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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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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将秦王府内庭正中的一个宫殿改名乾清宫,作为自己的寝宫,也是他办公和召见文臣武将的地方。晚上他办公到深夜,如果不去别的宫中,就传来一位妃子陪宿。他现在有三位妃子:在襄阳称新顺王时选了一位刘妃,出身于书香门第,粗通文墨;进长安后,选了一位陈妃,原系秦王府中的宫女,年纪十六七岁;最近去米脂县祭祖,又选了一位新妃,出身小康之家,虽是容貌很俊,却目不识丁,对外边世事也完全不懂。皇后高桂英一则深深明白,自古皇帝除正宫之外,还有各种名号的妃、嫔同侍后宫,从周公制礼就是如此;二则她也盼望后宫妃子中有人能为大顺国早生皇子,早生太子;所以刘妃和陈妃,都是她帮李自成选定的。她知道,昨夜很晚皇上才去刘妃宫中,今早天不明就回乾清宫批阅文书,早膳后又立即分别召见文臣和泽侯田见秀。皇上在紫禁城中的起居生活,随时都有宫女向她禀报。她曾在心中叹息说:“唉。国家草创,真不容易呀!”此刻她一边迎接皇上,一边在心中问道:

“他百忙中来坤宁宫有何事情?”

李自成坐下以后,对皇后说:“孤来坤宁宫不能久坐,只是要亲自嘱咐你一件事。昨晚与牛丞相、宋军师等人议定:大年初一卯时正,文武百官入宫,在勤政殿朝贺正旦;巳时正,在午门上颁布北伐幽燕的诏书。这也是一件大事,是孤第一次颁诏。初三日一清早,孤就上路。泽侯留镇长安,兼主持朝中诸事。他是个忠厚人,倘若遇到有些事他不能做主,会来宫中问你,你同他商量决定。”

高桂英笑着说道:“皇上,咱们从前谈过多次,一旦打下江山,建立新朝,第一不许重用太监,第二避免后宫干政,第三要抑制贵戚。所以自从破了洛阳,有许多事我都不过问了。你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我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如今陛下如此吩咐,岂不违了我们原先常常谈论的话?”

李自成苦笑一下,说道:“事情难办哪!从六政府衙门算起,如今差不多所有的文臣都是新投降的明朝官吏。几个月之前在襄阳投顺的已经算是老资格了。”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这些文臣未必都同我们一心,其中有许多人是为着他们自家的功名利禄来的。如今朝廷的制度还不完备,加上孤离开长安东征,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都随孤前去,留在长安的众多文臣,难免不各自营私。倘若玉峰是一个严厉的人,朝中事情就好办得多。可他是一个有名的老好人。万一人们瞒着他营私舞弊,乱了朝廷规矩,孤担心他宽厚有余,威严不足。所以孤嘱咐他,有困难的事情不能决定时,可以进宫来同你商议。这不算后宫干政。”

他又笑了笑,接着说:“这是一时的权变,不是长法,等孤从北京回来,就不让你过问朝内的事情了。”

“皇上,你原定在初五颁诏,初七启程,为什么忽然决定提前了?”

“怕的是耽误了破北京的时间,夜长梦多。”

“你听到了什么意外风声?”

“如今并没有听到什么意外风声。不过,有三件事让孤担心,不可大意。”

“哪三件事令你忧虑?”

“我们都担心崇祯会将一部分守宣化和大同的人马调回北京守城,使我军屯兵坚城之下。万一一时不能攻克北京,事情就不顺利了。”

“第二件事呢?”

“崇祯不惜割地给满鞑子,调回关宁的铁骑救北京。”

“还有第三呢?”

“崇祯万不得已时,留下几个重臣守北京,他自己走山东一条路,逃往南京。”

高桂英也觉得皇上的担心很有道理,想了片刻,说道:

“皇上,听说你到北京去,只率领二十几万人,号称五十万,何不多带些人马前去?”

