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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慧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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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刘忠文动身前,高夫人风闻慧梅有病,便让他带去她给慧梅的一封书信和许多日用、吃食东西,还给慧梅的护卫亲军带去五百两赏银,嘱咐他一定亲自见慧梅一面。

袁时中知道刘忠文前来,故意偕刘玉尺和朱成矩出寨远迎,但他们没有让客人进寨,而是将他安置在南门外的大庙里边,殷勤款待。谈起归降的事,他们口口声声说逃离闯营是出于万不得已,表示愿意重回闯王旗下,但是又说出种种敷衍理由,意在拖延时日。关于刘忠文要亲见慧梅的事,刘玉尺答道:

“请仁兄回去代禀高夫人,我们太太近日偶患微恙,不便相见。夫人所赐各物和赏银,太太都已拜收。我家袁将军也敬备菲仪数事,聊表孝心,请仁兄费神带回,代呈大元帅与夫人笑纳。”

刘秀才在大庙中被款待了三天,未得一句囫囵话,只好带着袁时中给宋献策的一封复信,返回闯王老营。这时李自成正要率大军前往迎战孙传庭,尚未出发。他同宋献策一起听了刘秀才的禀报,又看了书子,随即召集亲信大将和谋士到他帐中商议。大家都认为袁时中行的是缓兵之计。有人便主张立即派兵去打;也有人说不妨等候十天八天,再派刘秀才去一次。李自成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这时高夫人脸色沉重地走了进来。

“我知道你们在商议袁时中的事,前来听听。刘秀才到圉镇的情形,双喜儿都对我说了。你们决定怎么办?是不是马上就派兵去打?”

宋献策赶快欠身说:“此事尚未决定。夫人有何主张?”

高夫人转向李岩:“林泉,听说袁时中在圉镇防守很严,陌生人不能进出寨门。前天我告诉红娘子一件事,她对你说了么?”

李岩欠身说:“我昨天就差遣妥当人奔往李家寨去,按照夫人的尊谕去办。敝寨距圉镇只有五里,两寨住户都是邻亲,敝族人也有居住在圉镇的。请夫人放心,一定可以办到。”

高夫人点点头,望着闯王和众人叹口气说:“如何打仗,是你们众文武的事。我此刻来,只是对慧梅的生死放心不下。不管早晚派兵,你们总得设法救慧梅回来,不要使她死在袁时中手中。是你们将她扔进火坑里,还得你们将她救出火坑。”

牛金星赶快恭敬地回答:“请夫人放心。我们正在商量办法。”

宋献策跟着说:“闯王迟迟不发兵,正是为着救慧梅姑娘平安归来。”

高夫人又说:“我看,终究非发兵不行。可是如何保全慧梅的性命,你们千万多想些主意。我的话只说到这里,你们商量吧。”说毕,起身走了。

李自成望望大家,问道:“稍停数日,派刘秀才再去圉镇一趟如何?”

在送走扶沟刘秀才的当天,袁时中派刘静逸第二次过新黄河去兰阳县谒见新任巡抚王汉,请求赶快招抚,并派船只帮小袁营的人马渡过黄河。同时,小袁营加紧征集粮草,修筑堡垒,准备对付李自成的攻打。过了几天,刘静逸从河北回来了。王汉答应接受降顺,上奏朝廷请求授予袁时中参将职衔,条件是必须先将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或文官杀掉一个,献来首级,以证明真心降顺。至于派船接运人马的事,俟投诚以后再议。

袁时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为失望。关于仅授给参将职衔一事,他们倒觉得没有什么要紧,因为只要过了黄河,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巡抚不能拿他怎么样。然而献人头的事却使他感到为难。大家想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办法是继续对闯王行缓兵之计。

刘玉尺说:“有一个办法,不妨一试。太太一直盼望将军重归闯字旗下,何不请太太给闯王和高夫人亲自写书一封,说明她已规劝将军,不日夫妻将一起动身返回闯营,请闯王不必过于急迫。这信要写得有情有理,打动高夫人的心。”

袁时中说:“太太一定明白这是缓兵之计,不肯写这封信。”

刘玉尺摇头说:“不然,不然。”

刘静逸问:“何以不然?”

