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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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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通宵,王承恩在城上各处巡视。二更时候,他巡视到阜成门,听说李自成的老营驻扎在武清侯李皇亲别墅,距阜成门只有数里。他站在城头上观看,但见那里灯火很稠,战马嘶鸣。他命令几个守城的内臣头儿立刻将大炮对钓鱼台一带瞄准,准备燃放,但是几个太监小头儿都不听话。他们说大炮不一定能够打准,反而会惹恼敌人,受到猛烈还击,白白使城中无辜百姓在炮火中丧生。王承恩又气又急,夺过来火香要自己点炮;但小头目们都跪到他面前,有人拉住他的袍袖,苦劝他千万不要点炮。正纷争不休,一个太监匆匆来到身边,向他恭敬地说道:

“请王老爷转步到城门楼中,宗主爷[1]有话相谈。”

王承恩问道:“宗主爷现在此地?”

“是的,他在同东主爷[2]饮酒谈话,已经谈了很久,快要往别处巡视去了。”

王承恩不觉心中发疑,但因王德化和曹化淳比他的班辈高,地位尊,尤其他出自曹化淳门下,所以他不得不去城门楼中。当他跨进门槛时,两位大太监都向他微笑拱手,要他坐下。王承恩因敌情紧急,心急如焚,不肯落座。他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已残,两位深沐皇恩的老太监脸上都带有二分酒意,并无愁容,更增加他的疑心。不等他开口,王德化先呼着他的表字说道:

“之心,你辛苦啦。”

王承恩谦恭地说:“不敢,宗主爷和东主爷都是望五之年,连日为守城操心,才是辛苦哩。”

曹化淳说道:“只要能保住北京城有惊无险,我们大家比这更辛苦十倍,也是分所应该。”

王德化紧接着说:“之心,我刚才正同东主爷为守城事商量办法,听说你在城上吩咐向钓鱼台燃放红衣大炮,内臣们不肯听话,你很生气。我害怕激出变故,所以差一个答应[3]去请你来。之心,你虽然不是我的门下出身[4],可是我同曹爷情如兄弟,一向把你当自己门下子弟看待。我已经快满五十,精力大不如前。几年之后,这司礼监掌印一职就落在你的身上……”

王承恩心中焦急,而且有点愤怒,赶快说道:“宗主爷,您老资深望重,阅历丰富,圣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虽不肖,亦从无此念,况今夕何时,京师且将不保,遑论此与大局无干之事!”

王德化笑一笑,说:“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日后你自然明白。好,日后我将保你晋升掌印之事,此刻不必谈。”

他喝了一口温茶,接着说道:“你是奉钦命提督守城重任,在城头上有内臣和军民拒不听命,当然可以从严处置。可是之心啊,此时人心涣散,十分可怕,纵然是圣上亲自来城上下旨,也未必能雷厉风行,何况你我!”

王承恩伤心地问:“宗主爷,话虽如此,可是逆贼老营就盘踞在钓鱼台内,承恩在此时机,不对逆贼巢穴开炮,上无以对皇上,下无以对京师百万士民!”

王德化点头说:“你的意见很是。对钓鱼台打炮事由我吩咐,不过片时,城头上即会众炮齐鸣,使钓鱼台一带墙倒屋塌,血肉乱飞。”王德化向立在身后的答应说:“去,唤一个守城的内臣头儿进来!”他又对王承恩说:“之心,刚才我听说安定、东直、朝阳各门的情况都很紧急,你赶快去安定门瞧一瞧,这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说:“皇上命我分守朝阳门,我现在就飞马前去。宗主爷,失陪了。”随即向王德化和王承恩拱拱手,提着马鞭子下城了。

王承恩不好再说别的话,也向王德化作揖告辞。他猜不透王德化和曹化淳密谈何事,但觉得十分可疑:如今大势已去,难道他们也怀有别的打算?他越想越感到愤慨的是,王德化和曹化淳多年中依靠皇上恩宠,得到了高官厚禄,在京城中有几家大商号,在畿辅有多处庄田。他最清楚的是逢年过节和王德化生日,他去拜节庆寿,看见王的公馆在厚载门附近,房屋成片,十分壮观。院中不仅有亭台楼阁,还有很大的花园。奴仆成群,一呼百应。王德化年轻时同一位姓贾的宫女相好,宫中习惯称为“菜户”,又称“对食”。有一年皇后千秋节,把一批年长的宫女放出宫来。贾宫人出宫后就住到王德化公馆中主持家务,俨然是女主人身份,也很受王德化的侄子们和奴仆们的尊敬,呼为太太……王承恩在马上暗想,像王德化这样沐浴皇恩,位极内臣,如今也心思不稳,可见大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他心中非常难过,几乎要为皇上痛哭。

