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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迸涌的流泉》第三章 收获 三 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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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信。征召令。陶本贝格尔先生让约翰签名,证实他亲自把征召令交到约翰手里。入伍。终于。12月5日。加米施狙击射手兵营。只是,该怎样给母亲看征召令?滑雪,山地行军,白雪皑皑的山间小道上的骡马队,高处树木线以上草棚里的长夜,许多歌声,制服中最漂亮的制服……母亲马上开始讲施内尔家的事,14天前来了消息,施内尔的约翰阵亡了,已经定下礼拜仪式的时间,一天前从未婚妻那里传来:从同伴那里来的消息,施内尔躺在野战医院,于是,花圈被放进地窖,两天后,他的弟弟,约瑟夫阵亡了,花圈又拿上,过了一天,约翰也死去,昨天,最小的那个,保尔,失踪了。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施内尔家的遭遇。保尔,失踪了。路德维希、吉多、贝尔尼、这个赫尔穆特和那个赫尔穆特,他们都在哪里?只有布鲁格的阿道夫有准确的消息,他在安全的地方。而且不在高炮部队——在更安全的地方——在法国的空军无线电训练班里,在通讯工具管理处指挥部,一个有趣的职位。阿道夫不允许写得更多,布鲁格夫人对母亲说。她们在墓地上进行了交谈。布鲁格夫人很高兴,自从她丈夫被关起来以后,她被允许重新去教堂。

约翰目睹了母亲经受的痛苦。他无法想象约瑟夫的死。他根本无法理解这点。他看到约瑟夫就在自己眼前。在数百个情境中。活生生的。对于死亡,他缺乏感受力。

现在入伍了,还会怎样!只是,如何从母亲身边逃脱?等到他训练完毕,战争也结束了。神奇武器马上要投入使用。在菲斯滕费尔德布鲁克,他们在军用高速公路旁为涡轮喷气式歼击机、火箭歼击机、超音速歼击机和ME115歼击机挖了电缆壕沟。它们已经起飞和降落过。巨大的轰鸣声,让人有一段时间既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别人。第一次的时候约翰想:这是末日审判。据说这些飞机是不受伤害的。而他在加米施,他会背着一个没有一袋煤一半重的背包,进行山地行军。没有前线和战争的一丝痕迹。他劝说母亲。

在狙击射手兵营,根据指示牌,他到了阁楼上,上面摆着双层床,同在菲斯滕费尔德布鲁克一样,占据了上铺,又是靠墙;下铺是来自汉诺威的约亨。他在第一天晚上就开了他的留声机,放上他从难以想象的大城市带来的两张唱片中的一张。然后每天晚上,他今天放这张,明天放那张,每次只要这狐步舞曲声响起,他就被人团团住:

每个单身汉

无论怎样,

听过一台小留声机,

音色瑰丽。

或者:

西吉斯蒙德(1)这么漂亮,

他自己又能怎样,

大家热爱西吉斯蒙德,

他自己又能怎样?

有人做出样子,漂亮像是犯法,

世有如此漂亮,本该喜气洋洋。

大家以手舞足蹈的方式表示,自己为留声机所陶醉。可是躺在留声机上面的约翰没有和别人一起来回舞动,而是一起跟唱。一个晚上又一晚上,唱歌的人越来越多,已经盖没唱片的声音。

约翰转向墙壁,在手电筒光线中读他带在身边的诗歌。那是斯特凡·格奥尔格(2)的诗歌。沃尔夫冈,也就是第二个沃尔夫冈,因为同“王冠花园”女儿交上了朋友,常常经过分队长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的躺椅。他在那里养伤。手臂射穿和大腿留下弹丸的伤口。沃尔夫冈十分留心,看到这个分队长在读诗,他立刻说,他的朋友约翰不仅读诗,而且甚至自己做诗。约翰被叫了去,在躺椅旁的一个椅子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当分队长的父母从黑根斯威勒下来时,他准备离开。可那个分队长不让他走。宁愿听他讲话而不愿听他父亲和母亲讲话,更不愿听关于黑根斯威勒的小农庄的事。要是战争结束,要是他不想继续当军官,他会在乌克兰得到一份田产。也许他根本就不再回奥尔登斯堡。这曾是他生命中最明亮的日子。在松特霍芬。火焰般的日子。它们逝去的时间越久,燃烧得就越明亮。

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当着他父母的面也说标准德语。约翰觉得惊讶,因为他的双亲不会说一个标准德语字。他们也没做这样的尝试。父亲本来就沉默寡言。可儿子说话时,他拼命点头。分队长的母亲在整个时间里手上拿着她的手提包,其姿势同约翰的母亲在婚礼照片上拿她那白色小包的姿势一模一样,似乎担心着,有人会把包夺走,她也不让自己被儿子的标准德语搞糊涂。谢天谢地,约翰想。想象着这个又瘦又小的尖鼻子女人得试图说标准德语,约翰几乎觉得有些伤心。她看上去比她丈夫年纪要大许多;这个儿子的父亲更可以被看作是儿子的兄弟;而她是他们两个人的母亲。双亲都为儿子戈特弗里德受伤而感到高兴,这样就能摆脱最糟糕的情况。父母走了以后,儿子觉得有必要对约翰解释一下他父母的情况。谈到他们,他像是在谈某个动物种类。充满爱,也充满同情。他们已无可救药。永远佝偻着,被摧毁了。艰难和胆怯的产物。对天堂的恐惧,对地狱的恐惧。两千年的宗教奴役,封建奴役,就是被奴役。现在一切结束了。人们挺起了胸膛,首先是德意志人民,不过别人也已准备好,跟随他,现在新人被创造。无所畏惧的人。只有他是美的。只有美的人才可爱,有生命价值。

当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这样说话时,他没看约翰。他用不着强调,因为他说的一切,显然不容置疑是对的,正确的,真实的。为了约翰,他重复着自己的话。对他来说实际上没有必要再说一遍。只是为了约翰好。因为他喜欢约翰。他们身上的共同点要比现在说出的要多。战后我们继续交谈吧,他说。要是我们还在。

