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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迸涌的流泉》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迹 三 阿尼塔,阿尼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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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坐在角落里,那个他总放书包的角落里。今天他看着打开的书,但没读。大人们以为,他在读书。布鲁格先生正好在同母亲说话。要是他没有把握,他就不会说,约翰在读他的《温内图Ⅰ》。你别忘了,你还不到38岁,布鲁格先生叫着,能摆脱这个脓包,你该感到高兴才是。他一定会投反对票。早该向警察举报他。倘若他不是这么一个可怜虫,别人早就举报他了。你投了赞成票,这我知道,布鲁格先生说,可他会投反对票。我不信,母亲说话的声音要比布鲁格先生小得多。奥地利重新属于德国,这他会赞成,母亲说,他是阿尔卑斯山协会的会员。不用发动战争,领袖就做成了这件事,布鲁格先生叫着。没流一滴血。太了不起了。而你那个滑头和脓包,他给你留下了什么?债务,除了债务还是债务。现在谁拯救了你,让你不至于毁灭,而且还能照顾你的孩子?“力量来自欢乐”拯救了你,“德意志劳工阵线”拯救了你(1)。它给你的旅店带来了你从未见过的这么多客人。但那个滑头鬼呢,那个愚蠢的脓包,那个疯疯癫癫的……约翰的母亲发出嘘嘘声。她想提醒注意,约翰坐在那里。啊,别管他,他在看书。正是在这个年龄,要是你用针扎他,身上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墨水。要想让他把脑袋从书本里抬起,得用粪叉。母亲说,约翰马上要去林道上高级学校,同约瑟夫现在一样。可惜了这些钱,布鲁格先生说。他们会成为喝墨水的人,要是以后没东西吃了,还得由我们来养活。

约翰害怕自己脸红。他读书时,的确经常听不见别人说的话。可布鲁格先生的话他得仔细听,直到他离去。

音乐声马上响起。从院里传来。约翰很想立刻跑到二楼厕所窗前。可是公主,尽管她很少转身,会知道一切,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会在他身后高声喊叫。

一架手风琴,一个喇叭,大小不同的鼓。流行乐曲。悲哀的。欢快的。手风琴奏出欢快,喇叭吹出悲哀。突然,阿尼塔站在门口。她已化过妆,身穿一件鲜红的泳衣,头上缠着一条红色头巾。约翰让退尔安静。她只是想问,他们需要几张免费入场券。一张,约翰说。其他人将在窗口看。阿尼塔把票子放在桌上,说,祝愿他们看得愉快,就离去。

米娜说:一个可爱的姑娘。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母亲说。米娜不认为是这样。母亲坚持认为,一个住在房车里,从一个村子转到另一个村子,晚上又要在别人面前表演的姑娘,是个可怜的姑娘。好吧,至少她现在要去参加圣餐仪式。

