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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阳》第十章 新世纪与古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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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莱又坐在一架飞行交通工具里,就像他从纽约到华盛顿那样。不同的是,这架飞行交通工具不是密闭式的,它的窗子全是透明的。
  天气显然不错。从贝莱的座位望去,所有的窗子都呈现蔚蓝色,单调而平淡。贝莱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缩成一团,但最后实在无法忍受,只好把头埋进双膝间。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考验。然而,他这种胜利者的心态,这种先后击败阿托毕希及丹尼尔的非比寻常的自在痛快,这种在与外世界人对抗下维护了地球尊严的感觉,却似乎也要他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不得不接受这个考验。
  从他头昏眼花地走进开阔的空间,前往飞行交通工具停泊的地方,这场考验就开始了。这种感觉令他蛮愉快的,他甚至还志得意满得昏了头,发神经似的下令无须封闭机窗。
  他想:我一定要习惯这一切。他强迫自己望着那一扇扇蔚蓝的窗子,直看到心跳加快,喉咙里好像有个东西卡得他无法忍受。他这才闭上眼睛,把头埋进双臂里。
  每隔一会儿,他就得重复这么一次。贝莱的自信慢慢消失了。即使他伸手去摸那把重新灌满电能的爆破枪,也无法挽回他失去的自信心。
  他试着集中精力,去想他的攻击计划。首先,他要学习这个星球的生活方式,要约略知道每件事的背景,否则他无法理解这些事。
  接着,他要去找一个社会学家!
  他曾向一个机器人打听过谁是此间最负盛名的社会学家。向机器人打听消息有一种好处:他们不会问任何问题。
  机器人告诉他这个社会学家的名字,以及一些重要的个人资料,并说社会学家可能正在
  吃午餐,要他稍后再作联系。
  “午餐!”贝莱厉声道,“别胡扯了,现在离中午还有两个小时!”
  这个机器人回答:“主人,我说的是当地时间。”
  贝莱睁大眼睛,接着他就明白了。在地球的各个城市里,人的黑夜和白天、睡觉的时间和醒着的时间是由人控制的,以符合社会与整个地球的需要。但在索拉利世界,一切都暴露在太阳下,日与夜根本不是人能选择的,他们不得不接受日月星辰的自然流转。
  贝莱试着想像一个因为转动而忽明忽暗的星球,他发现要想像出那种景象还真是不太容易。他想到这些优越的外世界人竟然对星球这种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转动无计可施,不得不任它来决定他们对“时间”的划分方式,不禁有些瞧不起他们。
  他跟机器人说:“不管他,你去帮我联系!”
  飞行交通工具着陆时,有一些机器人来接他。贝莱走了出来,再度进入开阔的空间,他发现自己抖得好厉害。
  他低声对最靠近他的那个机器人说:“让我抓住你的手臂,机仔。”
  那个社会学家正在长廊的另一端等着,他看到贝莱后,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午安,贝莱先生。”
  贝莱上气不接下气地点点头:“你好,先生。请你拉上窗帘好吗?”
  社会学家说:“已经拉上了。我对地球人的习俗还算有些了解。请跟我来。”
  贝莱在没有机器人的扶持下,尽可能镇定地跟着他走。他远远落在社会学家后头,随他走进一个到处都是走道的迷宫。最后,贝莱坐在一个装潢精致的大房间里,他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可以歇一会儿了。
  这房间的墙壁上有许多凹龛,每个凹龛里都有一座粉红色或金色的雕像。这些雕像虽然很悦目,但看不出来它们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另外,房里还有个大大的、箱子似的东西,上面有一些悬垂的白色管子,底下还有许多踏板,看起来像是一种乐器。
  贝莱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社会学家。这个外世界人的长相和他稍早在影像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他又高又瘦,满头白发。他的脸是正三角形,鼻子很大,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
  他的名字叫安塞莫·奎马特。
  他们就这样望着对方,过了一会儿,贝莱觉得自己可以用正常的音调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与调查案子无关,事实上,他事先并没有想到要说这句话。
  他说:“我可以向你要杯饮料吗?”
