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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袁时中叛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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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义军破城以后,唐宅主仆恐慌万分。唐铉原来在开州知州任上做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被劾解职,好歹在京城用银子上下打点,侥幸无事,于三年前回到故乡。他平日常听人言:李自成和张献忠都痛恨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抓到时决斩不赦。他还听说袁时中就是开州人,这使他更加害怕,想着袁时中必然知道他的劣迹,一定会替开州百姓伸冤。昨晚他就要离家躲往别处,但是几处贫穷的远房亲族和邻居,都不肯窝藏,所以他只好在家中坐以待毙。

金银财宝,古玩玉器,于前天夜间就在两个家奴的帮助下埋到后院地下。如今唐铉最关心的是年轻貌美的第三房姨太太和尚未出阁的十七岁女儿琴姑。他绝不能让她们被“流贼”掳去奸淫。一听见街上有纷乱的马蹄声和有人呼喊已经破城,他认为自己即将被杀,忽然将心一横,将一根准备好的麻绳纳入袖中,抽出雪亮的宝剑,大踏步走进三姨太房中。三姨太已经换上仆妇的旧衣服,打散了头发,弄污了容颜,乍看上去很像一个女仆。看见唐铉仗剑进来,还以为他准备随时同冲进院里来的“贼人”拼命,为国殉节,吓得她不禁浑身战栗,颤声说道:

“老爷,你不能这样。你赶快逃命,万不能死!”

唐铉瞪着眼睛对她看了片刻,说道:“贼人已经进城,我们家断难幸免。你年轻,又有姿色,不应该活着受辱。”他从袖中取出麻绳,扔她脚下,接着说:“趁此刻贼人尚未进到院里,你赶快上吊殉节,落一个流芳百世!”

三姨太傻了片刻,突然跪地,哭着说:“老爷,你可怜我,放我活下去!我已经怀孕了,三个月啦。老爷,你要可怜我腹中胎儿,那是老爷的骨血啊……”

她抓紧唐铉的袍子,痛哭不止。两个丫环和两个仆妇也一齐在唐铉面前跪下,替她哀求,一片哭声。唐铉默然片刻,忽又厉声说道:

“你快去死!快去死!不要误事!”

三姨太又哭着说:“老爷,我不是怕死,是因为我已经……”

唐铉恨恨地说:“我知道你身怀六甲。可是你此刻不能失节,非死不可。你不立刻自尽,我就只好亲手将你杀死,使你成为唐家的节烈之妇。快自尽去吧!”

三姨太继续哀哭,不肯起来。唐铉一脚将一个跪在地上的丫环踢倒,第二脚又踢倒一个,对三姨太举着宝剑说:

“或自尽,留一个囫囵尸首,或由我用剑砍死你,你立刻自己选择。先杀了你,我随后也去自尽。快快!”

三姨太忽然止住哀哭,拾起地上的麻绳,颤巍巍地立起来,抽咽说:“既然老爷也要自尽,妾就先走一步,在阴间等候老爷。老爷个子高,请老爷替妾绑绳!”

唐铉接过麻绳,绑在梁上,又搬一个凳子放在下边。尽管他绑麻绳时禁不住手指打颤,但还算沉着,没有犹豫。他扶着三姨太登上小凳,等她将头探进绳套,随即用脚将小凳踢开。

唐铉望着三姨太已经死去,点头说:“死得好,死得好!”他转身走出,在天井小院中遇见忠心的仆人韩忠,赶快问道:

“外边什么情形?”

韩忠说:“我正是来禀报老爷,前后门都给贼兵围起来了。”

唐铉用眼色命令韩忠跟在他身后,不要离开。他快步走到正宅,进入上房,看见没人,便转往有人说话的西厢房,果然看见他的太太带着十七岁的二女儿琴姑同丫环、仆妇们在一起。唐铉对女儿说:

“琴姑,贼人已将我家前后门包围,马上就要进来。你是大家闺秀,读书明理,万不可失节于贼。你快自尽吧,免得受辱。快,琴姑!”

琴姑分明在思想上早有了准备,并不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较镇定,扶着奶母站立起来,用泪眼望着父亲,果断地回答:

“请爹爹放心,孩儿不会丢唐家的人!”她随即转向母亲,哭着说,“妈,请你老人家保重身体,不要为孩儿悲伤。孩儿听爹的话,先走了!”说毕,扭转身,不再回头,迅速向上房走去。唐太太和奶母从西厢房哭着追出,想拉她回来。唐铉将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个趔趄,跌坐地上,然后拦住太太说: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岂可使女儿失节?倘若你不是年纪已老,也当自尽!”

