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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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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在小河中欸乃前行。有时穿过一些乡镇,鳞次栉比的房舍、形制各异的石桥和木桥、河边正在洗衣、洗菜、淘米的妇女,都让尚炯感到新鲜,不由得想起“小桥流水人家”的名句。更多的时候,小河流过绿油油的农田。两岸长势甚好的水稻、棉花与尚炯在北方常见的光秃秃的土地形成鲜明对比。这使他想起此行的另一重要任务来。他知道,目前在夺取明朝天下的方略上有三种不同意见。其中一种是杨永裕提出的,主张顺流东下,先取南京,以富庶的江南为根基,然后再进军北京。这次派他来江南,也是希望就这一方略作些考察和权衡。过去他在同大将们的接触中,知道陕西籍的将领们都赞同顾君恩的主张,即先取关中,建立基业,而后再挺进山西,攻取北京。他很理解将领们急于衣锦还乡的心理,自己也觉得这不失为一步好棋。但自从到了南京,加上今天沿河所见,他开始改变看法。他觉得如果能把大江以南先拿到手上,则不但从此粮饷都有了着落,而且将来进攻北京,也可预先堵住崇祯的南逃之路。当然,义军不能光向百姓索取,必须设官行政,使百姓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军队自身也要实行屯田,这才能长治久安,开创一个升平之世!他又想起李岩关于经营河洛、徐图天下的建议。他想,应该把李岩与杨永裕的主张放在一起来考量,那样闯王的事业将可立于不败之地!他打定主意,回襄京后一定要把此行的见闻与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

第二天黄昏时候,船只摇进太湖。尚炯没有到过洞庭湖和鄱阳湖,太湖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大湖泊。那一望无际的碧波,那倒影入湖的葱绿岛屿,那在芦苇和岸柳掩映中起伏绵延的一抹远山,那在绚丽的晚霞中上下回翔的洁白沙鸥,都使他仿佛置身于一幅醉人的山水长卷之中。而就在他周围,大大小小的渔船正扬帆归去,从一些船上传来了悠长曼妙的歌声。他无法听懂歌词,但他觉得这些渔歌非常好听,与薄暮的湖上景色浑然融为一体。

暮色更重了。周围的渔船都已远去,湖上一片静寂。他们的船也开始向岸边摇去,准备找个地方系缆歇夜。尚炯举目四望,辨不清应当停靠的所在。他又向前方凝望片刻,回身对华、唐二位笑道:“太湖真美。我平生不会作诗,可是此刻胸中却冒出两句诗来。”随即念道:

烟波一棹归来晚,

暮霭苍茫失钓台。

华叔敏一拍船舷,说:“仁兄虽不常作诗,但观此二句,不唯写景逼真,而且饶有意韵。我看即使请一般举人进士来写,也未必就能过之。只是如能再吟二句,放在前边,补成一绝,则以全璧示人,当更令人叹服。”

尚炯笑道:“我的诗不让人笑掉大牙,已是万幸,怎敢叫人叹服?何况我也只得两句,第三句就写不出来。素知仁弟才华横溢,诗词歌赋莫不精通。倘蒙不弃,就请在前面添上两句,如何?”

“我也不会写诗,岂敢佛头着粪。”华叔敏先推辞一句,继而又说,“不过从少年时起,我就爱读宋词,于长短句稍知皮毛。让我想一想,看能否将大作诗意化为小令一首。”

“有了,只是胡诌,聊博一粲。”不一会儿华叔敏就作成了一首《菩萨蛮》。他用手一指即将沉落湖中的夕阳,朗声高吟:

凡人争道湖光美,

神仙尤为湖光醉。

恍似一珠擎,

湖心夕照明。

无边波漫漫,

一棹归来晚。

人在画图中,

苍茫眼界空。

“古人填《菩萨蛮》,上下阕末句多作‘仄平平仄平’或‘平平平仄平’,此处姑以‘平平仄仄平’代之。”华叔敏吟罢,又说明了一下。

尚炯见他把自己在义军中的“老神仙”外号也用到词中,不禁莞尔;同时对于华叔敏在片刻之间就化诗为词的捷才也深为佩服,不觉连声称赞。

一直没有说话的唐旭仔细地听了华叔敏念的词,说道:“我是个俗人,诗啊词啊的都不懂。到过太湖多次,也从来不会形容。今天听了二位的大作,觉得以前来太湖都是白来了!今天才知道太湖真是美!连太阳下山时它都是美的!不过华三爷的词虽然极好,其中有一句,我还听不太明白。”

“哪一句不太明白?”华叔敏问。

“大作中提到一位神仙,好像说他比我们凡人更喜爱太湖。那一定是湖仙了。可是我在这里来来往往,还从未听说过太湖有湖仙。不知是男仙还是女仙?”