刘玉尺脸上露着满有把握的神气,捻着短短的胡子,说道:“太太身边有个邵时信。此人虽然文墨不深,但很会用心思。近两个月来,我竭力笼络此人。他原是小商小贩出身,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我常常给他点小恩小惠,他也就上了钓鱼钩啦。”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接着说:“如今跟我倒是很好,太太那里有什么事情,他也不怎么瞒我。听说近来,太太对他也不十分放心了。太太身边既然没有了摇鹅毛扇的人,她毕竟是女流之辈,何况已经身怀六甲,断不肯坐视丈夫被闯营消灭。只要将军前去多说几句好话,她定肯写这封书信。”

袁时中说:“我们把邵时信叫来,同他一起商量,岂不更好?”

刘静逸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我们的实际用意万不能让他知道。”

过了片刻,邵时信来到。袁时中先问道:

“时信哥,你猜我请你来有什么紧要事儿?”

邵时信近来已经知道扶沟刘秀才前来下书劝降的事,并且风闻闯王要兴师动众,消灭小袁营。刚才一路来的时候,他就猜到袁时中找他大概与此事有关,进帐时颇有点提心吊胆。听了袁时中的问话,他反而镇定下来,说道:

“我一时想不出有何要事,请袁姑爷吩咐吧。”

袁时中笑着问道:“前几天,宋军师差人来给我下书,劝我回去,这事儿邵哥你可听说了么?”

“啊呀,我一点也没听说!姑爷,这是大大的好事,一定是出自闯王的一番好意!”

“当然是闯王的好意。书子中说,只要重回闯王帐下,我纵有天大错误,都可以既往不咎。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咋会没有良心?看了宋军师的书信,我对闯王真是感恩不尽,恨不得马上回到闯王身边。可是,我的邵哥,我手下将士总是疑虑很多,害怕回去之后性命难保。这几天我已经为此事在私下里磨薄了两片嘴唇,三番五次劝说大家。可是直到现在,将领们有的听劝,有的还不听劝,说要等等。俗话说得好:强摘的瓜不甜。像这样大事,可不能操之过急!刚才我同玉尺们商量了很久,决定至迟在下个月,就率领全营人马重回到闯王旗下。不管闯王杀我剐我,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现在为要说通我的手下将领,需要在圉镇再停留一段日子。我怕闯王不明白我的诚心,不耐等待。邵哥,你有没有好主意?”

邵时信马上听出来这是袁时中等编的圈套,但是他绝不戳破,答道:“我的袁姑爷,听到你这几句话,心中真是高兴。我跟随闯王的日子虽浅,可是我知道他确是宽宏大量。什么人惹他生气,只要回心转意,在他面前认错,他决不会放在心上。袁将军既有这一番好意,何不立刻就去亲见闯王请罪?到了闯王那里,闯王仍然待如已往,既是部将,又是快婿。小袁营将士见此情形,一切疑虑会自然消散。”

刘玉尺说:“时信哪,你是个好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现在袁将军这里,包括我也在内,不是怕闯王,是怕闯王身边的人。万一闯王赦免了我们的罪,他身边的文武不肯宽容,岂不后悔无及?所以你说马上前往,恐怕不是办法。即令袁将军愿意前去,小袁营的将士们绝不会放他前去。”

邵时信说:“既然如此,不妨请刘军师先去一趟,表白我们袁将爷的一番诚意。等你回来后,袁将军再去,岂不很好?”

刘玉尺笑了起来,说:“我在小袁营虽然位居军师,可是在闯王面前人微言轻,恐怕闯王不会高兴的。”

袁时中接着说:“时信哥,实话告你说吧。我们想请太太自己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不要生气,也不要着急。缓一段日子,我定然率领几个将领和军师奔赴许昌请罪。你看这办法如何?”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倘若太太亲自写信,一定有效。自从出嫁以来,闯王和高夫人盼你们夫妻情投意合,共同拥戴闯王打天下。现在闯王差人前来劝你回去,固然是为着你好,又何尝不是为着太太?所以太太如肯写信,我看八成能打动闯王和高夫人的心。”

袁时中说:“就请你把这意思告诉太太行不行?”

邵时信说:“我怎么能有这么大面子呢?这么重大的事情,只有姑爷亲自去见我家姑娘,才是正理。”

袁时中说:“我求她,她不肯答应,如何是好?”