  “饮料?”这个社会学家的声音尖尖的,听起来不太舒服。“你要喝水吗?”他说。
  “最好是有酒精的饮料。”
  这个社会学家显得更不自在了,好像根本不懂什么是待客之道。
  贝莱想:他的表现很真实。在一个人与人只以影像接触的星球上,没有人会懂得大家一起分享食品的道理。
  有个机器人端来一杯饮料,光滑的小瓷杯里盛着粉红色的液体。贝莱小心翼翼地闻了闻气味,谨慎地浅尝了一口。饮料在他嘴里热热的,接着整个食道都热了起来。他又不客气地喝下第二口。
  奎马特说:“如果你还想要的话——”
  “不,谢谢,现在不要了。谢谢你同意和我见面。”
  奎马特似乎想要挤出一丝笑意,但却没有挤出来:“我已经很久没做这种事了。”他说话时似乎非常局促不安。
  贝莱说:“我想,对你而言这么做很困难。”
  “是很困难。”奎马特突然转过身,走向房间的另一头,把椅子转开,避免直接面对贝莱,然后坐下。他戴了手套的双手紧紧交握,鼻孔微微歙动着。
  贝莱喝完饮料,觉得四肢都暖和起来了,他甚至感到连自信心也恢复了一些。
  他说:“你让我到这里来见你,真正的感觉究竟如何,奎马特博士?”
  这个社会学家喃喃回道:“这是个很不寻常的私人问题。”
  “我知道。但是我想之前在看到你的影像时,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正在调查一件谋杀案,我必须问你许多问题,其中一定会有一些私人问题的。”
  “我会尽可能协助你。”奎马特说,“我希望你问的都是正正经经的问题。”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尽量避免直视贝莱。偶尔他的视线落在贝莱脸上,也总是一接触就闪开,绝不停留。
  贝莱说:“我并不只是因为好奇,才问你的感觉怎么样。这点对调查工作很重要。”
  “我看不出来这对调查工作有什么重要性。”
  “我必须尽可能了解这个星球,我必须知道索拉利人对一般事情的感受。你明白吗?”
  现在奎马特根本不看贝莱了。他缓缓地说:“我的妻子十年前就死了。我每次和她见面时总是很难自在,可是当然,每个人都要学着去忍受这种事,何况她也不是那种喜欢打扰别人的人。自从我过了生——生——”他看看贝莱,好像希望贝莱能帮他接下去。当他发现贝莱无意如此时,只好低声继续说:“生育年龄后,我就没有续弦的配额了。自从我妻子去世后,我就更不习惯见人。”
  “可是你究竟感觉怎么样?”贝莱坚持再问,“你害怕吗?”他想到自己在飞行工具上的情形。
  “不,我不害怕。”奎马特把头转过来瞥了贝莱一眼,但随即移开目光,“但是,贝莱先生,老实说,我想我能闻得到你身上的味道。”
  贝莱立刻把身体往后靠,觉得很不自在:“你闻得到我的体味?”
  “当然,这只是想像而已。”奎马特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体味,也不知道你的体味有多大,但就算你的体味很大,我鼻孔上的过滤器也能隔绝这种气味。可是在我的想像中……”他耸耸肩。
  “我了解。”
  “更糟的是,在我真的见到你之后,我会有种被某个黏黏滑滑的脏东西碰到的感觉,我会不断退缩。这是令人十分不舒服的事。请原谅我这么说,贝莱先生。”
  贝莱若有所思地摸摸耳朵,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气。毕竟,这只是奎马特个人对一种简单的状况所产生的神经质反应而已。
  他说:“倘若真是如此,你这么轻易就答应和我见面,实在太令我意外了。你一定早就知道这种事令人很不舒服的。”
  “我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很好奇。你是个地球人。”
  贝莱冷冷一笑,这应该是他另一个不愿见面的理由才对。“我是地球人又怎么样?”他问。
  奎马特的声音突然变得热切起来:“关于这一点,我没办法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事实上,我对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研究社会学已经十年了,我真的是全心全意在研究。我已经提出了一些很新的见解,虽然令人吃惊,但基本上却是事实。其中有一项见解,使我对地球及地球人特别有兴趣。你看,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索拉利世界的社会及生活方式,你会发现,索拉利世界其实是在直接模仿地球上的社会及其生活方式,两者极为相似。”
  “什么?”贝莱忍不住叫出声。
  一阵静默后,奎马特望着贝莱身后说:“我指的不是地球现在的文化,不是这个。”
  贝莱说:“噢。”
  “我指的是过去的文化、地球古代的历史。你是地球人,当然是知道的。”
  “我看过一些书。”贝莱谨慎地回答。
  “那你是了解的。”
  贝莱其实并不了解,他说:“奎马特先生,让我说明一下我要的是什么。我要你尽可能告诉我,索拉利世界为什么和其他的外世界这么不一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机器人?为什么你们的习俗会这样?如果你觉得我好像是在转移你的话题,请见谅。”
  贝莱的确急于改变话题,讨论索拉利世界和地球文化的异同,只会令他集中精力在这上面。但这可能会花费他一整天的时间,而没有使他获得任何有用的资料。
  奎马特笑着说:“你想比较索拉利世界和外世界的文化,不是索拉利世界和地球的文化?”