这个分队长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尽管有些话像是出自查拉图斯特拉的句子,可约翰感到,它们同查拉图斯特拉的句子不是一回事。当这分队长重新打开诗集并朗读时,约翰感到一阵高兴。他读诗的声音,几乎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似乎在装饰自己的嗓音,以便它配得上这些豪放和亮堂的诗歌。一天下午他说,他想把这本书留在约翰那里,因为他现在得回东部。手臂射穿和大腿留下弹丸的伤口已经痊愈。他在那里炸毁的每辆俄国坦克,都不会越过帝国边界。同伴们需要他。没有任何其他什么地方比那里更需要他。他只是思考着,他是否要把在受伤时被毁的左上臂下的号码重新刺上,或者这是所谓命运的暗示,不该这样保存党卫军的标志。约翰以为如何?说这些话时,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的双手握住了约翰的右手,目视着约翰,让约翰明白,这个分队长通过这个问题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同约翰讨论生命问题,这对他非常重要。约翰说:别再文身了。只要谈到这个左上臂下的党卫军文身时,他总是感到对这样被打上烙印的人的某种同情。属于党卫军已经够糟了。一群不信神的人,听说他们干被命令干的一切事。臣服到自我解体,这是党卫军对约翰的含义。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肯定不是这样的制服机器。可是有传言说,在东部,党卫军不抓俘虏。约翰认为这是宣传,因为枪杀一个向你投降的人,这让人无法想象。他该问一下戈特弗里德。可没有勇气,提这样的问题。相信这样的事太无耻。但是,为什么村里每个让村长招募去当党卫军的人让他感到可惜呢?正是因为有人说,他们干被命令干的一切事。新的村长也来旅店,不过,他从来没暗示过,约瑟夫或者约翰该报名参加党卫队。这不行,因为大家知道,母亲对不信神是怎么看的。

佩带着一个一级铁十字勋章和一个银质伤员勋章的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站起,快速把约翰拉到自己身边,说:好小伙子。然后他把书给约翰,说,黑根斯威勒不是在世外,好吧,战后见,重新站直身体——他至少有190米高——潇洒地行了军礼,离去。约翰第一次有了来自本世纪的诗集。《灵魂之年》。深蓝色的封面,金色的字体。多么漂亮的字体。就是在书里面,在那些简直会发出回响的书页上,是这些古朴雅致的字体。在这些有埃及风格的书页上显得高雅的诗歌,约翰不总是立刻读它们,而是对它们进行观赏。诗人几年前才逝世。那是一个消息。他不敢推测,在他自己的世纪里也能作这样的诗。讲到诗歌,只会想到克洛卜施托克,歌德,席勒,荷尔德林(3)——然后结束。还有几个圣林同盟诗人(4)。而现在这么近,这样的诗。这些诗歌对约翰的影响不小于从克洛卜施托克到荷尔德林的诗歌。而这个诗人——简直难以令人相信——这个分队长说,在临去世前到过瓦塞堡。当斯特凡·格奥尔格在村里的时候,约翰应该已经出生了。不,他肯定没来过村里。他在湖畔,正是在“王冠花园”。不过,要是他上火车,那他得经过“餐厅旅店”。约翰把这个消息视为一种恩泽。他最喜欢这么设想,他当时曾坐在露台台阶上,3岁或4岁,诗人由一个朋友陪伴着经过那里。这个分队长给约翰看了一张照片,诗人看上去正像他的诗歌一样。质朴,高贵。从此以后,约翰不得不以这个诗人的情调对一切作出反应。倘若不足以组成一首完整的诗歌,他索性就把单行的诗写到纸上,以后再让它们形成完整的诗。

我的心没有你的那么充溢

上帝在我所有的夜梦中不高大?

我总是在懦弱的小径旁憎恨篱笆

在众多里常常寻求更多。

当约翰带着背包和旅行袋走下阶梯,准备去加米施的时候,一个姑娘正好从厨房出来。他已经有几次在她身旁经过。在房子里,在房子前。他点头打招呼,她点头回答!她弹钢琴,就像约瑟夫那样不知疲倦和充满激情。她显然也具有这种内在的坚韧性,它能让或快或慢的音符总是建立起一种秩序。人们马上就能了解到这点。就像人们要是探头往教堂里一看,就马上能把这空间原理记在心里一样。当约翰从青年义务劳动军回来时,他去了下面承租人家里,作自我介绍。这样的事他不怎么喜欢。完成了这个程序后,他几乎没听见和看见什么。然后他跑了上来,像是被人追踪。要是下面传来这钢琴声,母亲马上会坐下,开始流泪。等她过一会儿稍稍镇静下来以后,她说:莱娜。这就是承租人的女儿。母亲每次都要加上一句:莱娜。她得大声地说,以便自己不迷失在想象中,以为下面弹琴的是约瑟夫。在此期间,中队军官的信已经到达。即使不那么准确,但这个战地分队长还是尽可能准确地描述了约瑟夫的阵亡。这封信报告说,事情发生在尼雷基哈扎。约瑟夫和他的坦克乘员一起战死,被埋葬在米什科尔茨,士兵公墓,第一排墓穴,第七号坟墓。尽管这样,母亲不愿也不能相信这一切。这个中队军官在书写名字的时候写错一个字母。显然他从来没读过书面的约瑟夫的名字。母亲抓住这个错误的字母,要求约翰,再次给野战军邮局40345号E的部队写信,要求得到更准确的通知。约翰做了,回答还没到。天知道,这支部队眼下陷在哪里。但是,在约翰起程之前,约瑟夫的服役证被寄了回来。邮寄者是林道的兵役登记处。通过邮局,部队还寄来了51马克,付款存根上手写的字是:前线津贴,从9月1日到10月21日。约翰计算了一下:51天=51马克前线津贴。可母亲要求更详细的消息。只要她没得到这些消息,一旦承租人女儿在下面弹琴,她就总是会说:莱娜。显然,母亲的情况和约翰没什么两样:她无法想象约瑟夫的死亡。尽管如此,她承受着痛苦,就像约瑟夫已经死去。约翰没承受痛苦。他想上前线。

她从厨房出来,像是要去套间,去钢琴那里。那是清晨的时候,还没客人。她看见约翰从楼梯上下来,而背包和旅行袋已透露出,他要出门。现在要去哪里,这不用说别人也知道。这时莱娜退后了一步。约翰从她身旁经过,她又站到了厨房门的木门框里。这次她不仅仅是友好地点头,而且说了一句话:祝一切顺利。他也没仅仅点头,而是回答了一句:谢谢。然后急急离去,似乎火车已鸣笛要走。

在楼上他同母亲拉了拉手。从来不会比拉手更多,到家和离家时都是这样。他们只需要互相拉一次手就能表达自己,不用更多。母亲和约翰一样知道,对面在火车站的告别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样小安塞尔姆也许得一起去,去挥手。可他还得上学。

