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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动物传奇故事》剽牛全文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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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剽牛场中央竖着一根碗口粗的大木桩,约有一个半人高,顶端镂刻着一只人头骷髅,这就是被佤鲁视为神灵的断头桩。据说在很久以前,这根木桩不仅砍断过牛头,还砍断过人头。佤鲁在历史上是个有猎头风俗的民族。木桩早被岁月风尘和无数次血浆涂抹成赤褐色。木桩表面有一道道凹痕,这是被剽的牛垂死掐扎时牛鼻绳勒出的印记。 

牛真是通灵性的动物,离断头桩还有几十步远,老牛番迪就不肯再往前走了。你把牛鼻拉得紧如弩弦,嘘嘘吆喝着,还有拳头擂牛脖子,可它就是耍赖不动。它一定是闻到了断头桩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感受到了剽牛场阴森可怖的气氛。 

这时,四个佤鲁汉子支好了木鼓,跳下高台来帮你的忙。有的扳牛角,有的牵鼻绳,有的顶牛屁股,有的抬牛大腿,七手八脚地把老牛番迪拽向前。它挣扎着,哞哞哀叫,总敌不过四位身强力壮的汉子,身不由己地被拽向断头桩。鼻绳被栓上木桩时,它把狭长的脸拧向你,发出一声凄凉的长唉。熹微晨光里,你看见两只牛眼泛起一片晶莹。它是在向你这位主人呼救。 

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默默转过身去。你不愿再看这让你揪心的场面。 

你出生时,番迪已是一头五岁的成熟公牛。阿妈上山割猪草时,就用一只竹篓把你驮在牛背上,番迪结实的背以及摇晃的步子像只最好的摇篮,摇你进入甜美的梦乡。你五岁后,阿妈下菁背水钻林子砍柴就不带你了,把你托付给番迪。它会走到你面前,自动跪伏在地,让你抓住它的角,爬上牛背。只要你在它背上,它总是将四条腿一点点弯曲,又一点点直立,动作轻柔平稳,就像冰山漫漫浮出海面它从不会驮着你去钻荆棘爬陡崖,它总是挑选平坦的路,漫步田边地野,从来没摔疼过你。 

太阳从山丫口冉冉升起,把空旷平坦的剽牛场照得鲜亮。你按凌导演的要求,头上缠块黑布帕,赤裸着上身。阿佤山的阳光又浓又稠,涂在你古铜色的皮肤上,使你像穿了件金色的铠甲。你腰间围一块斑斓豹皮,金钱环斑泛动着幽深的光泽。 

凌导演穿着皮猎装戴着蛤蟆镜走到你身边,亲热地拍拍你的背说:“达依吉,记住,先砍下牛尾巴。砍牛巴是佤族特有的习俗,完善地表现了男子汉刚毅勇猛的性格,拍出来绝对精彩。你砍下牛尾巴后,把脸转向镜头,把捏着牛尾巴的手举起来,别怕牛尾巴血滴在你身上,这样拍出的效果才更逼真。” 

摄像机沙沙沙旋转起来。木鼓也敲响了,空咚,空咚,节奏缓慢,声音闷沉,像山外传来的隐隐雷声。你端起搁在沙砾的一木碗米酒,一口灌进肚去。酒能驱寒,酒能壮胆,佤鲁汉子剽牛前都要喝碗醇酽的米酒。 

你仍了木碗,从腰间抽出阿爸留下的猎刀。两尺长的猎刀磨得十分锋利,刀尖闪着寒光,刀刃看不到一丝缺口,刀面也没有一星锈斑。角柄被阿爸手掌上出糙的茧花磨得锃亮。你捏着猎刀踩着鼓点朝前走。 

老牛番笛被栓在断头桩上,没有蒙眼,也没有绑腿,鼻绳放得有一仗多长,使它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可以同猎刀对峙周旋。你骗了阿妈。你不是有意要骗她的,你是不愿她为你担惊受怕。昂克寨偶尔也会有少年剽牛,但一般都蒙起牛眼,绑紧牛腿,把鼻绳引紧,使牛嘴唇贴在断头桩上,但凌导演不赞成如此剽法。 