正在这时,从附近又传来一小队马蹄声、锣声和一个陕西人的高声传谕:“大将军传谕,大元帅严申军律: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唐太太忽然抬起头来,用哀怜的眼光望着丈夫,哽咽叫道:

“老爷,你听,你听,又在敲锣传谕!”

“不要听贼传谕,须知我家是书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贱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侥幸想法,只是哭泣。唐铉快步走进上房,见女儿已在西阁悬梁自尽。他点点头,小声赞叹说: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铉的女儿!”

他本来还要催促一个比较年轻的儿媳自尽,但已经来不及了。忽然想起来上月收到的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来的书子,答应替他尽力多方设法,销了被劾削职的旧案,重新替他营谋一个美缺。虽然托开封一家山西当铺汇去三千两银子的事在书子中没有提,但含蓄地写了一句“土仪拜领”,已经不言自明。他认为这书信不能失掉。倘若能够平安无事,他一定要营谋开复[1],再做一任知州。于是他奔往书房,打开抽屉,取出书子纳入怀中,然后往东边一个偏院奔跑。这时从大门外传过来催促开门的洪亮叫声,用拳头用力捶打大门的咚咚声,打门环的哗啦声。韩忠在背后催促说:

“老爷,快,快,贼人快进来了!”

唐铉感到两腿瘫软,跌了一跤。韩忠立即将他搀起,搀着他继续往前跑。他们到了一个平时没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杂乱地堆满了柴草。垣墙角有一眼不大的枯井。韩忠用事先准备的绳子将主人系下井中,并将刚才拾起的一只主人跑掉的鞋子扔下去。唐铉在井中说:

“韩忠,贼人一退走,你就赶快来救我出去!”

“老爷放心。听说贼人是路过睢州,一两天就会走了。今夜,我来给老爷送东西吃。”

“事过以后,我会重重赏你!你快去应付贼人!”

前边敲大门的声音更急。韩忠赶快向前院跑去。众仆人见他来到,都说:

“你来了好,快开大门吧,再不开就要惹出大祸了。”

平时办事老练沉着的韩忠也感到十分害怕,只得硬着头皮去开大门。

袁时中只带了十名亲兵,大踏步进了唐宅大门,穿过仪门,向第二进院落的正厅走去。韩忠在大门口迎接,低声下气地跟随进来。他看见这位“贼军”首领相貌英俊,气派不小,显然非等闲之辈,却分明不是要杀人的神气,心中奇怪。袁时中进了正厅,回头向韩忠问道:

“唐老爷在哪里?”

韩忠躬身回答:“家主人于三天前逃往乡下,离城很远。两位少爷也随着家老爷逃下乡了。”

“府中还有什么人?”

韩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仆人看家。小人也是家奴,贱名韩忠。”

“可惜!可惜!”袁时中顿脚说。他坐下休息,想起来刚才曾听到哭声,又问:“没有散兵游勇从别处进来骚扰吧?”

“没有,老爷。”韩忠更感到这位首领的脸色确实和善,口气并无恶意,心中更加诧异,趁机问道,“请问老爷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认识?”

“我是开州人,是小袁营的主帅。我认识你家老爷,可是他不会记得我。他真的逃往乡下了?”

韩忠赶快跪下,叩头说:“小人失敬,万恳恕罪。将军可是在开州看见过家主?”

“说来话长。我看,唐老爷准未出城,不必瞒我。你迅速将唐老爷找来,我要与他见面。你家唐府,我已经派义兵前后保护,万无一失。我只等与你家老爷一见,便要出城,不能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爷躲在哪儿?快快请来一见!”

韩忠赔笑问道:“将军如何这样对唐府施恩保全?为何急于要见家主?”

“你不必多问,速将唐老爷请来一见,自会明白。”

韩忠不敢再问,站起身来,笑着说:“请将军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寻找。”

过了一阵,唐铉半惊半疑,随着韩忠来到客厅。他在心中已经决定,见袁时中时应施平礼,方不失自己身份。不料他刚刚躬身作揖,就被袁时中一把拦住,将他推到首位的太师椅上坐下。袁时中在他脚前双膝跪下,连磕三个头。唐铉大为惊异,赶快站起来还揖,搀起时中,连声问道:

“将军,将军,请问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唐老爷是时中的救命恩人。数年前如非唐老爷救时中一命,时中的骨头不知抛到何处,何有今日!”