邵时信笑着说:“这要看你是否出于诚意。只要将军确实出自诚意,太太自然会写这封书子。如果将军依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太太就不会写。这事情不在我家姑娘,倒是在姑爷你的诚意。”

“时信哥,她不信我的诚意,有什么办法呀?”

“她不信你的诚意,也有道理。你一次两次骗了她,叫她怎么能相信呢?不过你们毕竟是夫妻,她现在又怀了几个月的孕。常言道:‘夫妻恩情是一刀割不断的。’只要你诚心求她,我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袁时中知道邵时信不敢担起这个担子,便说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她。你先去告她说一声,说我马上就去。”

邵时信问道:“求她写书子的事,我要不要先向她透露?”

刘玉尺说:“透露一下有好处,不过你要从旁边美言几句,玉成其事。”

邵时信说:“那当然。我只能劝她写这封书子,断不会打破锣。”

慧梅出嫁以来,几个月之内,成熟了很多。她开始懂得活在世上需要常常同别人斗心眼儿。尤其是袁时中叛变之后,她更是日夜操心。为着自己,也为着陪嫁来的四百多男女将士能够活下去,她学会了用几副面孔对人,包括对自己的丈夫。她还学会了把一些要紧话藏在心里,不说出口,即使对慧剑和吕二婶这样的亲信,也不肯多透露自己的真正心事。

起初有一段时间,她常常不肯吃饭,故意折磨自己。后来听了吕二婶和邵时信的婉言劝说,为着腹中胎儿,也为着日后对付不测的变故,她又开始注意保重身体。在颍州王老人集驻扎的时候,她开始讲究吃喝玩乐,向袁时中要了一个从大户人家掳来的厨娘和两个会弹唱的女子,经常设宴,请慧剑等姊妹到她帐中,一面吃饭,一面听歌妓弹唱,只是绝不饮酒。在歌舞消愁的同时,她保持着黎明即起的习惯,每日练习骑马射箭。

袁时中和刘玉尺对慧梅的变化十分满意。他们想着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天生的弱点是贪图舒服,如今讲究吃喝,讲究衣饰,喜爱弹唱歌舞,巾帼英雄之气已逐渐消磨。再过些日子,生下儿子,她会变化更快。

自从慧梅有了变化以后,袁时中常常来到慧梅帐中,小心温存体贴。只是有时袁时中想住宿在她帐中,却遭到婉言拒绝,她说:

“我已经怀孕,你最好不要住在这里。你到金姨太房中安歇去吧。你去她房中,她高兴,我也高兴。”

袁时中嬉皮涎脸地缠着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又生得这么美,叫我怎么能舍得你?”

慧梅说:“我们会白首偕老的,只是目前我身上不便,又常常想着自己对不起闯王和高夫人……所以你还是去金姨太那儿吧。等将来我生过孩子,你重新回到闯王旗下,我们会恩恩爱爱,绝不离开。”

袁时中听了这话,知道慧梅在大关节上仍不含糊。

慧梅知道袁时中和刘玉尺原来想杀害邵时信,后来改变了主意,百般拉拢。这使她不能不生了戒心。邵时信也怕慧梅疑心,对于袁和刘如何拉拢他的事,随时都悄悄地向慧梅禀报,还把他们赠送他的银子、首饰、绸缎等都交给慧梅。慧梅一概不留,要他自家保存起来。慧梅说:

“邵哥,你是闯王和夫人派遣来的,也就是我娘家来的亲人,我不会疑心你。既然他们给你银子和东西,你就留下,将来回到闯营,你对闯王和夫人说明白就是了。我相信你会对得起闯王和夫人的。”

说到这里,她不觉哭了起来,因为在“小闯营”中,她确实没有可以商量事情的亲人了。邵时信被她感动,也滚出眼泪,说道:

“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闯王老营,我对姑娘只有一条心,断无二意。姑娘出嫁时,老营中那么多延安府的乡亲,没有派他们,偏偏派我这个洛阳人跟着来,还不是相信我有一颗忠心?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闯营’的处境很不好,不单单随时准备打仗就行,还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必须多知道小袁营的动静,所以我才同刘玉尺拉拉扯扯。万一他们要起狠心,下毒手,我们事前知道,也能有个防备。姑娘若是对我有疑心,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同他们拉拉扯扯了。”

