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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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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夫人停了一阵,仍不忍将事情爽利地一口说出,轻轻叹口气,然后含着不很自然的微笑说:

“慧梅,你已经长大了。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我打算过几个月后,等我们打下了开封,再谈你和慧英的婚事。可是现在既然闯王已经有了主意,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同你说明。你的婚事得由他做主啊!”

慧梅的脸色又通红起来,觉得高夫人的话有点奇怪,但又想,既是提亲,只能是张鼐,因为她同张鼐的感情,夫人是知道的,闯王也是知道的,慧琼不是听到他们商量的话了么?想到这里,她又羞涩,又感到幸福,低声说:

“妈,请不要说这事。我愿意永远跟在妈的身边,婚姻等打完仗再说。”

“傻丫头,那不是要扎老女坟啦!该出嫁时就得出嫁,这是正理。打仗要紧,姑娘大了出嫁也要紧,不能为了打仗就耽搁了你的青春。”

慧梅再也不好意思说别的话,也不敢看高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呼吸急促起来。高夫人停了一会儿,终于说道:

“如今有一个袁时中前来投顺,年纪二十五六岁,人品长得也不错。听说早饭后他曾到健妇营去看操,想来你也见过。这个人现在还没有正室妻子。闯王的意思是把你许配给他,让我来给你说一下。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出发去攻打开封,这亲事就算定了,马上就要换庚帖,送彩礼,两三天内你就要出嫁了。”

慧梅一听说袁时中这个名字,就好像一闷棍打在头顶,一瓢冷水浇在脊梁上。她万万没有料到闯王会把她许配给这个姓袁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过了片刻,她忽然双膝跪在高夫人面前,头俯在高夫人怀里,哭着说:

“妈,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愿跟在你身边,永远也不嫁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将领我都不嫁,死也不嫁!”

高夫人早已料到慧梅会不肯嫁给姓袁的,她自己心中也很痛苦,抚摩着慧梅的肩膀,勉强忍住自己的眼泪,耐心地劝说慧梅。但不论她说什么话,慧梅都听不进,只说自己不愿出嫁,一面说一面哭泣。高夫人越发难过,明晓得这件事是牛、宋二人出的坏点子,闯王决断得太仓促,不该一言为定,但是木已成舟,又有什么法儿呢?看慧梅哭得伤心,她恨不得告诉闯王,换一个姑娘嫁给姓袁的。但回心一想,万万不可。闯王已经当着袁时中两位军师的面亲口许下这一亲事,都知道是慧梅,袁很满意,怎么能随便更换?高夫人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把慧英叫来,让慧英带慧梅出去散散心,解劝慧梅,同时她派人去请红娘子来。

当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回想着自己在大元帅行辕同闯王的一番谈话。当时她抱怨说:

“你决定得太快了,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自成回答说:“袁将军不能在这里多留。这是一件大事,我同牛先生、宋军师商量后,觉得应该这么办,所以就决定了。为了我们成就大事,许了这亲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慧梅的心事你难道不知道?她起小就跟小鼐子在一起,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虽然不言,但是彼此有意,瞒不过大家的眼睛。我昨儿也跟你说过,打下开封后让他们配成一对,年纪相当,又互相知心知性,有情有义。现在你呀,唉,忽然把她许给袁时中,这不是给她一个晴天霹雳?小鼐子也会大大伤心的。”

“儿女的亲事哪能随他们自己的意?只有大人做主才能算数。我今天已经做了主了,你回去告诉她,她不会不听从。”

“万一她不听从,我怎么办呢?”

“不听从也得听从。如今我们打天下要紧。既是袁时中愿意结这个亲,我们又何乐而不为?何况已经同男家说明了,怎好翻悔?你尽量劝劝慧梅,晓以大义,还要她明白亲事要听父母主张的大道理,自古如此!你还要告诉她,我们会陪送得十分光彩,不辱没她是我的养女。在我们义军中,养女就同亲生女儿一般。”

这会儿,高夫人觉得闯王的这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儿仍然在耳边响着。她因知此事万难挽回,越发双眉紧锁,不觉落下热泪。

不久,红娘子进房来了。高夫人将闯王的决定告诉她。红娘子也替慧梅难过。她素知慧梅和张鼐之间的感情,没想到这么美满的天设良缘,原来是命中多磨,有情的人儿不能成眷属。同时她也想到自己同慧梅的友情。如果慧梅同张鼐结亲,仍然可以在健妇营做副首领。如果慧梅嫁给袁时中,她就从此失去了一个得力的膀臂。高夫人见红娘子眼有泪光,默默无言,向她问道:

“慧梅走后,你看谁能接替她做你的膀臂?”

