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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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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炯虽然没有题诗,但别人的题诗他都看了。正如在襄京,李自成总是处在文臣们的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这里的文臣则都已将张献忠视为真龙天子出世、未来的一统山河之主。在张献忠的诗里,至少还把李自成与自身作为双雄相提并论,而在一班文臣笔下似乎连这层意思也没有。徐以显的和诗就写道:“仙人乘鹤此楼还,碧海青天几度攀。伫看九州归一统,丹书直下改河山。”其他人的诗里也充斥着“琼浆普洒天颜霁”、“大风唱绝故乡还”一类颂圣的句子。尚炯知道张献忠和徐以显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反应,所以他始终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对所有的诗既不恭维,也不批评。

当众人继续在楼中盘桓时,徐以显把尚炯拉到楼外的树阴下闲聊起来。他先关切地问起李自成和闯营其他熟人的近况,然后问道:

“子明兄,尊驾此番南来,闯王可有什么谕示?”

“没有。弟平生足迹多在黄河上下,虽对江南风物神往已久,却苦无机缘一游。此番陪习斋重返家乡,也算聊补人生一大缺憾。行前自然禀过新顺王,但从哪条路走并未确定;我们渡江来武昌,新顺王也不知情。”

“原来如此。”徐以显笑道,心中对这一说法根本不相信。

当天晚上,张献忠亲自在府内一座水阁为尚炯和华叔敏饯行,徐以显作陪。为防夏夜蚊虫叮咬,水阁内搭了木架,四周笼以碧纱。四人身后有原楚王府的宫女拿着扇子扇风,衣上的薰香不时随风袅袅袭来。又有几个歌伎拿着乐器坐在一边弹唱。张献忠打量了宫女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笑问尚炯:

“老神仙,这算不算神仙生活?”

“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碧纱厨了,”尚炯说,“以前只从书中知道,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今晚算是开了眼界。”

“楚王府里让你开眼界的事还多着呢!你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寡人会把那狗王享用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你干亲家一番!”张献忠说着,忽然用他刚学会的武昌话笑骂起来,“格把妈的这朱胡子真会享受,要不是看他已经老得走不动,寡人不会让他死得这么痛快!寡人要让他今天到这里来给各位斟酒、扇风,伺候得不好,就剁去他一只手!”张献忠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比划了一下。身后的宫女吓得一颤,赶紧连着替他扇了几下。

四个人边吃边聊。张献忠已听徐以显说过他与尚炯的谈话,所以席间没有再提李自成,只是天南地北地闲扯。他注意到华叔敏今天话不多,却很专注地听歌伎弹唱,脸上还不时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便笑问道:

“华老弟觉得这几个娘儿唱得好么?要嫌不好,咱再换几个人上来唱!”

“不,唱得很好。敝人以前只听过皓齿吴娃的弹唱,湖广调还是首次获闻,颇感新鲜。”几个女孩唤起了华叔敏的一段情感记忆,这也是他此番重回江南的原因之一,但他无意谈自己的私事。听歌伎一曲唱完,他向为首的女孩问道:

“听说湖广调中有所谓《罗江怨》,多表现对情人的怨念。我听你们刚才唱得婉转缠绵,不知是否即为此调?”

“老爷真是知音。适才所唱正是《罗江怨》。不过除湖广调外,南曲中也有《罗江怨》,南吕宫,其中又分二体。一种是以《香罗带》的前四句,《一江风》的六至九句,加上《怨别离》的末句组成。另一种又名《楚江情》,是以《香罗带》的首至七句与《一江风》的五至末句合成,仍加《怨别离》的末句。”

女孩一面说,华叔敏一面点头。其他三人如闻天书。徐以显想以一句“对牛弹琴”来为三人自我解嘲,但考虑到献忠的西王身份,未敢随便开口。尚炯没有想到华叔敏竟于曲律也很在行。他在路上约略听说华在金陵有一段未曾了断的旧情,似与烟花女子相关,但没有细问,此时当然不便提及。张献忠从昨天接触就对华叔敏颇有好感,从今天的情形他又机敏地猜到年轻的医生可能有段儿女情长的往事,心中不免嘲笑,又想起去年破庐州时得到的一个美人,于是笑问道:

“华老弟,去年寡人在庐州时,有个女人叫王月,你可见过么?”