约翰把退尔带进屋子,然后他在外面院子大门前等阿道夫、路德维希、保尔、赫尔穆特和赫尔穆特,以及吉多和贝尔尼。女孩们已经站在周围,对她们中某个人说的话咯咯直笑。

约翰宁愿坐第三排,可阿道夫说:谁先到,谁先吃。开始只有几个小彩灯闪烁。所以马戏场里比往常更暗。只有三个乐师被明晃晃地照亮。在几架锣鼓和三角铁的后面,是那个小个子巨人,脑袋上华丽的头发朝着四周飘舞飞扬。每当他击打锣鼓时,眼珠都会翻上,好像在渴望什么。他做的一切都干净利落。他能让一个小鼓逐渐发出旋风般的震撼声,在高潮到来之前又加进一下锣声,接着用虔诚地弯转的手臂,让袅袅的余音轻柔地隐没。他那大大的身躯前俯后仰,左右晃动,似乎音乐不是来自他的乐器,而是来自他的身体。有华丽头发的小个子巨人身旁,还站着两名乐师,但显得毫不起眼。那个曾驾驶罗马式小车的、肌肉发达、光头闪亮的人,在吹喇叭。他现在身穿一件银光闪烁的外衣,头戴一顶同样银光闪烁的帽子,帽下露出金色的卷发。阿尼塔的母亲在拉手风琴。突然。灯光亮起,乐声大作:一个身穿燕尾服和头戴礼帽的男人出现在马戏场上。燕尾服深蓝色,大礼帽浅蓝色。他手握鞭子,立刻打了几下响鞭。他说,他欢迎所有的观众,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的观众,原谅他不能一直往下例数,比如聪明的和愚蠢的,可是来看“帕罗玛马戏团”演出的人,一定都是聪明人。音乐声响起,观众们鼓掌。他向大家许诺,今晚有一套世界性的节目,古巴、印度、意大利、维也纳和东方,都会在“帕罗玛马戏团”的节目里同大家见面,但是,不仅仅是古巴、印度、意大利、东方和维也纳,甚至还有,你们听着会感到高兴,甚至还有穆尔河畔的米克斯尼茨。小个子巨人以一下独奏清楚表明,他来自穆尔河畔的米克斯尼茨。大家拍手鼓掌。然后响起古巴音乐,喇叭奏起“帕罗玛”,手风琴呻吟着跟上,鼓声神秘莫测。古巴,马戏团导演嘴里叫着,手中打着响鞭,向着两个一袭白衣,夺人眼目的男孩鞠躬,他们正把一头黑水牛牵入马戏场。这时,从边上,一只白鸽庄重地拍打着翅膀,飘忽着或飞翔着进入场地。阿尼塔。她显然挂在一根钢丝上滑入,到了水牛上方才停住拍打翅膀,落在水牛背上的一个金色小窝中。她刚坐进窝里,就一下解开她的翅膀,朝导演扔去。他接住翅膀,恭敬地躬身施礼。阿尼塔现在扮作古巴女孩站在她的窝里,随着“帕罗玛”音乐做着动作,打着黑色的拨浪鼓,鼓动气氛,动作越来越大胆。突然她又拿到她的翅膀服,音乐声重新变得令人感伤,阿尼塔又成了一只白鸽,非常缓慢地摆动翅膀,水牛驮着这个翅膀飞舞的人退出场地。大家鼓掌。阿尼塔没骑水牛、但带着翅膀再次出现,躬身施礼。导演也鼓掌,不断地叫着:帕罗玛本人,阿尼塔·维纳。来自国际著名的维也纳艺术家世家维纳的阿尼塔·维纳。然后,两匹马驹拖进一个铁笼,里面跪着、更多是被绑着和用铁链锁着那个肌肉发达的人。现在他上身穿体操服,下身着白色紧身裤。头上是波浪式的披肩金发。导演介绍他是西姆松,强者中最强壮的人。他请一位观众,检验一下绑住西姆松的绳索和铁链。阿道夫立刻上前,检查了一下,说:都是真的。导演谢过阿道夫,说,今天我们需要这样的年轻人,他们不会上当受骗,把字母X当作字母U。

西姆松绷紧他的肌肉,每用一次力,就有一根绳子被绷断。鼓声庆贺着每一次绷断绳索的胜利。当所有的绳子都断裂后,他抓起铁链,把它扯断,随后拉开他铁笼子上的栏杆,跳到场地中间。掌声轰鸣。可导演看来感到非常害怕。他绕着场地逃跑,西姆松迈着沉重的大步跟着他。导演大叫:德利拉,救命!这时,跑出一个东方女子,在西姆松跟前扭起臀部。是阿尼塔。她跳的是肚脐舞。西姆松在她面前跪下。她取出一把镶有宝石的匕首剥去西姆松的头皮,把他的假发套拿在手上,在他脖子上绕上一条薄薄的针织围巾。西姆松浑身无力,几乎手也无法抬起。于是她把他带了出去。掌声轰鸣。导演在她身后叫着:谢谢,德利拉,你拯救了我们,免遭怒气冲冲的暴君的伤害。谢谢,德利拉。

面对这个剥头皮的场景,约翰当然想起了《温内图Ⅰ》里的萨姆·霍肯。想起给来自德国的新人所设的告别宴会。当萨姆·霍肯取下他的帽子时,头发留在了帽子上,一个头皮被波尼人剥去的、光得没有一根头发的脑壳出现在眼前。不过,这个肌肉发达的人的脑壳不像西部人萨姆·霍肯的脑壳那么鲜红。这个萨姆·霍肯每两句话后都要说,要是我没弄错。约翰喜欢这个萨姆·霍肯,因为他不断地说要是我没弄错。