要是约翰躺在上铺做诗时,他有这个感觉,这个莱娜在看着他。也由于厨房门框,这个莱娜成了一幅画像。些许刘海,和阿尼塔一样。些许的刘海,阿道夫这么说。他现在在法国,通讯工具管理员,一个有趣的职位。这个有些许刘海的莱娜留着的不是短发,而是一个云髻。就在些许刘海后面,扎起了一个黑色的云髻,中间撒开的波浪,停在额头前成了刘海,而左右两边,乌发向下落到肩上,不是直的,而是波浪型地飘洒而下,正好在及到肩膀时又往回卷曲,不过向里,朝着里面,又继续弯上;这导致了,浓发在下面最宽;浓发拍打着肩膀,向两边散开,朝里弯曲,又往上跳跃。双眼又黑又圆。上面是两道黑黑的、但不怎么特别明显的眉毛。要是这个莱娜就这样被厨房门框围绕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就无法不去想象她的样子。他保存下了这个时刻。要是他写诗,他依靠的就是这样的想象,有人在注视他。不是在近处,更不是越过他的肩膀。在远距离外,在那里,他为观众写诗的情感还能被人感受到。约翰愿意受到关注。也就是受到留意。自从在朗根阿根渔网上的那个夜晚起,他渴望得到留意。在渔网上的那个夜晚,他从未感到那么孤单过。阿尼塔没把他当回事。她只把他看成一个信使,一个能替她向阿道夫转达问候的信使。没向阿道夫转达这个问候,这件事一直在他脑海萦绕,让他觉得惬意,又让他恼怒,使他羞愧,他一直还认可自己的欺骗行为。他欺骗了两个人,阿尼塔和阿道夫。这让他感到惬意。一直感到惬意。然后是那个“王冠”小姐和医生小姐。当她们在码头迎接坐船而来的林道头目时,没留意他。玛格达留意了他。但太少。可她留意了他。当他同她告别时,她说,要是他接到旅店里那个莱娜的信,从她那里他就再也得不到一封信。她真是怎么想的。他怎么会收到这个姑娘的信!她的眼睛看上去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被看的。在她的秀发里,人们可以把自己埋葬。玛格达以为,这个莱娜叫莱娜,这太卑鄙了。莱娜这个名字该属于她。她立刻就要重新称自己是玛格达莱娜。她来瓦塞堡之前,叫的就是这个名字。这个莱娜得清楚地知道,这个名字已经有主。

约翰为玛格达谈论这个莱娜时的激烈感到惊讶。他几乎还不认识莱娜。他根本就不认识她。她大多住在下湖的一个寄宿学校。要是她在那里,大多坐在钢琴旁。好吧,最后一刻她在,说了祝一切顺利,而他说了谢谢。目光的交流,没有比说声谢谢需要的时间更长。

现在他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书写着,似乎他在歌唱自己的诗行:

灰色岩石上盛开着

许多红艳艳的玫瑰。

他没唱下去。或者没像他想的那样唱下去。他弯身,蜷缩起,他要感觉自己,要体验。他既是箭矢又是弯弓。他想高高地向上放射。他只对这个感兴趣。只对这个。要是他一段诗也写不出,他就背诵自己的那一段。要是有了一段他想记住的诗,他就把它写下:

每当沉沉暮色

把牧群的蓝影赶入城市

我从休憩中慵困地抬起身来,

自问,我还剩下什么。

他们穿上了制服,宣誓,受训。他们受一个折磨人的教官的折磨。他把他们折磨得晚上在床铺上抱怨,说要是同他一起上战场,他们第一要射倒的就是他。他称这个为勇气试验:从射击场单条道路之间斜斜的、又陡直上升的土堤上让自己摔下。即使这陡直的土堤被雪覆盖,摔下的滋味也不好受。要是谁做不到让自己向后倒下,这个中士就会高兴。他会惩罚他,让他做俯卧撑,跑步,下跪,持枪匍匐前进,直到他筋疲力尽。可他还一直补充说,一旦他们出去,会对这样的训练表示感谢。

约翰把宣誓想象得比实际情况困难的多。对套语的鹦鹉学舌,从他嘴唇里出来,就像忏悔时的决心一样。多了一种套语。照样地说、背诵和许诺那些同他无关的东西。他不反对这些文本,可它们同他没关系。就像他们行军时唱的文本。它们存在的意义是让别人唱。不过,他最喜欢的是那些能允许他唱出假声的歌曲。他唱着假声同一个来自伦格里斯的人较量。他叫泽普,他让他想起约瑟夫。在第一次外出行军时,约翰就发觉,这个泽普的假声唱得更好。他的声音比约翰更加轻快、圆润和明亮。约翰很想问他,他是怎么做的,可他不好意思问。只有在射击项目中约翰没对手。让瞄准凹槽和准星完全一致地对准目标,扣住扳机,屏住呼吸,扣动扳机。约翰弄不明白,别人怎么会射偏。

1月,去克罗伊茨埃克峰的高山训练。前面有一家旅馆。海拔1700米。约翰身边只带了一本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要是他们在皎洁的月光里或者刺目的阳光下或者八小时不停地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约翰就想象着查拉图斯特拉那夸张的词句。在上一个冬天,他给父亲念了这本书里的东西。那时,他已经拿不住书。在朗读查拉图斯特拉的句子时他经历了自己的歌唱。他生长着,唱着,生长着。

约翰牵着骡子。人们自己身上也背着半公担的东西。骡子驮着机关枪和弹药。不时有人跌倒,得由卫生兵照料。约翰有一种完全不知疲倦的感觉。查拉图斯特拉动力。

岩石,雪墙,蓝色的影子,闪光的雪堆,查拉图斯特拉氛围。

他觉得自己目空一切,他享受着自己目空一切的感觉。由于孤单,他激情澎湃。当他们在滑雪板上做射击练习时,他感觉愉快。而最愉快的是毫无意义的练习,不过在滑雪板上。大雪刚下,目之所及,是山峰,森林。雪壁上的静谧和阴影中岩壁上的静谧。孤单。战斗练习中的枪弹声也无法打破这冬季世界的静谧。由于枪声,静谧更静。要是他们在滑雪板上练习下滑,约翰一头栽到在雪中单棵的冷杉之间,他会几乎忘记,他该在这里干什么,因为他想静听,冷杉在雪中如何沉默。冷杉把阴影中的雪花抬向太阳。在互相远离的冷杉之间,阳光照在雪上。积雪晒着日光浴,享受着它光的色彩。冷杉一片,又是一片,站着直得不能再直,极其庄严肃穆。晚上,夜幕低垂。云彩撕开千万棵冷杉那撑开的枝叶,变作银珠滚落。在战斗练习中,约翰能感到自己的孤单。边上雪中,上空的日光中,查拉图斯特拉站在那里。约翰觉得自己被接受。他对自己信徒的身份确信不疑。作为生者。要是查拉图斯特拉说“兄弟”,约翰觉得那是在叫自己。他多么希望整天地说另一种语言,而不是这通常的军队用语。然后他就可以对在他前面、在他上方日光中、在那晴朗天空中光芒耀眼的大师说:我为这天而生,愿意同这天一起结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为了领会这些感觉,他得回答。他得对他见到的、听到的、感到的东西作答,而后他所见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东西才存在。每当他放哨,在外面巡走,感受到山里的冬季景色,他就觉得被要求作答。然后他会说,雪花在我们周围堆起美丽的沉默之壁障。被称为雪片的雪片纷纷落下。那些雪片就是一首诗的音节。这时他会说:我注视下雪就像注视一个情节。然后雪花开始纷纷落下。