华叔敏和尚炯互望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其实对这位湖仙,我也不太了解,都是以前听一位朋友说的。据说是位男仙。”华叔敏说罢,又笑起来。

第三天申时左右,三人舍舟登岸。在一家客栈歇下以后,唐旭先单独去见熊福生,也就是他要介绍的那位大商人。由于天色还早,而华叔敏对苏州也很熟悉,便偕同尚炯一起来到街上溜达。走过几条街,但见前面店铺、摊位甚多,人群熙熙攘攘;在一处大院门前,更有香烟缭绕。华叔敏指点道:

“前面就是玄妙观,苏州最热闹的地方。”

沿着闹市走去,尚炯看见绣铺、绸缎铺、杂货铺、当铺、钱庄、粮店、酱菜店、瓷器店、古玩店、裱画店,鳞次栉比,琳琅满目。而在道观内外,更有唱戏的、演武术的、玩杂耍的、说书的、摆测字摊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他忽然联想到早年多次去过的开封大相国寺,虽然南北语言、风俗迥异,但繁华景象却颇相似。

“唉!”他在心中叹道,“可惜去年的洪水把一座古都给毁了,大相国寺也完了!”

两人走进巍峨的三清殿,看了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三尊巨大的贴金神像。尚炯问起该殿沿革,华叔敏也不太清楚,转问殿内一位刚上完香的老道士。两人用吴语交谈。尚炯只听老道说了一句“格是长远哉长远哉”,后面的对话就一句也听不懂了。中间老道又曾指着他问:“俚从陆里来?”他也莫名其妙。谈完话后华叔敏告诉他:

“玄妙观在西晋时候就有了,当时叫真庆道院,到元朝才改称玄妙观。中间曾焚毁多次,现在这座大殿是南宋淳熙年间重修的。”

尚炯笑道:“怪道我听他说‘长远哉长远哉’,从西晋算起,到现在该有一千多年,真是够长远了。他刚才指着我问什么?”

“他听你是外乡口音,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如此。”

出了玄妙观大门,两人正往回走,一个穿着破旧长衣的中年汉子突从路边迎上来,对着尚炯一面打量一面神秘地说:

“耐格长相勿一般,福气大得来,阿要拨耐仔细看看?倪是勿作兴讲假话格。”

“他说什么?”尚炯问华叔敏。

“他说你有福相,要给你看相,还说他不会讲假话。”华叔敏笑着将尚炯带往前去。后面又传来那汉子的声音:

“耐格长相末样样才好,就是耳朵勿好,听勿懂好闲话!”

“他又说什么?”尚炯问。

“他说你的面相样样都好,就是耳朵不好,听不懂他说的好话。”

尚炯觉得好笑,回头一望,发现那汉子又找别人搭讪去了。

回到客栈,唐旭尚未回来。华叔敏便吩咐伙计弄几样酒菜端到房里来吃,并关照厨房不要每样菜都烧得很甜。酒菜端上来后,尚炯举杯笑道:

“习斋,你猜我两天来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

“你高兴的事情很多:采购棉布的事有了眉目;对江南城乡风情有了接触;观赏了太湖美景;适才又游了玄妙观,还被高人指称有大福相……”华叔敏笑着正要继续往下说,尚炯打断了他:

“你说的这几桩事固然让我高兴,但最令我高兴、欣慰的不是这些事,而是仁弟你本人!”

“我让你高兴?”

“是的。自从到了南京去了旧院,我看你就一直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此事无足怪,你还未届而立,阳气正盛,要斩断如缕情思,谈何容易!我前些日子深为你的情绪担忧,却又爱莫能助。后来看你渐渐平复,我也开始放心。这次一路行来,看仁弟又同以往一样才思泉涌,意兴飞扬;秦淮旧梦,似已抛诸脑后。这是最让我高兴的。来,让我先就此事敬你一杯!”

两人碰了杯,尚炯又说道:“说我有福相,那是江湖骗子的话。在我看来,仁弟才是英气勃勃,一表人材,前程似锦,不卜可知。至于欲谐琴瑟,更是易如反掌。这第二杯酒便祝仁弟早日好音送喜,鸾凤和鸣!”

