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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子弟的世界》三、“宫廷正骨”的传人 吴定寰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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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间:2003年1月21日

地 点:北京南城某居民楼

访谈者:定宜庄

在场者:张莉、杨海英

[访谈者按]为吴老做这篇访谈已经是12年前,而吴老和他的夫人相继辞世也已有年。这篇访谈只是初访,没有及时地继续下去,原因很简单,吴老夫妇当时还不到80岁,我以为还有的是时间,而我对中医乃至正骨一窍不通,也期望能在有些积累和准备之后再做回访,没料想这一“准备”,就准备了数年,最终的结果,是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

吴老的谈话看似内容不多,所涉方面却相当广泛。如今回头来对这篇访谈进行整理,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一寻访吴老在访谈中提到的那些名字了,我没想到的是,这样的寻访会牵扯出那么多正骨医学中的重要人物,将他们连缀到一起,中国近百年来骨科医学的各个流派,以及不仅中医,还包括西医,在这几十年来创立发展的脉络,就好像一座隐没于水中的山,在我眼前缓缓地浮现出来。

中医正骨在中医中独成一门,分派庞杂,很难说清到底有多少门派,吴老的访谈中对此也有提及。但无论如何,从清朝上驷院中传出的宫廷正骨,迄今仍被承认是最正统、技艺也最精湛的一系。事实上,这一正骨的传统来自蒙古,精通此术的也多是满蒙回等族而非汉族之人,这应该也是它在源远流长的汉地中医体系中自成一家的原因。只是1924年冯玉祥将他们与末代皇帝溥仪一道驱赶出宫流落民间之后,才在各种内因外因的作用之下,被纳入了“中医”这个体系。

为便于理解这篇口述的内容,这里先把一些相关的人物和制度交代一下。

所谓“宫廷正骨”,特指清朝上驷院蒙古医生的正骨技艺。上驷院是清朝内务府三院之一,注77据《大清会典事例》记:上驷院初名御马监,顺治十八年(1661年)改为阿敦衙门,派大臣侍卫等官管理,无定员。康熙十六年(1677年)改为上驷院,铸给印信,以管理大臣掌之。乾隆十一年(1746年)奏准,于蒙古医生内,拣选医道优长,堪充教习者,授为蒙古医生头目二人,给予八品虚衔顶戴,令其教习蒙古医生,仍食原饷。注78

又据《大清会典》卷96:医师长,蒙古三人,副医师长,蒙古二人。掌治马驼之疾。设蒙古医生十五人……蒙古医生,移八旗咨取。

吴老的岳父夏锡五就是上驷院的副医师长,他名常福,北京市人,生于1880年,卒于1960年。20岁时拜御医桂祝峰为师,并破例受到师祖德寿田公之亲授。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北京市中医学会骨科学会主任委员,中医学会骨科门诊部负责人,中央卫生部中医骨科考试委员等。如果以德寿田为第一代,桂祝峰为第二代,夏锡五就是第三代,那么,吴定寰就是第四代,这便是我们这篇访谈篇名的由来。注79

夏锡五提出骨科施术时要做到“心慈术狠”。“心慈”即医德要好,以治病救人为最高宗旨,不能贪图名利;“术狠”即在施用正骨心法时,意志和动作都要果断,稳、准、快、慢适宜,不可犹豫不决,给病人造成更大的痛苦。他在学术上强调修养,尤其注意“心明手巧”。将对正骨技术的认识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中华中医网对吴定寰是这样介绍的:吴定寰,满族,中共党员,农工民主党党员,吉林市人,1928年5月出生。主任中医师,全国名老中医,宫廷御医传人。现任北京护国寺中医医院骨伤科主任医师、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行医60年,对中医骨科学的满蒙正骨学造诣颇深,并对中医正骨的治疗手法进行了不断改进和研究,使夏氏正骨手法更加完善和系统,尤其是对近关节骨折、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症等疾病的手法治疗效果尤为显著。主持完成的《夏锡五治疗骨折特点》《关节内骨折的治疗》获北京市中医药管理局科技成果一等奖。

吴老的正骨手法已经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他是2008年6月28日突发心肌梗死之后抢救无效逝世的,当时某电视栏目刚刚完成对他医术的纪实拍摄。他的夫人在他去世的一个半月前已经去世。

关于由吴老传承下来的“宫廷正骨”手法,媒体报道颇多,尤其是关于上驷院的“绰班处”,但我也注意到,对于绰班,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即将其称为“戳班”,说是中国古代衙役中手戳杀威棒的人,戳班以诊疗棒伤为最,多见红伤、骨折。又说刘寿山(见本文注释)是戳班派正传。无论哪种说法可靠,“绰班”一词来自满语还是蒙古语,迄今仍无定论。诸多媒体宣传甚炽的所谓“清宫有个绰班处”,也不过是人云亦云而无实据。由于上驷院档目前无法查阅,这里只能暂且存疑了。但还要说一句的是,对于上驷院及其相关研究,在清史学界仍然是一个空白。如果这篇口述能够引起有志者兴趣并将这个空白填补起来,则吾有幸哉!

1.我家的事

吴定寰(以下简称吴):咱们都是打东北过来的。我们的老姓是乌雅氏,乌雅氏族的。

定:您能从您知道的最早的情况讲起吗?