雪片的下落、飘舞、回旋和纷飞充满着一种他只能用长长的句子去适应的趋向。而这些句子总是在终止前退缩,更是在原地打转而不是继续向前,然后还是无法拒绝一个方向,最后在无形中降落。降雪,是一个故事。不再是一首诗。查拉图斯特拉那看上去不知疲倦的手势——音调和声音的储备,是某种鼓舞人心的实体。要经受住从受操纵的语言里掉出、摔入自由的语言里的坠落。

两小时的站岗,四小时的休息,哨兵值勤之夜就这样逝去。早上,值勤结束,他有这样的感觉,曾在剧院。不过作为演员。

要是他们在下雪天训练,他会滑向那前面的虚空,除了滑雪板什么都看不见;他双肘靠膝,双脚站在山地滑雪板上,就这么滑进无边无际,感觉到的只是,越过滑雪板、地形透露给膝盖的消息。这时他会想:这里不会有人。不过,他在这里,这让他感到惬意。无法想象,他们在这里训练的内容,会对某个紧急情况有用。在阿尔卑斯山顶和楚格峰之间训练的一切,没一样会派上用处。反正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他的身处之地。

可他必须让母亲活下去。通过生命征象。让她想起,得把钱款汇给煤炭经济联合会,因为已经又到了支付的时间。然后,约2月底,在一个星期一早晨,那个和平时期是老师的中队长,读了后备军官申请人的名单。他们得去米滕瓦尔德卢滕湖,参加候补预备军官训练。约翰的名字不在上面。他马上去这个和蔼的中队指挥员那里。是的,很遗憾,他很想把约翰也送入军官生涯,可是,在克罗伊茨埃克峰负责约翰训练的那个中尉狙击手,对约翰作了否定的评价,说他不能胜任军官生涯。他觉得非常遗憾,这个施瓦本的教师军官说,因为约翰那关于俾斯麦和在高山骡马运输队的笔头作业,其成绩超出了一般的满意程度。约翰靠了一下脚后跟,转身返回,跑进卧室,躺到了床上,喘息着抵抗号啕大哭。谁不能服从,谁就无法下令,中队指挥说。这么说话,似乎约翰得明白,因为他不符合军队的这个铁定的条件,所以,他军官志向的落空,对他并非不公正。约翰还没失败过。不对,失败过,在朗根阿根。他现在躺在行军床上,犹如躺在朗根阿根的渔网上。被拒绝。失败。完了。对于起决定性作用的场景他无法后悔。他不想取消,重新来一遍。一队10个人,围着42型机关枪。一个接一个地卧到雪地里,到机关枪旁,背诵着他要做的事。一个1月底的高山燥热风天气。能见度大大提高。中尉突然说:约翰是不是感到冷?不,中尉狙击手先生。那他为什跷动脚尖!约翰说:为此他无法解释。中尉狙击手问:他是否觉得在42型机关枪旁的训练无聊,是否想通过跷动鞋尖表达这个意思?约翰回答:他没意识到这点。中尉狙击手说:此外约翰还仰头斜望天际。缺少的就是吹口哨了。可他,中尉狙击手得照料着,不让小队的第一滑头感到无聊。他让约翰奔跑,卧倒,匍匐前进,做俯卧撑。然后命令他回来。然后突然说,雪非常黑,是吗。约翰说,他觉得雪是白的。中尉狙击手已经有些激动,变得更加激动。约翰看着他那银色的伤员勋章。已经不能退缩。这个中尉狙击手越是激烈地命令约翰说雪是黑的,约翰就越是坚定地说,他觉得雪是白的。然后,在床上,在前景破灭后,他觉得在这个温暖的1月燥热风日子,雪确实既是黑的也是白的。可他不能承认这点。怎样在村里解释这一切?不会有人问他。消息已经足够:约翰当不成军官。

被派往上阿默高的步兵中队,到一堆大多是伤员组成的队伍里。清一色的二等兵或一等兵。他自己手臂上虽然得不到二等兵的臂章,但最小的一颗星是有的。一等步兵。现有的最低军衔。在双层铺上面的床上,他想到了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他感到惭愧。跨第一个台阶时就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到现在为止,约翰在每个军营都占据上铺,而且一面靠墙。他不想躺在大厅中间。就是在上阿默高也没有。在那里,耶稣受难剧院的大厅里堆满了床铺。外墙让他回忆起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在从利保去塞廷的运兵船上,他和他的下铺被送到船的钢壁旁,至少在水下两米的深处。三次潜水艇警报。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对卫生兵说,在船被鱼雷击中的情况下,他和其他被安排在舱壁的卧床者,无法再出舱和逃生。这是对的,卫生兵说,让那些还能动弹的人躺在上面,这更重要。因为,倘若船被击中,他们还能自救。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随后只是听着船壁外河水的轻轻拍击声。在上阿默高,春天的大风在节庆剧院周围呼啸。约翰失败了,从此不能再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睡在他下面的一等兵,要求约翰对他的文身感兴趣。在光光的胸脯上是一只巨大的鹰,爪子里是一个裸体女人。他一只手臂上是一个蛇女,另一只手臂上是一个贞女头像。他曾在库尔兰德的部队呆过。只有揭发一个怀疑最终胜利的同伴,才能获得假期。要是事关生存,一个人什么都会干。他显然刚从被切断交通线的东普鲁士出来。当他和约翰在装满200个防空沙袋时,他更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着约翰,说了这些话。当平民时,他是邮递员。在居特斯洛。他能模仿狗叫。然后约翰该说出,是哪种狗。约翰请他学牧羊犬的叫声。晚上,熄灯后,这个一等兵在下铺上轻轻地演出他的狗叫节目。这不怎么打扰约翰,而更打扰他的是,从他那从不洗濯的脚上发出的、阵阵上冒、无法挥去的臭气。有一次这个一等兵再次站起,说:约翰,你在听我吗?约翰说:在听。然后这个一等兵非常小声地说,他得不断地学狗叫,因为他作为冲锋队队员曾参加了迫害犹太人的行动,现在不得不经常想到,他是否要为此受到惩罚。倘若他能唱歌,他就会唱歌,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他没有音乐天分。他干了什么,约翰问。放火,他说,殴打。殴打,约翰说。他实际上想说的是:为什么要打人。可他不能这么说。对,殴打,他说着暗自抽泣起来。约翰转向墙壁。一等兵重新睡下,但继续抽泣。殴打,约翰想,为什么殴打。这脚汗的臭气。在现在为止,军营里所有他闻到过的臭气中,脚臭最让他觉得恶心。

