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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之歌》第一章 年迈与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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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知道,最简单的事物才是最应该看重的。

我上一次过生日是九十三岁。不年轻了,事实上,比九十岁还要老。然而,年龄是相对的。如果你持续工作,汲取身边这个世界的美丽,你会发现年纪大不见得就意味着衰老。至少,从一般意义上来讲不是这样。比起从前任何时候,我对许多事物的感受更加强烈,而且对我来说,生活越来越令人着迷。

不久之前,我朋友施奈德带给我一封信,是苏联高加索山区一群乐师写给我的。这封信的文字如下:

亲爱而可敬的大师:

我很荣幸代表乔治亚高加索管弦乐团,邀请您指挥我们的一场音乐会。您将是首位在您这个年纪就获得指挥本乐团之殊荣的音乐家。

自本乐团成立以来,我们还未曾允许未满百岁的人担当指挥。本乐团所有成员都已年过百岁。不过,耳闻您身为指挥家的才华,我们觉得应该为您破例一次,尽管您年纪尚轻。

盼能尽快得到佳音。

我们将会支付您的旅行费用,停留此地期间,我们自然也会为您提供膳宿。

阿斯坦·施拉巴敬上

团长,一百二十三岁

施奈德这个人很幽默,喜欢开玩笑。这封信也是他开的一个玩笑,是他自己写的。不过,我得承认,一开始时我信以为真。为什么呢?因为我并不觉得一个由百岁以上的乐师组成的乐团有什么不合情理。而且我想得没错!信中的这个部分并非玩笑。在高加索山区的确有这样一个乐团。施奈德在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读到关于这个乐团的报道,乐团大约有三十位成员,全都一百多岁,他们按时排练,并且定期举办演奏会。他们大多是农民,依旧从事耕作。团员当中年纪最大的是施拉巴,他种植烟草,还训练马匹。他们神采奕奕,显然精力充沛。我很乐意找个时间听他们演奏,事实上,如果有机会,我也很乐意替他们指挥。当然,以我尚不够格的年龄,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允许我这么做。

我们往往能从玩笑中学到一点儿东西,就这件事而言正是如此。尽管年事已高,那些乐师并未失去他们对生活的兴味。这要如何解释?我不认为答案单纯在于他们的体质,或是在于他们居住地的独特气候。答案肯定跟他们面对生活的态度有关,而我相信在很大程度上,他们这种能力是由于他们仍在工作。工作能抵抗衰老。拿我来说,我无法想象退休。现在无法想象,将来也无法想象。退休?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很陌生,这个念头不可思议。就我所从事的工作而言,我不认为有任何人应该退休,至少当他们尚有精力时不该退休。我的工作就是我的生命,我无法将两者分开。“退休”对我来说意味着逐渐死亡。持续工作、从不感到无聊的人永远不老。工作以及对值得关注之事物的兴趣是治疗年老的最佳药物。每一天我都是新生的,每一天我都是重新开始。

过去这八十年来,我都以同样的方式开启每一天。这不是一种机械性的例行公事,而是我每日生活不可或缺之物。我走到钢琴前,弹两段巴赫的前奏曲和赋格曲。我无法想象以别种方式来开启每一天。这就像是对这屋子的一种祝祷。但对我来说,这并非此事的唯一意义。这是对世界的重新发现,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很高兴。这让我意识到生命的奇迹,感觉到生而为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妙。这音乐对我来说绝非一成不变,从来不是。每一天它都是一种新的东西,奇异而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巴赫,一如大自然,是个奇迹!

在这一生中,我想我没有一天不是怀着新鲜的惊奇来注视大自然的奇迹。这奇迹无处不在,也许只是山坡上一道光影,或是沾着露水、闪闪发亮的蛛网,或是洒在树叶上的阳光。我一直特别喜欢大海,只要可能,我就住在海边,一如过去这十二年来在波多黎各。每天早晨开始工作之前沿着海岸散步,这早已成了我的习惯。没错,我的散步时间要比以前短,但大海的奇妙丝毫不减。大海是多么神秘,又多么美丽!有那么多无穷的变化!大海从不相同,从不,从这一瞬间到下一瞬间就不相同,永远在变化中,一再更新,成为某种不同的东西。

我最早的记忆和大海有关,可以说我在婴儿时期就发现了大海。那是在加泰罗尼亚的地中海海岸,靠近我出生的小镇本德雷尔。我还不满一岁的时候,母亲开始带我去附近的滨海小村圣萨尔瓦多。后来她告诉我,她带我去那儿是为了呼吸海边的空气。在圣萨尔瓦多,我们会去一座小教堂。那是座罗马式的古老教堂,光线从窗户透进来,耳边只有大海的呢喃。我最早的记忆或许是从阳光和大海的声音开始的。等到长大一点,我会从那些窗户凝视大海,看上好几个钟头,讶异于大海的无边无际,海浪不断翻涌上岸,云朵在天空变幻形状。那景色总令我着迷。