凌导演说,达依吉,我们这次下了飞机上汽车下了汽车上马车下了马车上马背大老远地从昆明赶到昂克寨,不是为了拍一般性的宰牛场面,他生动地比画着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我们是要拍真正的少年剽牛。我理解的所谓剽,就是介于牛与宰牛之间,让牛能进行挣扎反抗,对手强了,就能水涨船高地衬托出剽牛者的英武勇猛。我拍完这里的少年剽牛,还要去拍基诺山的成年礼,去拍澜沧江的漂流少年,去拍景颇山的少年狩猎队。我拍这个系列专题片的目的,就要要真实地再现山里孩子顽强的斗志、蓬勃的生命力和硬汉子式的胆魄气概。这是个很有现实意义的题材,现在城里的男孩子软的像糖,十四五岁了,天上下点毛毛雨,家长还要把伞送到学校里。雄性雌化,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真是可悲可叹啊,所以……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名副其实的剽牛,而不是孩子气的游戏。要是你觉得为难,那就……那就……

“我就剽不蒙眼不绑腿鼻绳放得一丈长的牛。你毫不犹豫地说。你怕凌导演突然变卦不要你剽牛了。乡里那位医生说阿妈患的是黄疸症,必须尽快送县里住院治疗,这需要一笔很可观的钱。在荒僻昂克寨能赚钱的机会太稀少了。 

是七挑八挑最后才选上你的。说你浓眉大眼高鼻梁宽嘴唇是标准的山区少年形象。说你眉眼间蕴含着一丝淡淡的忧伤,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情趣。 

你是幸运的,你想。所以一定要先砍下牛尾巴。 

砍牛尾巴是剽牛场上风险很大的游戏。牛受到创残,但并未伤及要害,在极度疼痛中,会暴跳如雷,会野性毕露,会发疯发狂,会拼死搏斗。即使是成年人剽牛,也很少有先砍牛牛尾的,一般都是尽量不去惊扰栓在断头桩上的牛,揪准牛的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突然将猎刀深深刺进去,一下就挑破牛的心脏.只有巫师在重大的祭祀活动中才先砍牛尾巴。 

你左手终于触摸到了牛屁股,把柔软得像条黄蛇似的牛尾巴轻轻撩了起来.老牛番迪警觉地望望你,想挪开,又觉得不能伤了小主人的自尊心。你趁机迅速挥出右手。白光一闪,咔嚓一声,整条牛尾被砍了下来。 

牛尾在你手里像刚被钓出水面的河鳗,活蹦乱跳。尾间那簇黑毛蓬松着像朵盛开的墨菊。 

太棒了!快把镜头推过去,中景,近景,再来个大特写!凌导演在高台上兴奋得手舞足蹈.摄象机沙沙沙一个劲地响。 

老牛番迪欧地惊哞一声,尾部涌出一朵罂粟似的血花,四只蹄子凶猛地在地上踢蹬,踩得沙砾嘎吱嘎吱响。它虽然衰老,离死神却还有一段距离,不乏反抗的魄力和蛮力,尤其头顶那对琥珀色的犄角,仍尖如匕首,在晨曦中闪耀着威严的光芒。狗急了会跳墙,牛急红了眼也会撞人的。它疯狂地跳跃着,朝你做冲击状。虽说这是陪伴你长大的老牛,但你已经砍掉了它的尾巴,就等于把过去的感情一道两断,结下血仇,它还能轻饶你? 

你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在砍断牛尾的一刹那就逃离了鼻绳所划定的剽牛区域。老牛番迪被鼻绳牵拉着,以断头桩为轴心,暴跳地旋着圈。它内心的痛苦和愤满是可想而知的。 

空咚空咚空咚,高台上四位敲着公木鼓和母木鼓的汉子情绪昂奋,鼓声变得激越昂扬。 

你反身面朝断头桩。其实不用鼓声来催,你也会抓紧时间继续剽杀的。现在你唯一能替老牛番迪做的,就是尽快结果它的性命,别延长它的痛苦。 

你虽然目睹过多次剽牛的场面,但你亲自动手剽牛还是头一遭。你的技术太差劲。你站在牛鼻绳所规定的圈线外,瞄准老牛番迪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刺了一刀,它扭身闪了一下,刀尖刺偏了,只在无关紧要的牛腹上捅了个血洞。你狠命地劈、砍、刺、挑、溯捅,勇敢地进行剽杀,但不是砍偏了,就是刺浅了。老牛番迪身上东一个窟窿西一条刀痕,几乎遍体鳞伤,但就是没有伤到要害,不倒下去。 