当王承恩带着随从骑马奔到西长安街时,突然从城头上传来连续三响炮声,分明是向城外打去。王承恩立刻在街心驻马,回首倾听。不过片刻,又是连续几响炮声,声震大地,并听见炮弹在空中隆隆飞近,打塌了附近房屋。王承恩一起人大为惊骇,本能地慌忙下马,闪到街边屋檐之下。这一阵炮声停后,他们赶快上马,向东驰去。王承恩在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来先从城头上放的三炮,只装火药,没有炮弹,所以响声无力,同随后从城外打来的大炮声大不一样。他对大势更加绝望,在心中愤恨地说:

“果然,城上人心已变,王德化和曹化淳也不可靠。皇爷孤立在上,这情况他如何知晓!”

两天来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头昏,疲惫,腹中饥饿,感到不能支持,于是他下了城墙,带着从人们骑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馆在灯市大街附近的椿树胡同,公馆中有母亲、侄儿、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吃过早饭以后,他向家人和从人们嘱咐了几句话,倒头便睡。后来他被叫醒,听了心腹从人的悄悄禀报,骇得脸色苍白。他匆匆梳洗之后,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

“儿此刻要进宫去,今生不能再在娘面前尽孝了。但等局势稍定,您老人家带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亲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浑身战栗,流着泪说:

“我的儿,你快进宫去吧。自古尽忠不能尽孝。家务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对彰义门搭了一座巨大的黄色毡帐,端坐在毡帐前边,命秦晋二王坐在左右矮凳上,然后晓谕守城军民赶快打开城门投降。这件大事,竟无人向崇祯禀报。此刻听了王承恩的禀奏,崇祯浑身一震,登时脸色煞白,心头怦怦乱跳,乍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着使自己稍微镇定,他从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于手打颤,放下茶杯时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将温茶溅了出来。他愤怒地问道:

“闯贼的毡帐离彰义门有多远?”

“听说只有一里多远,不到两里。”

“城头上为何不放大炮?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义门,详情不知。奴婢听到这一意外消息,赴快进宫向皇爷禀奏。”

“你速去彰义门,传朕严旨,所有大炮一齐对逆贼打去!快去!”

“听说城上不放炮,是怕伤了秦晋二王。”

“胡说!既然秦晋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贼,死也应该!你快去,亲自指挥,必使彰义门城头上众炮齐发,将逆贼及其首要文武贼伙打成肉酱!”

王承恩颤声说道:“皇爷,已经晚了!”

崇祯厉声问道:“怎么已经晚了?!”

王承恩说:“闯贼在彰义门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时,闯贼早已回钓鱼台了。”

崇祯恨恨地叹一口气,顿脚说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军民竟如此不肯为国家效力,白白地放过闯贼!”

王承恩说道:“皇爷,城头上人心已变,大势十分不妙。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银子厚赏不可。”

“唉,国库如洗,从哪儿筹措银子!”

崇祯没有主意,默默流泪。王承恩也知道确实国库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视,陪主子默默流泪。过了一阵,崇祯忽然生出一线希望,说:

“承恩,你速去传旨,传公、侯、伯都到朝阳门楼上会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倘若他们能率领家丁守城,再献出几万两银子作奖励士气之用,既是保国,也是保家。一旦国不能保,他们的富贵也就完了。你去,火速传旨,不可有误!”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们为国家出钱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办,于是磕了个头,站起来说道:“奴婢遵旨!”赶快退出去了。

崇祯发呆地坐在御案旁边。他知道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种炮弹可以将城墙打开缺口,另一种是开花弹,炸开来可以使一亩地范围内的人畜不死即伤。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远。他伤心地想:“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这些守城军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为什么不对钓鱼台地方打炮?为什么不对坐在彰义门外的闯贼打炮?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连呼三声“苍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起来,溅湿了御案。随即他站了起来,在暖阁中狂乱走动。

乾清宫执事太监吴祥进来,大着胆子向皇帝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有什么事?城上情况如何?”