华叔敏说:“仁兄关怀,小弟五内铭感。其实在南京时,我已想通。男女之事都看缘分。小丽在三年前已经嫁人,而我到三年后才碰见唐耀东,足见我和她之间确实没有缘分。所以登舟以后,我就不再想此事,一切都如风流云散了。”

“如果你今后又巧遇施丽,还会旧情复燃吗?”

“我想不会了。”

唐旭被留在熊家吃晚饭,很晚才回到客栈。他告诉尚炯和华叔敏,熊福生本来明天要运货去外地,为了接待他们,已将押运之事另交别人去办。明天上午他将在他的酒楼迎候几位大驾光临,中午即在该楼设宴招待。

三人一早起来,梳洗进餐之后,时间尚早。华叔敏问了熊家地址,便说不妨步行前去,好让“常二爷”再领略一番姑苏的清晨风光。于是他们沿河而行,当走到一座石桥附近时,看见桥上桥下站着蹲着许多人,有的穿件对襟的布背心,解开纽襻敞着前胸,有的打着赤膊。尚炯感到奇怪,问道:

“这是些什么人?为什么都聚在这里?”

唐旭说:“这是些打零工的人,每天早上都在几个固定的地方等着机房主人来找他们去做工。从我第一次到苏州,五六年来都是如此。”

华叔敏说:“何止五六年。我早先在这里当走方郎中,也给此辈开过方子治过病。据我所知,像这样每天清晨等着打零工的情形,从万历年间就开始有了。”

“他们都打些什么工?”尚炯问。

“他们各有专能。据说以前在花桥等候的是缎工,在广化寺桥等候的是纱工,在濂溪坊等候的是车匠。今天在这里守候的倒不知是些什么工。”

华叔敏正想着是否要过去问一下,却有几个匠人先围上来。他们同华叔敏、唐旭说了几句尚炯完全听不懂的话,随后脸带失望地退回原处。有人又伸长颈子向远处观望。

“这里什么工匠都有。他们还以为我们是来雇工的呢!”华叔敏说。

“他们每天都能等到雇主么?”尚炯问。

“不一定。像熊幸如熊四爷,”唐旭称着熊福生的字说,“他也开机房。但据我所知,他雇的工匠都是长期的。只有在旺季忙不过来时,他才会出去找打零工的来临时帮忙。零工按日付酬。”

“这些零工为什么不弄张机子自己在家干活呢?要是一直等不到雇主,不是吃喝都无着了么?”尚炯又问。

“你说的是单机自织的散户。这种散户很多。我做牙行多年,凡有大宗生意,都是我领着客商去大户购买;小散户则自己把织好的绸缎、棉布送到牙行来出售。有的小散户做不下去,连机子都卖了,抵了债,就只好出来为大户打工。没有找到常主的就成了零工,每天在这些地方守着候着,白等一场的情形是常有的。”

“雇主的面孔他们都熟悉。刚才居然来向我们几个陌生人揽活,说明真是等得急了!”华叔敏说。

尚炯不由得一阵感叹,心想江南虽然富庶,但真正有钱的,除了包买包卖的大商人之外,就是拥有许多织机的大雇主。至于一般百姓,能置一台机子当个小散户就算不错了;一旦沦为雇工,特别是零工,生计就太艰难了……

又走了一段路,日头已经很高,三人身上开始冒汗,唐旭便叫了三乘小轿。走过几条街,来到一条幽静的巷子。街边是一溜白色围墙。经过一处院门时,尚炯从轿窗中望见门额上写的“也园”二字,觉得这个园名倒有点意思。轿子又向前走了几十步,快到转角处才停下来。尚炯出了轿子,眼前是一座二层楼房,敞开的门上窗上都雕着花。屋檐下悬着一块横匾,写着“也是酒楼”四个大字。联想到刚才看过的园名,尚炯未见面就对主人有了几分好奇与好感。

三人刚刚跨进店门,便听见一阵楼梯响,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纺绸长衣的男子从楼梯上快步走下,一面拱手,一面嘴里连说:“失迎!失迎!”