唐铉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救过时中,只得重新见礼,让时中在客位坐下。这时家人端上茶来。唐铉吩咐韩忠速备酒席,款待随袁将军来的全体将土,然后向时中问道:

“刚才将军说学生曾救过将军一命,学生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在开州的事?”

“那是崇祯九年春天的事。唐老爷初到开州任上。时中因时值荒春劫大,随乡里少年做了小盗,被兵勇捉到,押解入城。老爷正在剿贼清乡,雷厉风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问斩……”

唐铉插了一句:“那时上宪督责甚急,学生是出于万不得已,只好‘治乱世用重典’。”

袁时中似乎对他很谅解,没有一个字责备他的滥杀平民,接着说下去:“那时节,州衙门的大堂下黑鸦鸦跪了一大片人,不少人当堂判斩,判绞,判站笼,也有判坐监的,那是够轻的了。老爷问到我时,忽然将我打量几眼,问道:‘袁铁蛋,我看你年纪很轻,相貌也不凶恶,不似惯贼,快快从实招来,为何伙同别人抢劫?’我招供说:‘因我老母守寡,只有一个儿子养活。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万般无奈,才跟着别人拦路打劫,伙抢一头耕牛是实,并无伤害牛主。求老爷鉴怜苦情,恩典不杀!’蒙唐老爷破格开恩,又将我打量几眼,说:‘既然你只是初犯,得财不曾伤主,我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没人养活,从轻发落。我给你两串钱,你拿去做点小本生意,养活母亲。你须要洗心向善,不可再作小盗,干犯王法。袁铁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盗么?’我回答说:‘小人对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盗。生生世世,永感大恩!’唐老爷果然命人取了两串制钱给我,当堂开释。你想,这救命之恩,时中如何敢忘?”

唐铉想起来似乎有过这样的事,又望望袁时中的面孔,装做完全回忆起来,仿佛遇到多年不见的一个故人,亲热地笑着问:

“怎么,将军就是当年的铁蛋乎?”

袁时中笑着说:“铁蛋是我的小名。我因生下不久就死了父亲,身子多病,母亲怕我养不成人,叫我铁蛋,取个吉利。大名儿叫时中。只是我是穷家孩子,村中大人都叫我小名铁蛋,很少人叫我时中。”

“令堂如今可在军中?”

“先慈早已在饥寒中病故。先慈一下世,时中别无牵挂,便纠集乡里少年,在山中起事。不过我起事时唐老爷已经卸任走了。”

“没有再用从前的名字?”

袁时中笑着说:“唐老爷释放我时,我对天发誓说绝不再做小盗,所以这次是堂堂正正起事造反,一开始就纠合了五六百人,大家推我为首,用我的大名袁时中。不过三个月,就有了四五千人;又过一年,有了两三万人,打过黄河,就摇动风[2]了。又打到涡阳、蒙城一带,人马更多,我的小袁营就远近闻名了。”

唐铉轻捻胡须,打量着袁时中英俊开朗的脸孔,再也回想不起来当年劫牛小盗袁铁蛋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对时中说道:

“说实在的,我当时看将军相貌虽是面黄肌瘦,烟灰尘垢,同一般饥民小盗无殊,然而,然而将军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双目有神,眉宇间暗藏英俊之气,日后必非草木之人,所以立志救将军一命。学生平日自诩尚有识人眼力,今果验矣,验矣!”他得意地笑起来,笑得十分自然。

袁时中欠身说:“倘非唐老爷相救,时中断无今日。”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是天意。天意使学生当日做开州知州,在红羊劫中放走将军。倘若冥冥中没有天意安排,今日也不会再与将军相见。”

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真好像是故人重逢。后来酒饭准备好了,唐铉请袁时中到书房饮酒,随来将士被请到大门内的对厅中饮酒,前后守门弟兄各在门内坐席。刘玉尺从曹帅处回来,立即被请进书房。时中先介绍他同唐铉相见,等他坐下后,向他问道:

“见到曹帅没有?”

刘玉尺欠身说:“在州衙中见到曹帅。曹帅知道我们小袁营占领北门一带后秋毫无犯,十分满意。曹帅并说请将军前去见他,有事同将军当面商量。”

时中问:“曹帅的令箭取来了么?”

“已经取来,交给守卫唐府大门的小头目了。”

袁时中对唐铉说:“城里多是曹营人马,敝营只占领北门一带。府上这一条街也是曹营所管。我特向曹帅讨了一支令箭,保府上平安无事。”

唐铉起来先向袁时中深深作揖,又向刘玉尺躬身作揖,说他“承蒙如此眷顾,实在感德无涯”。随即问道:“请问二位,学生左右街邻,多是清白良民,公正绅衿,如何可以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敝宅既有曹帅发下令箭保护,是否可令左右街邻都来敝宅避难?”