“回皇爷,城上的情况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爷。”

“王德化?”崇祯感到奇怪,又问道:“你说是王德化么?他自来有事面奏,不需要别人传报,为什么不自己进来呀?”

吴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后,听说皇上正在生气,不敢贸然进来,所以叫奴婢来启禀皇爷。”

“叫他进来!”

王德化走进乾清宫时,两腿禁不住嗦嗦打颤。皇上的脾气他很清楚,他想着十有八成杜勋会立时被杀,他也会以带进叛监之罪连累被杀。在宣武门一时糊涂,相信了杜勋的花言巧语,如今后悔也迟了。

原来当李自成坐在彰义门外时,王德化仍在阜成门上。曹化淳转了一圈,也回到阜成门。他们因为眼见明朝大势已去,正考虑如何投降,所以得到禀报后,只是来到靠近西便门的内城转角处观看,却不下命令向城外开炮。后来他们看见李自成走后,有一个人从彰义门缒上城头,又听说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进城。他们大为吃惊,立刻下城,带领一群随从骑马奔往宣武门等候。

杜勋一到彰义门城上,立刻被太监们围了起来,向他打听城外消息。他急于要进宫叩见皇帝,没有时间在城头多留,只对一个熟识的太监头儿小声说:“你放心,不管谁坐天下,都不会不用内臣!”他向这个太监头儿借了一匹马,便奔往宣武门去。

杜勋在宣武门内看见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赶快跪下去叩头请安。王德化又喜又惊,弯身拉他起来,叫着他的字说:

“子猷,看见你平安无恙,我很高兴。你,真胆大!你为何缒进城来,自己寻死?”

不等杜勋回答,曹化淳也说道:“前些日子,传闻你在宣化尽节,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饬宣府地方官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荫封你的侄儿为世袭锦衣千户。皇上英明,你竟敢缒进城来!给皇上知道了,不唯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连许多缒你进城的人也都要受到连累,陪着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勋也感到害怕,脸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顺皇帝面前说出大话,而且已经进了内城,便只好硬着头皮,冒死进宫见皇帝。他在颤栗中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请求说:

“两位老爷所言甚是。请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话禀明。”

王德化将袍袖一挥,从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谁也听不清三个权贵内臣如何商议,只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两次坚决摇头。后来王德化在迟疑中勉强点头,叹口气说:

“子猷,你平日喜欢押宝。这一宝倘若押不准,可就输惨啦!”他转向曹化淳说:“老曹,我带子猷进宫一趟,你到平则门等着。子猷从宫中出来,从平则门缒出城最为近便,不要再从彰义门缒城了。”

王德化一路走着,心中很不踏实,进宫后他叫杜勋在平台等候,自己鼓着勇气往乾清宫去见崇祯皇帝。当他进入东暖阁跪下时,崇祯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惊恐神色,厉声问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禀奏?”

王德化俯伏地上,颤声回答:“回皇上,杜勋进宫来了……”

崇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大声问:“你说什么?说什么?”

“奴婢向皇上禀奏,杜勋进宫来了。”

“胡说!杜勋已经死了。你带进宫来的这个杜勋是鬼呀是人?是他的鬼魂进宫来了?”

“不是鬼魂。皇爷,是他本人进宫来了。”

在片刻中,崇祯惊吓得目瞪口呆,望着跪伏在他面前的王德化,不由得想起来近日宫中几次出现鬼魂的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约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后,他接到塘报,说监军太监杜勋同总兵官王承胤、巡抚朱之冯都被流贼捉到,慷慨不屈,骂贼尽节。尤其是杜勋十分忠勇,手刃流贼多人,受伤被俘后,敌人劝其投降,杜勋骂不绝口,遂致见杀,死事最烈。虽然言官中有人上奏本,说杜勋已经降“贼”,所传尽节是虚,请将杜勋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儿斩首,但崇祯绝不相信杜勋竟会辜负皇恩,降了“逆贼”,认为原塘报的消息是实在的。

如今猛听说杜勋确实已经进宫,有紧要事向他面奏,他怔了片刻,禁不住心中惊叫:“又一件咄咄怪事!”