可是,突然事情有变:没同这个步兵中队上前线,他被派往奥格尔,参加一个下级军官训练班。得到了野战军的装备。三套内衣,两双袜子,一根帐篷干柱,两根帐篷桩,一整套斜纹布军服,一整套狙击手军服,两条棉被,一个帐篷,一个锅子,一个防毒面具,一个防毒口罩,一双鞋,一个钢盔,另加带野战瓶子的面包袋,六个子弹袋,还有枪和刺刀。

在进入因河谷的路上,首次战争气氛。双体超低空飞机每天沿着因河谷飞来,肆无忌惮地射击和轰炸。在奥格尔领导训练的少校,显然感到非常痛苦,不得不让这些双体超低空飞机飞过自己的头顶,而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躲进全封闭的掩体,等到它们的轰鸣声远去。少校的左胸声挂满了勋章,——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金质十字勋章——他命令他所指挥的部队,用枪对这些低空飞机射击。尤其是那些配备有瞄准器枪支的人,应该对这些闪电飞机射击。可大家知道,这种飞机装甲很厚,子弹对它毫无办法。可没人敢对少校这么说。他每次下命令时都跨上他的马。他骑在他的白马上,叫着,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改进的报复武器V1和V2火箭马上就能投入使用,潜艇战将带来一个新的……约翰眼望春日的天空,心想:你这因河谷上的蓝盔。每当少校说到领袖,约翰就留神听着。一个月前在领袖身边。他多么镇定,力量非凡,又是如何注意倾听别人意见,突然冲动地工作到凌晨,然后有了答案,如此简单,但又如此不同凡响,没一个工作人员会想到这点。

在进入阵地的那片地带,白马对闪电的机载武器是个太显眼的目标。人们不顾少校,自己隐蔽起来,感到奇怪,这个应该更有经验的少校怎么能说,他期待着有瞄准镜步枪的狙击手,不久就有成功的报告。他命令,保持三到五个机身的前置量。这就是说,同在准星和缺口上一样,在瞄准镜里出现的也是空荡荡的蓝天。有人知道,少校作为纳粹国防军军官去过俄国。闪电飞机来临,他们在森林边上进行隐蔽,那时约翰没放过一枪一弹。那是3月和4月,他躺在森林边上,朝下看着波浪起伏的因河。法国人从因斯布鲁克方向靠近,从罗森海姆方向来的是美国人。要是法国人到了因斯布鲁克,他们也到了瓦塞堡。这样战争就完了。另外四个来自被占领区的人也这样认为。到了晚上,少校喝得酩酊大醉,跨着一匹木马穿过营房,说要把因河谷当成阿尔卑斯要塞的生命线,把阿尔卑斯要塞当成最终胜利的保证。这时约翰和其他四人决定,离开这个讲演者。他们的背包里装满了腊肠罐头。他们还可以清空一个马上就要属于美国人的军营。夜幕刚刚降临,他们开始出发,往上,向北。等找到往上延伸的路径后,他们大吃一惊。几百个或几千个人在往上走。夜里在草丛中休息,早上继续上路。又是例行公事。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这么简单。现在一直在森林里。不知什么时候不再是上山的路,而是下山的道。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森林外面。道路会在下面继续开始。转了一个弯后,突然是横在路上的摩托车声和警犬的叫声。胸前是宽宽的战地宪兵金属牌。人们立刻遭到大吼。向前,向前,3百米下面是一个收容站,在那里报名,将组成一个战斗团体,保卫阿尔卑斯山要塞。一旦他们离开了警犬的视野,另一方面还没见到那个收容站,他们五个人像是不经意地走到路旁,到达灌木丛和树林时,一下又消失在森林中。其他人继续朝着收容站走去。那个武姆泽,一个米滕瓦尔德人,指挥了这次掉队行动。一旦进入森林,他们重新向上。不过,到了上面,不再朝下进入奥地利。而是顺着山脊向前,方向朝西。他们不断地陷进齐腰深的早春积雪中。突然,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出现一间草屋。一个小个子壮汉用举起的手枪迎接着他们。上尉军需官。等他发现他们没恶意时,他邀请他们进屋。整个草屋里堆满了食品。他们可以随意享用。他和两个女助手住在这里。她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也比他年轻。武姆泽说,应该把她们从他身边夺走。那个想当神甫的里查德说:住嘴。来自加米施的旅馆主儿子费尔德说,他不会用粪叉碰她们。因为他们的背包还很满,他们就尽可能地又替自己塞了几包香烟。然后是再见,上尉军需官先生。

傍晚时分他们下山,来到一个农庄,在干草堆里睡觉,然用军服换取农民那宽大的、带有角质纽扣的旧短上衣。他们一边就着盘子里的面包块喝牛奶,一边听说,帝国已经投降,所有的士兵必须去俘虏收容站报到。谁要是带着武器被碰上,将被视为狼人,也就是说,将被枪杀。他们还带着手枪。不过在到加米施之前被人拿走。那时武姆泽已经告别,因为他要去米滕瓦尔德的一个农庄。在下面100米处,他用最后一次假声呼喊做了告别。约翰没回叫。他愿意付出一切,为的是也能这样用假声呼喊。这下最后的假声呼喊,就像是能达到百米外的清脆的鞭绳声,在空中经久不息地回荡。没过半小时,两个穿条纹囚服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拿走了他们的手表、手枪和香烟。约翰感到高兴,那个武姆泽已经告别离去。他活跃,固执和骄傲,有些不可揣度。他也许会抵抗。而这两个人有手枪。显然他们能得到足够的手枪。约翰想起了父亲那把漂亮的大0.8口径手枪。他将没手枪地回家。这没问题。来自明德尔海姆的鞍具匠学徒赫伯特说:这是达豪人。那是些同性恋者,旅馆主儿子说,他们有自己同性恋的角落。过了加米施,旅馆主儿子也告别。他不想当旅馆主,而是想当小提琴手。其他三个人,赫伯特、里查德和约翰,躺在森林边上,目送他。从露台上和敞开的窗户里传来唱机的音乐声。爵士乐。美国兵躺得到处都是,吃着东西,腿翘在桌上。鞍具匠学徒赫伯特,来自拉多尔夫采尔的里查德和约翰躺在灌木丛中,看着和听着。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士兵。那不是士兵,是电影演员。