慧梅流着眼泪说:“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们这伙人心术太坏,我怕你一时上当。”

经过这一次谈话,慧梅对邵时信的怀疑减少了,但有些心里事仍然不敢和盘托出。

近来圉镇风声很紧,寨门盘查很严,袁时中加紧向寨墙上增添砖块、石头、弓弩、火器。小袁营的两万多人马本来分驻在周围五十里以内,以便征集粮草,而前几天忽然都向近处靠拢。慧梅心中明白:小袁营正在准备打仗。同谁打仗呢?莫不是闯王要派人来打小袁营么?前天,邵时信来告诉她一个消息,说闯王曾经派一位刘秀才来劝说袁时中快回闯王旗下,过去叛变逃走的罪恶不再追究。袁时中不让他进寨,在南门外的大庙中款待三天后,由刘玉尺动笔给宋献策写了一封回书,打发他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慧梅恍然明白:果然闯王要派兵来了!她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打起仗来自己该怎么办。她最希望的是能够劝动丈夫回心转意,到闯王面前认罪,保全他一条性命。尽管她恨丈夫背叛了闯王,但是又害怕他执迷不悟,最后死在战场上。要是那样,她怎么办呢?所以最近几天,每次袁时中来到她屋里,她总是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所能表现的一切温柔和体贴,为的是打动丈夫的心,好听她的劝告。有好几次,她顾不得害羞,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胀的肚皮上,让他感觉到胎儿在腹中的蠕动;同时噙着眼泪,劝袁时中千万要为胎儿着想,为他们夫妻着想,回头求闯王饶恕。可是每逢这种时候,袁时中总是叹息说:

“晚了,已经晚了,与其白白地送上门去被闯王杀掉,我不如就这样走下去。好在闯王不会在河南久留,过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一往别处去,我就什么风险也没有了。”

每次听到这样话,她就憋着一肚皮委屈和愤怒,一面热泪奔流,一面责备丈夫。有一次袁时中动了火气,走到她面前,手握剑柄,对她恶语辱骂,咬牙怒目威胁。她本能地忽地跳起,毫不示弱,将宝剑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来就要夫妻厮杀,但是她又立即将剑插入鞘中,重新坐下,双手掩面,伤心痛哭,在痛哭中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是我的丈夫,尽管你狼心狗肺,但宁肯叫你杀我,我不动手杀你!”袁时中叹息一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刚才,她正在屋里苦恼万分,邵时信匆匆来到,告她说,情况十分紧急,可能几天之内,闯王就会派兵来攻圉镇,袁时中和刘玉尺都十分惊慌。又说袁时中马上要亲自前来,请她写封书子给闯王,请求闯王宽恕。慧梅听了,心中一喜,忙问道:

“他可是真心?”

邵时信摇摇头,说:“缓兵之计!”

慧梅心中猛然一凉,又问:“邵哥,我怎么办?”

邵时信说:“你们是夫妻,可是那一头又是闯王和夫人,如何办,请姑娘自己斟酌吧。”说完以后,回头就出去了。

很快,袁时中进了二门,大踏步向上房走来。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问慧梅今日身体感觉如何,然后转入正题。他告诉慧梅,看来闯王十之八九会派人来打圉镇,可是他不愿与闯王兵戎相见,所以请慧梅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千万息怒,不要派兵前来。慧梅听了问道:

“闯王不派兵前来,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头,回到闯王旗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重新回到闯王旗下?纵然闯王不加罪于我,他手下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补之在内,岂肯饶我不死?”

慧梅伤心地说:“倘若官人你回心转意,我愿意到闯王和夫人面前跪下求情。他们如不开恩,我就哭死在他们面前,绝不起来。只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七夜都心甘情愿。只要闯王开恩,别的人,不管是补之大哥,还是总哨刘爷,都不会伤害官人。你听我的劝告,快回头吧,如今回头还来得及呀……”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袁时中看见她哭,心中也有点伤感,但是他摇摇头说:“你是妇道人家,男人们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么容易得到闯王宽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纵然再回头,也许他暂时不会计较,日后必然严厉惩罚。你可以保住我一时不死,保不住一月、两月、半年过后,他会加我一个罪名,将我除掉。哪一个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

“闯王不是这样的人。张敬轩那样对他,他不是在张敬轩困难时还送给他五百骑兵,让他去重整旗鼓么?”