“近半年多来,我们的人马很快占领了河南、湖广、陕西,又向东进到山东境内,哪儿不需要兵?原来有几十万人马,不分散很够使用,一分散就力量薄了。像我们离开湖广以后,德天府、承天府、襄阳府不是分散了很多兵力吗?现在湖广、河南的许多府、州、县局势都不很稳,有许多人在左顾右盼,伺机而动。能够反叛,他们会反叛的。孤心中明白,牛丞相、宋军师他们也很明白,困难就是兵力不够,无钱养兵呀。”

高桂英点点头,说道:“是的呀!如今各地城乡残破,灾荒遍地。养兵多了,老百姓负担沉重,更是没办法活下去。”

李自成接着说:“这些年户口大减,许多地方生产也没有恢复,多养兵很不容易。所以这一次只带二十几万人出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如此了。好在取胜不完全靠兵力,主要是靠……”

高桂英接着说:“我明白了,是靠皇上的声威,也靠老百姓盼望着你去救他们,好像我们到河南的时候那样。要是这样,人马带得不多,看来也不会遇到大的困难。就怕在北京城下屯兵太久,也怕崇祯把关宁的兵调回北京。前几天同红娘子谈起这事,她说林泉有此忧虑,不知跟皇上说了没有?”

李自成说:“在群臣商议的时候,林泉曾说出他的担忧。不过,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只要我们进兵迅速,路途没有耽误,拿下北京就没有问题。至于大同、阳和各处的明朝边兵,据白广恩他们看来,是都会沿路投降的。”

高桂英心中放宽了,就说:“既然他们说沿路守将都会投降,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又说道:“目前明朝在山西的兵力很空虚。山西巡抚蔡茂德,我们第一次进攻开封的时候,他也在开封。那时候他是河南右布政使。这个人是一辈子吃斋念佛,根本不懂得打仗的事。所以我军过黄河以后,必然一路无阻,到处迎降。一破太原之后,我们的大军走大同、阳和、宣府这一带,进居庸关去攻北京,路上不会遇到大的阻碍。崇祯总想在这条路上阻止我军前进,就不会将这一路的守军调回北京。宋军师是这样看的,喻上猷他们也都赞同军师的看法。孤特意将白广恩、左光先这些明朝旧将都带在身边,就是为的招降沿路的守将。也有人建议,要孤出武关,走真定,攻取北京,路途较近。可是那样进兵,崇祯就会把宣府、阳和、居庸关的兵调回北京。看起来路近,攻北京反而不容易了。”

高桂英更觉放心,说道:“这条路我从前都不知道,你说出来我也不很明白,只要大家都是这么看,我就放心了。看来你率领这二十几万人也就够了。”

“实际上到北京城下的时候,大概不会超过十万人马。”

“啊?不会超过十万?”

“过阳和之后还要分兵呀……此刻孤没有工夫同你详谈了。”

“万一……”

“不妨事,我们议论过了。目前向北京进兵,除你刚才说的,靠我的声威招抚沿途官绅军民之外,还有就是明朝已成崩溃瓦解之势,不堪一击。我们预料,崇祯瞻前顾后,加上朝廷每遇大事争论不休,不等他调回关宁精兵,我们就已经破北京城了。北京一破,明朝的江山换了主人,关宁兵就不敢来了。”

高桂英笑着说:“但愿上天看顾,皇上此去一路上势如破竹,赶快攻入北京吧!元旦颁北伐诏书的事,那诏书可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停当。可是诏书写得太文,老百姓很难读懂。”

“为什么不写得浅显一点,让不识字的人一听都能懂得?像几年前攻破洛阳的时候,李公子写的《九问》《九劝》,连我也能背下来。”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牛启东几个文臣一定要将诏书写得越典雅越好,越古奥越好。他们说,不能光想着小百姓能读得懂、听得懂,重要的是这诏书要像是大顺开国皇帝的诏书,不能使明朝士大夫耻笑我朝中无人。他们还说,这诏书以后要载到国史上的,要传至万代,非写得十分典雅不可。牛启东他们说这话,也有道理。如今孤身为一国之主,建立了新朝,也只能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老百姓听不懂也只好算了。”

“不让百姓都知道皇上出师的宗旨,不是也不妥当吗?”