红娘子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目前别的姑娘都不如慧梅那样能干,不得已只好勉强让红霞来挑起这副担子。可惜红霞不能识文断字,是个缺点。我想请夫人将慧琼给我,做健妇营的第二副首领,不知夫人肯不肯。”

高夫人点头说:“你想得还算周到。你一起义,红霞就跟着你,人比较忠诚,看起来做事情也还老练。至于慧琼,我身边也需要她。……好吧,给你使用吧。慧梅一走,你的困难比我大,将慧琼给你吧!”

过了一阵,高夫人又说:“平日慧梅对你最尊敬。不管什么事,你说一句,她没有不听的。你去劝劝她吧。如今一瓢水已经泼到地上,想收也收不起来。女孩儿家一说跟谁定了亲,就不好再变了呀!”

“我劝是要劝的,但不管怎么劝,慧梅这心上的伤痛是治不好的。要想治好,除非是她同袁时中结婚后,夫妻和睦,日久天长,慢慢地会把从前的心事忘记。要是万一跟袁时中过得不那么顺心,以后就会痛苦一辈子。”停一停,她接着说,“张鼐兄弟是男子汉,不会哭哭啼啼,可是我猜他一定也很伤心。他万没料到他同慧梅的姻缘忽地成空。真的,只因为来了个素不相识的袁时中,宋军师和牛先生不顾小张鼐和慧梅二人自幼以来的生死恩情,硬作月老,乱点鸳鸯,使慧梅终身有恨,使小张鼐心上的人儿登时成了水中月,镜中花,笊篱打水一场空!你想,这样的伤心事他一辈子如何能忘?夫人,闯王和军师们只想着眼下袁时中是个有用的人,全不管这一对在你们身边长大的年轻人自幼在一起,一道儿血战沙场,出生入死,早结下海似深情!”

高夫人没有因红娘子批评闯王而心中生气,反而频频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天中午,在老营中摆了三四桌酒席,该到的家属、女兵都到了。但慧梅却躺在慧英的铺上,蒙头哭泣,不肯起来吃饭。红娘子和慧英在一旁劝了半天,最后说:“这定亲的事且不谈,今天闯王和夫人认你做义女,这酒席是为你做义女才吃的,客人都到了,你应当出来当众给夫人磕两个头,否则你把闯王和夫人置于何地呢?”慧梅这才勉强起来,略为梳洗,依然红肿着双眼,走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她向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因闯王不在这里,她也说出了向闯王磕头的话。一面说,一面心中像刀割一样,感到疼痛。

在简单的筵席上,大家都不谈慧梅定亲的事,这是因为高夫人预先打了招呼,不要再使慧梅伤心哭泣。大家开始只谈闯王和高夫人认慧梅做义女的事,后来又谈起打开封的事来。人人都认为这第三次进攻开封是势在必得,而进了开封,打天下就前进了一大步,局面就大大地不同了。说着说着,大家的酒喝得多了,谈话也更热闹了,喜气洋洋,充满了整个大厅。只有慧梅,听了这些高兴的话,反而更加难过。眼看着闯王就要打下开封,进而平定天下,而她却不能跟张鼐结亲,反要嫁到别的营里去,这个袁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知道!

酒席散后,客人纷纷离去。高夫人把慧梅、红娘子和高一功、李过、刘宗敏三家的夫人留下。当着红娘子等人的面,高夫人又一次问慧梅,到底怎样向闯王回话。慧梅听罢,在高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哭道:

“妈妈,你既然把我当作女儿,我求你救女儿一命。我死也不离开你,跟谁也不结亲,永远永远不出嫁。妈妈你救救我吧!”说罢,放声痛哭。

红娘子和三家至亲好友夫人,还有慧英、慧琼和在场的姑娘们见此情景,都忍不住欷歔起来。高夫人也跟着流泪。过了一阵,她揩揩眼泪,叹了口气,哽咽着对慧梅说:

“慧梅,为这事你饭不进口,水不沾唇,哭得像泪人儿一样。我就是铁石人也会心碎!何况,我,我不是铁石心肠!你孤苦伶仃,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骨肉至亲。这些年来,我把你当成女儿看待,比亲女儿兰芝看得还重。你也立过不少功,为保护我流过鲜血,几乎死去。你如今这样伤心,我做义母的如何不心碎!好,我再去行辕跑一趟,找闯王再商量商量,为你求情,尽我的力量为你求情。成不成我不知道。万一闯王坚持要你同袁将军结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女儿家的婚事得由大人做主,自古以来哪有自己做主的呢?说到头来,婚姻之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说了以后,她就叫慧梅依旧到慧英的铺上去休息。然后她吩咐备马,带着慧英等几个姑娘,往闯王的驻地奔去。

高夫人到了行辕,才知道李自成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往曹营议事去了,留下双喜在行辕照料。她只好坐下去等候闯王回来。她把双喜叫到面前,轻声问道:

“这件事小鼐子知道了么?”