  “我了解地球,先生。”
  “随便你。”这个索拉利人轻轻咳了一声,说,“你介意我把椅子完全转过去背对你吗?我这样会更——更舒服一点。”
  “随便你,奎马特博士。”贝莱口气僵硬。
  “好。”奎马特说。一个机器人在他的低声命令下,帮他把椅子转了过去。这位社会学家背对着贝莱,避开了贝莱的视线后,他的声音增添了活力,连音调也变得深沉有力。
  奎马特说:“索拉利世界在三百年前开始有人居住,最早殖民来此的是奈克森人。你熟悉奈克森世界吗?”
  “不太熟悉。”
  “它和索拉利世界很近,大约只有两个秒差距,事实上,索拉利世界和奈克森世界是银河中两个最接近的星球,也是两个有人的星球。在还没有人类居住之前,索拉利世界就已经有生物了,极适宜人类殖民。当时,对人口爆满、难以继续维持适当生活水准的奈克森世界而言,索拉利世界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贝莱打断了他的话:“人口爆满?我还以为外世界都在控制人口呢。”
  “索拉利世界是在控制人口,但其他的外世界没有那么严格地控制人口。在三百年前,奈克森世界的人口已经有两百万了。由于人口太多,他们必须对每个家庭所拥有的机器人数量加以限制。于是,某些富有的奈克森人就到土地肥沃、气候温和,而且没有危险动物的索拉利世界来建造避暑别墅。
  “那时候的拓荒者要回奈克森世界很简单,但他们可以在索拉利世界过他们想过的日子。他们可以想用或者觉得需要用——多少机器人就用多少机器人。此外,他们的业地也可以想要多大就有多大。索拉利世界很空旷,空间不是问题,再加上机器人的数量并没有受到限制,所以开发土地的劳动资源也不成问题。
  “机器人越来越多,每个都配有无线电联络装备,这便是我们著称的机器人工业的滥觞。我们开始研制各种新的机器人、新的装备、新的功能。文化支配了发明,我想这句话是我最先说的。”奎马特得意地咯咯笑道。
  椅背后,有个机器人在贝莱看不见的某个动作命令下,给奎马特端来一杯饮料。这杯饮料和贝莱先前喝的饮料很像。机器人并没有端饮料给贝莱,贝莱也决定不向他们要了。
  奎马特继续说:“那些来自奈克森世界的拓荒者,显然都发现在索拉利世界生活的好处。索拉利世界变成了时髦人居住的地方,越来越多的奈克森人在这里建立家园,索拉利世界成了我所说的‘别墅星球’;越来越多的拓荒者终年留在这里,而让他们的经纪人代为处理他们在奈克森世界上的产业。他们在索拉利世界建立了制造机器人的工厂,同时开发农场和矿场。他们制造的产品数量已达外销标准。
  “总之,贝莱先生,这情况如果持续一百年,那么索拉利世界就会变得像奈克森世界一样拥挤了。如果找到这么一个新世界后,却又因为缺乏远见而失去它,那实在既荒谬又令人惋惜。
  “我不用多说什么复杂的政治问题了,总之,索拉利世界终于设法获得独立,而且不必打仗就成为独立的星球。我们生产各种特殊功能的机器人以满足外世界的需求,这使我们在
  争取独立时得到许多友谊与帮助。
  “独立后,我们最关心的就是不要让人口超出合理的范围。我们控制移民、控制生育,并增加多样多量的机器人来照顾我们的一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贝莱说,“索拉利人为什么不愿意彼此见面?”他不太高兴奎马特避开正题,却转而详细说明索拉利世界的拓荒史。
  奎马特转头从椅角偷偷瞄贝莱一眼,随即回过头去:“这是无可避免的事。”他说,“我们的业地太大了,动辄两万多平方公里,当然,那些最大的业地尚有许多荒废的地区。我的业地虽然只有两千四百多平方公里,但全是良田沃土。
  “总之,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决定了他所拥有的业地大小。在一片所谓的大业地上,你可以漫无目的任意走动,但却不可能走到你邻居的业地上并且碰到他。你明白吗?”