袁时中点头说:“也好,也好。”

唐铉立即命家奴暗中分头通知附近乡宦绅衿,富家大户,火速来他宅中避难。后来一般平民之家听到消息,也纷纷逃来。韩忠遵照他的嘱咐取来了四百两银子,由他接住,双手捧到袁时中面前的桌上放下。他用亲切而又恭敬的口吻对袁时中说:

“这区区四百两银子,请将军赏赐随来敝宅的贵军弟兄。另有两份薄礼,敬献将军与军师,因一时准备不及,将随后差人恭送柳营。”

袁时中望一眼刘玉尺,对唐铉笑着说:“好吧,这四百两银子收下,赏赐随来贵宅弟兄。至于另外礼物,千万不要准备。不管唐老爷送什么贵重礼物,我绝不拜领。”

刘玉尺也说:“是,是,断无此理。我们袁将军是为报恩而来,岂能领受厚馈!”

唐铉说:“此话以后再说。请到那边入座,少饮几杯水酒,以解二位鞍马之劳。”

酒肴已经在另一张八仙桌上摆好,三人随即走去入座。遵照唐铉对韩忠的暗中授意,伺候酒席的是从唐府中挑选的两个十六七岁较有姿色的丫头,因在乱时,都是淡妆素裙,薄施脂粉。袁时中在饮酒时,常常不自禁地偷瞟两个丫头。唐铉笑着说道:

“两个丫头虽然说不上长相好看,倒是自幼学会弹唱。歌喉宛转,尚堪侑酒。命她们为将军弹唱一曲如何?”

袁时中迟疑一下,望望刘玉尺,想到曹操在等着他去商议大事,不宜耽误,便说:

“时中公务在身,不敢在此久坐,不用她们弹唱了。”

唐铉点点头,又说:“好吧,午后,我命仆人们用两乘小轿将她们送往虎帐如何?”

袁时中立刻说:“不要,不要。我那里用不着她们,请莫送去。”

唐铉对袁时中的拒不受美女之馈略感意外,笑着问道:“莫非她们不能如将军意乎?城中诸大户,不乏美姝,容我另为将军物色佳丽如何?”

刘玉尺不等时中说话,抢着答道:“唐老爷既然肯以美姬馈赠袁将军,岂有不受之理?好吧,请唐老爷吩咐她们收拾打扮齐楚,不必送往袁营,我在午后亲自来替将军取去。”

袁时中感到吃惊,正要说话,见刘玉尺向他使个眼色。他不知说什么好,心中一时茫然无主。刘玉尺催促他说:

“将军,曹帅那里须得赶快前去,我们就此告辞吧。”

袁时中和刘玉尺同时起身告辞。唐铉不敢强留,将他们恭敬地送出大门。内宅里的女眷因知道袁时中已走,又发出一片哀哭声。唐铉进了二门,听见哭声,也不禁心中凄酸,滚下热泪,后悔不该过早地逼女儿和爱妾自尽。他害怕太太扑到他身上哭着要女儿,不敢走往内宅,到书房颓然坐下,低头流泪,想着如何将爱妾和女儿作为节妇烈女写进即将纂修完毕的《睢州志》中,使她们“流芳百世”,使后人景仰他唐家的节孝家风和一门双烈。

袁时中和刘玉尺带着大群亲兵策马向州衙驰去。在路上,袁时中向刘玉尺问道:

“你为什么代我答应要下那两个俊俏姑娘?”

刘玉尺故意问:“为何不要?”

袁时中含着苦恼的笑意说:“太太颇有人品,且是新婚不久,怎好瞒着她做这样事?被她知道,岂不生气?金姨太太是个醋坛子,对新夫人尚且不肯甘心,岂能容得再来两个?况且,闯王自己不贪色,军令整肃……”

刘玉尺不等时中说完,哈哈一笑,说道:“玉尺自有巧妙安排,请将军不必操心。”

袁时中害怕慧梅会对他大闹并向闯王和高夫人禀报,正要批评军师考虑不周。忽遇曹操派亲兵迎面而来,催他同刘玉尺快去州衙议事,便不再言语了。但是他在肚子里暗暗抱怨:

“玉尺,你准会替我惹出是非!”