“哪一件事?”

“我说的是慧梅跟袁时中定亲的事,小鼐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还没有人告诉他,恐怕他还不知道。”

“双喜啊!你跟小鼐子都是从小来到我们面前。你们的婚事也好,别的事也好,总在挂着我的心。我原来有意在打下开封后让你们各自结一门如意的婚事,也同闯王商量过,他也点了头。没想到凭空来了个袁将军,闯王没同我商量,就把慧梅许配给他,如今木已成舟。你看这事儿叫我多作难啊!”

双喜瞪着眼,不知说什么好。慧梅和张鼐的事,他完全清楚,也很替他们难过,但话已经由闯王口中说出,还有什么办法呢?

高夫人见双喜无话,便又说道:“现在既要说服慧梅,也要对小鼐子说几句话。不过男孩子在这样事上总是话好说,不像姑娘家心眼死。慧梅这姑娘就难办了。拿话开导她,全没用;又怕说重了,她会寻无常。平时也知道她同小鼐子互相有意,没想到竟是这样钟情。她一直哭到现在。中午摆的酒宴,她连一滴水都没有喝!”

双喜说:“妈妈要见父帅,是不是想把这门亲事打消?要是那样的话,怕办不到。”

“我也知道,常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慧梅哭得死去活来,我怎不心疼?我要见你父帅讲讲!”

双喜摇头说:“妈,父帅的脾气大家都很清楚。事情未决定以前,什么话都好说,谁都可以说出主张,请他斟酌采择;一旦决定以后,话就很难再说了。”

“虽然如此,我也得尽尽我的心,看能不能改变一下,换一个姑娘许配袁时中。咱们老营里长得俊的姑娘还有几个。万一不行,也要请你父帅亲自给慧梅说几句话。”

正说着,李自成带着牛、宋、李岩和高一功进来了。宋献策一见高夫人在这里,赶紧拱手作揖,连声说道:

“恭喜!恭喜!夫人如今是双喜临门,实在可贺!”

高夫人故意问道:“军师,我有什么双喜临门啊?”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道:“既收了义女,又有了佳婿,岂不是双喜临门?”

高夫人说:“都是你跟牛先生撺掇的好事,让我作死了难!”

牛金星一听这话里有对他抱怨和责备的意思,忙问:“怎么?夫人何以作难?”

“慧梅不愿出嫁,如今还在哭。这女孩子的心事你们怎么能知道?她高低不出嫁,宁死要跟着我为闯王打天下,跟在我身边。只说:什么时候没有打好江山,什么时候绝不出嫁,发誓赌咒不离开我。你看我有什么办法!”

李自成担心高夫人说话过于使牛、宋面子上难堪,问道:“你现在来就是为这件事儿?”

“是啊!常言道:解铃还待系铃人。事情是你们决定的,让我作难。这又不是别的事情,别的事情我说了别人不敢不听,这事怎能那样呢?她死不肯出嫁,我总不能将她绳捆索绑扔进花轿!我不管。我不管。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闯王说:“我已经同时中说定了。时中的彩礼已经送往老营去了,你回去就可以看到。这门亲事,时中那方面非常情愿,我们不能再有二话。况且我们马上要去商丘,打下商丘以后就要围攻开封。围开封,人马少了不行,去得晚了也不行。如今恰好时中前来随顺,平添了几万人马。把慧梅嫁出去,对她来说也是姑娘家定了终身大事。婚姻事哪有姑娘自己做主的?不愿嫁谁就不嫁谁,这哪还有个在家从父母道理?”

高夫人说:“难道牛不饮水能强按头?你勉强她嫁出去,万一夫妻两个没缘法,以后怎么好?”