停了一阵,他望着王德化问道:“王德化,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王德化胆怯地回答:“杜勋降贼是真,前传骂贼死节是虚。”

“你为何不早奏明?”

“奴婢原来也受蒙蔽,只以为杜勋已经为皇上尽节,不知他竟然降了逆贼。”

“他来见朕何事?”

王德化不敢说出实话,应付道:“他不肯向奴婢说明,只说这话十分重要,为解救皇上目前危难,他才冒死进城。”

“他如何进得城来?”

“他在城濠边叫城。起初城上以为是鬼魂出现,后来有认识他的内臣看清楚了,才相信他果然没死,就用绳子将他缒上来了。”

“是谁差他进城的?”

“听他说是李贼差他进城。”

崇祯气得脸色发青,说道:“该死的叛奴!去,命人将他抓起来,立刻斩首!”

王德化恳求说:“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见过他以后再斩不迟。至少可以从他口中知道一点闯贼的情况。不问就斩,连逆贼的一点情况也不知道了。”

崇祯犹豫片刻,觉得王德化的话也有道理。但是他绝不能容忍一个家奴叛变投敌,又引着敌人来围攻北京。他恨不得亲手将杜勋杀死,咬牙切齿地连声说道:“杀!杀!非杀不可!”想了片刻,决定问过杜勋以后再杀,绝不让杜勋活着出城。王德化问道:

“皇爷,要不要叫杜勋进来?”

“胡说!这乾清宫是朕十七年间敬天法祖,经营天下的庄严神圣地方,怎么能叫这个该死的奴才进来?”

“杜勋正在平台候旨,可否就在平台召见?”

“不行!平台是朕平日‘御门听政’的地方,杜勋是该死的奴才,不配在平台受朕召见!”

“那么……皇爷,在什么地方召见好呀?”

崇祯沉吟片刻,记起来十年以前他曾经在乾清门审问并处死过一个犯罪的太监,于是向窗外问道:“吴祥在哪里?”

站在窗外的吴祥随即进来,跪到地上。崇祯吩咐吴祥作好一应准备,还要他差人去午门叫十名锦衣旗校来乾清门伺候。吴祥出去以后,崇祯恨恨地对王德化说:

“朕要在乾清门审问杜勋,你,你,你亲自去带他进来!”

王德化听见皇上两次使用“审问”二字,知道杜勋必死无疑,他自己也难逃罪责,心头怦怦狂跳,充满了恐慌和后悔。他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两腿不住打战,退出了乾清宫。在走下台阶时,因为心慌和两腿瘫软,几乎摔了一跤。

当杜勋到乾清门时,御案和御座已经摆好,太监们分两排肃立伺候。稍过片刻,十名锦衣旗校跑步赶到,分两排肃立阶下。这种异乎寻常的气氛简直使王德化和杜勋不能呼吸。又过了很长一阵,一个太监匆匆走出,说道:

“圣驾到!”

杜勋赶快跪下,以头伏地,不敢仰视。随即,崇祯在几名随驾太监的簇拥中出了乾清门,升了御座。一个长随太监跟在他后边,等他坐定以后,将捧来的一把宝剑从绣有“御用龙泉”四字的黄缎剑套中取出,恭敬地双手捧放在御案上。这是一柄据传是永乐皇帝用过的龙泉剑,漆成墨绿色的鲨鱼皮剑鞘上用金丝镶嵌着一条矫健的飞龙,用银丝镶嵌成朵朵白云,另外还用一些耀眼的小宝石、珊瑚、贝壳等镶嵌成日月星辰。据传永乐皇帝曾经用这把龙泉剑亲手斩过叛臣。前几年举行内操时,崇祯因慕成祖皇帝整军经武之风,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这把龙泉宝剑自己佩用,曾命人用这把宝剑在寿皇殿前斩过一个迟到的太监头儿以肃军纪。后来这把宝剑就挂在养德斋中的柱子上,据说有时在风雨雷电之夜会发出啸声。

此刻,一个长随太监将这把轻易不令人见的龙泉剑抽出了鞘放在御案上,加上崇祯皇帝的愤怒脸色,使乾清门外充满了恐怖气氛。

“杜勋,你知罪么?”崇祯开口问道,威严的声音中带着杀气。

杜勋连连叩头,颤栗说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恳皇爷开恩!”

