语回答:“臣昨日拿给洪承畴看过,他说确系南朝皇帝的亲笔,上边盖的‘皇帝之宝’也是真的。”

“既是南朝皇帝亲笔,盖的印信也真,就由你和刚林同南朝使臣开议。刚林懂得汉语,议事方便。哼,他明国皇帝自以为是天朝,是上天之子,鄙视他人。上次派来使者也是携带他给兵部尚书的敕书一道,那口气就不像话,十分傲慢自大……”他望着范文程问,“你记得今年三月间,他的那敕书上是怎么说的?还记得么?”

范文程从护书中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臣当时遵旨将原件掷还明使,却抄了一张底子留下。那次敕书上写道:‘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据卿部奏,辽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轻信者,亦因从前督、抚各官未曾从实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陈,力保其出于真心。我国家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以复还我祖宗恩义联络之旧。今特谕卿便宜行事,差官宣布,取有的确音信回奏!’”范文程随即将后边附的满文译稿念了一遍,引得皇太极哈哈大笑。

满达尔汉也笑起来,说:“老憨,听他的口气,倒好像他明国打败了我国,是我国在哀怜求和!”

皇太极说:“上次经过我的驳斥[7],不许使者前来。南朝皇帝这一次的敕书,口气老实一点,可是也不完全老实。我们且不管南朝皇帝的敕书如何,同南朝议和对我国也有好处。我的破南朝之策,你们心中明白。你们留下休息,明日随我一起回京。”

两天以后,即五月十六日,皇太极回到宫中。第二天,围攻松山和锦州的诸王、贝勒等都奉召回到盛京。皇太极亲自出城十里迎接。见面时,以阿巴泰为首,一个—个轮流屈一膝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腰,头脑左右摆动两下,而他则松松地搂抱着对方的肩背。行毕这种最隆重的抱见礼,一起回到京城,先到堂子祭神,然后他自己回宫,处理紧要国事。

关于议和的事,有一群满、汉大臣,以从前降顺的汉人、现任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为首,主张拒绝南朝求和,趁此时派大军“南伐”,迫使崇祯逃往南京,纳贡称臣,两国以黄河为界。

皇太极不同意他们的建议。他有一个进入关内,重建金太宗勋业的梦想,也有切实可行的步骤,但不肯轻易说出。想了一想,他指示范文程和刚林等同南朝使臣们立即开议,随时将开议情况报告给他,由他亲自掌握。

他回到盛京以后,就听说满族王公大臣中私下抱怨他对洪承畴看待过重,赏赐过厚。有人甚至说:“多年汗马功劳,为皇上负伤流血,反而不如一个被活捉投降的南朝大臣。”驻军锦州一带的诸王、贝勒等回来以后,不满的言论更多了,其中还有些涉及庄妃去三官庙送人参汤的话。皇太极必须赶快将这些闲话压下去。一天,在清宁宫早祭之后,皇太极留下一部分满族王公、贝勒赐吃肉。吃过肉,皇太极向他们问:

“我们许多年来不避风雨,甘冒矢石,几次出兵深入明国境内,近日又攻占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究竟为的什么?”

众人回答说:“为的是想得中原。”

皇太极点头笑着说:“对啦。譬如一群走路的人,你们都是瞎子,乱冲乱闯。如今得了个引路的人,我如何能够不心中高兴?如何不重重地赏赐他,好使他为我效力?洪承畴就是个顶好的引路人,懂么?”

众人回答:“皇上圣明!”

皇太极哈哈大笑,挥手使大家退出。

当五月初四日崇祯在乾清宫流着泪为洪承畴亲自撰写祭文的时候,李自成和罗汝才率领五十万人马杀向开封,前队已经到了开封城外。这个消息,过了整整十天才飞报到京。现在是五月十五日夜晚,明月高照,气候凉爽宜人,但是崇祯的心中非常烦闷。他很明白,李自成这次以五十万之众围攻开封,分明是势在必得。而且他心中清楚,李自成士马精强,颇善于收揽民心,这次攻开封可能是想很快就建号称王。想到这个问题,他不禁脊背发凉,冒出冷汗。

他愈想心情愈乱,不单想着中原战局,田妃的十分瘦弱的病容也时时浮在他的眼前。

田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凶多吉少,大概捱不过秋天。崇祯想着已经传谕全京城的僧、道们为田妃建醮诵经,祈禳多次,全无影响,不觉叹了口气,立即命太监传谕宣武门内的西洋教士率领京师信徒,从明天起为田妃祈祷三日;宫女中也有少数信天主教的,都有西洋教名,也传谕她们今晚斋戒沐浴(他以为天主教徒做祈祷也像佛、道两教做法事,需要斋戒沐浴),从明日黎明开始为田妃天天祈祷,直到病愈为止。

这时曹化淳走进乾清宫的东暖阁,跪下叩头。崇祯问道:“曹化淳,你这时进宫,有事要奏?”

曹化淳赶快尖声说道:“奴婢有事回奏。”

崇祯打量了他一眼,冷淡地说:“说吧,曹化淳,不要隐瞒。”

曹化淳抬起头来说:“今日下午,京师又有了一些谈论开封军情的谣言。奴婢派人在茶馆、酒楼、各处闲杂人聚集地方,暗中严查,已经抓了几十个传布流言蜚语的人,仍在继续追查。”

“横竖开封被围,路人皆知。又有了什么谣言?”