“我没有见过,但芳名久闻。那还是前些年在金陵时,听说是一个七夕,在秦淮河上的一处水阁中,梨园子弟三班骈演,二十余位佳人登台唱曲,最后微波拔得头筹。”华叔敏没有直呼王月,而是称她的表字微波以示尊重。

“你说得没错。听说当场还有个酸文人写了两句诗送给她,里边好像也有白天被邱方丈说得一无是处的‘第一’两字。”

“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

“不错,正是这两句。你的记性真好!”张献忠夸了一句,接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华老弟,你是名医,又是才子,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你的往事寡人不清楚,看来还是个情种。寡人比你痴长几岁,要奉劝你一句话,不知愿不愿听?”

“殿下请赐教。”华叔敏被张献忠说中心事,一时竟有点不好意思。

“大丈夫不要把女人放在心上!寡人玩过的女人虽比不上曹操多,但也有过九房姨太太。女人都一个样。男人迷女人,不是那女的真有迷人处,而是被自己的心迷住了。寡人从来不会拜倒在什么石榴裙下。就拿王月来说,那年七夕会演后,被一个叫蔡如蘅的道台用三千两银子买下来,带到庐州上任。寡人破庐州,杀了姓蔡的兵备道,王月就到了寡人营中。平心而论,这妞儿脸蛋、身材都不错,曲儿也比别的丫头唱得好。她要老老实实伺候寡人,寡人也不会亏待她。可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越来越恃宠骄傲,后来竟敢顶撞寡人。寡人一怒,亲手砍了她的八斤半!去他妈的‘第一香’,老子不稀罕!”

张献忠杀王月的事,去年在庐州传得很广。华叔敏也听说过,但不清楚原因,现在才知道不过是言辞顶撞,就惹来杀身之祸,而张献忠谈起此事,就像谈杀一条狗那样稀松平常。华叔敏不禁对那女子充满同情。他又看到在场扇风的宫女和弹唱的歌伎听到这里都一脸恐怖,心中更加难受,觉得她们真是可怜。

宴会结束,张献忠站起来,拉着尚炯的手,说了一通惜别的话。站在一旁的徐以显则告诉他们,已奉殿下之命,派人送一百两银子去他们房中,“聊充程仪”。尚炯和华叔敏连声称谢。张献忠又望着华叔敏微微一笑,说道:

“老神仙多年不近女色,寡人是知道的。华老弟看来是多情才子,要不要寡人送两个丫头陪你同船东下,以解旅途寂寞?或者这几个唱曲的妞儿中,你有看中的,挑两个去也行。”

听张献忠这么说,刚才与华叔敏交谈的歌伎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华叔敏心里也一动,但随即婉辞谢绝了献忠的好意。

四个人从水阁出来,尚炯和华叔敏正待作别回房,张献忠又若不经意地望着尚炯说:

“听彰甫说,你们这次来武昌,自成没有捎什么话?”

“没有。我们这次……”

“寡人知道,你们这次离开襄阳时,并没有想好一定会来武昌,”献忠打断了尚炯的话头,“不过,自成虽然没有捎来什么话,寡人倒想请你带一句话给他,可以么?”

