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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的人际网络》蒋介石:一个“继承性创业者”初期人际网络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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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芳上[1]

蒋介石个人的奋斗史,反映了民国历史发展的重要面向。以蒋为中心的当权者,必然存在着各方面、形形色色社会阶层与人物之间的交往与联系。这些人际交往,不单是个人关系,同时深刻反映了蒋个人性格、内心世界、处事方法、治术、谋略、政治需要及文化心理,更构成了波澜起伏、复杂多变的民国史重要内涵。故而蒋的人际世界重要而值得研究,《蒋介石日记》提供了重要的材料。

蒋介石的政治生涯中,交往关联的人物层面相当复杂,有当年成长培植他的师长、抛弃的妻妾、三教九流各帮人物、达官显贵、同盟元老;有江浙祖籍亲信幕僚;也有全力提携的黄埔嫡系;还有党内不同派系人士,党外政治对手。蒋对这些人的交往,依政治变动发展历程,层层扩大,从小圈圈到大圈圈,从私领域到公领域,交往目的或许不同,手段也有分殊,方法更是多变。从日记观察,他早期在上海混日子,同情过下层,不免与地方角头人物交往,有恩有怨;后来跟各地军阀合纵连横,有时称兄道弟,有时以金钱贿赂,拉打结合,封官许愿,又不免在战场上刀光剑影,掀起血雨腥风,然后忽敌忽友,暴露政治的现实。蒋两度与中共合作,但终以兵戎相见,最后失了天下。蒋介石应该可以算是“继承性的创造者”,创业属阳刚,辛苦奋斗才能获得;守成是阴柔,必深处“忧患慎重”之中。蒋一生矢志恪守孙中山主义、规模,但孙创建民国,志业并未开展而溘然长逝。蒋既创业又得守成,矛盾纠结,险象环生,艰苦备尝,终其生未能成其建国方案,乃多慨叹“无组织、无干部、无情报”。

由于蒋介石是一位继承性的创业者,他冲出头并不容易,他的辈分比较低,多半的成功是靠谋略与机运。1920年代的北伐及其后的急功近利,对各地军阀采取收编、妥协政策,结果形成一个诸多山头的统一,蒋似乎只成常感无奈的“盟主”。同时当他有权力之后又甚为自负,不太接受挑战。一方面是尊严的问题,一方面是权力意识;一方面是支撑他地位的架构,一方面是财政来源的困难;最后可能涉及家族的网络问题。

蒋在1921年5月23日日记中说:“遵中师之规模,争二陈之精神,学胡汪之言行,则可以担当国家责任矣。”以孙中山为师,以陈其美、陈炯明为楷模,向胡汉民、汪精卫看齐,这是孙仍在世时蒋的想法。蒋与孙中山关系的建立,有几个重要的关键点:首先是1912年出于对光复会人陶成章过去逼死徐锡麟、诋毁孙中山,今又与陈英士敌对,掀起党内风潮的不满,抱着“一片公忠之至诚”刺杀陶,蒋认为孙、陈对此事自有点滴在心头。1915年,死命效孙的陈英士返沪遇刺,蒋挺身收尸,毕见人世冷暖,更使他下决心“愿为大哥之化身”,这是他后来始终效命孙中山的重要起点。1922年陈炯明之变前,他经常到广东协助陈。蒋陈的交往,互珍互惜,粤变之后,蒋即以“中师”之敌为敌,未尝改变。1928年3月,第二期北伐前夕,蒋在日记中说:“以年轻资浅之身,而权位反在老成者之上,总理在日尚难应付,无怪陆荣廷、陈炯明不绝也。吾惟行其正道,不与内争,以待时尚之转而已。”

所谓人际网络的建立,很大部分是能否善用人才。可能受到曾国藩的影响,蒋的日记中透露他有“观人之术”,但不必神准;也很想选贤任能,终不能满意。蒋的核心干部有几个特征,早期他权位未稳,需大佬加持,因此多方尊崇革命元老及前辈,吴稚晖、张静江、李石曾、蔡元培等人,在二三十年代都与蒋过往甚密。对同辈的革命党人和政治人物,例如汪精卫、胡汉民、廖仲恺、叶楚伧、戴季陶、阎锡山、冯玉祥,他自认以谦卑自居。廖早死,叶、戴渐形“老朽”,对汪、胡、阎、冯诸人终因与他有权力上的争执,“武者以兵叛,文者以笔制”,于是有分有合,有些人虽可共事一时,多半后来分道扬镳。后期他掌握的多是军事机构,故绝大多数为军人出身,黄埔军校或保定军校、日本士官学校所形成的“黄埔军系”,如朱培德、何应钦、王柏龄、顾祝同、陈诚、熊式辉,以及黄埔毕业生胡宗南、贺衷寒、邓文仪等所谓“天子门生”。这些人来自不同省籍,多少显示30年代蒋用人已经打破了地域观念,国家干部和党的干部不限于浙江人,虽然侍从室仍有部分乡土的影子。

至于文人部分,他早期比较亲近的是陈冷(景寒),后来重用政学系的杨永泰(畅卿),抗战时期与张季鸾过往密切。在亲信之中,邵元冲、陈果夫、陈立夫后来在政治、党务方面有重大影响力。抗战前他重用黄郛,抗战时张群、宋子文、孔祥熙多承担方面任务。这些人有些是结义兄弟,有些是留日同学,也有些是姻亲关系。他在日记中常怨宋、批孔,多半是起因于“金援”不如所愿。他常自叹中国人才不足,因此会向学术文化界“借将”拔擢人才,例如朱家骅、罗家伦、俞大维、翁文灏、钱昌照、何廉、胡适、蒋廷黻、王世杰、陈布雷。有些人出身技术官僚群,例如九一八事变以后,起用北洋外交人才如顾维钧、施肇基、郭泰祺、颜惠庆、王景歧等人。但是也有很大部分的自由派及“左倾”人士不肯为其所用。

