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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四部 15 迟到的歌声: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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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我身在纽约,打开电视机,听到台湾歌星林志炫:

散了吧!算了吧!

人真傻,情真假,

别回想,别留下,

认了吧!散了吧!

蓦然一惊,这是一九九七年的歌,怎么唱出我们一九四五年的心声!

电视画面是逆光拍摄的,林志炫的青春身段,站在远处的悬崖上,张开双臂,朝着大海,反复呼喊。散了吧!散了吧!歌声亢急迫切,带着绝望不甘,短句回环往复,不能尽言而情溢于言,正是我们一九四五年秋天的心境。

八年抗战,大体上是日军自东向西进攻,国军且战且走,无数机关团体一同西撤。国军固守从北到南一条长线,用黎东方教授的说法,这条线“起自黄河由北向南的一段,连接伏牛山脉,汉水由北向南的一段,长江在岳阳与汉口由西向东的一段,与洞庭湖、湘江、大庾岭”。

今天查地图,在这一条线上有许多大山,国军利用山地作战,拖住日军。这条线上有山西的吕梁山、中条山,河南的伏牛山,湖北的鄂西山地,湖南的湘东山地,广东的大庾岭和云开大山,广西的南岭和十万大山。中国的山地占总面积的百分之三十三,山是老天预设的防御阵地,人挡不住的、山来挡,后来有句话,说是“抗日靠山”。

抗战胜利以后,国共又有三年内战,共军破坏陆上交通,国军主要由海上运输支援,因而出现了下一句话“反共靠水”,此是后话。

那时有几千万中国人,被日军压缩到黎东方所说的长线之西。战争期间,无论如何这些人总有同舟共济的心情,说个比喻,大家像在寒夜围着一堆火,利害相同,心念相近。

可是这些人原本有富有贫,有贵有贱,有智有愚,一声胜利复员,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立刻表面化,当时有一句流行的口头禅:“复员就是复原”。复员使人人脸朝东看,这就不像烤火而像是看电影,虽然座位挨着座位,心与心之间却互不相谋,彼此中间等于筑起高墙。

举个例子。我们校中的将军之女,平时和大家守望相助,一声复员,马上有了孤芳自赏的架势。她坐飞机去徐州,住在司令的官邸里,临行虽然留下地址,可是谁也没再接到回信。那个和她秘密交换了三年情书的男生,专程奔赴徐州,登门求见,吃了一碗冰冷坚硬的闭门羹,造成他终身的抑郁沮丧。

所谓人生经验是什么?和将门之女谈情,他预先知道不会有结果,他得有五十岁。她动身登机的时候,他知道他们完了,他得有四十岁。当女生不肯回信的时候,他应该知道他们完了,他得有三十岁。可是那时他们十六十七岁,还要去敲官邸的大门,摘下苦果。

这几千万人都想赶快越过这条纵线,向东涌去,情势仿佛大江溃堤,奔流向海。这些人在战争期间千辛万苦,所有的欲望也都用一条线封锁起来,这条线就是“等抗战胜利再说吧”。现在抗战突然胜利了,人欲的堤防也突然溃决,于是出现了“劫搜”和“有条有理、无法无天”,这也是后话。

我们滞留在鄂西山地之西,秦岭之南,汉水上游,教育部除了发给经费和学生贷金,别的事也管不了许多,学校一向由创校人李仙洲将军出力照顾。李将军是当时有名的“山东三李”之一,这时他非常失意,虽然一心想把学校迁到山东,“把山东子弟还给山东父老”,实际上没有力量做到。

复员声中,学校里的教职员心念浮动,本事大的想“接收”,本事小的想衣锦还乡,学校算是个跳板,学生完全成了累赘。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生了麻风病,住在疗养院里,有病人,某些人才有职业,得到了职业,病人又实在讨厌。

今天看地图,重认那些崎岖闭塞的山区,想起希腊神话里潘多拉陪嫁的箱子。抗战胜利好比把箱子打开了,飞出无穷“后话”来。我们一群刚刚成丁的流亡学生,有幸(或不幸)躬逢其盛。

我们听到一个新故事。据说,美军的一个大兵向长官请假,以便照顾即将临盆生产的妻子。长官责问他:“你爱国家还是爱妻子?”这个大兵回答:“国家有一亿七千万人爱她,我的妻子只有我一个人爱她。”(当时美国人口为一亿七千万。)

据说,长官立刻批准这个大兵的要求。

这是从潘多拉的箱子里飞出来的新观念,我听惯了“牺牲小我”的教训,觉得这个故事完全是讽刺。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讲到“我的妻子只有我一个人爱她”,故意停顿一下,察看反应。听故事的人都点点头,说一声“对呀”!没有人批判他、驳斥他。

那时,在思想上、我们很迷惑。德国的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党是我们的模范,只有学习他们才可以救中国,他们怎么会彻底失败?美国人私心很重,贪图安逸,是我们的反面教材,怎么反而把日本和德国打败?人人为自己,谁为我们?我们又为谁?集体主义一夕变为个人主义,我们好像全成了废品,全被抛弃,战时负责引导青年思想的人,怎么不给我们一个说法?