“什么缘法不缘法!做姑娘的,‘出嫁从夫’,过些时候,生了儿,养了女,夫妻间自然就有缘法了。”

高夫人顶撞他说:“你们为着打开封,八字没一撇,先白丢一个好姑娘,说不定还要丢了她的命。”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说:“真是女流之见!自古公主还要下嫁,还要到外国和亲,何况慧梅?你回去告诉她,就说这婚事已经决定了,不能再更改。她只是嫁到小袁营,比到外国和亲强得多。她出嫁的好日子已经定了,就是后天。喜事办完后,她就同时中回到他们的人马中去,带着他们的人马同我们大军一起打商丘。她不要心中再委屈了,以后随时想回来,还可以回来。将来只要我打下天下,他夫妻也是开国功臣,自然要封侯封伯,绝不会亏待他们。”

高夫人听毕,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忍着一肚子气,只好罢休。她又望了牛、宋一眼,伤心地冷然一笑,说:

“你们早同我通点风声,事情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宋献策赶紧赔笑说:“我们没有想到慧梅这姑娘会不愿意这门亲事,没有事前同夫人商量,确实疏忽。”

高一功表示愿陪高夫人再去劝说慧梅。宋献策又说道:“听说大元帅和夫人过去曾有意把慧梅许给张鼐,虽未说明,但张鼐心里怕也知道。我看还得请一功将军跟张鼐顺便说一下。目前正是用人打仗之际,说一下使他心里免去了疙瘩,对行军作战也有好处。”

“你刚才不是还说没想到慧梅会不愿意么?”高夫人心里问道,但没有说出来。

李自成沉默了一阵,说:“好吧,都让一功看着办吧。”

双喜插言说:“我刚才看见小鼐子已经来了,可能有什么事情。现在把他叫进来,由父帅当面同他说一下,岂不省事。”

闯王说:“也好,叫他来吧。”

随即双喜把张鼐叫了进来。高夫人望望张鼐,觉得他不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闯王问道:

“你来有什么事?”

张鼐恭敬地回答说:“我是来找总管的。火器营有许多大炮,可是骡子不够,我来问问,能不能再派给我们一批骡子。不知大元帅有何吩咐?”

闯王略停片刻,想了一想,说道:“张鼐啊,你现在执掌火器营,独当一面,不是孩子了。我也知道你同慧梅起小就在一起,还合得来,本来有意再过一年半载,等大局有了眉目,就替你们定亲。可是现在袁时中前来投顺,他提出了婚姻之事。我同军师、牛先生合计了一下,决定把慧梅许配给他。这亲事已经说定了,今天就要换庚帖,别的话就不用说了。这事情我只是说说,让你知道。你心里没有疙瘩就好,如有疙瘩,也应该解开。等我们打下开封,大局稍有眉目,自然会给你挑选一门合意的亲事。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把儿女情放在心上!”

张鼐脊背发凉,脸颊发红又发白,蓦然像是一闷棍打在头上。但是他竭力掩盖着内心的失望和痛苦,说道:“大元帅,夫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亲事不亲事的闲事儿,只想着赶快为闯王打下江山。你们不用再提这事儿。”说罢,扭头便走。

高一功回到住处,就同姐姐带着少数亲兵往老营去。走到半路,高夫人忽然对慧英说:

“你到健妇营去一次,命慧梅的亲兵们把她的东西都检视检视,带到老营。另外,你告诉慧剑,要她挑选二百名健妇,明天一早就来老营,护送慧梅出嫁。该准备的战马、武器,都要挑选最好的。”

慧英听毕,立即策马从岔道向健妇营奔去。跑着,跑着,她忽然发现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女兵,好像就是慧梅今天带到老营去的四个女兵中的两个,都骑着马,另外还牵着一匹白马,正在往火器营方向走去。“哦!”她顿时明白了,赶紧加了一鞭,追赶上去,把她们叫住,问道:

“你们往哪儿去?”

“慧梅姐姐叫我们把东西送到火器营,还给小张爷。”

“白马是小张爷的,另外还有什么?”

一个女兵将自己背着的红绸包裹打开,里面包着一把宝剑和一个笛子。慧英见了心里一痛,低头想了一下,说:

“马,你们送去。宝剑和笛子都是小张爷送给你们慧梅姐姐的,那笛子已经送了多年,不必还他,交给我吧,由我处置。”

女兵们把宝剑和笛子交给慧英后,继续前进。慧英望着那匹被牵走的白马,心里又一阵难过。她完全理解慧梅的一番苦心,知道慧梅在目前处境下,不愿让张鼐再记挂她,徒增烦恼。慧英还想,慧梅如此决绝,将所有心爱之物都归还张鼐,也许有寻死之意?想到这里,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催马往健妇营驰去。

当慧英同两个女兵说话的时刻,高夫人和高一功已经回到老营。坐下以后,高夫人马上就问留在老营的女亲兵:

“慧梅这半天有什么情况?”