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们现在熟悉了地形。在克罗伊茨埃克峰和加米施之间,他们训练过。经过加米施,那个明德尔海姆人走了。赫伯特,再见。你们两个,再见。里查德和约翰不知道,到菲森他们还要走多久。约翰说,从菲森开始,我就认识路了。虽然这不准确,但他希望,从菲森开始,他可以一直留在上面,找到伊门斯塔特,继续留在上面,去上施陶芬,然后就能见到湖,出去,进入起伏的丘陵,但不离开森林,去林登贝格,海门基希。去旺根,也许可能去盖瑟尔哈茨,下去,越过39个可爱的小村落,进入完全给樱桃、梨子和苹果树上的花朵包围和打扮得花团锦簇的瓦塞堡。你留在我这里,里查德,直到我们知道,一切情况怎样。可是,就在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第三天,他们就在林间小道上迎面碰上一辆绿色敞篷车,上面是四个士兵;几天后他们得知,这种善行山路的车叫吉普。被捕后,他们被安置在汽车发动机防护罩上,拐弯下山。约翰和里查德紧紧抓住防风玻璃,以便不从防护罩上滑下。到了下面,在柏油路上,他们被交给一辆装甲侦察车,蹲在晃动着的天线中间。其实更多是躺着而不是蹲着。它慢慢滚动着,拐进一个宽阔和敞开着的大门,大门前到处坐着士兵,有黑皮肤的,白皮肤的。这是加米施的冰上运动体育馆。所有的凳子上和运动场地上躺着和坐着俘虏。里查德和约翰在长凳上找到空座,不再处于露天中。约翰很想大哭一场。不过,那里有书。慕尼黑的帝国广播台图书馆在这里找到了庇护所。没为了更好的伙食,去干外勤洗刷坦克。约翰成了图书管理员。六个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天,当他被一个少尉用一辆吉普车送回家时,他的背包比任何时候都满。装满了书。主要是施蒂弗特(5)。他马上就开始读他。约翰背着一个图书馆回家。

对这个少尉人们该感到害怕,因为他鞭不离手。有一次,当约翰正好把一首诗抄到值班用的笔记本上时,他站到约翰身旁。自从在克罗伊茨埃克峰上的那场雪以后,他经历了太多的事,不再想写任何一首诗。不管他思念玛格达还是莱娜,他得以另外的方式表达自己。也许以查拉图斯特拉的语调。可是,当他经历着作为俘虏的现实时,他心头涌上一个决心,他得听从那追随着一种情绪的手的指令,而面对这种情绪他其实无能为力。当他往本子上写字时,他觉得自己毫无顾忌。他发觉,因为鞭不离手而遭到每个人害怕的这个美国少尉,恰恰在离他约1米的地方离去。他继续往下写。

就是山峰也被吞没,

大胆的歌声以往的目标,

山谷中存活着我更多的爱。

诗歌,这个少尉说。约翰脸红了。少尉赞赏地用鞭杆敲了敲他的肩膀。一旦他碰上一个来自党卫军的人,他就挥开鞭子。这些党卫军的人,不比约翰年纪大多少,是在克赖尔斯海姆附近被俘虏的。少尉想知道,约翰的家在哪里。在康斯坦茨的湖畔,约翰用英语说。现在这个少尉对约翰更是兴致盎然。他母亲的祖上是从博登湖畔的一个叫格劳宾登的小城市移民去美国的。约翰没告诉少尉,格劳宾登不是博登湖畔的城市,而是瑞士的一个州。他装出样子,似乎博登湖那么大,人们不可能知道湖畔所有城市的名字。

同里查德告别。里查德每天报名值外勤,也在那里交了朋友。他被允许在一个军队神职人员那里辅助主持弥撒。好吧,里查德,再见,祝你过得好。约翰,再见,祝你过得更好。现在出去,跨出这里,进入6月的乡野。

法国人想让少尉把他带来的人移交到林道的音乐厅。他们的俘虏关在那里。可少尉带着约翰开车经过一个湖畔别墅又一个湖畔别墅,一直到他找到上尉蒙蒂尼,打扰了他的星期天谈话,让他给约翰开了一张通行证,能保护他以后不受其他人的侵犯。在铁路交叉道口,在道口看守员施托伊贝的家门口,这个戴无框眼镜的少尉让约翰下车。约翰表示感谢。用英语。他虽然学了6年半的英语,而且成绩不是第二就是第一,但一年中只有一次,即在圣诞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小时里,能听到真正的英语。那是一张唱片,萧伯纳(6)在上面说,他的名字叫萧伯纳。所以,少尉对他说的话,他几乎什么也没听懂。