唐旭当即为主客双方作了介绍。熊福生便请他们上楼坐。到了楼上,还未坐下,尚炯和华叔敏不经意地向窗外一望,都不禁被眼前的景致深深吸引。从这里俯视,下面是一个占地不算很大,却有着曲廊花榭、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安排得错落有致的花园。一棵梧桐的横枝恰从窗子上方伸过,大片的梧叶既为房内遮了阳,又为窗前的景色平添了几分画意。

“这是你们站在楼上看花园。如果你们去到园中抬头观赏,这座小楼就又成了别致的风景。”到过园中的唐旭站在他们身后说道。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妙的私家园林。”尚炯望着熊福生说,“刚才在轿中看见尊邸称为‘也园’,园名也起得好!”

唐旭问道:“四爷,我虽多次来府上,却还不知这园名有什么深意;还有这酒楼的名字也很特别。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各位先请坐,先请坐。”熊福生招呼三人坐下,又让店伙计端来茶水和鲜果、点心,并拿来几把折扇供客人扇风,然后才答道,“我这园名和楼名都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想着苏州的园林都是达官贵人、风雅之士盖的,譬如城南的沧浪亭便是北宋苏子美的隐居之地,又如城北的拙政园乃是本朝王槐雨特请文待诏帮忙营修布置的。我一个小小的生意人,怎么配同他们比?又怎么敢起什么高雅的园名?我只能说,自己的蜗居,也勉强算是一个小园,所以就叫‘也园’。苏州酒楼很多,我这小楼也只能叨陪末座,所以就叫‘也是酒楼’。”

熊福生说一口苏州官话,尚炯都能听懂。他见此人说话一味自谦自抑,毫不张扬,不禁想起在武昌时长春观邱方丈关于“不争”“第一”的议论,心想这个商人表面看来倒有点道家气味,当即夸道:

“尊邸如诗如画,令人观之心旷神怡;园名又含蓄蕴藉,引人遐想。足见四爷胸中丘壑,实已远远超脱凡俗。”

“二爷如此过誉,我可承受不起。世上商人是最俗气的。只要别人不嫌我们俗不可耐,就是对我们的莫大恭维。今天承蒙诸位光临,午饭后还请移步到楼下园中小憩。”

说了一阵园林,谈话进入正题。熊福生问起棉布的需求量、是本色布还是染色布、交货地点等问题,尚炯一一回答。自从三年前宋献策献来《谶记》,闯营高层都明白李自成的新朝将是“水德王”,因而将士的服色也尚蓝。当他告诉对方需要许多蓝布后,熊福生说:

“这好办。如果松江的染坊忙不过来,可以拿到苏州来染。我自己也有染坊。”

关于交货地点,熊福生说,由于现在“流贼”猖獗,商家既怕“贼兵”,也怕官兵,一旦遭遇,不但货物被劫,血本无归,甚且连自身性命都要赔上,所以一般商人都只敢在产地附近交货,非有十足把握,不敢长途贩运。而他因与各地官绅以及乡寨都有交往,所以还敢异地交货。由于尚炯只笼统地说是受湖广友人之托,并没有说出具体地点,他也不细问,说道:

“二爷订货多,我们肯定走水路。我可以在安庆交货,这已经快到湖广了。再往前都是左昆山的地盘,我就不敢过去了。”

尚炯自从离开武昌,对战争形势就没有了确信儿,这时便索性装作无知,问道:“我们离开湖广时,听说左良玉正要从九江溯江而上。不知后来形势如何?四爷可有知闻?”

“我们做生意的,不能不关心各地军情。据前天得到的消息,张献忠盘踞的武昌三府二十一州县已经都被左军攻克。张献忠到了长沙,目前在湘境四处出击;听说下一步还要由湘入赣。唉,以前我可以经浙江运货到江西,有时还顺便把景德镇的瓷器运回来。今后这条路也危险了!”

又谈起棉布价格,尚炯一听,比高一功告知的北方布价果然便宜得多,但他知道还有还价余地,便说道:

“我回湖广后,会将今天谈的结果马上告诉敝友。如果他觉得可以在安庆提货,大概很快会派人来府上接洽。至于价格么,希望四爷能……”

“好说,好说,”熊福生未等尚炯说完,就接过话头,“其实耀东兄知道,我的开价在这一带是最低的,何况今天我与几位一见如故,即使不赚钱我也愿意帮朋友这个忙。等贵友那边来人后,我们可以一起再商量。总之第一笔生意,我一定会做得让大家满意。另外,除了棉布,不知贵友对丝绸有无兴趣?棉布以松江产得最多,丝绸可是苏州特产。如果贵友需要丝绸,我也一定会以最低价格给他。”