袁时中见到曹操,原以为曹操要同他商议军戎大事,不料仅仅告他说接到闯王传谕,曹营和小袁营在睢州只停留今明两天,准于三月二十五日赶到商丘城外与闯王大军会师,围攻府城。另外,曹操告他说,今日曹营派出几支人马在睢州城中和四乡征集粮食、骡马、财物,明日下午将按三万人马发给小袁营一月军粮,要他派一得力人员与曹营总管共商如何分发军粮的事。曹操和吉珪并没有对他特别尊重,也没有留他吃午饭。袁时中将刘玉尺留下,自己告辞出城。他心中失望,暗生闷气。他又想着自己本是一营之主,在豫、皖之间独树一帜,从不受谁的管束,不料投了闯王之后,却被当做一般部将看待。他对当日在匆忙中决定投闯,开始感到后悔。

午饭后,他在金氏帐中睡了一大觉。因为心情不快,疑心罗汝才对他的冷淡是出自闯王授意,开始对闯王不满,所以回老营后没有兴趣去慧梅驻处。午觉醒来,已是申初时候。听说刘玉尺已经回来,他便回到自己所住的一家地主住宅的堂屋。看见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和几个亲信将领都在等他,另外唐宅的韩忠同两个年轻仆人带着两担礼物也在天井中等候。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处分韩忠前来送礼的事。韩忠进去,在他面前跪下叩了头,说:

“家主老爷因蒙将军庇护,阖宅平安,众多街邻也都得蒙保全,结草衔环,难报鸿恩。特差小人前来,敬献菲仪,聊表寸心,务恳将军哂纳。”说毕,韩忠从怀中取出红纸礼单,双手呈上,随即站起,躬身立在一旁,准备袁时中在看礼单时有所询问。

袁时中见礼单上开列着纹银三千两,黄金二百两,绫罗锦缎,珠宝首饰不少,随即将礼单交给亲兵,对韩忠笑着说:

“你回禀唐老爷,本来我是报唐老爷在开州救命之恩,派兵保护唐府,义所应当。如此厚礼,实不敢受。可是如一概退还,人情上说不过去。没奈何,我收下一半吧。”

韩忠赶快说:“恳将军务必全数哂纳,小人方敢回去复命。在将军营中,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物,自然很多,区区薄敬,不在将军眼中。可是,倘若将军不肯全收,家主便会怪小人不会办事,小人就吃罪不起了。”

袁时中感到有点为难,望望左右。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等都说既然礼物送来,出自诚心,应以全收为宜。袁时中只得同意全部收下,命亲兵厚赏韩忠和随来的两个仆人,仍由护送他们前来的十名小袁营士兵护送回城。等韩忠走后,时中对众人说道:

“唐老爷丢了官已经几年,今日拿出这份厚礼,很不容易,所以我不肯全收。”

刘玉尺笑着说:“将军误矣。据我看,唐知州的这份厚礼,大半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怎么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午后,为着处分那两个美人的事,我又到唐宅一趟。那时唐宅满是避难的人,多是富家、大户与乡宦、绅衿,带进唐宅的箱笼包袱到处堆积。唐铉的这份厚礼定出在这些人身上,将军觉其多,我尚嫌其少耳。”说毕,哈哈大笑。

朱成矩点头说:“玉尺所见甚是,羊毛只能出在羊身上。将军待人忠厚,故不曾想到这一层。”

袁时中也笑了,说:“我原是庄稼后生,起义后才阅历世事,哪有像知州这样人的心中窟眼儿多!玉尺,那两个会弹唱的俊俏丫头,你送到哪儿去了?”

刘玉尺说:“将军不要,自然有喜欢要的人。”

“你送到曹帅那里了?”

“是的,这才真叫作借花献佛。”

“曹帅怎么说?”

刘玉尺捻着略带黄色的短须,得意地哈哈大笑,说:“我将两个姑娘送到曹帅那里,对他说:我们袁将军遇到这两个姑娘,不敢染指……”

时中问:“你说什么?”

“我说将军连用手指碰一下也不敢,命玉尺送来为曹帅侑酒,聊表一点孝敬之意。曹操将两人通身上下打量一遍,心中满意,对我说:‘还好,还好。留下吧。对时中说我领情了。’随即叫她们弹唱一曲,越发满意,频频点头。”

朱成矩小声说:“果然名不虚传,是一个胸无大志的酒色之徒!”

刘静逸向来不喜多言,忍不住摇摇头,说:“我看,曹操貌似酒色之徒,安知不是韬光于群雄之中,别有一番打算?倘若他果是庸碌之辈,何以将士归心,兵马众强,仅仅次于闯王?”