“也有一个补救办法,孤已经对他们说了。等到破太原的时候,孤再发一道上谕,一定要写得使老百姓都听得懂,像《九问》《九劝》那样浅显。”

“对,对。皇上虽是真命天子,可咱们十辈子都是庄稼汉,自己也是穷百姓出身。起义的宗旨是为救天下黎民,请皇上到山西再补发一道使老百姓都能听得懂的上谕。”

“如今你留在长安,身上担子很重,身边不可没有得力的人。慧英虽然出嫁了,还是命她每日进宫听你使唤才是。”

“我也是这么想。刚才我正在同她商量如何朝贺元旦的事。听说你来到坤宁宫,我叫她赶快回避了。”

“为什么要回避?有些事也需要她知道哇。”

“皇上,你忘了,她一同双喜成亲,就变成了你的儿媳,岂有儿媳见公公不回避的?”

李自成猛然明白,不觉哈哈大笑。高桂英也笑了起来。

李自成走了以后,慧英进来,向皇后问道:

“父皇来有什么吩咐?”

皇后说:“皇上离长安的日子提前了。初三日一早启程,留在长安的文武百官都到灞桥送驾。双喜要随身带的衣物,你都赶快替他准备。还有,皇上命你每天进宫办事,像往常一样。我也是这个意思,倒是皇上先说出口了。”

慧英听说皇上提前动身,双喜随驾,不由得心中挺不是滋味,但是她没有露出来一点形迹,赶快问道:

“母后,宫中朝贺正旦的事,应该如何准备?”

皇后说:“十来天前,礼政府送来朝贺正旦的仪注,还有进宫朝贺的各家夫人的花名册,你都看见了。刚才皇上说,可以由你同我斟酌。按我的意思么……”

慧英望着皇后,等待吩咐。她又不由得想起双喜初三一早就要跟皇上出征了,又一股惆怅情绪涌上心头,暗暗地叹道:

“只有几天的恩爱日子,白天也不能厮守在一起!”

高桂英想了片刻,接着说:“咱们新朝的各家夫人多是穷家小户出身,谁懂得皇宫中怎样行礼?好比临上轿才去裹小脚,裹也来不及了,反而寸步难行。何况宫中没有女官,鸿胪寺的官儿们又不能来到后宫,谁能教大家演礼呢?如今要大家按照皇家的规矩进宫来朝贺正旦,岂不是故意要婆婆妈妈们、婶子大嫂们来坤宁宫闹笑话?”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扑哧”笑了,连慧英也笑了。

“到底怎么办呢?”慧英问道。

“怎么办?我们莫去管礼政府拟定的仪注,今年还按民间习惯的老规矩办事。你安排好,初一五更,各家妇女都进西华门,轿子要停在西华门外。只有少数几位夫人可以在西华门内下轿,将她们都带进祯祥门内,坐在屋中烤火。然后,分批引进坤宁宫正殿,向我朝拜。一概不留下吃饭、吃果子。不管谁对我拜年,她们都跪下磕头,我都不还礼,也不说话。慧英呀,这同往年是大不一样呀!可是已经熬到今天,坐在皇后宝座上,我纵然想还礼,想拉着她们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说说话儿,亲热一番,也不能了。慧英,你说是么?”

“娘娘自然是不能还礼的,要讲究君臣之分嘛。”

皇后接着说:“你今天就要将名单编排出来,编排就绪以后,送上来让我看,然后送往礼政府传谕各部事先通知,好作准备。还有,对各家应该有赏赐,也要拟出一个清单,呈给我过目之后,赶快准备。男的大臣不进后宫来,可是有的是在我眼皮下长大的小伙子,他们请求入宫朝贺,那就来朝贺吧。像罗虎、王四这些小将们,能够说不让他们进宫么?”

“还有来亨。”

“是呀,还有来亨……只要进宫来都得赏赐。这般小将们如今见得多了,眼眶大了,赏赐的东西寒酸了,能够行吗?都不能寒酸,这是咱大顺朝第一个元旦佳节呀。”

“母后,健妇营怎么赏赐?”

“你斟酌办吧。不过,你红娘子大姐要同各家夫人一样的赏赐。”

皇后望着慧英走出后宫,忽然又命一宫女将她叫回。高桂英想到,后宫内师邓太妙除元旦赏赐之外,还要在节前送去几色礼物,以表示尊师之礼。慧英问道:

“邓夫人虽是后宫内师,毕竟还是臣下,皇后赏赐她东西,能够算是送礼吗?”