  贝莱耸耸肩:“我想我明白。”
  “总之,我们索拉利人以见不到邻居为傲。此外,我们在机器人的照料下在自己的业地内就可以自给自足。我们没有必要和邻居见面。这种不愿见人的现象,导致影像观看设备的发展日趋完美,而影像观看设备的功能越完美,人就越不需要和邻居见面了。这是一种不断增强的循环作用,一种反馈作用,你懂吗?”
  “嘿,奎马特博士,”贝莱说,“你不必用如此简单的方式跟我解释这些,我虽然不是社会学家,但大学时好歹也修过一些基本的社会学课程。当然,我上的只是地球的大学。”贝莱勉强加上最后一句话,免得人家以同样一句话回敬他,徒然受辱。“但数学方面的事我懂。”他又说。
  “数学?”奎马特的声音尖锐起来,隐隐流露出不屑。
  “呃,我说的不是用在机器人学方面的数学,那个我是外行。不过社会学上的各种关系我还搞得清楚。譬如说特拉明关系式我还挺了解的。”
  “什么关系式,先生?”
  “也许你们用的是别的名称。我指的是特权的便利与非特权的不便,两者之间的关系式以微分……”
  “你在说什么啊?”这个外世界人的语气既严厉又专横。贝莱愣在那里,沉默下来。
  难道他不晓得?要学会如何掌控人们且能避免其不满,就必须了解特权与它所导致的不便这两者间的关系。假设某人专用一间个人私用间,结果造成X个人在外面等候,那么,这X个人同时遭雷电击中的几率,则可借由特拉明关系式计算出来。X的值在两个已知的条件——环境和人性——的变化下,产生一定的变动。不了解特拉明关系式,就无从掌握这微妙的变化。
  可是话又说回来,在一个只有特权而没有导致任何不便的星球上,特拉明关系式可能就变得毫无用处了。也许他举错了例子。
  贝莱再试一次:“嘿,先生,对你们这种不愿见人的偏执为何日甚一日有定性的了解是一回事,但这无益于我的目的。我要知道的是关于这种偏执的分析,这样我才能做出正确的反应。我要说服别人像你一样和我见面。”
  “贝莱先生,”奎马特说道,“你不能把人类的情绪当成正电子脑的反应来看待。”
  “我没有说要你这么做。我的意思是,机器人学是一种演绎性科学,社会学是一种归纳性科学,这两者都应用到数学。”
  一阵静默后,奎马特颤声道:“你刚刚承认你并不是社会学家。”
  “没错,不过别人告诉我,你是社会学家,而且是这星球上最好的社会学家。”
  “我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社会学家。你甚至可以说,这门科学是我发明的。”
  “哦?”贝莱有些犹豫了,要不要问他下一个问题呢?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无礼,“你看过这方面的书吗?”
  “我看过奥罗拉世界的关于这方面的一些书。”
  “你看过地球上的书吗?”