下面的节目里阿尼塔没再出现。约翰看着,但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当那个小个子巨人带着华丽的头发作为小丑奥古斯特上台时,约翰才恢复神智。现在他头上顶着一个带边的小碗。他身上穿的是燕尾服,用燕麦口袋缝制而成,里面穿着一件挂有小铃铛的衬衫。要是他身体抖动,铃声就响。每当他不同意导演说的话,他就抖动身体。导演说:奥古斯特先生……奥古斯特抖动身体。奥古斯特,您是……奥古斯特抖动身体。导演说:奥古斯特,你是……奥古斯特静静地站住,怎么也不再发出声音。好吧,我们互相称你,导演说。奥古斯特说:要是您愿意的话,导演先生。导演说,那么你也必须同样用你来称呼我。奥古斯特说:您的夫人也用你称呼您?要是我看到,您是如何对待她的,我宁愿用您这个称呼。导演说:我究竟怎么对待我的夫人了?奥古斯特说:最近,当医生在您夫人那里时,他说,导演先生,我根本就不喜欢您的夫人。您回答:那么我们的趣味是一样的,医生先生。导演说:奥古斯特,我总是说,我的夫人拥有一种内在的美,这是独一无二的。奥古斯特说:也许您应该把她翻一个面。导演说:能这么做吗?奥古斯特说:今天什么事都可能。两个月以前我还是一个来自穆尔河畔米克斯尼茨的奥地利人,现在我是德国人。导演说:奥古斯特,这可是另外一件事。奥古斯特:根本不是,导演先生。您的夫人美在内心,就像我们奥地利人内在是德国人一样,现在内在到了外面,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奥地利人在上上一个星期日对他们内在的德国人投了赞成票。导演说:亲爱的奥古斯特……奥古斯特抖动身体,所有的小铃铛响了起来。导演小心翼翼地说:奥古斯特……当没有铃声响起时,他继续说:我只是希望,你在4月10日也投了赞成票。奥古斯特说:这是明摆着的,导演先生,我投票超过了我自己。导演说:这怎么可能,自己超过自己?奥古斯特说:您不知道呕吐这个词吗?(2)这是同一回事。不过,呕吐牵涉到的是向外。投票超过自己是向内。我马上知道:现在我投票超过了自己,同所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奥地利人一样。导演说:但是奥古斯特,在选举星期日你还无法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奥地利人将投赞成票。奥古斯特不情愿地抖动身体,说:导演先生,别用这样尽找碴子的声调。是的!大家当然知道,奥地利人会在投赞成票时超过德国人。下次将有百分之一百零二,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导演说:这怎么可能:百分之一百零二?奥古斯特说:不会计算,导演先生,不是吗?百分之一百零二,就是100里面的102。导演说:你大概把我当成傻瓜了,奥古斯特。奥古斯特说:别这样说,导演先生,我可不根据一个人的外表判断一个人。人们大笑。导演打了奥古斯特一个耳光,奥古斯特佯装被这个耳光打得要摔倒在地,可他把自己的几乎摔倒变成在锯屑里寻找东西。导演说:奥古斯特,你丢了什么东西吗?奥古斯特说:不那么糟糕,只是对人类的信仰。导演说:你丢失了对人类的信仰,你还称此为不那么糟糕。奥古斯特说:不过是很小的一块。导演说:奥古斯特,你在“帕罗玛马戏团”是被雇演什么的?奥古斯特:扮作小丑奥古斯特。导演说:我呢?奥古斯特说:当导演。导演说:小丑奥古斯特和一个导演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奥古斯特说:就像苹果和梨子之间一样的差别?导演说:那是什么差别?奥古斯特说:都是水果。导演说:我觉得,你回答不出。太愚蠢了,无法对一个导演和一个小丑奥古斯特之间的差别进行定义。奥古斯特说:我不喜欢定义。我和瓦格纳(3)一样不喜欢定义。导演说:瓦格纳和定义有什么关系。奥古斯特说:两者我都不喜欢,这就够了。您肯定喜欢《魔弹射手》!可我不喜欢。导演说:好吧奥古斯特,《魔弹射手》不是瓦格纳的作品,而是韦伯的作品。奥古斯特说:好吧,就算《魔弹射手》不是他的作品。《魔笛》呢?也不是?导演说:这是莫扎特(4)的,奥古斯特。奥古斯特说:他至少是个奥地利人。导演说:也就是说,今天是德国人。奥古斯特说:都是水果,明白无误。导演说:现在不谈政治,奥古斯特。天气……奥古斯特:越来越好。导演说:我们终于意见统一了,奥古斯特。我今天在湖畔走过……奥古斯特说:水不断地往上涨。