“当然可以。”

“老徐,那是曹操儿子说的话吧?”张献忠望了徐以显一眼,又对尚炯解释,“寡人说的是三国那个真曹操的儿子。”

“曹子建的诗。”徐以显说。

“对,曹子建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请你把这两句诗捎给自成。”看见尚炯脸色有点不自在,献忠接着说,“老神仙,记得崇祯十一年冬你陪自成来谷城的事么?那次寡人与自成聊了整整一晚,聊得真痛快!咱哥儿俩敞开胸怀,连日后争江山的事都谈了。可有两条,咱们心里都是亮堂的。一条是,大敌当前,咱不能窝里斗,咱要拧成一股绳儿,先把官军彻底打败不可。另一条是,弟兄之间要斗也光明磊落地斗,绝不暗中下黑手。就这两条,我张献忠始终牢记在心。请你告诉自成,下一步不论他向哪里进军,只要是打官军,我大西军只会帮他扯住左良玉这班王八羔子的后腿,绝不会去抄他闯王的后路。如果我去抄自家兄弟的后路,我就不是人养的!”

“好,我一定将这番话带给新顺王!”

当晚,尚炯躺在本地制作的一种竹榻上,一面摇着蒲扇,一面回想献忠最后说的一番话。他明白,献忠担心的是,李自成不能容忍他建国称王而发兵前来进攻。这次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自称“寡人”,又故意在黄鹤楼题那样的诗,既是真实心情的表现,同时也含有试探的用意。由于他什么都没说,献忠只得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他还知道,目前闯营在如何对待献忠的问题上,的确存在两种意见,一种主张打,一种主张和。而他作为随军医生,并不参预决策;不过就内心而论,他不赞成现在就同献忠兵戎相见。“我要把敬轩的意思、把曹子建的两句诗转告闯王!”他想。

关于“暗中下黑手”的话,尚炯一听,就明白献忠指的是几个月前杀曹操和革里眼的事。虽然在杆子中黑吃黑从来就是家常便饭,虽然三年前献忠也曾密谋在白羊山对闯王下毒手,但这些都不能成为杀曹操和革里眼的借口。尚炯听说,杀曹、革的事只有极少数人参预密议,连田见秀和李岩都被瞒过,而他们对此事实际是有疑虑的。尚炯心中也不赞成这种火并。他想,这样一来,今后谁还敢归到闯字旗下?谁还敢与你闯王联合?奉你为主?别说张献忠永远都不会俯首称臣,就是马守应,八成也不会再到襄阳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

翌日清晨,尚炯和华叔敏乘着敞轿前往江边。出城门后,他们回头观望,看到城门楼新挂的横匾上写着“天授府”三个字,这是大西政权建立后替武昌改的府名。城门边还有两面鲜艳的旗帜在江风吹拂中哗啦啦作响。旗上分别绣着“天下安静”、“威震八方”几个大字。为避免招摇,尚炯没有让张献忠安排楼船,而是自己雇了一艘起卧尚觉宽敞的帆船。两人正要登舟,忽见远处烟尘腾起,随着一阵马蹄声,张可旺带着一群亲兵匆匆赶到。

“茂堂,怎么是你?听说你驻军在外……”尚炯感到意外。

“我刚刚率军破了咸宁、蒲圻,昨晚三更才从前方回来。听说你老人家来了,今早就要离开,我吩咐亲兵一定要提早叫醒我,幸好赶上了。你老人家还是这么仙健!”张可旺边说边下马来拱手行礼。

“不敢,不敢,”尚炯向来对干女婿的印象并不十分好,对他专程前来送行也感到困惑。他先把华叔敏与张可旺作了介绍,随后夸道,“你现在是西营的栋梁,军务繁忙,何必多礼!”

“这是应该的。”张可旺不无得意地说,“其实,你老人家这次真是来得巧。要早来几天,我还在攻打蒲圻,肯定赶不回来。要晚来几天,大军南下,连父王都会与你失之交臂!”

“敬帅要亲自南征么?”