它鼻孔里喷出一个个愤怒地响鼻,每挨一刀身体便一阵觳觫,想从鼻绳下3脱出来。用剑麻编织又在羊血里浸泡过的鼻绳柔韧结实,断头桩被勒得吱扭吱扭响。 

刚才吞进肚的那碗米酒开始发挥作用,酒力升腾,热血上涌。你脑袋瓜有点晕乎了。你又朝前跨了一步,踩在危险的线圈上,兜头截住绕着圈冲撞过来的老牛番迪。你像小狼似的嚎叫着,扬起猎刀朝牛颈砍去。你想砍断牛的劲脉,那是除心脏外的第二个致命部位,一旦砍断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血很快就会流光的。老牛番迪比你想象的要机灵,就在你刀刃迸出霹雳般光彩的瞬间,它猛地收住脚步,头一拧,糟糕,锋利的刀刃恰巧砍在鼻绳上,只听铮的一声琴弦绷断似的响,柔韧的鼻绳被砍断了。 

木鼓声戛然而止,摄象机也停止了转动。剽牛场一片寂寞,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别停机,继续拍。冷不丁响起凌导演的叫声,声音尖细,很刺耳。 

老牛番迪比你清醒得快,短促地哞了一声,摇晃着那对又长又尖的牛角,直愣愣朝你冲撞过来。你本能地向后退避,你踩在被牛血淋潮的滑溜溜的沙砾上,扑通,一屁股滑跌在地上。老牛番迪像座土黄色的小山,闪电般朝你压了过来。事情来得太突然,四位擂年、木鼓的佤族汉子抽出长刀想跳下高台前来援救,已经来不及了。牛角挟带着一股死亡的阴风,直逼你的胸膛。你想躲,但四肢麻木,全身冰凉,像被冻僵了似的无法动弹。 

沙沙沙沙,摄像机又响起来了,像巫师嘴里吐出来的一串不吉祥的咒语。哦,是凌导演抢过了摄像机,在亲自动手拍摄。 

老牛番迪两只眼睛通红,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你无情地用猎刀砍伤了它,它理所当然把你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要报复,要还击,要用角抵你个透心凉。 

你等待着自己身上发出的牛角穿透皮肉撞断肋骨的响声。奇怪的是,你等了好一会,什么动静也没有。时间好象凝固了。你惊讶地睁开眼,老牛番迪低着头四肢弯曲,一副标准的公牛抵架的姿势,两只锐利的角离你胸脯仅一公分远,仍然是气势汹汹的冲击状,仍然是那双布满血丝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的眼珠子。但它却凝然不动,像座雕像。 

你双手撑着地,小心翼翼地从牛角下脱出身来。它仍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急速地变换着憎恨与慈爱这两种很难调和的表情。 

它想用角尖挑穿你的胸膛,就像你残忍地用猎刀在它身上扎出血窟窿一样。以牙还牙一血还血公平交易。但它却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复仇的冲动,饶过了你。它不忍心扎死你。面对一刀一刀剐割它的仇敌,它宽恕了,它克制了,它沉默了。 

你突然想起儿时的事,有一次你骑着老牛番迪到草滩去玩,老天突然下起鸽蛋的的冰雹,四周没有可以躲藏的大树和房屋,你就钻到牛肚皮下。老牛番迪也像现在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铺天盖地的冰雹中,像结实的伞…… 

此刻,你真想仍掉猎刀,张开双臂,把老牛番迪硕大的头颅搂抱住,抚摩它伤痕累累的脖颈。你相信,它满腔怨恨立刻会冰消雪融。但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阻止你去这样做。 

你大口喘着气,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把猎刀握得更紧。老牛番迪被剽倒后,你会恭恭敬敬地把它的头颅请进竹楼,悬挂在火塘旁那棵最粗的立柱上;昂克寨凡有男人的竹楼无一例外都悬挂着象征雄性力量的牛头,你将按照佤族的风俗把它视为神灵,永远怀念永远感激永远供奉永远膜拜。但此刻,你非得让它血溅剽牛场。 