女兵们告诉她,慧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痛哭,可是不吃饭,也不说话,随你说什么,她都不答理,心事很重,有时还要流泪。

高夫人望望高一功,说:“一功,你看,这都是军师和牛先生干的好事!这孩子多苦啊!”

“姐,如今说这话已经晚了,我们还是把慧梅叫来,把话向她说明吧。”

高夫人点点头,吩咐女兵把慧梅叫来。慧梅经这大半天折腾,头发蓬乱,泪痕满腮,面容也顿时变得憔悴。高夫人见此情形,越发不忍,皱着眉头把慧梅仔细打量。慧梅勉强对高一功行了礼,叫声“舅舅”;才说完两个字,眼泪唰唰地流下来。高一功也觉得心中不忍,只得说道:

“你坐下吧。我今天来,一则是我自己要看看你,你被闯王和夫人认做义女,我就是你的舅父了。二则闯王要为你办终身大事了,我这个当舅父的也要跟你说几句话。”

慧梅听到“终身大事”几个字,又禁不住浑身一哆嗦。高一功望了她一眼,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尽管我从未问过你的心事,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并不是个糊涂人。你的心事我也明白一些。刚才闯王同我说了一些话。我现在既是来看你,也是来传闯王的话。为什么要把你嫁出去,这道理你已经听说了。袁时中来投顺我们,提出要结亲。宋军师和牛先生合计了一下,说这也是好事,这样以后袁时中就可以忠心耿耿,拥戴闯王,不会生出二心。可是兰芝还小,不到出阁年纪。在夫人身边的姑娘里头,不管人品、武艺,你都是个尖子。倘若你出嫁之后,能够同袁时中和睦相处,拥戴闯王,建功立业,那就不负了大家对你的一片期望。若是换了一个软弱的、临事没有主意的姑娘,嫁出去也就只是嫁出去了,在节骨眼上出不了力。所以挑来挑去,还是选中了你。虽然这不是你的心愿,可是你要从大处着想,为着我们打江山,不能不结这个亲。这可不是一般的结亲,这是对咱们打江山大有干系的结亲。”

慧梅听着,低头不语。她刚才曾希望高一功会救她一把,可是落空了。

高夫人也接着小声说:“袁时中这次来投,闯王十分看重。要是袁时中能死心塌地拥戴闯王,我们就平添了几万人马。再说,他在东边一带,人地都熟,不像我们是生疏的。如果他降了朝廷,我们就多竖了一个劲敌。这些事情,你姑娘家不会想得那么深。我现在向你说明了,你就知道闯王的一番苦心了。打天下不是容易的啊,我的孩子!”

高夫人说完后,仔细地观察慧梅的神色。慧梅没有特别表情,但看来对这番道理已经明白。

高一功又说:“不管怎么,你毕竟是个姑娘,婚姻事要听父母之命。有些姑娘还没生下来,由父母指腹为婚,她长大后不管女婿长得黑麻丑怪,不也是照样嫁出?这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认命。如今闯王将你许配出去,是名正言顺的。你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如意,也只能听从。难道你能不听闯王的话?你不能吧?”

慧梅含着眼泪,低头不语。高夫人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劝解说:

“慧梅这丫头起小跟着我,我知道她是个明白人,遇大事十分清楚。现在我说,慧梅,你也不要再难过,也不要再说不出嫁的话了。你不能永远跟着我,我也不会让你永远跟着我,说那话都是空的。至于张鼐那方面……”

慧梅的脸一红,赶快说:“妈,你不要提小鼐子。他是他,我是我。我说不出嫁不是为别的什么人……”慧梅说到这里,却不由得哽咽起来。

高一功赶紧对高夫人说:

“姐,我看慧梅确是个明白人。我们将闯王的心意一说,她心中就豁亮了。叫姑娘们把袁家送来的纳彩礼物拿出来,咱们都看一看吧。听刘玉尺说,因置备不及,十分寒伧;明日将送来正式聘礼。”

高夫人马上命女兵们把袁家的礼物拿出来,一看之下,确实排场,有各种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有四锭元宝。但对这些东西,慧梅连看也不看。不管大家怎么称赞,都不能引起她的心动一动。高夫人也不勉强,向慧梅身边一个比较懂事的女亲兵说:

“你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以后都另外装一口皮箱里。”

慧梅始终没有表情,有一个定在今夜悄悄自尽的念头一直在她心上缠绕。

高一功因为还有别的事,不能在此久坐。临走时,他对慧梅说:

“你放宽心吧。出阁以后,过些日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行军打仗。你随时想回来都可以。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你是闯王的养女,又是健妇营的副首领。闯王吩咐从健妇营中挑二百名健妇,再从行辕标营中挑二百名男兵,另外还有管炊事的、管辎重的、管骡马的,合起来将有五百之众,随你到小袁营,算作你的亲军。你闲的时候还可带着男女兵士练武、打猎,同没出嫁以前差不多一样。”

高一功走后,高夫人接着说:“你舅舅刚才说陪送男女亲兵的话,是在行辕中同闯王商定了的。二百名健妇要交给慧剑率领。慧剑同你感情好,很听你的话。男兵就交给王大牛带领。这四百人选的都是精锐,战马和武器也配得很好。以后在战场上,你也有些心腹人管用。再则你既有身份,也有亲信护卫,袁家的人绝不敢轻看你。慧梅,日后兰芝出嫁,也不会这般风光!”高夫人想了一下,又说:“洛阳的邵时信,这一年来在你舅舅手下做事,又细心,又正派。我跟你舅舅商量一下,请他派邵时信跟你去,做你的亲军总管。你看行么?”

慧梅被高夫人慈母般的感情感动,又忍不住哽咽起来。虽然心中还没有完全排除夜间自尽的念头,但是她不忍见高夫人为她的婚事过于难过。她忽然决定佯装不再拒绝出嫁,使高夫人暂时宽心,至于自尽不自尽,今夜再定。于是她噙着眼泪说:

“妈,我跟着你们多年,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们。但既然是闯王吩咐,无可挽回,我只好听从。这四百名男女亲军,我一定尽量地对他们好。”

高夫人走过来抚摩着慧梅的肩头,含着热泪说:“你今天还没有吃一点东西,晚饭时无论如何要吃一点。孩子,你到慧英的床上休息去吧!”

当天晚上,老营中以高夫人为首,忙着为慧梅准备嫁妆,一直忙到深夜。终于,一切都准备完了,慧英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里,深恐惊醒了慧梅。进得房来,却见桌上还点着一支蜡烛,慧梅和衣歪在床上,见她进来,眼睁睁地望着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说话,可是慧梅的眼泪“刷”一下子流出来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催劝慧梅脱了外衣,她自己也脱了外衣,两个人睡在一起。过了半天,她才突然说了一句:

“女孩儿家,总得有这一天哪,人人都免不了,也不过你先出嫁罢了。”

高夫人忙了一夜后,第二天又整整忙了一天,只恐怕这样东西不如慧梅的意,那样东西会临时忘了。使她心中稍觉宽慰的,是经过昨晚慧英的继续劝解,慧梅今日不再提“死不出嫁”的话,开始进食。

各家重要将领、老营中较重要文职人员,都有礼物送给慧梅,这在河南俗话中叫作添箱,文雅的说法是赠送“奁仪”,都得收下。牛金星、宋献策、高一功、李过、刘宗敏、李岩夫妻六家的奁仪特别重,都是除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四色礼品外,又各送纹银百两。尚炯因在二十里外一处兵营中看病,得到消息,昨晚赶了回来。但是他知道慧梅的婚事已成定局,在闯王前无话可说,一直在心中深为叹息,也不想见慧梅用空话劝慰。今天他仍不愿看见慧梅,怕徒然心中难过,只派两名亲兵送来四锭元宝、四匹上等绸缎、一个百宝药箱,还有一个朱漆小匣,里边用锦缎一层层包着一个暗黑色的箭头。慧梅打开小匣一看,知是老医生珍重保存了三年的毒箭头,以纪念她的忠心,不禁痛哭起来。高夫人看了后万感交集,也忍不住哽咽流泪。

王长顺也有礼物。他亲自送来了收藏将近两年的一根雕花玉柄马鞭、一对镀金铜镫。他本来打算等双喜成婚时送给双喜,不料如今慧梅先出阁,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辛酸,所以就将这两件珍贵物品送来添箱。慧梅平日很尊敬和喜爱这位老马夫,收到他的添箱礼物后,就到高夫人的上房,跪在他面前磕了一个头。王长顺对她说:

“慧梅,大伯我恭喜你啊!别难过,是姑娘总得出门。那袁将军不知道我是老几,几次看见我,都没有跟我搭腔说话。可是我不见怪,不知不作罪,人家咋知道我王长顺是闯王旗下的一个元老!慧梅,你别害臊,我对你说实话:这位娇客,论年岁不大,论人品不赖,论名声也不小。你以后要帮助他多做好事,真心拥戴闯王。他要是日后忘恩负义……”

高夫人赶快笑着说:“长顺,你今天多喝了几口酒,别多说啦!”