“李乾德和孔希贵原来想用两万人马守住城陵矶。现在看见咸宁、蒲圻被我破了,就把人马撤到岳州,想在那里凭城顽抗。父王将亲率大军南下,先攻克岳州,然后攻打长沙,再向衡州挺进,横扫三湘!”张可旺兴奋地说。

李自成与身边文武早就猜测张献忠下一步将朝湘赣一带进兵。这次尚炯来武昌,因自己避谈李自成的未来动向,也就不好特意打听张献忠的下步举措。现在听张可旺一说,事情就非常明白了:张献忠受军力及各种因素的制约,目前不可能北上与李自成逐鹿中原,而只会在南方不断扩大势力范围。昨晚张献忠的临别赠言,实际上已经透露了个中消息。刹那间尚炯心中一亮:张可旺今晨赶来送行,也许正是献忠想把南征的计划通过可旺的嘴更明确地告诉自己,也就是告诉李自成。想到这里,又想到偏沅巡抚李乾德和总兵孔希贵绝非张献忠的对手,他便以高兴的口气对可旺说:

“好,我预祝你们大军此去旗开得胜!”

张可旺表示感谢,转身从亲兵手中取过两个紫檀扇盒,里面各有一把象牙扇骨带翡翠扇坠的洒金折扇。他双手递给尚炯和华叔敏一人一把。

“天热,两把扇子,不成敬意,带在路上用吧。”张可旺让他们打开扇盒,取出折扇,接着说,“都是楚王府的东西,扇上还有沈十爷、仇十爷和祝三爷的字画。”

“多谢!多谢!将军如此细心,敝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华叔敏听可旺把沈石田、仇十洲和祝枝山呼为“十爷”和“三爷”,几乎忍不住笑出来,赶紧连声称谢,遮掩过去。

尚炯也道了谢,又让可旺回去一定记得代为问候自己的干女儿,随即挥手作别。

夏季多东南风,逆风下行的船不张帆,而是借着水势,顺流东下;晚上则找个渡口,与别的商船渔舟停靠在一起。四天后的一个傍晚,船行到了鄱阳湖湖口,本想找个渡口停靠,却发现岸边十分喧闹,有凶狠的叫骂声,也有求饶声、哭喊声,都随着江风嘈嘈杂杂地送到船上。船老大感到惊疑,正不知该不该将船拢岸,忽有一艘从岸边急速划来的小船从侧边掠过,船主恰是熟人。他认出船老大,叫道:

“还不快逃,左军又在抢船了!”说罢,小船飞一般向江心划去。

船老大猛吃一惊,也不管天色渐黑,拼命摇橹,远离岸边,继续向下游行进。

尚炯和华叔敏乍听遇上了左军,也都暗暗吃惊。尽管两人一身郎中打扮,别人很难识破他们的身份,但左良玉的人马军纪太坏,又抢夺成性,碰上了总是麻烦。直到船只摇离湖口很远,喧嚷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两人才放下心来。

“看来左良玉要反攻武昌了。”华叔敏说。

“是的,他一定已经探明敬轩的主力将离开武昌南下,就想捡这个空当打回去,也好对朝廷有个交代。”尚炯沉吟着,“唉,也不知道敬轩心里是怎么想的,会派谁留守武昌?”

他想,武昌这地方,由张献忠占领总比由左良玉占领为好。一旦李自成大军西征或北伐,而左良玉到了武昌,会不会从后边攻击义军呢?他又想到,不久前在李自成的亲自主婚下,王四和左小姐已在襄京热热闹闹地成了亲,据说李自成想让新婚夫妇回左营探亲,示好的目的不言而喻。但左良玉能认可这桩婚事吗?王四身入虎穴,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帆船在北岸一座小山下停泊下来。因为不知左军究竟在多大范围内搜掠民船,为防万一,尚炯和华叔敏入睡时都把佩剑放在身旁。一觉醒来,船已撑离岸边。两人走出船舱,回看昨晚泊船的地方,只见一座陡峭的孤峰,从平坦坦的江岸忽地冒出来,亭亭玉立,倒影入江,不觉连声赞叹。

尚炯说:“自从离开武昌,连日来经过的地方都是一望平畴,几无风景可言,没有想到这里会孤零零冒出一座山来,虽然不高也不大,却是险而奇!”