朱成矩说:“你这话很有道理。曹帅当然必有过人之处。他虽奉李帅为盟主,但并非部曲,差不多是平起平坐。我们要善处两雄之间,既不要得罪曹帅,还得使李帅多加信任。”

刘静逸冷冷地说:“谁也不会信任我们。他们两营尽管貌合神离,可是全都是老陕儿,有乡土之亲,都把我们小袁营看成外路人,十分清楚!”

袁时中叹口气说:“我们小袁营目前处境同我们原先所想的很不一样!”

刘玉尺向袁时中的亲兵头目袁大洪扫了一眼,亲兵们立即退出。站在院里的袁大洪虽然出于好奇心,很想知道屋里谈的是什么机密大事,但是听不清楚,只猜到是在议论归顺李闯王以来的种种事儿。他明白,近些天许多将士也常在私下议论,有人说应该投闯王,有人说不应该投闯王。有人说我们的首领好歹做过几年婆子,如今反而变成了媳妇儿;上边压着一个严厉的婆子,还有一位拿架子的婶娘。还有人抱怨说:不是李闯王的养女嫁到小袁营,倒是我们的首领嫁到闯营,连整个小袁营的人马都陪嫁了。

过了许久,参与密议的人们开始从屋里出来。时中向管账的刘静逸问道:

“静逸,唐知州送来的这份礼物,你看怎么收账呀?”

刘静逸恍然记起,说:“一议论大事,就把收账的事忘啦。将军,纹银、黄金和大宗绸缎,照旧例收入公账,金银珠宝首饰向来交孙姨太太和金姨太太处分,我不收账。如今将军已有太太,这金银珠宝首饰应如何处分,请将军吩咐。”

袁时中沉吟说:“孙姨太太向来遇事退让,只是金姨太太独霸惯了,须得斟酌。送给太太,由她将二位姨太太找去,三人一起商量如何?”

刘静逸迟疑说:“怕不好吧?太太虽系新来,但她的名分为正,且系闯王养女,又是健妇营女将,岂肯将金姨太太放在眼里?她不会找两位姨太太商量的。”

袁时中宠惯了金氏,也觉难办,说道:“这个,这个……”

刘玉尺忽然抬起头来,捻须微笑。

刘静逸问道:

“军师有何妥善办法?”

刘玉尺说:“以我之意,连那二百匹绫罗绸缎你也不要入账。将这金银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外加纹银四百两,黄金五十两,送到太太面前,请她处分。她分给什么人,分多少,或者赏给什么人,悉听她的尊便。将军今日已有正室夫人,何必为此小事分心?”

时中问:“倘若她故意不分给金姨太太,岂不闹得我耳朵不清静?”

玉尺说:“太太跟着高夫人长大,见过大世面,我想她不会将这东西全数留在自己手中。倘若她全部留下,那也没啥,你另外给两位姨太太一些金银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罢了。”

袁时中说:“她才来不久,这样会使她惯成了独霸天下的脾气。”

“将军差矣。后日我们就到商丘城外与老府会师。闯王和高夫人必然关心太太出嫁后的一切情况,将军此时何必对小事斤斤计较,令太太不将好话多说?”

袁时中笑着说:“对,对。有道理!”

唐铉送来的全部礼物,刘静逸暂不入账。片刻工夫,由袁大洪率领亲兵挑着,并带上一张由刘静逸重新写的礼单,往慧梅所住的宅子去了。

当东西送到时,慧梅正在村外驰马射箭。她得到禀报,赶快回去,看见袁大洪和两名亲兵果然坐在她居住的上房门外等候,邵时信和吕二婶在陪着他们谈闲话。看见慧梅带着一群女亲兵回来,大家起立。袁大洪恭敬地叫一声:“太太!”

慧梅含笑轻声问:“什么事儿?”

袁大洪赶快说明来意,双手呈上礼单。慧梅在闯营时,遇到这样事儿都是高夫人亲自处理或慧英代高夫人处理,自己不曾留心,所以乍然间没有主意,说:

“你们先到外边等一等吧。”

袁大洪回答一声“是”,同两名亲兵正在退出,办事细心的邵时信突然说道:

“大洪,你留一下,让我按照单子将东西点一点,免得出错。”

慧梅不再过问,进到房中休息。时信同吕二婶一件件清点无误,才让大洪出去等候。他进来向慧梅笑着问:

“姑娘,你打算如何处分?”

慧梅说:“这样事我是外行。你们说,我应该如何处分?”