尚炯知道现在闯营中的绸缎都是从王府和官绅家中抄获的,将来也未始不需要自行采购一批,便也问了丝绸的价格,答应回去转告。

华叔敏是以陪伴的身份前来,自身并无洽购棉布的差事。当双方商谈种种细节时,他更插不上嘴,只是微笑着一面摇扇子一面听。多年来他也结识过一些富商。在他以往熟悉的病家中,唐旭就算是很有钱的了,因此三年前为赎施丽而筹钱时,首先就想到找他帮忙。可是与熊福生一比,唐旭简直不足齿数了。熊福生没有一句自夸的话,却从他随便提到的事项即可看出他经营范围之广、规模之大,绝非一般商家、牙行所能望其项背。再以宅第来说,华叔敏也去过不少人家。就刚才俯视的园景来看,尽管占地亩数不算很大,然其结构的精巧、布置的得宜、呈现的诗情画意都备见匠心,除了阮大铖的石巢园差可比拟外,别的私家园林亦鲜有能及者。

华叔敏有意无意地观察熊福生,发现他眼睛不大而炯炯有神,顾盼之间透着精明和自信。如果不是一个蒜头鼻稍稍影响了五官的布局,应该说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他脑子反应极快,常常对方话只说了一半,他已完全明白。他的谈吐也总是很得体,只是在谈到价格时才不免露出商人本色,说出一些生意场上的套话。

午餐很精美。好些菜如响油鳝糊、碧螺虾仁、叫花童鸡、灌汤狮球、姑苏酱鸭等都与尚炯吃惯的北方菜肴判然异味,虽然偏甜,但极鲜美。还有一种蜜汁小豆腐干,用料普通而口感也甚佳。午饭前只见熊福生把一个仆人叫到面前低声嘱咐几句,仆人旋即离去。午饭吃完,大家正在品茗闲聊,那个仆人又跑回来,弯着腰向主人禀报什么事情。熊福生听后开心地笑起来,随即对三位客人说道:

“各位如有兴致,即请去园中一游;游罢就在荷风送爽轩小坐。小妾略通音律,非是熟客,不会让她出来献丑;非她自己情愿,也不会强她出来应酬。今天贵客远道而来,顿使蓬荜生辉。适才我让贱仆去问她的意思。她表示乐于为远客一献薄技,聊助雅兴。”

“嗬!”唐旭听了先叫起来,“四爷这里,我带客来可不是第一次。四爷是多忙的人!一般客人留顿饭已不容易,哪有时间陪他们逛园子?能进园子的都是贵客!至于四爷的如夫人妙解音律,我也只是听说,从来还没有福气当面聆听。今天我不谢四爷,倒要感谢常二爷。不是常二爷来,谁有这样的面子!”

尚炯和华叔敏都明白,熊福生如此殷勤接待,甚至不惜让爱妾出面,当然与所谓“熟客”、“远客”无关,真正的原因是他看出“常二爷”是个大客户,他要尽全力拉住。而他的爱妾显然十分通晓事理,善于襄助丈夫。但不管如何,对方的盛情还是令他们感动,两个人都顺着唐旭的话头说了一番感谢的话。

在也是酒楼一楼,有一扇直通也园的后门,平时都关着,只有熊福生自己进出,才会临时打开。现在他就领着客人从后门来到园中。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走过几十步,回头一望,四角翼然的酒楼突出在白墙绿树之上,果然成为园中的一道风景。他们走过一进院落,又走过一进院落,每座小园都让他们觉得别有洞天。而尤令尚炯叹为观止的是,在将各园隔开的墙上凿有若干造型美观的空窗,透过空窗可以看到隔壁园中的景致。陪在身边的熊福生说:

“也园是请计无否先生帮忙营造的。计先生说,这叫‘借景’,把隔壁的风景借过来。”

“很妙,很妙,”尚炯说,“每扇空窗都是一幅画!”