华叔敏笑道:“我兄几句话,已经点出山名。这座山就叫作小孤山,位于皖西南。我去年从陆路去宿松,曾登过此山,还在山顶的庙中住过一晚。”

“由此去南京,沿江还有可观的风景么?”

“奇峰突起的风景没有了,不过烟波浩渺、绿野无边的景致也足以旷人心怀。韩文公[1]说:‘江南多临观之美’。无论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乃至北固山的多景楼,登临纵目之际,阴晴变化,都堪称气象万千。”

“你说的这几座楼阁,除黄鹤楼外,我都没有去过。但读过范文正的《岳阳楼记》、王子安的《滕王阁序》,可以想象两处风景定然不俗。”

“其实江南佳景不全在江边楼阁。杭州的湖山古迹、苏州的市肆园林,均极观赏之胜,故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便是一般乡间小镇,板桥流水,烟柳风荷,也都令人留连忘返。至于南京,则六朝建都之地,龙蟠虎踞,甲第连云,尤非他处所能比拟。”

“我们从襄京一路南下时,你谈过秦淮河的旧院风情、灯船夜景,似亦为南京所独具?”

华叔敏没有马上回答。一提起秦淮河的旧院,一股柔情,一种内疚,伴着难以排遣的愁绪立刻袭上心头。他出生在一个世代行医的家庭。按照当时规定,医户人家须有一子继承父业。他们弟兄三人,两位兄长为改变行医的卑下地位,都已参加院试,考中秀才;乡试虽不售,却还在继续努力。这样,他就不能再走科举之途,只好一心一意地当郎中了。由于医术高明,他逐渐在南京享有名气,上自六部高官,下至平民百姓,患有疑难杂症而向他求诊的,颇不乏人。秦淮河上的妓家风闻他的名声,有了病痛,也经常请他出诊。本来这都是医生与病人之间的寻常交往,可是自从他结识了旧院的施贞艳,情况就发生了大变化……

尚炯见他默然,猜到他一定是隐情有所触动,于是又试探着问道:“金陵系仁弟桑梓之邦,又兼多年行医,秦淮河畔想必屐痕处处。此番重游白下[2],可有旧梦重温之想?”

华叔敏不回答尚炯的问题,却反问道:“吾兄虽年过不惑,然体貌魁伟,双目恰如尊讳所称,炯炯有神,年轻时难道从未作狎邪之游?”

尚炯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我又不是柳下惠,二十多岁当走方郎中那几年,嫖娼,赌博,什么事没有干过?且不说避祸山西时,拙荆在家病故了;就是拙荆健在时,我也一样在外荒唐。倒是崇祯六年参加高闯王义军后,生活一变,从此倒把男女之事丢在脑后了。”

“优游北里平康[3],可曾有过红粉知己?”

“没有,从来没有。北里平康,那都是唐朝往事。我所见过的北地烟花,大都粗服乱头,不堪细赏。对于嫖客,她们只问银子多寡,何来真情!”

“像这样的妓家,倘在秦淮河,只能居于南市,连珠市都进不去,遑论旧院风情!”

“什么是南市、珠市、旧院?”

“南市是下等妓女聚居之地,房屋窄小脏乱,人物粗俗丑陋,且生疮者多,一般稍微富庶的官商子弟是不会光顾的。我因出诊,去过几次。也有先前的旧院佳丽,人老珠黄后迫于生计,迁徙来此倚门卖笑。荣枯对比之下,分外可怜。”

“珠市呢?”