有个充当管理员的人住在教堂旁边一间简陋的屋子里。他是个老水手,个子矮小,满脸风霜,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他的嗓音很高,喜欢跟我讲他在海上的冒险故事。我想他并不识字,可是我从他那儿学到很多。他似乎无所不知,尤其是关于大自然的运作。他名叫帕乌,他太太叫仙妲,别人叫他“仙妲的帕乌”。我们成了好朋友。他会带我沿着海滩散步,教会我游泳的人也是他。朋友把他们在圣萨尔瓦多的小屋借给我们使用,那地方平凡无奇,但我们那么喜欢那里!我常跟母亲到那儿去。

我一再尝试写我母亲,想按照她的样子把她记录下来,可是我写的东西总是不对劲。我看着那些字句,说:“不,这不成,我没办法写她。”在这一生里,我认识很多人,包括不凡、杰出的人物,具有特殊能力与才华的男男女女。我认识艺术家、政治家、学者和科学家,还有国王,但我不曾认识任何像我母亲这样的人。她主宰了我儿时和少年时期的记忆,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与我同在。在各种情况下,尤其是艰难的时刻,当我必须做出重要决定,就会自问,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然后照那样去做。我母亲已经去世四十年了,但她仍旧引导着我,就连在此刻,她也与我同在。

我母亲生于波多黎各的马亚吉斯。她的双亲来自加泰罗尼亚,出身当地的望族。她刚满十八岁,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外婆带她回西班牙来拜访在本德雷尔的亲戚。那时她父亲已经去世。他热烈拥护民主原则,反对西班牙在波多黎各的高压专制统治。执政者向自由主义人士施加了诸多迫害,而他无法忍受种种折磨,便自杀了。我母亲的一个兄弟也由于同样的原因而自尽。对波多黎各人来说,那是个苦涩的年代。

我母亲就在本德雷尔认识了我父亲。那时候他二十出头,担任教堂的管风琴手,也教钢琴。我母亲成了他的学生,然后他们恋爱了。他们结婚后,母亲送走她美丽的衣裳,开始穿起便宜的朴素衣物。有一次我去看她,对她说:“母亲,你这么美,应该佩戴一些首饰,或者戴个小小的珍珠别针。请让我送你一个。”她说:“卡萨尔斯,你赚钱了,你会变得富有,但我依旧是穷人的妻子。”她不愿意佩戴首饰。她就是这样的人。

母亲结婚那会儿,本德雷尔没有什么医疗设施。碰到有小孩子出生,当地煤炭商的太太就充当起产婆。那个煤炭商在他那一行无疑是个好人,但是他太太并不很懂接生小孩,许多婴儿由于感染或其他并发症而夭折。我母亲生了十一个孩子,其中七个在出生时死亡,我自己也差点没能活下来。出生时,我被脐带缠住了脖子,脸色发黑,差点窒息而死。虽然我母亲内心温柔,却从不曾谈起丧子带给她的悲伤。

对我母亲来说,最高的法律是一个人的良知。她常说:“原则上,我并不看重法律。”她会说一条法律或许有某些好处,但是另一条就可能全无好处,一个人必须自行决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知道某些法律能为某些人效劳,却同时伤害了另一些人,一如在今日的西班牙,一般而言,法律只对少数人有好处,而伤害了多数人。这份理解来自她内心。她一向按照原则行事,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去做她自认正确的事。我弟弟恩立克十九岁时,依照当时的法律,被征召去西班牙军队服役。他去找母亲,我也在场,那一幕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我的孩子,”她告诉恩立克,“你不必去杀害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必杀害你。你生来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被人杀害。走吧……离开这个国家。”于是恩立克逃离西班牙,去了阿根廷。恩立克是她的幺儿,母亲特别怜爱他,而一别之后,她十一年都没有见到他。一直等到那些违反征兵法的人得到特赦,他才回家。

我想,如果全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对她们的儿子说:“你生来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被人杀害。不要打仗。”这世界上将不会有战争。

当母亲要我弟弟恩立克离开时,对她来说,事情并非只是单纯地救她儿子一命,还在于做正确的事。还有一次,我们那个地区发生霍乱。那是场可怕的灾难。这一刻你还看见某人正常地走路、说话,一个小时之后他就死了。那地区成千上万的人都死了,本德雷尔也有许多人死去,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死了。那时我们住在圣萨尔瓦多,我弟弟路易大约十八岁,常常在傍晚去本德雷尔。他会去死于霍乱的人家里,在夜里把尸体送往墓地。“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他说。被感染的可能性很大,母亲当然知道他每天都有生命危险,但她从不曾为此说过一句话,叫他别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一句也不曾说过。在我母亲心里没有模棱两可的事。不论大事小事,她总是直截了当。