当约翰沿着铁轨,迎着落日走去时,他感到心中难过,因为没能好好地感谢少尉。

他经常这样。要是发生什么他该为此表示感谢的事,别人为他做的事会如此地占据他的身心,以至于他过了好久才发觉,面对别人的善举,他的谢意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在一个金色6月的星期天傍晚回家,背包里满是书籍——他就这么把他最喜欢的书装进了袋子,没人反对他这么做。他沿着路轨,经过拍卖大厅,经过仓库大厅,母亲曾在里面把担保书交给维齐希曼,经过地面煤黑色的铁轨旁,那是约翰常年在这里卸下无烟煤和煤球的地方,经过货运大厅。从那里,他已经能看见家里的房子,露台上满是士兵,屋墙上和开花的栗子树下是密密麻麻的自行车。街上,在“餐厅旅店”和火车站之间,在协会集合游行的广场上,眼下士兵们骑着自行车在绕圈。约翰停住。无法穿过去。他更不能打扰他们。他们从屋墙上不断地取来新的自行车,疯狂地骑车乱转,然后把旧的扔掉,又取来新的。显然,他们觉得转圈、互撞和扔车,都十分有趣。那是些皮肤从褐色到黑色的士兵。也许是非洲人。尼克劳斯走向每辆被扔掉的自行车,把它抬起,放到屋墙和栗子树之间的自行车堆里。约翰不由自主地转向鞋匠吉雷尔那坐落在后面的房子,绕过房子的后面,然后走上穿行在两排开花的梨树间的小路,它朝上通往村道。他穿越村道,走上五级台阶,来到露台上。左右两边,桌旁坐满了士兵,空中震荡着法语的声音。大约还有五步,到达下两级从露台通向敞开的屋门的阶梯。这是他至今生命中最沉重的步子。可幸的是露台被常春藤架子分成若干区域。可别人不会看不见他。他作好了被捕的准备。虽然他口袋里有指挥官蒙蒂尼签发的通行证,可是,倘若有人当着他的面把它撕碎,他们就能对他随意处置。把他送到法国。去一座矿山。甚至在加米施的冰上运动体育馆里,也不断有整卡车的俘虏被运到法国去,进矿山。自从他蹲在和躺在冰上运动体育馆以来,他就没刮过胡子。那里有水管。可以排队取水,剃胡子。可约翰感到,只要是俘虏,他就不能剃胡子。所以,他脸上蓄起了胡须。抓向这坚硬的虬髯,让他觉得舒服。现在,处在这些听上去激动万分的法国士兵中间,他预感到,一个胡须刮净的人比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更容易通过。他现在为自己那有鹿角纽扣的、更是偏黄而不是偏绿的地方外套感到高兴。它肯定不像军服那样更容易刺激别人。少尉已经微笑着把他的服役证还给他。他本来想让他把这交给指挥官。可他指了一下那涂改过的出生年份。当他们在一个偏僻的独家农户那里听说,只有1927年和在此以前出生的人会被逮捕时,他们用自己的大拇指把7字擦得模糊,改成了8。不过,别人当然看得出,这里做过什么手脚。可他有日期准确的通行证。他得想着这点,然后这五个坚定的步子才能成功,让他显示出一种不愿搭理别人的样子。他希望。还是这常春藤架子之间的五步。是谁把常春藤架子从它们在地窖里的冬眠处取了出来,约翰想。响亮的法语说话声四处荡漾。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一个人跳起,并且……躺在大坑里的丹尼尔,他想着。不过丹尼尔有他的上帝,要是人们相信这个上帝,他就会拒绝报复心理。约翰有的只是害怕。屋门开着。两扇弹簧门也敞开着。然后他进入走道。已经看见右边厨房门边镜框里高雅的女人和男人的彩色图像。他们在远洋轮的甲板上打网球。现在他希望,此外其他的一些东西也保存着原样。在厨房门前,他得向左拐弯,再向前,不到窗子的地方再往右,上楼梯,到上面,在咯吱作响的楼板上,走到8号房间……可是,没等他在厨房门前往左拐,莱娜出现在厨房门前。她的衣服上,明暗交织的紫色形成斜斜的线条,衣服紧贴身体,领子显得太开。约翰想到占领这栋房子的士兵。你母亲在做小礼拜,眼睛下、头发下的嘴巴说。约翰道谢,然后跑上楼梯,扔下背包,吹灭在天使像下燃烧的蜡烛,甚至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但又觉得可笑。他跑下楼梯,穿过后门,朝村下奔去。经过“菩提树花园”,显然没被占领,但也没营业的迹象。他不再需要数“菩提树花园”和“施尼茨勒咖啡馆”里面客人的人数。没等他到达“施尼茨勒”的花园,他在咖啡馆的窗户里见到一个男人坐在里面。黑勒校长。他坐的位置,能让别人从正面直接看到他。他直着腰端坐,但脑袋低垂,一动不动。约翰不能长久注视他。他一看见校长脖子上挂着的牌子,就立刻跑开。牌子上写着,我曾是纳粹。由校长黑勒先生自己签名。然后约翰放慢脚步。他不想引人注目。他遇到几个当地人,同他们打招呼。他们从他的声音上认出了他。而且也这么说。他们能从声音上记起他,这让他觉得高兴。尽管穿着地方外套,留着胡须。他到了公墓,心里考虑:他现在是否能同成人一样从后面走进教堂,或者还是得和以前一样,走边门进去。不管怎样,从公墓墙垛间往下看,可以眺望到湖水。就像在克罗伊茨埃克峰大雪纷飞时,他想对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作答一样,他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催促他回答,他答到:属于最美的东西,是6月的水位。少1厘米,就少5千4百万立方米的水。他想。但愿阿道夫没事。

到了里面。去前面的一组人那里,或去男人那里。他决定去前面的一组人那里。不过跪在最后一排板凳上。他刚打开门,或者刚握住那看来还是装得较高的门把手时,他听见了歌声。他立刻来到前面一组的最后一排凳子,跪下,划了十字,倾听着,然后慢慢地在凳子上后仰。这样的声音他还从来没听过。那是“万福玛利亚”。唱的人是……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声音。他想起了天使。简短的礼拜已经结束。这个歌声是收尾。他当然认识这个声音。唱片是父亲买的。来自拉芬斯堡的世界著名的抄表员。这简直是声音的奇迹。卡尔·埃尔布。他不需要转身,就知道对面在风琴前站的或跪着的是格吕贝尔先生。在歌唱家边上。堂兄安东。格吕贝尔先生,年过60,还能毫不费力地唱出高高的c音。好吧,你不是男高音。你根本就不是歌唱家。这你知道。最好还是听别人唱。“万福玛利亚”,清澈透亮,爽利静穆。直入星空。既是尘世的又是天堂的。这样唱“万福玛利亚”,不胆怯,根本就不去把握,彻底的克制。一种泰然自若。第二遍“万福玛利亚”声音沉静一些。但清晰通彻。自由畅达。

奇怪的感觉,像是变得富有,但浑然不知,富有什么。你站在一个高峰上,但不知道它叫什么。你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看得远。声音重新落下后,教堂里寂静一片。然后,木头的咯吱声表明,有人站起。脚步声。教堂门的声音。约翰跟上。母亲站在坟墓旁,安塞尔姆也在,几乎和母亲一样高。约翰走到两人身后,把手放到他们肩膀上。母亲惊叫出声,安塞尔姆轻喊:约翰。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向墓碑。约瑟夫的名字现在也在上面:1925—1944。尼雷基哈扎。母亲的嘴唇祷告着颤动。看上去安塞尔姆也在祷告。约翰做不到。已经无法再说,主啊——赐予——他——永久的——安宁——永恒的——明灯——照耀着——他,主啊——让他——生活在——和平中——阿门。他得大声地叫。尽管母亲在祈祷,她还是轻声说出,在说出后接着祈祷:也去向布鲁格夫人问候。几个墓碑过后,布鲁格夫人也站在那里祈祷。那个墓碑最阴暗。母亲悄悄说:布鲁格先生,4月,在监狱里。安塞尔姆同样轻地说:也许是被同狱犯人杀死的。母亲悄声:别这么说。