“珠市在内桥旁,地段、房屋与旧院不能相比,但尚称清洁。人物较为平庸,但也有绝色佳人栖身其间。如去年被保国公重金购赎、携往北京的寇白门,又如死于敬轩之手的王微波,便都是风情万种的美人。敬轩哪里懂什么诗?我念的那两句诗,作者是不胜倾倒之际动了巧思写成的。你看,‘月中仙子花中王’,不是把‘王月’二字嵌在首尾了么?还有,‘第一姮娥’也暗含着‘王月’的意思。这诗只能题赠微波,若赠给别的花魁就不贴切了。”

尚炯笑道:“我当时听过就算了,没有细想。经仁弟这么一解,看来此诗还真有点意思。日前怎么不对敬轩解读一番?”

华叔敏恻然一笑,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敬轩能识几个字?说了他也不懂!”

尚炯心中一动。自破襄阳以来,随着众多明朝的官员、举人、秀才加入义军,一个问题常在他心中打转。这会儿华叔敏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又引起了他的联想和沉思。他本人因为参加义军时间甚早,又是军医,所以十年来与闯营将士已打成一片;而同牛金星等文人,他也照样有许多话题可以攀谈。但在闯营的文武之间,是否也能如此融洽呢?他们会不会有种种隔阂以至于互相瞧不起呢?尤其是李自成本人,原系驿卒出身,虽然这些年来读了些书,也听牛金星讲了些书,但毕竟比一般文人差得很远。文人们表面对他颂扬备至,内心对他会不会也有“说了他也不懂”的轻视?以他的敏感,对文人们会不会因自卑而生嫉恨?……大概不会吧!闯王是多么谦虚、胸襟多么开阔的人!但他现在还像以前一样谦虚么?他胸襟依然开阔么?……

华叔敏见尚炯没有接着再问旧院的事,而自己的思绪已经缠在秦淮河上,便也不再说话,独自回到舱内,撑开舷窗,呆呆地望着东去的波涛出神……

三年前,也是一个夏天,他去旧院一个姓顾的妓家出诊。旧院又称曲中,是高等妓女聚居的地方,精致的房舍一座连着一座。他一时认错,走到隔壁一家,刚进院门就听到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他知道顾氏不会弹琵琶,正准备退出,一个衣着鲜洁的中年妇女已经迎出来。

“客官里面请!”

“对不起,外婆,我去顾家看一个病人,走错了地方。”

当时的习惯,客人见鸨母都称外婆。中年妇女听了这声称呼,立刻亲切地回答:“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两人说话时,屋内琵琶声突然停歇。华叔敏正要返身出院,却见堂屋内人影一晃。

“先生是郎中么?”随着一声悦耳的招呼,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掀开珠帘走了出来,脸上挂着迷人的甜笑,“顾家姐姐就住隔壁。她是病了,发高烧,你快去给她看。回头再到这里来,我也要请先生看点小病。”

华叔敏见过不少烟花女子,有过多次宿娼经历,都是逢场作戏,从未着迷过。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一声短暂的招呼,就使他很想再见到这女子。他先去邻家给顾氏诊了脉,开好药方,便又回到这边来。在顾家诊病时,他已经打听过,这边的女子名叫施丽,字贞艳,所以落座后也不再通姓氏,便直接问道:

“小娘哪里不舒服?”

“给客人泡茶!”施丽先吩咐丫环一句,回过头来,对华叔敏嫣然一笑,“我还没有请教先生台甫。”

华叔敏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适才在顾家已获知她的芳名。她又一笑,说:

“三爷是细心人。”

“你怎么知道我行三?”华叔敏很惊奇。

“伯仲叔季,先生大名带个‘叔’字,不是‘三爷’么?”

“你真聪明!”华叔敏点头称赞。

“这算什么聪明!”她笑着,显然为他的称赞感到高兴,随即伸出右手抚摸自己的左肩,“我可能常抱琵琶的缘故,肩胛总是酸疼。早就想请郎中看看,一忙就忘了,一直拖到现在。今天可巧三爷走错了门,也算我们前世有点缘分。”

华叔敏知道妓家都爱说自己与客人有“缘分”,以前听了这种话从不搭腔,今天却马上接口说:“不是前世,是今生,今生有缘!”