北伐之后,蒋自谓深处在“前有猛虎,后有毒蛇”的险恶环境。日、俄外力的挑衅,内部武人、政客、共产党的阻难,使他备尝政治的艰困。因此在蒋的日记中还显现出他一直希望组织一个智囊团,以协助国政的推动。1932年2月黄埔学生贺衷寒、康泽、桂永清、戴笠、邓文仪、滕杰等人所形成的力行社,宗旨上是“抗日锄奸,为党牺牲,实行主义,革命革心,矢勇矢勤,严守秘密,服从命令”的组织(1932年2月21日),这一组织多少受到时局的影响,性质上也不能否认法西斯主义的作用。力行社之外,在日记中还有所谓青白社、四维社的组建,从某个角度看有文武平衡、地域平衡的意涵。蒋的领袖魅力多少是有军人式的味道,注重威严,但也不愿人家称他是武人,他注重威严,有些霸气,对于核心干部的培育当然有权谋的作用在内。

对于同一时代的权力竞逐者,从北伐以后可以看到蒋所采取的策略,是兼采策反与挞伐的政策。过去很长的时期有不少人知道蒋对不同军系的处理方法,有使用金钱笼络,有使用武力平息。1927年蒋冯(玉祥)徐州会议,逼使武汉政权败北,冯是得到好处才与会的。1928年东北易帜,对张学良的交涉、对阎锡山的笼络,1936年两广事件的平息与桂系的服从中央,在日记中都透露了以说客斡旋、以金钱策反的玄机。

引录相关的几则日记:

1919年8月24日

人才难得,盖由于自身精明不足,易为人欺,而不易为我用者半。又由于自身学业不足,易为人所轻视,而不愿为我乐助者亦半也。总之,蛮横轻浮者,易为人所弃。恕和宽厚者,必为人所亲,吾自常有骄矜暴戾之色,盛气凌人之势,而又不能藏垢纳污,虚心包容,此其人所以不乐为我用也。以后应应事接物之间,以温厚宽恕四字,三注意也。

1931年12月4日

此次失败之原,在于对老奸严拒,所以唐绍仪、陈友仁、伍朝枢等外交派,不恤卖国倒蒋,此其一。其次对于学者及知识阶级太不接近,各地党部成为各地学生之敌,所以学生运动全为反动派操纵,而党部毫无作用,且有害之,此其二。又政治与党务人才缺乏,根本上干部无一得力之人。季陶虽弱,但能共同奋斗。此外竟无为公为友之人。

1931年12月24日

今次革命失败,是由于余不能自主,此误于老者。对俄对左皆不能贯彻本人主张,一意迁就,以误大局。再误于本党之历史,允纳胡汉民、孙科,一意迁就,乃至于不可收拾。而本人无干部、无组织、无情报,乃致外交派唐绍仪、陈友仁、伍朝枢、孙科勾结倭寇与卖国,而未预知。陈济棠勾结在桂各派,古应芬利用陈逆,皆未能信。乃至陷于内外夹攻之境,此皆无人之所致也。而对于反动知识阶级之不注意教育,仍操于反动者之手,此亦本人无干部无组织之过。军事之干部,后进者有熊、陈、胡等,而党务者实一无其人,外交更无其人矣。

1932年2月21日

晚与贺、康等生谈组织事,必欲组织以秘密奋斗、人尽其才、控制全国之机关,方得完成革命。如仅普通组织,则必腐化消灭也。乃得数语曰,抗日锄奸、为党牺牲、实行主义、革命革心、矢勇矢勤、严守秘密、服从命令,如违誓词,愿受极刑。

1932年5月24日

畅卿说我从前缺点:一、在精神过于集中,致有轻重不均,顾此失彼之弊,此无组织之故。二、在重事而不择人,赏罚不明,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此无干部之故。三、不能独裁遇事轻裁,用人行事均无审查负责机关,此革命之所以不成也。以后必须有干部之组织,且不必事事之躬行,又需门无留客,案无留牍,方得事半功倍也。

1932年6月22日

俞大维君来谈,晚会客。为政在人,余一人未得,何能为政?尝欲将左右之人试量之,多非政治上人。戴季陶、陈景涵、余日章三友可为静友,而不能成为我畏友。其它如朱骝先、蒋雨岩、张岳军、俞樵峰皆较有经验而不能自动者也。其次如朱益之、朱逸民皆消极守成而已,无勇气不能革命也。其它如贺贵岩、陈立夫、葛湛侯皆气小量狭,不足当大事也。兹再将新进者分析之,党务陈立夫、张厉生、张道藩、刘建群、罗志希、段锡朋、方觉慧、齐世英、蒋坚忍、方治、鲁荡平、罗贡华选之,其它如内政、外交、经济、法律、教育诸部从长考选,不意多得也。

1932年9月1日

时以不得襄助之人为念,世道日非,人欲横流,欲得一贤能之士为助,如何求之?旧党人皆腐败无能,新党员多恶劣浮嚣,而非党员则接近不易,考察更难。再之,山林之贤,今不可复见。而租界反动之流,多流氓之亚者,其在留学生中、大学教授中、职业团体中、旧日官僚而未在本党任仕而有风格者中、外交界中,其在此中求之乎?


[1] 吕芳上,东海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