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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观》牛顿力学及其对理论物理学发展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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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爱因斯坦在牛顿逝世200周年纪念日上的演讲,选自1927年德文期刊《自然科学》第15卷。

就在200年前,牛顿闭上了双眼。此时此刻,我们怎能不缅怀这位杰出的天才,他决定了西方思想、研究、实践的道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不仅出色地创立了某些关键方法,而且对那个时代的经验材料有独特的理解,同时在数学和物理的具体证明方法上具有不可思议的创造力。因为这些原因,他应接受我们最深的敬意。然而,关于牛顿这个人物,有一点甚至比他的天才更重要,就是命运将他放置在人类智慧史的转折点上。为生动地看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认识到:牛顿之前不存在完备的物理因果关系的体系,能设法描绘经验世界的任何深层特征。

毫无疑问,伟大的古希腊唯物主义者坚信,所有物质事件都应归于严格规律的一系列原子运动,而不承认任何活物的意愿也是独立的原因。毫无疑问,笛卡儿以自己的方式重新研究了这个问题。但是,解决这个问题仍是个大胆的奢望,是一群哲学家不切实际的理想。人们相信存在完整的物理因果链条,但支持这种信仰的实际结果在牛顿之前几乎是不存在的。

牛顿的目的是回答:是否有一些简单的法则,一旦知道我们行星系统的天体在某一时刻的运动状态,就能完整地计算出这些天体的运动。从第谷·布拉赫的观测资料中推导出的开普勒的行星运动经验定律,需要牛顿给出解释。[1]确实,这些定律给出了关于行星如何围绕太阳运动问题的完整答案:椭圆形轨道,行星与太阳的连线在相等时间内扫过的面积相等,长半轴和公转周期的关系。但是这些规则并未给出因果关系的解释。它们是三个逻辑独立的规则,没有揭示出内在的互相联系。第三定律不能简单定量地用到其他非太阳的中心天体上(比如,行星绕太阳的公转周期和卫星绕行星的周期之间是没有联系的)。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定律涉及的是整体的运动,不是此刻的系统运动状态如何引起下一时刻的运动状态这一问题。按照我们现在的话说,这些定律是积分定律,而非微分定律。

微分定律是完全满足现代物理对因果关系要求的唯一形式。微分定律的清晰概念是牛顿最伟大的知识成就之一。人们不仅需要微分定律概念,还需要一种数学形式体系,这种体系当时还不完善,需要获得系统化的形式。牛顿也在微分和积分计算中发现了这样一种数学的形式体系。在这里,我们不考虑莱布尼茨是否独立于牛顿发现了同样的数学方法这一问题。不管怎样,由于牛顿只能借助数学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因此他绝对必须完善这些方法。

伽利略为求得运动定律做出了重要的开端。他发现了惯性定律和地球引力场中的自由落体定律,即一个物体(更确切地说,一个质点)在不受其他物质影响时沿直线做匀速运动。自由落体在引力场中的垂直速度随时间均匀增加。在我们今天看来,从伽利略的发现到牛顿运动定律可能不过是一小步。可是应该看到,上面伽利略的两种陈述都是把运动作为整体来阐述的,而牛顿运动定律回答了下面的问题:在外力作用下,质点的运动状态在无限短时间内是怎样变化的?只有思考无限短时间内发生的变化(微分定律),牛顿才得到能应用于任何运动的公式化表述。从已高度发展的静止状态的知识中,他借用了力的概念。他只能通过引入新的质量概念将力和加速度联系起来。奇怪的是,支撑这个概念的定义是虚构的。今天,我们已经习惯于形成与微商相应的概念,所以很难再理解:用双极限过程得到一般微分定律,过程中还要发明质量概念,需要一种怎样非凡的抽象力。

但是,人们还远没有获得运动的因果关系概念。因为只有在力已知的情况下,才能通过运动方程决定运动。牛顿无疑受到行星运动定律的启发,设想和某物体足够近的所有物体的位置,决定了作用在该物体上的力。直到建立了这种联系,人们才得到了一种完整的运动的因果关系概念。牛顿是如何从开普勒行星运动定律出发处理引力问题,发现使天体运动的力和重力二者的本质相同,已经是众所周知。

(运动定律)+(引力定律)