施丽咯咯地笑起来:“你要治好了我的肩疼,才是今生有缘!”

治这类病痛,对华叔敏来说非常简单,特别是对男病人,他只须用点内功,在痛处以及大椎、肩井、肩外俞、天宗四个穴位推拿一番,症状立刻就会减轻,连续治疗个把月,便可痊愈。对女病人,则有一个授受不亲的问题。本来对妓女不必讲这一套,但华叔敏今天却有点犹豫。他望着施丽身上薄如蝉翼的丝绸衣服,想象着衣服下面白皙细嫩的肌肤,心中升起一股想触摸的冲动。他立刻省觉到,这冲动有违于自己一贯秉持的医德,于是他平淡地答道:

“小娘的肩疼不难治。我下次带几张膏药来,你自己贴在患处,每天换一张,要不了几天就会起效。”

“三爷明天能来么?”

“好吧,我明天来。”

第二天,华叔敏带着七张膏药来到施家,却见一个中年胖子正坐在客堂中嘻嘻哈哈地说话。见了华叔敏,胖子立刻站起来施礼、让座。华叔敏赶紧还礼。施丽也站起来,给他们彼此作介绍。

“这位是华三爷,金陵名医。”

“久仰!久仰!”胖子拱手笑道,“华三爷,那可是华佗的后代,神医!神医!”

“这位是陶胖子。”她又一指胖子。

“不要瞎说!”陪同华叔敏进房的鸨母忙笑着纠正,“这位是陶五爷,扬州城有名的富商。”

“小本生意,小本生意。”胖子谦虚地说。

“久仰!五爷一定是陶朱公的后裔。”华叔敏也开玩笑地说。

“我要是陶朱公的后人,小娘自然是当今西施了。”胖子机智地接口,笑着向施丽斜过眼去,“怎么样?啥时候跟我去泛舟五湖?”

那时梁辰鱼的《浣纱记》正演得红火,旧院妓家中几乎无人不知范蠡和西施的故事,也都知道范蠡就是经商致富的陶朱公,所以华叔敏的一句玩笑让胖子非常得意。

“谁跟你去泛舟五湖?你那么胖,把船都坐沉了!”施丽说。

大家重新落座。寒暄几句后,华叔敏取出膏药,说了用的方法。他说把膏药放在火上略烘一烘,贴上去效果会更好,又说七天后看药效再决定要不要续贴。陶胖子听完,瞄着施丽的左肩,笑嘻嘻地说:

“小娘那块地方,自己手够不着,你把衣服脱了,我帮你贴。我不收钱!”

听了最后一句,华叔敏忍不住笑了。

“这块那块,不要你管!”施丽学着胖子的扬州口音,又白了他一眼,说,“你可以滚了。人家今天还有事儿。”

“你还没有弹琵琶。”

“人家肩疼,怎么弹?”

“那就清唱一曲。”

“下次吧。”

胖子又嘻嘻哈哈地赖了半个时辰,才无奈地起身,与华叔敏拱手作别后,回过头去望施丽。施丽站起来,露出甜笑送胖子出门。好像是安慰,又像是赏赐,她用小手一路拍着他肥厚的背,又用夸张的扬州话说:

“别生气,胖子,今天先去那块,下次再来这块。”

鸨母很快进来,向胖子坐过的椅子走去。华叔敏看见,椅子上留着一锭银子。

“五爷一个月才来南京一次,本想留在这里一起吃饭的,菜都点好了,硬被她赶跑了。”鸨母摇着头,取走了银子。

华叔敏是熟悉规矩的人,马上表示饭钱由他支付,菜就不必重点了。鸨母嘻嘻笑着,正为收了双份饭钱而高兴,施丽已回进房来。

“怎么好让三爷破费?三爷是来给我治病的。我还没问膏药多少钱呢!”