崇祯恨恨地说:“朕命你到宣府监军,抵御逆贼东犯,原是把你作为心腹家臣,不想你竟然毫无良心,辜负皇恩,投降逆贼。你不能为朕尽节,却引贼东犯,罪不容诛,为什么敢来见朕?”

杜勋说道:“当时奴婢见宣府官兵都蜂拥出城,欢迎闯贼,喝禁无效,正要拔剑自刎,被手下人夺去宝剑,又被鼓噪将士挟制,强迫出城,面见李贼,使奴婢欲死不能。后来奴婢转念一想,既然军心已变,宣府已失,奴婢徒死无益,不如留下这条微命,缓急之际还可以为陛下出一点犬马之力,以报陛下豢养之恩。”

崇祯忽然产生一线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静的口气问道:“你已经降了闯贼,还能为朕做什么事情?”

“奴婢此次冒死进宫,就是要为陛下竭尽忠心,敬献犬马之力。”

崇祯心中惊异:莫非他能说出来使朕出城逃走的办法?随即问道:

“你究竟进宫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隐瞒!”

杜勋叩头说:“奴婢死罪。说出来如皇爷认为不对,冒犯了天威,恳求皇爷想着这不是平常时候,暂缓雷霆之怒,饶恕奴婢万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时冒死进宫,毕竟是出自犬马忠心。”

“你说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确实出自忠心,纵然说错了也不打紧。”

“目前京城绝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三天以前,吴三桂所率关宁铁骑已到山海关了,正在赶来北京勤王。逆贼屯兵于坚城之下,一旦关宁铁骑到来,逆贼必然溃逃,京城可万无一失。”

杜勋默然不语,伏在地上,等待崇祯继续问话。崇祯果然又接着问道:

“杜勋,李贼命你进城,究竟为了何事?”

杜勋知道崇祯色厉内荏,便带着恐吓和威胁的意图说道:“皇爷千古圣明,请听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亲率二十万精兵进犯京师,尚有数十万人马在后接应。吴三桂虽有关宁边兵,号称精锐,但只有数万之众,远非闯贼对手。他如今闻知流贼已经包围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关与永平之间观望徘徊,不敢冒险前来。奴婢听宋献策说,京师臣民盼望吴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听到贼中纷纷传说……”杜勋不敢直接说出,心惊胆战,咽下一口唾沫。

崇祯脸色大变,心中狂跳,怒目望着杜勋,厉声喝道:“什么传说!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请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说。”

“你说吧,快说实话!”

“贼中传说,宋献策在来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如今看来是有点儿应验了。”

“他卜的卦怎么说?怎么应验了?”

“卦上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迟数日。今日巳时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惊,不觉望着城中悲叹。”

崇祯浑身打颤,拍案怒骂:“胡说!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贼做说客么?敢以此话来恐吓朕么?该死!该死的畜生!”

杜勋以头碰地,连说:“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崇祯忽然问道:“李贼叫你进宫来到底有何话说?”

杜勋横下心向崇祯奏道:“李自成进犯京城,但他同皇上无仇……”

“胡说,朕是万民之主,他是杀戮百姓的逆贼,何谓无仇!”

“以奴婢所知,李贼直至今天还是尊敬皇上,不说皇上一句坏话。他知道皇上也是圣君,国事都坏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误了皇上,误了国家。倘若群臣得力,皇上不失为英明之主。李自成离开西安时,曾发布一张布告,沿路张贴,疆臣们和兵部一定奏报了皇上,那布告中就说得十分明白,皇上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布告也就是檄文,虽然崇祯曾经见到,但是看了头两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脚乱踏,随即被乾清宫的太监拾起来,拿出去烧成灰烬,以后通政司衙门收到这一类能够触动“上怒”的文书再也不敢送进宫了。现在经杜勋一提醒,他马上问道:

“逆贼的布告中怎么说?”

“恳皇爷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实奏。”

“你只实奏,绝不罪你!”

杜勋的文化修养本来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记不清楚,只好随口胡诌,但有些话大致不差:

“奴婢记不很准,只记得有几句好像是这样写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多[5];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还有许多话,奴婢记不清了。皇爷,连李自成的文告也称颂陛下英明,说政事腐败都因为臣下不好。”

崇祯望着杜勋,沉默不语,一面想着李自成文告中这几句话的真正含义,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过了片刻,他又向杜勋问道:

“杜勋,看来逆贼李自成虽然罪恶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进宫见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勋抓住机会说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坏了,皇上并无失德,所以不忍心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崇祯似乎猛然醒悟,问道:“他要‘清君侧’么?岂有此理!”