“奴婢死罪,不敢奏闻。”

崇祯心头一震,脸色一寒,观察曹化淳神色,无可奈何地说:“你是朕的家里人,也是朕的心腹耳目。不管是什么谣言,均可直说,朕不见罪。”

曹化淳又叩个头,胆怯地说:“今日下午,京师中盛传李自成将要攻占开封,建立国号,与皇爷争夺天下。”

崇祯只觉头脑轰了一声,又一次冷汗浸背。这谣言同他的担心竟然完全相合!他竭力保持镇静,默然片刻,说道:

“朕已饬杨文岳、丁启睿以及左良玉,统率大军星夜驰援开封,合力会剿,不使闯贼得逞。凡是妄谈国事,传布谣言的,一律禁止。倘有替流贼散布消息,煽惑人心的,一律逮捕,严究治罪。你东厂务须与锦衣卫通力合作,严密侦伺,不要有一个流贼细作混迹京师。剿贼大事,朕自有部署,不许士民们妄议得失。”

“奴婢领旨!”

崇祯想赶快改换话题,忽然问道:“对洪承畴的事,臣民们有何议论?”

曹化淳知道崇祯曾下手谕将洪承畴全家下狱,妇女和财产籍没,但随后又将写好的手谕焚去。而洪宅因害怕东厂和锦衣卫敲诈勒索,已经暗中托人给他和吴孟明送了贿赂。听皇上这么一问,他趁机替洪家说话:

“洪承畴辜负圣恩,失节投敌,实出京师臣民意外。臣民们因见皇爷对洪家并不究治,都说皇爷如此宽仁,实是千古尧、舜之君,洪承畴猪狗不如。”

崇祯叹息说:“洪承畴不能学文天祥杀身成仁,朕只能望他做个王猛[8]。”

曹化淳因为职司侦察臣民,又常常提防皇上询问,对京城中稍有名气的官员,不管在职或在野的,全都知道,不仅记得他们的姓名,还能够说出每个人的籍贯、家世、某科进士出身。唯独这个王猛,他竟然毫无所知。趁着皇上没有向他询问王猛的近来情况,他赶快奏道:

“皇爷说得很是,京城士民原来对洪承畴十分称赞,十分景仰,如今都说他恐怕连王猛也不如了。老百姓见洪家的人就唾骂,吓得他家主人奴仆全不敢在街上露面,整天将大门紧闭。老百姓仍不饶过,公然在洪家大门上涂满大粪,还不断有人隔垣墙掷进狗屎。”

崇祯喜欢听这类新闻,不觉露出笑容,问道:“工部将齐化门外的祭棚拆除了么?”

“启奏皇爷,不等工部衙门派人拆除,老百姓一夜之间就去拆光了。那些挽联、挽幛,礼部来不及收走的,也被老百姓抢光了。”

“没有兵丁看守?”

“皇爷,大家一听说他辜负皇恩,投降了鞑子,谁还看守?听说洪承畴的那个灵牌,还是一个兵丁拿去撒了尿,掷进茅厕坑中。”

崇祯说:“国家三百年恩泽在人,京师民气毕竟可用!那快要盖成的祠堂拆毁了么?”

“没有。前门一带的官绅士民因见那祠堂盖得宽敞华美,拆了可惜,打算请礼部改为观音大士庙。”

崇祯正要询问别的情况,忽然司礼监值班太监送进来两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他拆开匆匆一看,明白是开封周王和河南巡抚高名衡的呼救文书。他一挥手使曹化淳退出,而他自己也带着这两封文书往西暖阁去,在心中叫苦说:

“开封!开封!……”


[1]大凌河——大凌河城,在辽宁省锦州东北数十里处。崇祯四年八月,明军大败,总兵祖大寿等被围于大凌河城中。至冬,城中粮尽,食人、马。满洲招降。祖大寿同意投降,副将何纲反对。大寿杀何纲,与副将张存仁出城投降。大寿说他的妻子在锦州,请放归设计诱降守锦州的将领,清方遂将他放走。

[2]台谏——泛指谏官。明代的都察院在东汉和唐、宋称为御史台,或称宪台,故谏官称为台谏。

[3]中朝——洪承畴思想中的“中朝”指明国的朝廷,不是一般意义的“朝廷之中”。

[4]戎政大臣——五军都督府例由一位勋臣掌管,但这种人多系纨绔子弟,不练达政务,所以朝廷另派一位兵部侍郎协理戎政,简称戎政大臣或戎政侍郎。

[5]赑屃——音bì xì,驮石碑的龟,有耳朵。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最有力气。

[6]满达尔汉——姓纳喇,满洲正黄旗人。

[7]驳斥——三月十六日,皇太极针对崇祯给陈新甲的敕谕,也给驻军锦州、杏山的诸王、贝勒等一道长的敕谕,对崇祯敕谕的态度、口气和内容痛加驳斥,盛称清国的强盛,提出应该议和的道理。敕谕最后说:“朕以实意谕尔等知之,尔等其传示于彼。”

[8]王猛——南北朝时人,以汉族人事前秦苻坚(氐族)为丞相,颇受倚信,曾劝苻坚不要图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