高桂英对慧英望了一眼,笑着点点头,心里称赞慧英明白事理,随即说道:

“你可以请吕二婶速速进宫,命吕二婶随内臣一同前去,由吕二婶传话。要如何说话才合乎体统,你教教她。我不操这个心了。”

慧英略一思索,随即说道:“吕二婶应该说,‘皇后懿旨,念邓夫人在后宫讲书辛苦,欣逢元旦佳节,特赐彩缎、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等物,略表尊师重道之意,务必入宫谢恩。’母后,这样传娘娘懿旨行么?”

皇后笑着说:“唉,你这姑娘果然习练好了,竟然能出口成章。好,就这样让吕二婶传谕去吧。”

慧英下去不过片刻工夫,慧琼进来了。她向皇后磕了头,跪在地上问道:“奉娘娘呼唤进宫,不知有何吩咐?”

高夫人满脸堆笑,说道:“你起来吧,慧琼。不要跪在地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慧琼又磕了头,站起来走到皇后身边。皇后拉着她的手,很有感情地说:“你出嫁了,完了终身大事,也完了我一桩心事。可是我又不能不想你。我想着这两天张鼐忙着出征的事,又加上贺客盈门,你们一对小夫妻,自然不能亲亲热热厮守洞房。今天天不明张鼐就上路往韩城去了,你难免不心中难过。我怕你孤单单地留在侯府不是滋味,所以将你唤进宫来散心。慧英在西偏院办公,你快去她那里玩吧。”

慧琼被皇后说得低下头去,满面通红,噙着泪珠不敢滚出。她心情复杂,既感激皇后对她的关怀,又感到皇后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情,而她的苦情是没法对皇后说的。

她来到西偏院,慧英一见,就拉着她的手,看一看她的眼睛,笑道:“慧琼,小张侯只是暂时离开,你马上就眼泪汪汪,真不害臊。”

“英姐……”

“真的舍不得么?是军国大事要紧,还是你和小张侯厮守在一起要紧?”

“英姐,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

“啊?”

“你和双喜哥相亲相爱,怎知道我的苦处啊!”

慧英猜到八九分,小声说道:“难道他不爱你么?”

“他至今心里还念着慧梅姐,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慧梅姐死去已经一年多了。因为慧梅姐死得太惨,他更不容易忘掉她。”

“唉!我明白了,明白了……”

“英姐,我怕是命中已经注定了。这话你可不要对皇后说。今后不管他爱不爱我,我已经嫁给他,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他的。倘若以后在两军阵上他有危难的事,让他明白我这个做妻子的……”慧琼没有说下去,鼻尖红了,眼泪不由得流下来。

“大年下,快别说不吉利的话吧。以后天下太平,你也不会再上阵了。快擦干你的眼泪,让别人看见怎么说呢?为着过年的事,我忙得要命。从今天起,慧琼,你每日进宫来帮我做事,好不好?”

慧琼哽咽说:“我巴不得每日进宫来帮姐姐做事,免得在侯府中心里难过。”

甲申年元旦是大顺朝开国的第一个元旦。这天四更刚到,宫中就燃起了鞭炮。李自成在乾清宫院中拜了上天,又在临时改造的奉先殿拜了祖宗的牌位,然后匆匆地转入后宫,在坤宁宫正殿同皇后一起坐下,接受内宫朝贺。天色快明的时候,他又匆匆地转到前院的同泰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

皇上走后,六品以上文官的夫人,便开始从西华门分批分班进入祯祥门内。今日向皇后朝贺正旦,按照高桂英的吩咐,还是叫作拜年,也不用礼政府的仪注。这样就使礼法的拘束放宽了很多。皇后同刘宗敏、高一功、郝摇旗等大将的夫人们相见,仍然带着多年妯娌或姊妹的旧情,热热闹闹,又说又笑,把事先商定的“不还礼,也不说话”的做法,全忘到脑后了。而这些大将的夫人们之间也更不免拉拉扯扯,说说笑笑,一点儿也不受朝廷礼法拘束。

但是当那些新降文臣的夫人们和后宫内师邓夫人行礼的时候,情形就大不相同。她们都怀着肃然敬畏的心情,认真地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礼,唯恐有一点“失仪”。红娘子随着这一班夫人行礼,因为事前听了李岩的指点,也是十分小心。