社会大变动的时候传言特别多,有消息说,流亡学生的资金本是战时措施,也是暂时措施,现在战争结束了,政府要把资金取消。如果没有资金,我们不只无法读书,也无法生活。

现在我读《旧约》列王纪上第十二章:“以色列人哪,各回各家去吧!大卫家啊,自己顾自己吧!”心中还有当年的彷徨震动。

如果吴培申老师跟我谈一次话,我会振作起来,可是他留在山东省政府,没来汉阴。如果杨奇英老师跟我谈两次话,我会安定下来,可是他去了成都。如果我能和五叔通信,他会告诉我怎么办,可是他进入缅甸作战以后,断了音讯。如果张秀峰老师还做二分校主任,而且身体健康……

我已一无依傍,我只能自己作决定,然后承担后果。

后来我知道,能作出决定并承担后果,人开始成熟。

对着溪水,我告诉自己,你绝对不能、也不该继续受学校的教育,你的生命属于家庭。你也必须走出这一重又一重高山,寻找一个立足点,支持你的父母。

在山东,我家是“没落地主”,人口虽然不多,父亲、母亲太老,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又太小。经过土匪洗劫绑票,农村经济破产,再加上这一次战争摧残,已经要为衣食发愁。我离开沦陷区到大后方,一方面是不愿进日本人办的学校,尽忠;一方面是为家庭杀一条出路,尽孝。我是长子,在那个时代,长子是不能独善其身的。

一个初中三年级毕业班的学生,本来还可以拖延一些日子再负起家庭责任,可是抗战突然胜利,使我提前面对不可能的任务。

家乡,日军撤出,共军立即进占。中共要用激烈的手段全面改变社会,家人逃亡,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我必须立刻想办法赚钱,哪怕是极少的钱。胜利像一堵墙倒下来,压在我们身上,我得思索如何先从瓦砾下钻出来。

赚钱必须有职业,我能做什么呢。记得当初决定离家,五姨非常乐观地说,等到抗战胜利了,你们登高一看,东西南北全是出路。而今现实情况是,东西南北全是烽火,日本宣布投降后一个月内,国军共军为了接收,在北中国十一个省处处开打。

我和我的家,都得马上在烽火的闪光中找路,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也好。我打游击的时候,曾在大雨和雷电之夜爬过山。

我现在离家人两千多里,即使是大雨和雷电之夜,也得从这万仞山丛爬出去,这一步棋我倒看得清楚。我在年轻时没有别的方向感,大家庭牵引着我的灵魂。

我在《昨天的云》里写过,我家为什么有许多空房子,基督教会怎样把礼拜堂设在我的家里,我家怎样以食宿接待南来北往的基督徒。

回想起来,我家接待的过客很复杂。父亲有一个习惯,他陪来客吃过晚饭,问他们的职业,然后指着我提出要求,请他把自己的专长教我一手。客人奔波多是步行,明天还有遥远的路要走,但是在接受款待之后不便推辞,只好答应。有时候,客人一面教我一面打哈欠。

我跟着这些“一日为师”的人,学过很多玩意儿:认五线谱,拉胡琴,画素描,看相,剪纸,打拳,还学过一套简易的魔术。第二天,父亲照例问我学到了什么,有没有兴趣,我那时才读小学,又不是神童,一两个小时之内能学到什么?至于兴趣,一律没有。

《昨天的云》里有一章《插柳学诗》,在那一段日子里,我顺便学过占卦、看相和刻图章。没有兴趣,略知大意而止。父亲的愿望是多么炽烈,他希望能发掘我的才能,及早训练我觅得谋生的技术,分担家计。我约略知道世上有很多很多种职业,不知道世上有很多种学问,不知道每一种职业都可以上升为学问,每种学问都可以落实为职业。也幸亏不知道,少了痛苦挣扎。散了吧,落得慷慨潇洒。

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舆论,你尽管不信,仍然免不了受它影响。我爱读课外的闲杂文章,当时流行的论调是文凭无用,学校教育完全失败。他们冷讽热嘲,指责学校把学生的大脑分割成许多小块,一块装数学一块装物理……有人把大学(University)这个英文字音译为“由你玩四年”。一九四九年,我把这个诙谐的译名带进台湾。

林语堂先生的主张,帮助我作了最后的决定。他说读书贵在兴趣,今天的学校不准学生凭个人兴趣读书,强迫学生为考试为文凭读书,以致“学校是令学生看书成为非法的地方”。他讥讽学生在学校里“所读非书,无书可读,不许读书,书读不好”。他的文句又警辟又痛快,我们一群成绩不佳心事重重的学生争相传诵。

如此这般,我跟那一条路完成学业、从无二心的同窗,也就渐渐话不投机了。

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