你一个箭步冲上去,照准牛脖子又砍了一刀。高台上的摄象机一刻不停地沙沙响着。 

古老的木鼓又被擂出滞重沉郁的声响。 

你跳跃奔跑,一面躲避牛角的撞击,一面伺机挥舞猎刀剽杀。这已经不是剽牛,而是西班牙式的斗牛了。老牛番迪比你想象的要顽强得多,变成一条血牛,四条腿却还坚实有力,眼睛深沉,响鼻打得同快淋漓。它吃得饱饱的,不愁没有力气。你突然有点后悔了。按剽牛场的惯例,两天前就该断了被剽的牛的草料,饥饿会使牛头晕眼花四肢乏力容易被剽倒。可你不仅没断过它一顿食,昨天还喂了它满满一排夜草。你觉得把老牛番迪当作被剽的对象已经够委屈它了,再让它挨饿,实在过意不去。你的好心其实是在给你自己增添麻烦。要是它空着肚皮经受这番折腾,也许早就口吐血沫累倒了,至少也会精神倦怠,顾此失彼,露出破绽来。 

后悔是没有用的。 

你又拼足吃奶的力气一连砍了几十刀,你身上被牛血涂得通红,可它就是不倒下去。它甚至学会了怎样对待锋利的猎刀,望见猎刀砍过去,就用坚硬的角来抵挡,你十刀里有八刀都砍在牛角上,发出铿锵的金属声音。 

你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两条腿越来越虚,飘飘悠悠地站不稳。你的力气快耗尽了。你毕竟还只是个15岁的少年,缺乏成年汉子的蛮力和耐力。 

你又胡乱砍去一刀,它灵巧地一偏头,躲开了利刃,突然扭动脖子,两只角像胶花似的绞住猎刀,你脚步踉跄,重重跌在地上。你想爬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骨头像散了架,身体软得像一团稀泥。 

老牛番迪精神抖擞地哞一声。 

你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凌导演肩头那架摄象机还在沙沙沙地响,你的泪水和软弱会被永远凝固在磁带上的,你想,你不能哭。但你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往外溢流。你恨自己无能,竟连一头生命快衰竭的老牛也剽不倒;你恨命运太不公平,你在学校门门功课都是优秀,却只好退学;你恨生活太无情,过早地夺走了阿爸的性命,让你稚嫩的身体支撑家庭重负。你觉得自己很愚蠢,不该逞强来剽牛的。你剽不倒牛。难道还有能耐养活这个家吗?你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垮了,意志也崩溃了。现在别说剽牛,你连宰只鸡的力气也没有了,老牛番迪将会被当作灾牛祸牛凶牛疯牛妖牛鬼牛而焚烧成灰,你一分钱也得不到,也就无法送阿妈去县医院治病。你越想越伤心,忘了自己是在摄象机前,哭得响亮而放次。 

剽牛场一片岑寂,只有你孩子气的哭声在山谷回荡。 

突然你听到一串脚步声在朝你走近,朦胧泪光中,你看见老牛番迪走了过来。你扭过脸去不想理睬它。可一条湿漉漉的牛舌伸了过来,舔去你脸上的泪珠。你看见,老牛番迪的眼睛里盈蓄着一汪深情的泪水。它抬起头来,望了望远处雾霭缭绕层林叠翠的山峰,低沉地长哞一声,然后,四肢弯曲,庞大的躯体跪倒在你面前。它的头偏仄,枕在地上,闭阖起眼睛,那致命的颈脉和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暴露出来。你心里堵得慌。它是不忍心你伤心,不忍心你流泪,不忍心你成为窝囊废,不忍心你这个主人陷入山穷水尽的困境。你挣扎着跪起来,双手攥着猎刀,对准它的心脏。你快虚脱了,只好将身体压在刀柄上,倾倒下去。猎刀扎了进去,刀尖刺穿软肋时,番迪浑身一阵抽搐,但没有挣扎,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睁眼。一泓鲜艳的牛血喷溅出来,映红了整个剽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