领班行礼的是才貌双全的邓太妙,她还代表大家向皇后致了颂词。按照礼政府的仪注,领班夫人致颂词以后,皇后要回答说:“履端之庆,本宫与诸夫人共之。”这是一句照例的答词,高桂英几天前就背烂在胸中,可是她临时却笑容满面地望着邓夫人回答说:

“今日是新的一年开始,但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家吉庆,我们大家吉庆。”

众夫人平身以后,高夫人又笑着说道:

“各位下去随便吃茶吧。”

邓太妙感到愕然,随即她心中明白,原来仪注中没有赐茶一项,皇后出于对大家的亲切盛情,也是习惯了民间的风俗人情,忍不住说出了这一句话。聪明的邓夫人赶快重新跪下,说道:

“皇上明日东征幽燕,今日皇后诸事很忙,臣妾等不敢多留,就此叩辞出宫。”

果如邓夫人所说,高桂英为着李自成明日一早就要离开长安东征,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需要亲自料理。入宫朝贺的夫人们叩头退出以后,她就吩咐慧英,带着宫女们,将皇上需要随身带走的衣服、鞋袜和其他日用物品,收拾齐备,由她亲自过目,然后分别包于不同的包袱。

刚刚把这事交代下去,忽报尚炯和王长顺来坤宁宫朝贺。她便说道:

“传他们进来。”

按照礼政府正在修订的《大顺仪注》,文武群臣不能进后宫向皇后贺正旦。但是这礼制尚未颁布,尚炯和王长顺又与其他臣下不同,所以他们在外边参加贺正旦的大朝贺以后,请求来后宫向皇后朝贺。

坤宁宫阶下,细乐吹奏起来。尚炯和王长顺走上台阶,进了正殿。王长顺向后退了一步,让尚炯先向皇后行礼。尚炯也不推辞,先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高桂英接受别人行礼还可以不站起来,但尚炯给她行礼,她很不习惯,也十分不安。她不自觉地从宝座上站起来敛衽复礼。尚炯叩拜完毕,仍然跪在地下,高桂英命他站起来坐下说话。她没有称呼尚炯的名字,也没有称呼他的表字,而是仍然按照往日习惯说道:

“尚大哥,你赶快坐下,我们叙叙家常。”

尚炯又躬身作揖,侧身坐在宫女们为他预备的一把椅子上。这时,王长顺也开始叩拜。皇后没有站起来,但心中也感到不忍。王长顺一面叩头,皇后一面对他说:

“长顺,你的腿脚不便,你行一跪三叩头礼好了,不要行大礼了。”

王长顺心中激动,一面叩拜,一面说道:“今日是元旦,这三跪九叩礼可不能打折扣,非磕完不行。”

“起来吧,起来吧。坐下去,我同你们叙叙家常。”

王长顺谢了座,在另一把椅子上欠身坐下。高桂英转脸望着尚炯说道:

“尚大哥,咱们这十多年来……”

尚炯立刻站起来,说道:“请皇后不要再称微臣‘尚大哥’了。今日要讲君臣之礼了。”

高桂英微微一笑,说道:“好吧,不叫你尚大哥,我说子明呀,咱们十年来……”

尚炯赶快又接着说:“请皇后以后直呼我的名,千万不要再喊我的字了,也不要喊我的绰号。喊我尚炯才是君臣之礼。”

“什么君臣之礼?我们可是生死患难,在一起转战了十来年,难道叫你的表字就不合规矩了?”

“是的,皇家有皇家的礼节。西汉时期,帝王倒有时也向臣下称呼表字;而唐宋以来君位日尊,君呼臣名而不呼字,就成了制度了。明朝皇上只对内阁辅臣和经筵讲官称‘先生’,这是特别尊师重道的礼节。”

“唉,过去已经叫惯了,现在要改口,像你们这样的老兄弟,又比我们年长,既不能称你尚大哥,也不能称你表字,我心中也不安哪!我问你,子明,听说你要留在长安,不随皇上去北京?”

“娘娘,你又叫我的表字了……”

高桂英笑起来,轻轻地叹口气,说:“唉,不说称呼了。我问你,子明,听说你留在长安,不随皇上去北京,已经决定了吗?”

尚炯说:“是的,已经决定了。皇上命我留在长安,把太医院建立起来。”

皇后点点头,转向王长顺:“长顺,你要随皇上出征,皇上可允许了么?”