她也不在乎那些琐碎的规定。我年轻时办过许多演奏会,有好几个银行账户,其中一个在巴塞罗那。我习惯把存款凭证交给母亲,她会替我收起来。有一次,银行向我索取前一年他们给我的一张凭证,我告诉母亲,她便去找,可是没找到。

我跟她说:“亲爱的母亲,他们想要看那张凭证。”

“为什么要看?”她问。

我说:“因为那是规定。”

“规定?难道他们不知道那钱是你的吗?”

“他们知道。”

“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给他们凭证。他们知道那钱是你的。你就这样告诉他们。”

我通知银行,说我找不到那张凭证,他们说没有关系,请我忘了这件事。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母亲说,“你看,并没有必要给他们那张凭证。”

她认为流于形式的严格规定很愚蠢,所有的事她都是这样看待。

年幼时,父亲对我说:“卡萨尔斯,等你长大了,你会看见能飞的机器。记住我的话,这事一定会发生。”如今,这似乎一点也不稀奇,喷气式飞机从我家屋子上空飞过,比音速还快,虽然它们发出的声音真够人受的!小孩子则相信自己理所当然很快就能登上月球。可是在我出生时,汽车都尚未发明。我父亲想象力极为丰富,喜欢追根究底,音乐是他的最爱,不过也只是他的众多兴趣之一。他着迷物理学,对科学上的发现尤其感兴趣。他出生于巴塞罗那,成年后的岁月全都在本德雷尔度过,他没有钱去旅行,但他设法拿到外国的期刊,特别是法国期刊,关注科学上的最新发展。他双手灵巧,我觉得他几乎什么东西都能造出来。在我们家里他有一间专门的工作室,那房间总是锁着,而他往往会在里面待上好几个小时。他用木头和其他材料做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是个真正的工匠。

有一次,他做了一辆自行车给我,他甚至还用木头做了一座时钟,这座钟还在我圣萨尔瓦多的家里,虽然自从我三十年前开始流亡,就不曾再看见它。他做事非常仔细,是个完美主义者,对任何事都很有耐心。他患有严重的哮喘,但是从来不抱怨。他个性安静温和,我不记得曾听过他大声说话。他还具有强烈的信念,是个热情的自由主义者,在加泰罗尼亚爆发 “卡洛斯战争”期间,他甚至为了共和体制的理想而甘冒生命危险。那是在他与我母亲结婚之前不久。很自然地,他坚定地维护加泰罗尼亚的自治权。

父亲的生活以音乐为中心。假如他接受过正式的音乐教育,他可以成为一位有成就的作曲家,或是一位杰出的钢琴家。但是他满足于在本德雷尔担任教堂的管风琴手,教授弹奏钢琴和歌唱,满足于谱谱曲子。他在村子里组了一个小型合唱团,那是大约一百年前的事了,而这个乐团如今依然存在。他有时会为村中的庆典和舞蹈演奏音乐,当他这么做时,他会整个人都投入进去。美是他追求的目标,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自负。

我年幼时,父亲就看出我有音乐天分,可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音乐家,他觉得他儿子成为音乐家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从不会说:“噢,我儿子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或是类似的话。他觉得我在小小年纪就能演奏和作曲没有什么不寻常,对他来说,这似乎再自然不过。我母亲的态度就很不一样。她也不会谈起我的能力,可是她深信我具有一种特殊的天赋,应该竭尽所能加以栽培。父亲不相信我能靠着音乐谋生,他从经验中得知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他认为让我学习一项技能更加实际。

事实上,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跟一个木匠朋友计划好,让我跟着那人当学徒。我一向认为手工是种有创意的工作,并且怀着尊敬和赞叹的心情看待那些用双手工作的人。在我看来,他们的创造力并不亚于一位小提琴家或一位画家,只不过那是一种不同的创造力,如此而已。假如不是母亲坚信我注定会成为职业音乐家,我很可能就成了一个木匠。不过,我不认为自己会是个很好的木匠。不同于我父亲,我毫无制服东西的能力,就连用手做最简单的事都有问题。就在最近,我连一个装乡村乳酪的盒子都打不开!我很恼火,对我可爱的太太玛蒂妲说:“你看,我这双手什么事也做不成!”她指了指我放在角落的大提琴,说我这话不全对。当然,她说得没错,我在音乐方面得到了一些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