奥古斯特把手越举越高,像是在进行希特勒式问候。

奥古斯特说:马上就要及到脖子。导演说:这是早春季节。雪融期。奥古斯特说:好吧,现在作为奥地利人……导演说:作为以前的奥地利人。奥古斯特说:对。作为以前的奥地利人我得对此提出抗议,您想让融雪期对不断上涨的博登湖负责!倘若您弯下腰,把您的手放进这不断上涨的湖水,那么您就会立刻感觉到,这是奥地利人的欢乐的泪水,是它们让博登湖不断上涨。这是为回归帝国而流出的欢乐的泪水。导演先生,抬起腿来,爱在召唤,领袖需要士兵。导演说:同意,奥古斯特,百分之一百地同意。奥古斯特说:百分之一百零二,导演先生,在此期间已经不止百分之一百零二。导演说:我也在里面!他想拥抱奥古斯特。可奥古斯特推开他,叫着:那个勒姆(5)在坟墓里也不安心。双手护着自己的屁股,奥古斯特摇摇摆摆地走出场地。乐队响亮的吹奏声。人们鼓掌。

约翰看到,布鲁格先生和布鲁格夫人没有鼓掌。布鲁格先生用右手在左手背上作弹琴的动作。他的夫人在等待。等他。

然后导演介绍那四匹小马驹。它们会数数,跳舞和直立。当导演讲了一个悲哀的故事后,一匹小马驹甚至会哭。当导演对另外一匹小马驹讲了一个小马驹的笑话后,这另外一匹小马驹还会笑。作为节目的高潮,导演预告了维也纳艺术家的上场。站在他那两个做侧手翻的孩子中间,阿尼塔的父亲跃入马戏场。疯狂震响的鼓声,忽高忽低的手风琴声,喇叭做出一个开始的信号。阿尼塔和她的兄弟跟在父亲身后,在马戏场中央那根漆成白色的杆子上往上攀登。他们爬得如此之快,引得观众惊奇得拼命鼓掌。三个人都穿着宽大的玫瑰红丝绸衣服。到了杆子半当中,兄妹两个解开紫色的腰带,扎在杆子上,由此他们可以把身体远远地从杆子上撑开,成为父亲的平衡力量。而父亲在他们头顶上做着动作,使得杆子可怕地弯曲。不过还有其他的动作。他们连在一起地挂在杆子上,绕着杆子打转。父亲挂在杆子上,儿子挂在父亲身上,阿尼塔挂在兄弟身上。他们远离杆子,身体飞转。丝绸的衣服和裤子发出哗哗声响。观众拍手,又拍手。约翰拍得最响,时间最长。一切都不用钢丝,阿道夫叫着。当三人重新站在马戏场中央时,鼓掌这才真正开始。