“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有曹操担保,闯王才不杀张敬轩。可是谁能够保我袁时中呢?”

“我担保。如果闯王要杀害你,我先死在闯王和夫人面前。”

“曹操在当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闯王因为怕他,才要拉他。他若是离开闯王,不管是同张敬轩重新合伙,还是投降朝廷,对闯王都大大不利。你死了不过是一个人死了,对闯王毫无损失,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眼泪、你的一条命就可保住我袁时中不被除掉。”

“你既然这么不相信闯王,我写书子更没有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闯营,当面向高夫人和闯王求情。他们要是还有害你之意,我绝不让你回去。他们确实无害你之意,我再回来,陪你一起前去,向他们请罪。你看这样如何?”

袁时中早就猜到慧梅会有这个主意,笑一笑说:“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慧梅说:“我既然嫁给你,不管活着,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来,难道我忍心么?何况我现在怀着胎儿,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来是个男的。”

袁时中心中一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男的?”

慧梅说:“怀孕以后,我找人替我算过两次命,都说头胎是个男的。还有我听说,怀的要是一个女孩,做母亲的气色就不好看,有时发暗;要是一个男孩,母亲的气色就特别好看。你看我现在气色是不是比过去还要好看?”

袁时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觉得确是鲜艳动人,忍不住拉她站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怀里。慧梅轻轻一推,说道:

“小心外边有人看见。”

袁时中笑着说:“你是我老婆,我喜欢抱你,别人看见也不打紧,怕啥?听说你头胎是个男孩,我心里真是高兴。为着这个男孩,求你给闯王和夫人写封书子,请他们不要派兵来打,然后我就同众将商议,重回闯王旗下。你看这样好么?”

慧梅说:“你这是缓兵之计,我不能欺骗闯王和夫人。”

袁时中有点恼火,但仍然赔着小心说道:“请你想想我们夫妻之情,想想你怀的男胎。只要你肯写这封书子,高夫人看了一定会动悲悯之情。”

慧梅说:“书子我不能写。如果你真有回头诚意,就放我亲自去见闯王。”

袁时中说:“我绝不能放你离开我。”

慧梅想了一下,又说:“你不放我也罢。你可以派刘玉尺去闯王那里求情,他的嘴巴很会说话。”

袁时中说:“我靠的就是刘军师,他离开我,万一被闯王留下,我同谁商量主意?”

慧梅听了,满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刘玉尺,恨他专门给袁时中出些坏主意,这时真想骂出几句。她尽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袁时中又恳求说:

“你念及我们是好夫妻……”

慧梅马上接住:“你说我们是好夫妻,你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告,怎么算好夫妻?是前世冤家!”

袁时中嬉皮笑脸地说:“不是好夫妻,我们同枕共被……”

他的话没有说完,慧梅又接着说:“你怀着一番什么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你的妻,当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对待闯王的事情上,我们是同床异梦。”

袁时中说:“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夫妻总是夫妻,这是五伦之一,天经地义,不能更改。”

慧梅抽咽起来,边流泪边说:“正因为是天经地义,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所以我才苦口劝你回头,为你打算,也为我们儿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听我劝告吧!如今你听我劝告还来得及,再迟一步,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闯王大军杀来,你是没法抵挡的。你被消灭,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儿也跟着死了,这是何苦呢?官人,我求求你,回头去闯王旗下请罪吧!……”她不禁痛哭,说不出话来。

袁时中狠狠地跺了一脚,说道:“我们夫妻一场,你连这一点情意都没有么?”

慧梅忽然止了哭,说道:“你有诚意重投闯王旗下,我就有诚意写书子,劝闯王宽大为怀。你没有诚意,我写一百封书子也没用。闯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骗的。官人,你不要专听刘玉尺的怂恿,走上绝路。你听我一句话,难道不行么?你若是打败了,被消灭了,刘玉尺会另找主子,可是我永远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后还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个丈夫了。官人难道想不通么?”

说到这里,慧梅大哭起来。袁时中知道她已决心不写书子,将她打量一眼,一跺脚,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