这两条定律的结合使思想的奇迹大厦得以诞生,使得在仅受引力影响的事件中,人们能根据体系某一特定时刻的状态,计算出它过去和未来的状态。牛顿概念系统的逻辑完备性在于,体系中物体加速度的唯一来源是这些物体自身。

以这里简要概述的基本原则为基础,牛顿成功地详尽解释了行星、卫星和彗星的运动,还有潮汐和地球岁差运动——一项辉煌无比的演绎成就。神圣天体运动的原因居然是我们每天生活中非常熟悉的重力,这一发现一定给人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但是牛顿成就的重要性,不只限于为实际的力学创造了一个可行的、逻辑完善的基础;直到19世纪末,它构成了理论物理领域中每一位工作者的纲领。所有物理事件都可以归结到那些服从牛顿运动定律的物体:只要对力学定律做推广,使它适应被考察事件的类型。牛顿试图将力学纲领应用于光学,假设光由惯性微粒构成。在牛顿运动定律被应用到质量连续分布的物体后,甚至连光波动理论都应用到了牛顿定律。牛顿运动方程是热运动理论的唯一基础,而热运动理论不仅为人们发现能量守恒定律做了思想准备,还导致连最后细节都被证实的气体理论,以及对热力学第二定律本质更深刻的认识。电学和磁学的发展沿着牛顿的道路(电和磁物质、超距作用)一直到现代。甚至法拉第和麦克斯韦带来的电动力学革命和光学革命,构成了理论物理学自牛顿以来第一个重大根本性的进步,也完全发生在牛顿思想的影响之下。麦克斯韦、玻尔兹曼和开尔文勋爵一直试图将电磁场及其相互作用,归结于假设的质量连续分布体的力学作用。然而,结果却是不成功的,或者说不是任何明显的成功。因此,从19世纪末开始,我们的基本观念开始慢慢发生转变;理论物理学的发展超出了在近200年的时间里给科学提供指导思想和稳固性的牛顿框架。

从逻辑观点看,牛顿的基本原理非常令人满意,所以只有经验事实才会让人们想起要重新仔细审视之。在此之前,我必须强调,牛顿本人比追随他的一代代博学的科学家更加清楚他的思想大厦中内在的缺点。这个事实总是能唤起我深深的敬意,因此,我应该花一点儿时间描述一下。

1. 我们处处都能看到,牛顿非常努力地将他的体系表达成是由经验必然决定的,并尽可能少地引入与经验事物没有直接联系的概念;尽管这样,他还是建立了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的概念。近来,人们因此经常批评牛顿。但牛顿却特别坚持这一点。他已经认识到,可观测几何量(质点间距离)和它们在时间中的进程并没有在物理方面完备地描述运动。在著名的旋转水桶实验中,他证实了这一点。因此,除了质量和随时间变化的距离外,一定还有其他决定运动的因素。牛顿认为,“东西”和“绝对空间”相关。他意识到,如果他的运动定律要有意义,那空间必须具有一种物理实体属性,就像质点及其距离的实体属性一样。

清楚地认识这一点既显示出牛顿的智慧,也暴露了他理论的弱点。如果没有“绝对空间”这个虚无的概念,牛顿理论的逻辑结构毫无疑问会更令人满意;在那种情况下,只有同感觉的关系完全清楚的事物(质点、距离)才会进入定律中。

2. 为描述引力效应而引入的超距作用力,具有直接的、瞬时的作用特点,但它却与我们日常生活中熟悉的大多数过程不符。面对这个矛盾,牛顿指出他的引力相互作用定律不是最终解释,而是经验归纳出的一条规则。

3. 牛顿的理论没有为以下值得高度关注的事实提供解释:物体的重量和惯性被同一个量(它的质量)所决定。牛顿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很奇特。

这三个缺点中没有一点对牛顿理论构成逻辑上的异议。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仅仅表示科学思想在努力形成对自然现象完整统一的概念性把握时,未能得到满足的心愿。