“皇爷,请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侧’,是要,是要……”

“是要什么?快说!”

“奴婢万死,实不敢说出口来。”

“快说!快说!一字不许隐瞒!”

杜勋连叩两个头,十分惶恐,冒着杀身之祸,吞吞吐吐地说道:

“皇爷天纵英明,烛照一切,奴婢照实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意见说出,请皇爷不要震怒……李贼实是叫奴婢进宫来劝、劝说皇上……让出江山。他说,这是效法尧舜禅让之礼。他还说,只要皇上让出江山,他誓保城内官绅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亲照旧安享荣华富贵。他将尊称皇上为……让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说……”

崇祯听到这里,将御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几乎将御案推翻,随后突然站起,抓起横放在御案上的龙泉宝剑,登时有一道寒光在众人眼前闪烁。站在他两边和背后的太监们一个个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阶下的十名锦衣旗校都以为杜勋替逆贼劝皇上让出江山,必斩无疑,立时紧张起来,紧紧地握住剑柄,准备随时登上台阶,将杜勋推出午门斩首。但皇上没有口谕,他们只能肃立等候,怒目注视伏在地上战栗叩头的杜勋。那恭立在御座背后,擎着黄伞的青年太监,担心杜勋身上暗藏兵器,可能会突然跃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间按了伞柄机关,黄伞唰啦落下,伞柄上端露出来半尺长的锋利枪尖。

在众人屏息的片刻之间,王德化不敢迟误,赶快跪下,叩头说道:

“恳皇爷暂息圣怒!杜勋进宫来原是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实非帮逆贼劝陛下让出江山。请陛下命杜勋将话说完,再斩不迟。”

一团疑云扫过,崇祯将龙泉剑在御案上平着一拍,震得一支斑管狼毫朱笔从玛瑙笔架上猛然跳起,滚落案上。他厉声问道:

“杜勋,该死的奴才,你还有何话说?”

杜勋说:“皇爷!刚才说的那些效尧舜禅让天下的话,全是李贼一派胡言,奴婢当时就冒死反驳,使逆贼不得不改变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争大明江山,甘愿为圣明天子效力。”

崇祯大感意外,半信半疑,问道:“你如何劝逆贼改变主意?他又如何说不再争大明江山?”

杜勋说:“奴婢对李贼言讲,大明朝有万里江山,三百年基业,纵然你能破了北京,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亲王兴师继统,以陪都为京师,用江南财富与人力,恢复中原;满洲人兵强马壮,久已虎视于关外,时时伺机南侵。大王……”

“什么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对闯贼说话,为要以理说服敌人,所以称他‘大王’。其实,奴婢对逆贼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崇祯点头说:“你说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头起来,看见皇上脸上的怒容已减,心中略觉宽松,暗中骂道:

“好险!杜勋这小子真有一手!”

杜勋接着说:“奴婢对李贼说道,你纵能攻破北京,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愤,誓为皇上复仇,使你应付不暇。满洲人必然乘机进犯北京和畿辅,更可怕的是进占山西、山东两省,席卷中原。到那时你腹背受敌,反而顾南不能顾北,顾东不能顾西,到了那时,大王……”杜勋住口,重重地对自己左右掌嘴。

崇祯皱一下眉头,催促道:“说下去,快说下去。逆贼怎么说?”

杜勋又接着说:“他说他愿意拥戴皇上,拥戴大明。只要皇上肯让出一半江山给他,他愿意为皇上率领大军出关,征服辽东,平定国内。保皇上江山像铁打铜铸的一样坚固。”

崇祯片刻无言,默默地暗想:杜勋这话是真是假?哪有逆贼到此时还不想夺取江山?闯贼已经包围北京,岂有拥戴朝廷之理?显然这话不是出自李自成的真心!何况他要挟朕分给他一半江山,岂有此理!哼,这不过是来试试朕的口气罢了。但是他想从杜勋口中多知道一点敌人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动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化问道:

“王德化,你听杜勋这话可是真的?”