吕二婶笑着说:“姑娘是太太,身边还有众多女兵,自然要多留一些。”

邵时信想了一下,说:“以我之见,东西以少留为佳。绫罗绸缎共留四匹,好首饰留四包,黄金白银一概不留。”

吕二婶问:“姑娘身边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兵,男的不说,女的难道不该赏赐?”

邵时信笑着说:“我想,慧梅姑娘新嫁到小袁营,处事要越大方越好,方是闯王和高夫人的养女身份。至于我们众多女兵,另有赏赐办法。其实,不仅随嫁来的姑娘们应该赏赐,男兵们也不应该受亏待。今天午饭后听曹帅老营总管言讲,曹帅已经吩咐下来,明天将为姑娘送来一些东西。曹帅做事大方,难道送来的东西还会少么?”

慧梅高兴地说:“时信哥说得好,就按你的主意办吧。吕二婶,你把该留下的四匹绸缎和四包首饰留下,其余的交给大洪带回去吧。”

邵时信说:“姑娘,你还得派人随大洪前去,对姑爷把话说清楚,免得姑爷见你只留下很少东西,又不肯处分礼物之事,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慧梅说:“那就请吕二婶去一趟吧。”

吕二婶带着两名女兵随袁大洪来到袁时中的上房外边,恰巧袁时中正在同客人谈话,不好进去,立在门外等候。坐在客位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一身破旧蓝绸长袍,相貌斯文。房门边地上蹲一个长工打扮的年轻汉子。袁时中先看见袁大洪带两名亲兵挑着东西回来,心中纳罕,立即停止同客人谈话,用眼色将大洪叫到面前,问道:

“怎么将东西带回来了?”

“太太只留下四匹绸缎,四包首饰,这是一张单子。她命吕二婶前来回话,现在门外站着。”

时中接着单子略看一眼,说:“请吕二婶进来。”

吕二嫂进来后先说了请安的话,随后说:“太太命我来回禀将爷,她才来小袁营不久,许多事儿都不熟悉,不敢妄作主张,所以这些东西请将爷自己处分。”

时中问:“她如何留那么少?”

吕二婶赔笑说:“实不瞒将爷,太太从闯营出嫁时候,陪嫁的和添箱的细软和首饰很多,连赏赐男女亲兵们的东西也都有了。太太想着小袁营中除孙姨太太和金姨太太之外,另有众家将领的太太很多,应该让大家都分到一点东西。所以她只留下四包首饰和四匹绸缎,多一件也不肯留,黄金白银一两不要,都请将爷你亲自处分。”

袁时中不再多心,说道:“太太果然是在高夫人身边长大的,通情达理,心地开阔!”

吕二婶向袁时中福了一福,赶快退出。刚出屋门,忽然听见那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站起来说:

“袁将爷,你莫信他的瞎话。他不姓陈,也不是卖书的。他姓田,是田家庄的大财主,家中骡马成群,金银财宝成堆。你一动刑,他就会说出实话。”

屋里空气突然一变,片刻间寂然无声。那个穿蓝绸长袍的中年人面色如土,张皇失措,赶快站起,两腿打颤。袁时中先打量年轻人,随后向惊恐的客人问道:

“你刚才对我说你姓陈,是卖书的,也卖笔墨纸砚,他是你雇的伙计,替你挑书和文房四宝,原来都不是真话?”

中年人低头不语,越发颤栗不止。

年轻人恨恨地说:“他枉读圣贤书,还是个黉门秀才,祖上也是做官宦的,在乡下依仗他家有钱有势,专意欺压平民。请将军大人将他吊起来,狠狠一打,他就会献出来金银财宝。”

袁时中听说这个中年人原是黉门秀才,又将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出来这人确实是个斯文财主,笑着问道:

“他说的都是实话么?”

中年人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正要跪下去恳求饶命,却听见袁时中连声说:“坐!坐!”他惶惑地望望时中,重新坐下。

袁时中向年轻人问:“你怎么知道他家中底细?”

年轻人回答说:“我做他家的奴仆很久,所以最知底细。请将军不要饶他!”

袁时中脸色一变,骂道:“混蛋!该死!我宰了你这个无义之人!”

年轻人一时莫名其妙,慌忙跪下,分辩说:“将军老爷,小人所说的全是实话。倘有一句不实,愿受千刀万剐!”

袁时中怒目望着年轻人,恨恨地说:“你想要我杀你的主人么?我虽做贼,绝不容你!……来人,给我捆起来,推出去斩了!”

立刻进去两个亲兵,将年轻仆人绑了起来。仆人大叫:

“我死得冤枉啊!死得冤枉啊!……”

袁时中催促亲兵快斩,并且对这个仆人说道:“你以仆害主,毫不冤枉!”