王长顺站起来说:“皇上说我快五十了,不想叫我随他出征。可是我怎么能够不去呢?我一再向皇上恳求,也向牛丞相、宋军师恳求,总算答应我随皇上到北京去。唉,娘娘,我只要亲眼看看北京城,看一看北京的皇宫,看一看我们皇上登极的大典,我死也……”说到这里,他觉得说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这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高桂英也笑了,说:“好吧,你去随着皇上见识见识。听皇上说,将来我们长安会修得比北京还要好。”

尚炯和王长顺退出后,罗虎、王四和李来亨来了。皇后稳坐在宝座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三个行了三跪九叩礼后,向慧英吩咐道:

“你去取三锭元宝,给他们每人一锭,作压岁钱。”

罗虎说:“娘娘,我跟王四已经长成大人了,还要赐给我们压岁钱?”

“你才二十岁,还没有娶亲,在我面前还是小孩子。小四虽然已经成亲,可比你还小一岁,也是孩子。”

慧英笑着对罗虎说:“别傻了,娘娘赏赐的银子,还能不要?”

慧英随即取出三锭元宝,给他们每人一锭。三个小将在皇后面前跪下,叩头谢恩。站起来以后,罗虎向慧英问道:

“慧英姐,你不回去,我们就在这里给你拜年吧。”

“瞎说,这是皇后的坤宁宫,怎么能在这里给我磕头?快给你们双喜哥拜年去吧。我也快回公馆了。”

罗虎等笑嘻嘻地走了以后,慧英向皇后问道:“赏赐各家夫人的新年礼物都已经派人送出宫了,不知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皇后笑着说:“你快回公馆去吧。今日是大年初一,你下午不必进宫来了,小夫妻厮守一起过年吧。唉,但愿打过这一仗之后,你们再不要分离。赶快回去吧,回去吧。”

正月初三早晨,李自成率领牛金星、宋献策、喻上猷、顾君恩和在西安新降的武将,由李友、吴汝义、李双喜、李强等率领的数千精锐骑兵护卫,从长安动身东征。留守长安的文武大臣,由泽侯田见秀率领,一直送到灞桥。明朝的秦王和几个郡王都带在军中。崇祯十五年破汝宁时捉到的崇王也带在军中。

大顺朝东征的先头部队,在去年十二月中旬就踏着坚冰渡过了黄河。主力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韩城和禹门之间的沙涡渡河;一路由韩城向蒲坂渡河。李自成从长安启程时,陕西省许多府、州、县的明朝政权,已经纷纷瓦解,有的地方士民打开城门迎降,有的正在准备迎降。李自成在路上不断接到刘宗敏的飞奏,有时是刘宗敏转来的李过和刘芳亮等大将的禀报,知道到处都没有遇到抵抗,真可谓势如破竹。在路上,每晚驻营以后,他仍然请牛金星带着新降的文臣,为他讲解经书和《资治通鉴》。离开长安后的第一次经书讲题是《春秋》上的“春王正月”。牛金星依照《公羊传》的意见,大加发挥,宣传做大一统皇帝的思想。而李自成正希望做大一统江山之主,所以牛金星的讲解很投合他的心意。

李自成同他周围的群臣,在一片胜利的欢悦中,策马踏着坚冰渡过黄河,于正月十六日到了蒲州,祭了关公,十八日到猗氏,十九日到闻喜,二十日到绛州,二十一日到曲沃,二十三日到了平阳,在平阳停了五天,同刘宗敏、李过等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发表了使一般庶民百姓都能听得懂、读得懂的上谕,便向太原进军了。

留在长安的文武群臣和拥戴李自成坐江山的士绅百姓们,不断得到大顺军东征的捷音,心情都十分振奋。皇宫中更是充满着胜利的喜悦。

慧英每日每夜都不免思念丈夫。特别是夜间,她睡在雕花红漆大床上,结婚时用的绣帐、衾被、鸳枕,一切依旧,可是丈夫却不在身边,她便忍不住揪心揪肝地思念新郎,忍不住在心中呼唤“双喜哥”。为着丈夫,她天天早晨烧香祷告:

“老天爷,保佑我父皇马到成功,攻破北京。在北京登了极,就赶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