华叔敏的确是来出诊的,却不知不觉换成了客人的身份。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膏药能值几个钱?小娘不说我们有缘分么?只要能治好小娘的病,便是敝人三生有幸!”

午饭的菜肴很精细。那时旧院妓家,多能置办筵席,最享盛名的便是隔壁顾家,三天两头就有达官贵人借她家的小楼设宴。华叔敏也在那里吃过两次,不但厨艺绝佳,连细瓷的碗碟、包银的牙筷都让人喜爱。今天他首次来施家进餐,没有想到菜也烧得这么好,其中半截清蒸鲥鱼简直鲜得没法形容。

饭后继续闲聊。两个人的兴致都极好。他们谈起昨日施丽弹的琵琶。华叔敏虽然只站在院中听了片刻,却听出弹的曲子是《海青拿天鹅》,说道:

“小娘弹得真好,可惜未能听完。当年李中麓[4]听此曲听到结尾,说是‘五楹大厅,满厅皆鹅声’,那是多么传神的境界!”

施丽听了这话,便要去拿琵琶完整地弹给他听。华叔敏慌忙阻止:

“你肩疼,还是以后再弹吧!”

“没事儿,那是骗胖子的!”

“不,劳损了终归不好,还是等七张膏药用完再弹吧。”

他们又聊起旧院各家的演奏情况。那时最受推崇的是所谓“顿老琵琶”。华叔敏说:

“我生也晚,只能凭空想象一番了。”

“顿老有个孙女叫顿小文,住在青溪里,也会弹琵琶。三爷可去那里看看。”

“我不去。我以后就专听小娘的琵琶了。”

“那为什么?”

“你说呢?”

华叔敏本来下午还想去见一位生药行掌柜的,但每次要起身时就好像被椅子粘住了。时间过得飞快。两人似乎并没有聊上几句,很多话还没有说出,已经到了晚饭时候。于是他在施家吃了晚饭,当晚便留宿下来。他们先后洗了澡。临睡前,他替施丽推拿了一番,又亲手替她贴上膏药。因为站在身后,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从她急促的呼吸,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为她贴膏药时,她伸手到肩后去抚摸他的手,随即一转身,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

第二天他醒来时,她已起床,正坐在床边定定地望着他,眼角、嘴角都含着抑制不住的幸福的笑意。这是他以前宿娼时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也有一种幸福感,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他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

突然间头顶上响起一阵密集的噗、噗、噗的声响。他一愣:琵琶怎么是这种声音?正觉奇怪,老神仙一脚跨进舱来,身上的夏布袍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江南的天气真有意思,刚才还是晴天,说变就变!”尚炯说着,在他对面坐下来。

华叔敏本来就面向舱外,却竟然没有察觉天气的突变。这时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奇景:从无垠的苍穹到浩瀚的江面,亿万条银柱将水天连为一体,乍然间分不清水是从天而降还是从江心喷出。而远处,太阳并未完全消隐,正从乌云中慢慢露出脸来。一罅阳光照在雨幕上,如珍珠般一闪一闪。他赞叹一声,转过身来。头顶上依然噗、噗、噗地响着,那是雨点落在船篷上发出的声音。

“我在回忆一些陈年旧事,竟未留意天气。江南夏天,雷阵雨是常有的,一会儿就停了。”他对尚炯解释。

“我要没有猜错的话,”尚炯含有深意地笑道,“仁弟可谓两耳不闻舱外雨,一心只在绮罗丛。”

华叔敏也笑了。他现在有一股倾诉的欲望,愿意向好友一吐积愫。


[1]韩文公——韩愈(768—824),唐代文学家,卒谥“文”,世称韩文公。引文见于其所撰《新修滕王阁记》。

[2]白下——南京的别称。

[3]北里平康——唐代长安平康坊,因在城北,亦称北里,为妓女聚居之地,后即用为妓院之代称。

[4]李中麓——李开先(1502—1568),号中麓,明代戏剧家,亦精鉴赏。引文见于其所著《词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