王长顺忽然醒悟,改口说:“啊,说滑了嘴。我是说,我看他日后绝不会忘恩负义!”

大门外鼓乐声起,又有人前来添箱。随即,大家看见是张鼐的亲兵头目王新牵着昨日借给慧梅骑过的白马,前来添箱。这白马浑身的毛色刷得十分洁净,换了崭新雕鞍锦韂,白铜马镫,带着银饰的新辔头,闪光镀金项铃,猩红的新马缨,雪白的马尾根上还结着一个红绸绣球。王新将马缰绳交给随来的一个弟兄,走进上房,向高夫人磕头贺喜,站起来后又向慧梅行叉手礼,然后恭敬说道:

“我们小张爷命我来启禀夫人,他没有别的宝贵礼物,只有这匹西番战马是不久前夺得的汪乔年的坐骑,曾经献给闯王,闯王说我们小张爷攻襄城有功,赐给了小张爷。这马,一身纯白,十分好看,也十分稳快,特意送来为慧梅姑娘添箱,务请笑纳。”

高夫人笑着说:“哟,这添箱礼倒真好,一定收下。王新,你这娃儿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说话?”

王新笑着说:“实话回夫人,这几句言语是我现买现卖的。小张鼐爷临时教我几句学几句,好则还没有漏掉一句。”

高夫人被逗得咯咯地笑起来,说:“你这孩子,我只知道打仗时你是只小老虎,还不知道在平时你是只巧嘴八哥,真会学话!”

看见来人添箱,慧梅正像一般将出嫁的姑娘一样羞羞答答,不闻不问。此刻她忽然忍不住,抬起头来说:

“王新兄弟,这白马我不要,你牵回去吧。小张爷在战场上很需要这样好马。你牵回去吧,就说我心领了。”

高夫人赶快说:“世界上哪有逢喜庆送礼不收的道理!王新,将白马拴在柳树上,你们领了红封子,出去休息吧。”

从村外传来了鼓乐声音,自远而近。大门外的两班吹鼓手也奏起乐来。过了片刻,担任老营知客的两名小校将男家送礼的一行人迎了进来。各种礼品都装在或圆或方的彩漆木盒中,每二人抬一盒,共有十盒。另有人牵一匹高大的甘草黄骟马,辔头鞍镫俱全,一色崭新。慧梅回避到高夫人睡觉的里间,对于两个送礼人如何进来向高夫人行礼,如何说话,她全然不看不听。她仍在想着张鼐用她平日喜爱的白马添箱,不觉心中刺痛,流出眼泪。随后听见高夫人和众人纷纷观看袁时中送来的甘草黄骏马,交口称赞,她才忍不住抬起头来,隔着窗纸的一个破洞向那马张望张望,看出来确是好马,但是她对自己发誓说:

“千好万好,我永远也不骑它!”

这句话尽管说得声音极小,却被正走进来取赏封的慧英听见了。慧英心中一动:

“我的天,嫁了她的身子没有嫁了她的心,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第三天起来,高夫人将慧剑、王大牛、邵时信逐一叫到面前,对慧梅出嫁后的事仔细叮咛了一番;又将一位被大家唤做吕二婶的、约莫四十出头的妇女叫到面前,对她说道:

“吕二婶,你的年纪比较大,我才叫你跟随着慧梅到袁营去。你一直在健妇营照料这些姑娘们,同她们很熟。你又当过吕维祺家的粗使奴仆,见过些世面。慧梅是个姑娘,打仗的事,她倒有些磨练。说到家务事,她就不大懂,别的姑娘也差不多。所以这些地方你得留心着点,该告诉慧梅的告诉慧梅,该告诉慧剑的告诉慧剑,有困难就问邵时信。今后每到一个地方,慧梅和袁姑爷自然住在一起,别的姑娘不好进去,你就可以进去,方便得多。好在你身子骨还硬朗,办事也麻利。这次跟着她们去当然要辛苦一些,将来我再把你接回来。你的儿子在我们这里已当上小头目,今后只要他立了功,我们会慢慢提拔他,不会让他吃亏的。”

“夫人,你看,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是三代给吕家做奴仆的,是家生奴才。要不是闯王的人马打进洛阳,我们代代下去,都是奴才,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我和我的孩子,一生一世也感不尽闯王的大恩。现在慧梅姑娘出嫁,夫人叫我随去,我一定尽心照料,绝不让夫人为她操心。”

高夫人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比别人会办事儿,以后你多操心就是了。”

吕二婶又说:“慧梅姑娘已经打扮好了,夫人不去看一看?”