王德化赶快跪下,心头慌乱,不知如何回答。他晓得杜勋的这些话都是漫天撒谎,欺哄皇上,但是他不能点破,使杜勋身首异处,也连累他自己惹出大祸。崇祯见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语,便对杜勋怒冲冲地说道:

“你说的话全不可信!无非是对朕恫吓,欺朕身陷重围。你这个叛主逆奴,实实该死!……杀!”

王德化赶快提醒杜勋说:“杜勋,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以逆贼的话亵渎圣听,还不速速谢罪!”

杜勋明白必须赶快脱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将立刻被杀,于是他连叩两个头,说道:

“皇上天纵英明,烛照一切。李贼确实想逼皇上禅让江山,但经奴婢冒死相争,详陈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动心,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愿意不进北京,率大军征剿辽东。但奴婢人微言轻,必须皇上钦差一二皇亲重臣,出城详议;议定之后,对天盟誓,并请皇上颁降明诏,宣谕四海,天下共闻。李贼本来定于今日申时攻城,后来为等候奴婢回话,决定暂缓攻城。李贼还说,他可以退兵二十里,以待盟誓。”

崇祯问:“他要申时攻城?”

“是的,皇爷。此刻已是未时。倘若奴婢在申时前不出城回话,李贼就下令攻城了。”

崇祯本来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又有十七年丰富的政治经验,像杜勋的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骗他?但是一则他此时心慌意乱,失去常态;二则此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国的机会,他也不肯放过。李自成兵围京师,胁迫他封王裂土,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此刻作为缓兵之计,他以为只好同意,求得北京城在二三日内不被攻破,以等候吴三桂救兵来到。他望着杜勋思忖片刻,说道:

“你赶快出城去吧。必须使逆贼李自成上体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里外更好。朕明日一早即钦差皇亲重臣携带手诏,出城去面议封王裂土及讨伐东虏之事。你速速出城!”

杜勋叩头说:“皇上圣明,京师臣民之福,国家之福。万岁,万万岁!”

崇祯立刻起身,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中。此时过了午膳时候已经很久。尚膳监一个太监来到他面前跪下,恭问是否即用午膳。崇祯无意用膳,挥手使太监退出。他的心中充满了狐疑、愤懑和屈辱,眼泪滚落颊上。他很快清醒起来,明白杜勋说的那些话,只有李自成逼他禅让是真,其余的全是信口胡说,绝非李贼原意。他将吴祥叫到面前,恨恨地吩咐:

“你火速亲自带人到城上将杜勋抓回,在午门外乱棍打死!”

杜勋离开乾清门以后,同王德化赶快走出紫禁城,到长安右门外上马,扬鞭疾驰,到阜成门下马,登上城头。曹化淳早在城楼等候,并且命人备好酒肴。杜勋已经很饿,坐下去饮了一杯长春露酒,正要吃菜,王德化提醒说:

“子猷,皇上秉性多疑善变,你赶快缒城走吧!”

杜勋一听,投箸而起,连声说:“是,是。宗主爷想得周到!”

王德化又叮咛说:“子猷,李王坐了天下,你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我同曹东主都已年近半百,早有退隐之心。今后要仰仗你多赐关照,方好安度余年。”

杜勋说:“李王十分仁义,请两位前辈完全放心。”

城头上的长绳子和竹筐子已经准备好了。杜勋要缒下城时,被一群熟识的太监围住,问长问短。杜勋对他们说:

“你们都不要害怕。李王进城,坐了江山,我们的富贵仍然照旧。”

有个别太监还拉住他问别的话。杜勋又说:“你们不必多问,有我杜勋在,你们就不会吃亏。”说了以后,同大家拱手告别,坐在竹筐中缒下城去。

杜勋出城后不到一个时辰,申时未过,守彰义门的太监和百姓将城门打开了,西便门也跟着打开了。几千大顺军整队进入外城,占领了各处十字路口和重要街道,其他外城诸门也都随着开了。


[1]宗主爷——明朝太监们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司礼监有秉笔太监数人,习惯上比为“内相”,而掌印太监比为宫内“首相”。

[2]东主爷——太监们对东厂提督太监的尊称。

[3]答应——太监中的一种名目。

[4]门下出身——小太监进宫后,都要拜一年长太监为师。司礼监太监多出自较有学问、有地位的老太监门下。

[5]“君甚……很多”——李自成“北伐檄文”中的原句为:“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