被看作整个理论物理纲领的牛顿运动理论,受到的第一次打击来自麦克斯韦电理论。人们清楚地意识到,物体间的电磁相互作用不是瞬时的超距作用,而是空间中以有限速度传播的过程。根据法拉第的概念,除了质点及其运动外,还出现了一种新的物理实体,即“场”。一开始人们坚持力学观点,尝试将场解释为一种充满空间的假想介质(以太)的力学状态(运动或压力的状态)。可当这个解释经过最顽强的努力仍无法成立时,人们就逐渐习惯于把“电磁场”看作物理实体中不可简化的基本要素了。我们要感谢H.赫兹,因为他使场的概念摆脱了从力学概念库中衍生的所有麻烦;我们还要感谢H. A.洛伦兹,因为他使场的概念摆脱了物质基础;根据洛伦兹,唯一留下作为场的基础的东西就是物理真空(或者以太),而即使是在牛顿力学中,真空也不是一点儿物理作用也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后,人们就不再相信直接瞬时的超距作用,甚至在引力范围内也是,尽管由于缺少充分的实际知识,引力场理论还没有被清楚地表示出来。电磁场理论的发展——一旦放弃了牛顿超距作用的假设——也导致人们尝试用电磁的方法去解释牛顿运动定律,或是用基于场论更加精确的理论来替代它。虽然这些努力没有获得完全成功,但力学的基本概念已经不再被看作物理宇宙中的基本组成了。

麦克斯韦和洛伦兹的理论必将导致狭义相对论,因为相对论抛弃绝对同时性,拒绝超距作用存在。狭义相对论认为,质量不是常量,而是依赖于(实际上等价于)所含能量。它也表明,牛顿运动定律只能被认为是适于低速物体的极限定律;相对论代替牛顿定律的位置建立起新的运动定律,其中真空中的光速是极限速度。

在场论纲领发展中,广义相对论构成了最后一步。在量上,广义相对论只是稍微修改了牛顿理论;在质上,却有非常深刻的改变。惯性、引力以及物体和时钟的度量行为被还原成一种单一的场的性质;这个场本身又被假设是依赖于物体的(牛顿引力定律的推广,或按照泊松表述相应的场定律的推广)。因此,空间和时间被剥夺的不是它们的实在性,而是它们因果关系的绝对性——即影响其他却不受其他影响——牛顿为了用公式表示当时已知规律,不得已赋予空间和时间这种绝对性。广义惯性定律取代了牛顿运动定律的作用。这个简短的叙述足以展示牛顿理论中的元素过渡到广义相对论的过程,同时也克服了上述三个缺点。虽然看起来,在广义相对论框架中,运动定律可以从牛顿力学定律相应的场规律推导出来,但只有当完全实现这一目标时,人们才有可能讨论纯粹的场论。

在一种较为形式的意义上,也可以说牛顿力学为场论搭建了道路。将牛顿力学应用于质量连续分布的物体上,必然导致偏微分方程的发明和应用,而这些方程又首先为场论定律提供了语言工具。在形式方面,牛顿微分定律概念构成了接下来发展中决定性的第一步。

迄今为止,我们所关注的关于自然过程观念的整个演变,可以看作牛顿思想的一种系统发展。但是,正当完善场论的进程还在全面开展之时,热辐射、光谱、放射性等事实却揭示出整个概念体系在应用上的局限性。尽管该体系在很多情况下获得了巨大成功,但今天在我们看来,突破这些局限事实上还做不到。许多物理学家主张——并得到有力证据支持——在这些事实面前,不仅是微分定律,连同因果律本身(迄今一切自然科学的最根本的基本假定)也失效了。甚至连构建一个能够明确描述物理事件的时间—空间结构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一个力学体系只能有离散的稳定能量值或稳定状态——就像经验几乎直接表明的那样——这件事乍一看是几乎不可能从一个用微分方程的场论中推导出来的。但是,德布罗意—薛定谔的方法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一个场理论的特征,可确实推出了只有离散状态的存在,与经验事实惊人一致。这种方法之所以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它在微分方程的基础上应用到了一种共振条件,但是不得不放弃精确的粒子位置和严格的因果律。今天谁愿意擅自决断这个问题,也就是说,是不是一定要抛弃因果律和微分定理这两个牛顿自然观的根本前提?

[1] 今天,每个人都知道要从这些用经验确定的轨道中发现这些规律,需要怎样惊人的工作量。但是很少有人停下来思考开普勒从地球上观测到的行星运动推测出实际轨道的绝妙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