高夫人笑道:“这姑娘一直在军中,总在练兵啊,行军啊,打仗啊。说是姑娘,长得也俊,可就是从来没像姑娘那样好好打扮一回。今天出嫁,一辈子只这一次,才让你们给她打扮起来。走,我们看看去。”

今天早饭后,慧梅就在吕二婶等人的照料下,按照世世代代的老风俗习惯,给红装打扮起来。慧梅的头发本来又多又黑,现在梳了头,脸上又施了粉,搽了胭脂,真是云鬓堆漆,桃脸照人。可惜一双眼睛平时明如秋水,现在却红肿着,分明带着哭过的痕迹。大家又帮她穿上红缎绣花袄,系上红缎绣花百褶裙,戴上凤冠,肩披霞帔。唯一使她显得与一般新娘不同的,是腰间系了一口宝剑。

当高夫人进来时,她已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默默不语。她心里十分难过,但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些女眷和女兵随着高夫人一起进来,一见慧梅的打扮,都嘻嘻哈哈议论起来:

“慧梅这一打扮,真是跟天仙一样!”

“天仙算什么,那嫦娥奔月就少了一把宝剑。可咱们慧梅处处都比得上嫦娥,偏偏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宝剑,使她显得英气勃勃,不同于一般美人。”

“听说袁姑爷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我见过,骑在马上可英俊啦,年纪又轻。”

“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呀,打灯笼也难找。”

“这还用找?千里姻缘一线牵,早就有月老用红线把他俩拴住了;不用找,姑爷就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慧梅听了就像心被刀割一样。后来,吕二婶进来说:“闯王回老营来了,老神仙和高将爷也来了。请慧梅姑娘到上房给长辈们磕头去。”

慧梅站起来向上房走去。马上有两个姑娘在左右搀扶。虽然慧梅平时可以健步如飞,但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老规矩,新娘子必须由人搀扶着才能行走。

到了上房,闯王夫妇已经坐着等候。吕二婶赶快说:“姑娘,给闯王和夫人磕头。”慧梅拜了一拜,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她想说什么话,但喉头被一股涌出的热泪堵塞着,说不出来。高夫人也觉得难过。倒是闯王面带微笑,说道:

“慧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难过。”

慧梅说:“我跟随着养父养母多年,生死不离。现在虽然打发女儿出了门,可是我身在袁营,心在闯营,变成鬼魂也不会离开养父养母!”

慧梅说罢,泣不成声。闯王听到慧梅说出来不吉利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慧梅又噙着泪给高一功和尚神仙磕头。老医生的心中发酸,拱手还礼。

随即从远处传来了鼓乐声,知道花轿快到了。慧梅回避到东厢房中,坐在慧英的床上。过了一阵,鼓乐声进了村中,放了三眼铳,又开始放鞭炮。鼓乐声和鞭炮声直响到老营大门外。

慧梅被人用一方红缎蒙了头,由两个姑娘左右搀扶,在鼓乐和鞭炮声中向外走去。她哭得很痛心。偶尔听见自己身上的环佩叮咚声,头上凤冠的银铃摇动声,她越发哭得伤心。妇女们将她扶进轿中,又用红线将轿门缝了几针,免得在路上被风吹开。三眼铳响了。花轿被抬起来了。慧梅知道四个人抬着花轿开始走了,她恨不得用头碰花轿。她不知道张鼐如今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背着人哭。她放声痛哭,同时在心中哭道:

“唉唉,谁知道我这心啊!我这心啊!”

慧梅的女亲兵骑在马上,走在花轿左右,听着轿中哭声,个个心碎,强忍着汪汪眼泪。

双喜是送亲的人,率领二十名亲兵骑马走在轿后。他替慧梅难过,也替张鼐难过,双眉紧皱,默无一言。

轿前鼓乐,轿后骑兵,轿中哭声,走在坎坷的大道上,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