三人刚倒退着下场,消失,音乐一下变成了印度式。阿尼塔的母亲用一根弓拉着一件有许多弦的乐器。小丑奥古斯特吹着一根笛子。导演打着响鞭,大叫:菲施努,菲施努,菲施努,菲施努。每叫一声,他转向一个方向。在叫最后一声菲施努的时候,他看向正在开花的苹果树。现在,树下走出了那条水牛。菲施努,导演现在用另一种声调叫道。指菲施努自己。它的肚脐眼里长出和盛开出一朵莲花,花朵的中间坐着雪山女神(6),所有神灵的女神,现在跳起了婆罗多舞,用她所有的手臂迷惑湿婆,这个毁灭之神。乐声震颤而起,像一群热带鸟儿飞翔鸣叫。阿尼塔,一身印度式打扮,在白色的花朵里翩翩起舞。黑色的水牛带着这幅图像,绕场走来。阿尼塔的手臂不止两条,而所有的手臂都在运动。但约翰还是发现了,哪两条手臂是她自己的,他还看到,阿尼塔的腋窝里长有黑色毛发。水牛在马戏场绕场两圈。音乐声越来越有印度味。水牛站住,阿尼塔站起,跳下,在锯屑上只是一座由手臂组成的小山。当水牛走到她跟前时,她的脑袋才重新出现。阿尼塔在水牛跟前长起,把双手伸给它。它热情地舔着她的双手。音乐声再次响起,人们鼓掌。约翰有一种神圣的感觉。然后水牛前腿跪下,请求阿尼塔雪山女神,坐到它两个张开的犄角中间。阿尼塔听从。菲施努站起,伴着胜利的音乐声,驮着阿尼塔雪山女神走出,进入格拉文施泰因苹果树后的黑暗中。它曾整整一天被用铁链拴在这棵树上。约翰使尽全力鼓掌。他想把别人带起来。婆罗多舞!一个来自他树形词汇图的词!他觉得,现在他也属于马戏团。阿道夫拍手显然没有约翰拍得多。在马戏场的另一边,也在第一排,坐着布鲁格夫妇。布鲁格先生几乎没有拍手。他只是用一只手碰了碰另一只手的手背。啊,布鲁格先生,约翰想,对他感到一阵同情。他至少想把阿道夫拉到自己身边,离开他的父亲。来到约翰这边,来到约翰的父亲这边。当导演提到印度时,约翰已经不得不想起父亲。真正想到是在婆罗多舞这个词出现时。当父亲自己不再能拿住书的时候,约翰得给他念书。11月和12月的每天晚上,他都得给父亲念书。安塞尔姆,他才三岁,也坐到父亲床上。约翰总是一直读到两个人都入睡,安塞尔姆和父亲。拉宾德拉那特·泰戈尔的著作是约翰必须朗读的。那些章节是:“上天的建议”。“两只动物”。“太阳的轨道”。“礼仪花”。“儿童心灵的童话”。“歌唱奉献”。“和解”。“闪光的痕迹”。阅读这些东西他觉得有些无聊。但朗读不。“拉宾德拉那特以古老和神圣的语言激动地咏唱奥义书。他唱出的东西,带来祝福,带来祝福。”当水牛舔着阿尼塔手的时候,怎么能不让他想起拉宾德拉那特那伟大的智慧呢!

“一天,男孩坐在父亲家的门口,往外瞧。他看见一头印度瘤牛和一只驴子站在一起,看到,牛如何充满爱意地舔着驴子身上的皮。这两个动物互相全然陌生,种类全然不同,但是在这所有区别之后,它们感觉到的是共同的,永恒的统一。这时男孩突然洞察到整个世界和全部生灵的内在联系。他感到心中充溢着一种普遍感情,感受到除了爱的其他的不可能,于是说:我必须爱——必须爱。”

放学后,吃饭之前,约翰会上楼问父亲,他感觉怎样,他会说:过来,给我读一下《薄伽梵歌》的第十歌。约翰然后会读:“我是力量之国的作用者/天堂太阳合唱队的阳光……”当他这么朗读时,他会感觉到,他在长大。12月,父亲最喜欢的是“夜之歌”。过来,给我念一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夜之歌”。约翰真的最喜欢朗读“夜之歌”。每当他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歌唱。要是他读到:“正是夜的时候:现在所有迸涌的流泉更高声朗吟。我的灵魂也是一派迸涌的流泉”,他觉得,他的声音完全自行在歌唱。每次,当他给父亲念“夜之歌”时,父亲会说约翰最心爱的句子:约翰,我感到惊讶。现在,当菲施努在马戏场上背负四臂雪山女神绕行时,约翰感到,由于父亲,他比这里的任何一名观众离阿尼塔雪山女神更近。“我必须爱,必须爱。”

最后,在导演的带领下,伴着响亮的进行曲声,所有表演过一些什么的人都在马戏场上绕行数圈。导演大声叫着,倘若大家喜欢,希望大家继续向别人推荐“帕罗玛马戏团”。然后马戏场里的灯光熄灭,而观众席上方的灯光亮起。