年轻人从屋中被推着出来,挣扎着扭回头,恨恨地说:“我死得冤枉,确实冤枉。原来你白投闯王旗下,并不是替天行道的人!”

袁时中对亲兵说:“他敢骂老子,多砍几刀!”

年轻人被推到院中,破口大骂。亲兵们对他连砍数刀,他才倒在地上,疼痛乱滚,骂声不绝。又一个亲兵踏着他的身体,就地上砍了两刀,割断他的首级。庭院中一片血污,将吕二婶和两个女兵惊骇得目瞪口呆,不忍多看。

袁时中向中年人问道:“我已经替先生处分了不义奴仆,你还有什么话说?”

中年人站起来说:“请将军赏赐一条席子,将我的这个无义奴仆的尸首裹了,埋到村外。”

“你真是一个长者,好心肠!”时中点头,又问,“你现在打算往哪儿去?”

“我实想逃往亳州,但怕又被将军手下的巡逻抓到。”

“现在天色不早,你怎么好走?”

“听说往南去五六里外即无你们的人马。再走十几里,我有地方投宿,不会再遇意外。”

“既然这样,我派几名弟兄送你出五里之外。”

中年人深深一揖,说道:“承蒙将军厚爱,得以不死,并承派人护送,实在感恩不尽。小人名叫田会友,草字以文。只要平安脱险,他日定当报答将军。现在就向将军告辞。”

袁时中也不留他,吩咐袁大洪派四名弟兄送客人一程。他还将客人送出堂屋口,拱手相别。

吕二婶在袁时中出来送客时赶快拉着两个女兵躲开,随即回到慧梅面前,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她说话时,两个女兵不断插言补充。她们对此事十分不平,对被杀的仆人十分同情,所以在述说时激动得流泪,有时咬牙切齿,说不该这样枉杀人命,放了坏人。

这时慧剑等七八个大小女兵头目刚刚收了操练,都来到慧梅屋中玩耍。听了此事,都气炸了,公然当着慧梅的面,抱怨袁姑爷处事没有道理。慧梅眼睛浮着激动的泪花,久久地咬着下嘴唇,咬出白痕,只不作声。等姑娘们吵嚷了一阵之后,她命人将男兵首领王大牛叫来,又叫吕二婶将这件事儿对大牛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她吩咐大牛:

“你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兵,追赶他们。看见他们时,对姑爷的亲兵们说,奉我的差遣去办一件急事,越过他们继续前行,到七八里处停下休息。等那个人单独来到时,将他杀了,尸首推进沟中,赶快回来,不许走漏消息。”

王大牛兴奋地说:“是,我明白了。”

吕二婶慌忙拦住大牛,对慧梅说:“姑娘,你要息怒,万万不可造次!”

慧梅说:“姑爷妄杀了好人,我只好再杀了那个无义财主,有何不可?”

吕二婶命人去请邵时信,又劝告慧梅说:“姑娘再大,大不过姑爷。他纵然做了天大错事,你只可遇到方便时暗中婉言规劝,岂可擅杀他保护的人?这岂不是要在全营中使他的面子难看?姑娘,可使不得!”

慧梅问道:“难道姑爷没有杀错人么?”

“姑爷是杀错了人,他说出的理也是歪理。可是,姑娘,常言道,丈夫是妻子的一层天。女子出嫁要从夫,要学会温顺忍让,才能使夫妻和睦。纵然丈夫做了错事,行了歪理,为妻的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使他丢了面子。何况,咱们姑爷是一营之主!”

邵时信赶来时已经知道了原委。挥手使大家退出,只留下吕二婶在屋中,然后对慧梅说:

“姑娘,这事你千万莫管!闯王将姑娘嫁到小袁营来,不是要姑娘多管闲事……”

“将该杀的人放走,将该受赏的人杀了,也算闲事?”

“姑娘应该留心的是军中大事,就大事说,刚才的事儿也算闲事。”

“什么是我应该管的军中大事?”

“同袁将军和睦相处,使他忠心拥戴闯王,这就是闯王嫁你来小袁营的一番苦衷,难道你不明白?”

慧梅叹口长气,伤心地噙着热泪,低头走进里间。过了一阵,吕二婶和邵时信知道她不会再派人去追杀那个姓田的人,才互相使个眼色,悄悄退出。当他们走出门外时,听见慧梅在窗子里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事,我要告诉夫人知道!”


[1]开复——官吏被撤职或降级后,恢复原官或原级,叫作开复。

[2]摇动风——这话是拿小树作比,开始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