  “地球上的?”奎马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根本没想到要看地球上的科学书籍。呃,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嗯,我很遗憾。我原以为可以从你这里得到一些明确的资料,有助于我和别人面对面谈话,不必——”
  奎马特突然发出一阵隐约的怪声,像喉咙里哽着什么似的。接着他所坐的那张大椅子向后滑动,“砰”地一声倒下。
  一阵慌乱中,贝莱听见他闷声冒出一句“对不起”,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
  贝莱扬扬眉毛。老天,这次他到底说错了什么鬼话?又做错了什么事?
  他正打算站起来,脚还没伸直,一个机器人就走了进来。
  “主人,”这个机器人说,“我奉命前来通知你,我的主人等一下会来观看你的影像。”
  “观看我的影像?”
  “是的,主人。你现在也许想喝点饮料吧?”
  贝莱的手肘边多了杯粉红色的饮料,还有一碟热烘烘香喷喷的各式点心。
  贝莱坐回去,端起饮料小心翼翼地浅尝一口,然后喝了起来。那碟点心摸起来硬硬热热的,入口即化,里面的馅虽然有点烫,却软滑无比。贝莱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他怀疑可能是索拉利世界特产的香料或调味料。
  他不由得想起地球上限量生产的酵母食物,不知道仿外世界风味的酵母产品有没有市场。
  突然,奎马特出现在他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次奎马特居然是正面对着他,不过四周的墙壁和地板却与贝莱房里的布置不一样。现在,奎马特坐在一张比较小的椅子里,嘴角的笑容加深了脸上那些细细的皱纹。矛盾的是,这却让他看起来更年轻,显得神采奕奕。
  奎马特说:“真是抱歉,贝莱先生。我原以为我能忍受亲眼见到你,事实却证明这只是我的幻想。我早就快受不了了,你的话更让我完全失控。”
  “哪句话,先生?”
  “你说,和别人——”他摇摇头,舔了一下嘴唇。“我还是不说比较好,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那句话让我想到我们互相呼呼吸着对方吐出来的空气,实在太可怕了。”这个外世界人仿佛又身临其境,吓得整个人都缩起来,“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
  “我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么想过。”
  “那似乎是一种很脏的习惯。刚才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脑中马上就浮现这种景象。虽然我没有正面对着你,但我们毕竟共处一室,你肺里吐出来的气一定流到我这边,进入我的肺里了。因为我这个人很敏感,所以——”
  “老天!”贝莱说,“你们索拉利世界的空气岂只经过我,它还曾经经过千千万万个人的肺,曾经经过动物的肺,甚至鱼鳃!”
  “这倒是事实,”奎马特悲哀地搓着脸,“我最好别想那么多。不过你就在这里,我们呼吸时会让我有一种极其接近的感觉。现在我以影像和你会面,就使我觉得安心多了,这实在令我很惊讶。”
  “但我们还是在同一幢屋子里,奎马特博士。”
  “所以我才会说,这种安心的感觉真令我惊讶。虽然我们还是在同一幢房子里,但以影像会面,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至少现在我知道和陌生人见面是什么感觉,这种事我再也不干了。”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在进行见人的实验?”
  “我想我可以称之为实验,”这个外世界人说,“虽然只是出于一个小小的动机,结果也很令人困扰,但却很有趣。这是一次很好的实验,我也许会把它纪录下来。”
  “纪录什么?”贝莱觉得莫名其妙。
  “我的感觉啊!”奎马特也莫名其妙地看着贝莱。
  这真是答非所问,总是在重复这种游戏。贝莱叹口气:“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以为你有什么可以测定情绪反应的仪器,诸如脑波扫描器之类的东西。”他望望四周,没看到这种设备,“也许你有一台不用插电的袖珍型脑波扫描器,我们地球上还没有这种东西。”
  “我相信我不用仪器就能测出自己情绪的性质,”这个外世界人坚持说道,“我的情绪已经够明显了。”
  “是,是,当然,可是在定量分析方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奎马特暴躁地打断贝莱,似乎恼羞成怒了“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其实就是我自己的理论,这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是我很引以为豪的——”
  “到底是什么,先生?”贝莱问。
  “就是索拉利世界发展文化的态度是以地球过去存在的文化为基础。”
  贝莱叹了口气。如果他不让奎马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接下来对方可能不会和他合作。他只好问:“那是什么态度?”