阿道夫悄悄对约翰说,他们得摆脱其他人。他马上回来。然后他大叫,再见!快,快。随即跑下村道。其他人跟在他身后跑去。约翰朝露台走了几步,跨上露台的台阶,在露台上走向彩灯架,拨开薄薄的枝条。现在,长凳上方的灯也灭了,但是,所有房车里灯光闪烁。他知道,阿尼塔在哪辆车里。不过,知道这点又有什么用?也许他整夜都会这么站着,要是阿道夫不来的话。他立刻问:她住在哪辆车里?约翰说:在王子路德维希树下面的那辆车里。因为他同阿道夫每个季节都在这些树下玩耍和扭打,他知道,哪些苹果长在哪些树上。那我们得从下面走,阿道夫说着越过露台台阶,跳到街上,沿街向下,到了果园顶头的路上。约翰二话没说,跟着阿道夫跑下。阿道夫径直往前跑,直到路灯照不到他们,然后他爬上高高的栏栅,约翰跟在他身后,几乎和阿道夫同时跳进果园草地上。阿道夫显然清楚地知道,肥料堆在那里。他绕过了它。然后他对约翰小声说:上那棵韦尔希斯奈尔树。这是离王子路德维希树最近的那棵苹果树。他们到了这棵树那粗粗的树干旁,阿道夫悄悄地说:弯腰。约翰背对树干,交叉双手,把身体靠上树干,小声说:来吧。阿道夫站到他的手里,爬到他肩上,拉住树枝,吊上自己的整个身体,然后滑到指着房车方向的那根最结实的树枝上,朝外攀去,丢下约翰不顾。约翰呆呆地凝视着阿尼塔房车那低低的、但宽宽的窗口。里面亮着灯,但窗帘拉着。他抬头看阿道夫。他现在站在树枝上,手扶较细的树枝,脑袋伸出树叶。现在他吹出口哨。不是那种尖利的四指口哨,而是用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吹出的那种。发出的不是尖叫声,而是一种慢慢降下、变轻,但重新又上升、变响的那种口哨声。以这种方式引人注意,约翰觉得这太过分了。可阿道夫没停下,继续吹着这种慢慢地由缓变急、由轻变响的口哨。约翰压低嗓音叫着:停下!可阿道夫没听见,或不想听他的话。约翰思索着,是否该用一根树枝去捅阿道夫。直到他停下吹口哨。这时,阿尼塔房车的车门打开。阿尼塔站在门口,身披黄色的睡衣,头扎红色的头巾。现在阿道夫停下。看见车门打开,约翰立刻跃到粗粗的树干后面。显然,有人在车里要求阿尼塔关门。她返回,门关上。阿道夫从树上爬下,说:这是她。听上去,他达到了自己的所有目的。

他们爬回侧路上,跑上街,互道再见,然后分手,跑回家。阿道夫往下,约翰朝上。

从餐厅旅店里传出的喧哗声告诉他,圆桌旁客人坐得很满。桌子周围椅子放得很开。约翰回到自己房间,扑到床上,听任在等他的退尔舔他。阿道夫为什么这么快地跑回去了。说了一声,再见!他人一下就消失不见。约翰也正想说再见。应该还可以聊聊这发生的一切。以前,他们之间可总是这样。要是他们晚上,即使已经很晚或非常晚,他们也不会就这么快地分手。阿道夫会陪约翰回家,可他们还是不能分手,因为还没有讲完最最重要的事。于是约翰陪着阿道夫在菩提树下向右拐,50米以后再向左,直到布鲁格家的后门。他们会在阶梯上站着说话,然后说着话,不由自主地再上路,朝上来到约翰家露台的阶梯上。倘若不是约翰的母亲或阿道夫的母亲最后从家里出现,让他们打住,让他们两人一个朝上一个往下地回家,他们就不会这么快地结束谈话。也许永远不会结束。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可现在简单的一句,再见,再见,人就走了。

约翰看不进书,也无法睡觉。他溜进厕所,打开幸亏是很大的窗子,朝着那三辆房车探出身体。车里灯还亮着。在这个季节,还没有房间租给客人,母亲还在餐厅里忙着,约瑟夫在滑雪营地,父亲又死了,不会有人上厕所。约翰在窗口探身向外,一直到所有三辆房车里的灯光熄灭。然后他回到退尔身边,最后上床睡觉。


(1) “力量来自欢乐”是纳粹德国一个具有国家背景的大型休假组织,为“德意志劳工阵线”的一部分。

(2) 此处是文字游戏,作者用了sich überstimmen(投票超过自己)和sich übergeben(呕吐)这两个词。

(3)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音乐家、作家。

(4) W.A. Mozart,1756—1791,奥地利音乐家。

(5) Ernst Röhm,1887—1934,德国军官,希特勒冲锋队的主要组织者,后与希特勒不和,被枪毙。

(6) 印度教主神之一湿婆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