约翰对着布鲁格夫人点头致意,她也点头回答。约翰不想错过歌手的出门。坟墓的位置是这样的。倘若歌手和陪伴他的人出来,会经过约翰的身后。他会一直站在这里祈祷,直到他们过来。歌手和他的陪同从教堂门走到公墓出口,同所有其他来教堂的人相比,可能走路和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也许歌手还要同神甫说话。但愿布鲁格夫人最终离去。这样他就能听见声音。就是说话的声音也应该是超凡脱俗的。约翰就这么转身。安塞尔姆也转身。母亲继续祈祷。卡尔·埃尔布,他边上是参议教师(7)洛恩米勒,也许是他陪他来的,还有克雷斯岑茨,也可能是陪伴者的还有两个女士,看不出是干什么的。尤其是因为一场多年的战争刚刚结束。可以说是举止高贵的女士。其中一人大声地用施瓦本方言对歌手说话,她称他为教授先生。在约翰能听见他们说话声的短短的一段路上,她两次提到里查德·陶贝尔的名字,似乎他们曾是朋友。歌手走着,身体似乎没动。这同他那高高抬起的脑袋有关。也许他根本没在听,那个夫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年迈的参议教师站在歌手身旁挺合适,因为他总是身穿来自19世纪的套装,但看上去还很新。参议教师的形象让歌手的出场成为一出戏剧。歌手微笑着。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迈高贵的印地安人。或者像一个年迈高贵的印地安女人。约翰不由自主地想到堂兄叔祖。约翰明显地躬身致意,歌手发觉后,用眼神和一个手势作了回答。约翰用自己的躬身发出信号,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和您的声音。等他们离开公墓后,他才离开墓地。

布鲁格夫人等着和约翰打招呼。太糟了,她丈夫不能经历现在的事。不过,阿道夫要是听说约翰回来了,他会高兴。他眼下在布赫洛厄,在有名的牲畜商韦克塞尔、即埃伯哈特·韦克塞尔那里。在那些残忍的家伙退位以后,他又从苏黎士回来了。当韦克塞尔不得不在苏黎士生活的时候,一个代理人领导了韦克塞尔的公司。通过他,她丈夫一直同韦克塞尔保持着联系。韦克塞尔自己没孩子,现在打算认阿道夫为义子,把他培养为自己的接班人。不能希望阿道夫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幸亏阿道夫受洗取的教名是阿道夫·斯特凡,现在能同那个可怕的名字区分开来。要是下次碰到他,约翰马上能正确地叫他的名字,那就太好了。约翰立刻说:真的吗,这样的话,只能对斯特凡表示祝贺了。

因为约翰不想再经过校长黑勒身边,他就说,他宁愿走青苔草地回家。他说了原因。这个可怜的人,布鲁格夫人说,八个星期天这么坐着,不过罪有应得。那是一段糟糕的日子。她看了看母亲说。母亲也点头。布鲁格夫人告别后——她还想经过老师身旁——安塞尔姆告诉说,当法国人开着他们的坦克进村时,公主没像其他人一样,留在家里或至少站在屋旁不动,而是迎了上去,想让那些坦克兵,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把她拉上坦克,可她没成功,滑到了坦克履带下,腿被压过,血流满地。他可以指给约翰看火车站和栗子树之间那个出事地点。血迹还能看到。可卢西尔现在成了女王。要是卢西尔为一个人说话,他就能要回自己的自行车。没有卢西尔,他们也不能留在家里。下面都是下级军官在用餐。莱娜实际上得日夜为他们演奏。安塞尔姆说到这个时,约翰扭了一下脸。他们从后门回家后,已经听见套间里的钢琴声。流行音乐。也许是法国的。相当富有激情。

楼上,安塞尔姆先从柜子抽屉里取出“野战军邮局40345号E部队”的一封信。在1945年1月16日的日期下,约翰读到:

中队证实收到您1944年11月21日的信。我们当然很愿意满足您的愿望,告诉您儿子死亡的更详细的细节。您儿子作为瞄准射手乘坐的坦克,被派去保卫尼雷基哈扎。在残酷的抗击战斗中,他的车子被击中,车上的弹药随即爆炸,车子被烧毁。您的儿子由此经历了一次快速和没有痛苦的死亡。我祝您今后一切顺利,向您致以希特勒万岁的问候!

代表少尉

签名看不太清楚。尼雷基哈扎,约翰想着,这可能是父亲的一个词。作为拼写练习。他已经在树形词汇表中看到了这词。它漂浮在相应一词的后面。尼雷基哈扎。安塞尔姆说:埃迪·菲尔斯特也阵亡了。吉姆也是。还有萨基。还有特劳特魏因·赫尔曼。还有朗格·约瑟夫。还有埃伦里德的阿洛伊斯。还有弗里德尔的阿图尔。还有弗罗姆克内希特的泽韦林。还有……现在别说了,母亲说。就再提一下黑根斯威勒的许布施勒,安塞尔姆说,因为法国人以为,房间大镜框里相片上的党卫军就是他,他就被他们拖到了房子前面,用枪托打死了。从那以后,他妻子一直在疗养院里。戈特弗里德·许布施勒从1月份起就被报告失踪。

约翰肯定肚子饿了,母亲说。你提到这个,我觉得真的饿了,约翰说。好吧,母亲说,她现在做些吃的。不过,她一直不相信,这真的是他。约翰说,他要换衣服。他在水龙头那里洗了澡,想着屈默斯威勒的外祖父,用冷水先浇脖子,然后剪掉胡子,又小心地剃去留下的胡须。边上看着的安塞尔姆说了声可惜,他笑了笑。随后他走到柜子跟前,取出自己的一件上衣,尽管约瑟夫那件带有绿色鱼骨图案的衣服更合他意。因为他觉得,回家,穿阵亡的哥哥的衣服,这不合适。他现在得穿得整齐些。还有这样的事。现在,下面的一个男高音唱起了一首充满渴望的歌。由钢琴伴奏着。也就是说,由莱娜。他可以询问玛格达的事。可他没问。他倾听着多愁善感的男高音,听着伴奏声,像是见到了伴奏的人。安塞尔姆说:她有能干的兄弟。约翰看着安塞尔姆,似乎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在想谁,约翰心里琢磨。你多大了,约翰问。马上11岁了,安塞尔姆说。对,约翰说。母亲叫他去吃饭。土豆,黄油和熏肉。来自屈默斯威勒,她说。约翰深深地闻着熏肉的香味。


(1) Sigismund,1368—1437,曾是罗马帝国皇帝。

(2) Stefan George,1868—1933,德国诗人。

(3) J.Chr.F.Hölderlin,1770—1843,德国诗人。

(4) Hainbündler,1772—1774年间德国的一个诗人流派。

(5) Adalbert Stifter,1805—1868,德国作家。

(6) 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英国剧作家。

(7) 高级中学固定教师的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