  “斯巴达!”奎马特把头一仰,白发在光源下闪闪发亮,简直就像一个光环,“我想你一定听过斯巴达吧?”
  贝莱顿时松了口气。还好他年轻的时候对地球的古老历史颇感兴趣,对许多地球人而言,那是一门极吸引人的学问,因为那个时代地球就是唯一,而且正处于巅峰状态;在那个时代,地球人主宰了宇宙,外世界人根本还不存在。然而地球过去的历史极其长,万一奎马特提到某个他所不熟悉的时期,那他就尴尬了。
  还好,斯巴达他是知道的。贝莱谨慎地说:“是的,我看过一些这方面的胶卷书。”
  “好,很好。斯巴达全盛时期包括了斯巴达人、庇里阿西人(附庸民)和希洛人(农奴)。斯巴达人数量最少,但全是公民。庇里阿西人比较多,是次等阶级,人数最多的是奴隶阶级的希洛人。当时,希洛人和斯巴达人的人口比例是二十比一,而希洛人不同于机器人,他们是人类,具备人类所有的感觉及缺陷。
  “斯巴达人为了确保人口远远超过他们的希洛人永远无法叛变,个个都成了军事专家。每个斯巴达人都活得像作战机器一样,而这种社会型态也确实达到了它的目的,希洛人的叛变从来没成功过。
  “现在,我们索拉利人就有点像是斯巴达人,我们也有自己的农奴,只不过现在不是人而是机器。虽然机器人和我们的数量比例远比斯巴达的情形严重一千倍,但我们不必怕它们叛变。我们享有斯巴达人唯我独尊的好处,但不用为了严格控制机器人而牺牲自己。所以,我们除了学习斯巴达人,另外也学习与他们同时期的雅典人,过富有艺术与文化的生活——”
  “我也看过有关雅典人的胶卷书。”贝莱说。
  奎马特的口气顿时热情起来:“文明的结构都是呈金字塔型的。当一个人攀向社会的尖峰,他闲暇的时间便会增多,追寻幸福的机会也会变多。当他持续不断地往上爬时,他会发现享有这种机会的人越来越少,而被剥夺者却越来越多。总之,如果以绝对地位来衡量的话,不管你在这个金字塔底下第几层,不管你的生活有多好,你永远都是被剥夺者。比如说,虽然奥罗拉世界上处境最差的人也比地球上的贵族生活得更好,但相较于奥罗拉世界的贵族,他们仍是被剥夺者;他们要与自己星球上的人相比较。
  “因此,正常的人类社会永远少不了摩擦。革命、反革命,以及革命所引起的斗争,造成了人类的不幸。这些例子在历史上俯拾皆是。
  “然而目前在索拉利世界,人类首次登上了金字塔顶端,而下层的被剥夺者则变成机器人。我们有了第一个新社会,一个真正的新社会。自从苏美尔人和埃及人发明原始城市以来,这是第一个伟大的社会发明。”
  奎马特靠在椅背上微微笑着,似乎很得意。
  贝莱点点头:“这套理论你发表了吗?”
  “将来也许会吧,”奎马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目前我还没发表。这只是我第三个贡献罢了。”
  “你另外两个贡献也和这个一样伟大?”
  “那跟社会学无关。我以前曾经是一个雕塑师。你看到的这些——”他指着那些雕像“是我创造的。此外,我还是个作曲家,不过我已经老了。瑞开·达尔曼总是和我争辩应用艺术比欣赏艺术更好,所以我决定研究社会学。”
  “听你的口气,达尔曼好像是你的朋友。”贝莱说。
  “我们认识。无论谁到了我这个年纪,都认识索拉利世界的每一个成年人。不过,我和瑞开·达尔曼的确很熟。”
  “达尔曼是个什么样的人?”贝莱问。说来奇怪,这个名字却令他立刻想起格娜狄亚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上次看到她时,她那种气得他脸都要扭曲了的模样。
  奎马特神态慎重道:“他很热爱索拉利世界和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是个很有价值的人。”
  “换句话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是的,你说的完全正确。你从他自愿做胚胎工程的工作就看得出来。你知道,这是一种应用艺术,我刚刚跟你说过他偏好应用艺术。”
  “自愿做这种工作很不寻常吗?”