又来到一座小园。中间是一个池塘。池塘一角卧着几块太湖石,为小园平添了三分野趣。池中遍植荷花。成群的小鱼在荷叶下游来游去。有的花正在盛开,有的含苞待放。微风过处,花叶摇动,隐隐拂来一阵清香。就在池的北岸,有一间门窗洞开的雅室。一块横匾写着“荷风送爽轩”。两楹悬有竹刻对联,尚炯略晃一眼就被主人请进室中,只看清下联末句是“凌波一朵红”。室内除花梨木的桌椅茶几外,还放着几个俗称“绣墩”的鼓形瓷凳。大家随意坐下后,仆人端来凉茶,送上湿毛巾。熊福生又对仆人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声和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华叔敏正端着盖碗品茶,猛然觉得那说话声和脚步声都非常熟悉。虽然事隔多年,那声音一点都没有变。“是她!”华叔敏的手一抖,茶水都溅了出来。他正竭力保持镇静,施丽已含着一脸甜笑走进屋来。后面一个丫头替她抱着琵琶。

施丽先向三位客人敛衽施礼。三人赶紧站起来还礼。当她认出华叔敏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很快避开他的目光,转向熊福生望了望,就在面对尚炯的一个绣墩上坐下。

“各位想听什么?”她优雅地从丫头手中接过琵琶。

尚炯说:“我是门外汉。华三爷内行,还是请华三爷说。”

华叔敏还没有从突然的刺激中恢复过来。他直视着施丽,却又有点儿恍惚。尚炯连问两遍,他才傻笑着答道:

“随便,随便。”

施丽又笑着看了几位客人一眼,开始弹奏。才弹几个音,华叔敏就听出,是《海青拿天鹅》!那年他第一次误走到施家小院时,她弹的就是这首曲子,以后又曾多次听她弹过。她今天为什么要弹此曲?是同他一样忆起了往事?是想用曲子来传递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愫?这时他已经可以从容地来观察她了。他发现几年过去,她举止还是那样动人,笑容还是那样甜美,只是比以前略显丰腴,因而也似乎更加白皙了。她快活吗?《海青拿天鹅》表现的是猛禽海冬青捕捉天鹅的场景。她是否觉得自己有点像天鹅,不幸落在熊福生这只猛禽的爪子里?这么想着,华叔敏忽然对她充满了怜悯,而对熊福生升起一股仇恨。可是正在这时,他看见熊福生轻轻地招手让丫头过去,把自己的折扇递给她,指了指施丽。丫头随即回来站在女主人身后扇风。正在弹奏琵琶的施丽特别给了丈夫一个甜笑。显然,他们两情相笃,她不是受难的天鹅。她很快活。但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华叔敏得到解脱,他反而更加难受了。

他坐在丫头挥扇的下方。他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香气。他知道,在她极薄的丝衫里面,还穿着抹胸。夏天的抹胸是纱制的,麝屑和别的香屑就贮在隔层里面。冬天的抹胸则是绉绸制的,以前每当替她解开罗襟,一股醉人的奇香就让他欲仙欲死。忽而丫头的扇柄似乎无意中触碰了她的左肩胛,她的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这个谁都不注意的动作没有逃过华叔敏的眼睛。在她左肩胛下面靠近腋窝那边,有一颗比米粒还小的红痣。以前他替她按摩,一碰那痣,她就笑着直躲。他知道她怕痒,就常常故意去碰那地方。唉,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一切就像在昨天,一切又都恍同隔世了。现在,香气,红痣,连同她整个人,都归熊福生一人去享受了。这个熊福生,除了几个臭钱,还有什么?那么难看的一个蒜头鼻,简直比陶胖子还难看,她怎么能够容忍?怎么会喜欢?

正在意马心猿地胡想,室外又传来一阵说话声和碎步声。

“覅去!覅去!有人客勒浪嗨!”一个女人的声音。

“要去!要去!”一个极稚嫩的小孩的声音。

大家正感奇怪,一个大概两岁左右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因为腿太短,过门槛时几乎跌一跤,但他满不在乎,直往施丽跟前跑去。后面一个乳母模样的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小孩到了施丽面前,伸出小手去拨弄琵琶,嘴里嚷着:

“倪要弹!倪要弹!”

施丽停止了弹奏,对客人们笑道:“每次我一弹琵琶,他就跑来捣乱!”说着弯下腰去,拿着男孩的手弹出几个音。男孩满足了,继续用手在弦上拨弄片刻,便离开了施丽,跑向熊福生,说:

“骑马!倪要骑马!”

熊福生笑着把他转个身抱起来,放在自己一条腿上抖动。男孩咯咯笑着望向施丽,又望向几个陌生的客人。华叔敏这才看清小孩的眉眼很像施丽,只是长了一个与熊福生一样的蒜头鼻!看着一家其乐融融的画面,他忽然有一种孤独感,觉得自己真是形单影只。他开始回想张献忠的话:“女人都一个样。男人迷女人,不是那女的真有迷人处,而是被自己的心迷住了。”又忆起昨天尚炯说的“欲谐琴瑟,更是易如反掌”的话。心想他们说得对!真要成家,有何难哉?要找个如施丽一般或胜过她的人,又有何难哉?他逐一地想起平生接触过的女人,包括在献忠那里唱《罗江怨》的歌伎,那女孩显然对自己是有情意的。他甚至想到了这次在旧院未曾谋面的那个神秘的卞秋霞……

“华三爷……”

熊福生的一声呼叫把他从浮想中唤了回来。他愣怔了一下,发现所有的人都含笑望着他,而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出去了。

“华三爷,”熊福生笑着说,“小妾不揣浅陋,思为贵客清唱一曲。常二爷、唐七爷都请三爷点曲。”

华叔敏意识到自己刚才走了神。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望着施丽说:“《绣襦记·孤鸾罢舞》中有两支《月儿高》,不知夫人有无印象?”

施丽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她定睛望着华叔敏,片刻间没有马上回答。熊福生却接口道:

“很好!很好!《月儿高》我倒没有听过,贤妾如有印象,就唱《月儿高》!”

“好吧,我想一下,看能不能记起来。”说罢,施丽想了一下,又接过丫头递上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唱起来——

深秋时候。

帘幕西风透。

延伫东篱畔,

人比黄花瘦。

抛闪多才,

要见不能够。

便做话别临歧,

尚兀自牵衣执手。

何况蓦地教他无奔投。

野草闲花满地愁。

施丽刚开始唱,华叔敏就想起第一次在旧院听她唱曲的情景。那时他已听过她的琵琶,便说道:“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如小娘这般,可谓‘丝肉俱佳’。”她一笑,说:“什么肉啊肉的,难听死了!”事后他一想,觉得把歌喉称作“肉”,的确欠雅,只是从来没有人去非议古人罢了。当施丽唱到“便做话别临歧,尚兀自牵衣执手”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当初别她去安庆时难舍难分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同时他从施丽的眼神中也看出有一缕似怨诉又似怅惘的幽情。他忽然深悔当初不该滞留外地,应该回南京向她说明一切,说不定回来就会遇上唐旭!当她一曲唱完时,他以为她会接着念道白,不料她却跳过去开始唱第二支——

穷途奔走。

累累丧家狗。

怎得还乡里,

何日功名就?

愿他早到鹓班,

又恐撇下鸳鸯偶。

这里也有一句道白。施丽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果断地念出来:“天哪,我有万千心事,怎能够见他?”接着又唱下去——

除是梦里来相会,

重把衷肠分剖。

默默相思泪暗流,

罗帕薰香病裹头。

从施丽请客人点琵琶曲那会儿起,尚炯就发现华叔敏的反应有点异常。但大家当时都在注意听曲,后来又有小男孩进来一打岔,便没有去多想。到熊福生请客人点清唱曲,华叔敏又一次表现失常时,尚炯心中顿生疑窦。等他说出《月儿高》,而施丽的表情也显得复杂时,尚炯心里猛一惊,想起了在旧院卞家的谈话。难道是她?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儿,让一对有情人在如此难堪的情境中意外重逢?于是在施丽开始清唱后,他密切关注两人的表情。他看出来华叔敏眼泛泪光,非常激动;施丽也越唱越激动。尚炯忽然紧张起来,担心两人会有出格的举动。作为旁观者,他非常清楚,今天这件事情的最好结果,就是让它赶快过去,不要留下任何痕迹。这样对三个当事人都比较好。反之,则对三人都会造成伤害。但他除了静观之外,别无他法可想。

施丽唱完了,收起悲戚的表情,对听者露出惯常的甜笑。尚炯觉得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立刻带头喝彩。唐旭也在一旁连声叫好。华叔敏从听唱开始,就忘记了刚才脑中出现过的诸多女人。他一直望着歌者,完全进入了《月儿高》的氛围。她唱完了,他好像还没有听完。她重展笑容,他觉得那是凄美的微笑。作为点曲者,本来应该多赞评几句的,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尚炯看了他一眼,也顾不了很多,旋即起身告辞。三个人先在荷风送爽轩与施丽作别,随后由熊福生将他们直送到大门口。

第二天,尚炯就偕同华叔敏踏上了重返湖广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