  “你难道不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是的,是很不寻常。这个工作一定要有人去做,但却找不到自愿的人去做。通常会有一个人被指派担任这样的工作,而且必须做好几年,不过奉命做这件事的人心里可不会太爽。达尔曼不但自愿做这个工作,而且愿意把它当作自己的终生职业。他认为这个工作太重要了,不能让心不甘情不愿的指派者来担当。他还说服我认同他的看法,但我当然永远不可能牺牲自己自愿做这个工作,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不过达尔曼牺牲更大,因为他讲究个人卫生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我还是不太了解他的工作。”
  奎马特那张老脸微微泛红:“你跟他的助手讨论这个问题不是更好吗?”
  “先生,”贝莱说,“如果我来这里之前已经知道他还有个助手的话,我早就找那个助手讨论这个问题了。”
  “抱歉。”奎马特说,“因为达尔曼重视他的社会责任,所以他用了一个助手。这个工作以前是没有助手的,不过达尔曼认为有必要挑一个适合的年轻人亲自训练,以便将来他退休或者去世后接替他的工作。”这个年迈的索拉利人重重叹了口气,“他比我年轻多了,没想到我活得比他还久。我常常和他下棋。”
  “怎么下?”
  奎马特把眉毛一抬:“跟大家一样啊。”
  “你们见到对方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奎马特一副毛骨悚然的模样,“就算我能忍受,达尔曼也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他虽然是胚胎工程师,可是他的修养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随便,他是个很挑剔的人。”
  “那你们怎么——”
  “就像随便下棋的两个人,用两块棋盘来下。”这个索拉利人耸耸肩,突然表现得很忍耐的样子,“噢,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总之我每下一步棋,就会纪录在他的棋盘上,反过来也一样,很简单。”
  “你认不认识达尔曼太太?”
  “我们以影像会过面。你知道,她是个力场彩绘家,我看过她一些作品。很不错,也很新奇,可是创造力不够。不过她的作品还是很有趣,表现出一种敏锐的观察力。”
  “你认为她可不可能谋害亲夫?”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女人是一种让人摸不透的生物。可是,这个问题没什么好争辩的,对不对?只有达尔曼太太才能接近瑞开,并杀害他。瑞开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因为任何理由让别人见到他本人。我说过了,他是个很挑剔的人,也许我用挑剔这两个字太过分了。他毫无异常的地方,一点也不变态,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难道你认为让我来见你就是变态?”贝莱问他。
  “是的,我想我会这么认为。”奎马特说,“这的确不寻常。”
  “达尔曼可能因为政治因素遇害吗?”
  “什么?”
  “我听说有人称他为传统主义论者。”
  “哦,我们都是啊。”
  “你是说,索拉利世界不存在非传统主义论者的团体?”
  “无可否认,”奎马特缓缓道,“有些人认为极端的传统主义论者很危险。这些人对我们的人口远远少于其他星球的事实过分敏感,认为一旦其他外世界发动攻击,我们毫无防御的能力。他们这么想实在很愚蠢,不过这些人为数不多,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力量。”
  “你为什么说他们愚蠢?索拉利世界在人数居于劣势的情况下,难道有什么可以影响权力平衡的法宝吗?难道你们有什么新型的武器?”
  “武器当然有,不过不是新型的。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人,如果他们不知道这种武器一直都能发挥作用,而且无坚不摧的话,那他们不仅愚蠢,简直就是瞎子。”
  “真的?”贝莱眯细了眼睛。
  “当然!”
  “你知道那是什么武器?”
  “我们都知道。如果你仔细想想也会知道。也许因为我是个社会学家,所以我比大多数人更容易了解这一点。当然,这东西并不是拿来当武器用的,它既不会杀人也不会伤害人,但威力却无人能挡。由于没有人能注意到它,所以它更是威力无比。”
  贝莱有些气恼了:“这种不会杀人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正电子机器人。”奎马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