吴:我是1928年出生的,我出生不在北京,在东北。两边都有家。原来我太爷爷,就是曾祖父是将军,在绥远注80,姓晋。以后在那儿可能是让人陷害了,发配到四川成都,就在那儿安家了。我祖父叫吴宗岳,他们那代姓宗,满族不是一辈一姓么,到我祖父那辈就冠老姓了,我们祖父在北京那会儿,清朝时候考的举人。后来在上林苑做编修。

定:那时候您家不是已经在成都了吗?

吴:不是,就我曾祖父晋将军一个人在成都,他是犯错误了,发配到成都,由绥远发配去的,不能回来啊。就他一个人在那儿,还有他的夫人,就是我曾祖母,他们在那边儿。

定:就是说他自己去绥远城当将军了,然后他就被发配到成都了,他太太跟他走了,可是孩子们没跟他走?

吴:家眷都不在那儿。他在北京还有家,孩子们都在北京。北京我还有个三爷,一大家族人呢。住在现在的金鱼胡同后边那叫什么胡同,再往北边,在那儿有房子,房子挺多的,是一个大院儿,注81还有一处在灯市东口。

定:那时候金鱼胡同不是那桐家的吗?

吴:靠着尽东口是我们家,是我三爷的房子,那房子后来卖了,就搬到后门(即地安门),那叫奶子胡同。他们亲叔伯的是三个,我的祖父排行在二,叫宗二爷。我三爷姓西,叫西爷,一辈一个姓嘛。我祖父在北京考的举人。都在北京。以后他们都破产了,房子都卖了。后来老了就回东北了,回吉林了,在吉林那一条胡同都是他们一家,吉林市北济门,叫西家胡同,也叫西举人胡同。

定:你们(北京和东北)两个家是两处同时住呢,还是有的兄弟在这边,有的兄弟在那边?

吴:有的在这边,三爷在这边,我大爷跟我亲爷爷,就是我二爷在(吉林)那边。岁数大了嘛,就告老还乡了,在那边也不做什么了。那边也是大家族,本家挺多的。院里边门口都有匾,我记得我们家门口那匾写的是“太史第”,里边有什么文员,什么秀才。到农村就我们一个村都是老吴家,好几个村都是。老家那边的满族都一个村一个村的。

我们家那会儿在东北那边有土地,有买卖,都有。开买卖,那阵儿搞那个参。还有烧锅,注82做酒,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听说开烧锅都有人管,自己家不管,在城里住嘛,烧锅都在外县。在抗日时候东北马占山有部队抗日,注83他在那儿住,粮饷什么的,都住到那儿,结果烧锅就都没了。

我祖父70岁上故去的。我祖父3个夫人,就是我有3个奶奶,我一个二奶奶在北京。灯市口那儿,在那儿有一所房,开个酒店,路北,有40多间房。反正那一院的人都是做买卖,做小生意的,卖什么都有,灯市口东口最早那儿就像一个小夜市似的,卖馄饨、卖烙饼的,卖爆肚的,注84那些卖东西的都在我们那院住,那院也比较大,她把院租给他们住。

定:她自己还卖酒?

吴:卖酒有掌柜的,开酒店,那会儿叫山西馆,掌柜的都是山西人。

定:雇个山西人给她做买卖?

吴:他们合股么,她有股份。卖什么刀削面啊,酒,过去叫大酒缸。注85没有桌儿,都是这么大的缸,缸里头装酒,顶上一个盖儿,瓷盖儿。酒都是买的,买完了倒缸里存着,北京也有卖酒的,酒市。

定:也就跟饭馆、酒馆似的吧?

吴:对。

定:她是满族吗?

吴:也是满族。她们家是北京的,齐化门外,就是朝阳门。她们是一般普通市民吧。大奶奶我没见过,我一小儿时候她就没有了。我三奶奶是北京过去的,跟我爷爷到吉林了。都是继娶的,二的还在,三的又娶了,过去官宦人家都是两三个夫人。

我父亲哥儿两个,我大爷叫吴秀谦,那是我大爷,我父亲是排行二,他们俩都是大奶奶生的。我大爷后来就上四川了,上我太爷那儿,陪他们去了。我父亲就在东北,在吉林。后来上日本留学,将毕业回来,二十五六岁吧,回来就有病了,那会儿叫淋巴结核,现在估计像是癌症。29岁就故去了,我才七八岁。我就在吉林。我们吉林家也挺大的。

定:您出生以后他去的日本?

吴:我出生以后去的。回来时候病了我有记忆了,先是在脖子上,淋巴结,那时候叫鼠疮,后来就串到腰。我哥儿三个,我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母亲是东北的,吉林当地的,也是旗人。我是光复时候,就是日本投降时候到北京来的,16岁,以前来不了。以前属于“两个国”嘛。这边拉归中华民国,那边拉是归“满洲国”。我来到这儿上学,头解放就结婚了。

定:您父亲死后就靠着您母亲,你们是靠什么生活?

吴:那时候有买卖,有地,有房子,就租房子,靠这个。(我母亲)就在吉林,就我一个人来(北京),我二奶奶不是在这儿么,她也没孩子,她也想我,这边也没人,就她一个人儿。酒店又不用她管,就是到年下算账,掌柜的挣多少钱给她多少钱。

定:可是这不是您二奶奶吗?那她挣的这些钱不是归您父亲的,是归她的,那是她自个儿还有一份财产还是怎么着?

吴:这个灯市口的房子是我爷爷在我一小儿的时候给我的,我是长子长孙,过去不是长子长孙继承么?我很小就写的我的名,我二奶奶在这儿是代管。我爷爷回(吉林)去了,她不回去她就在这儿。这边的买卖是她的名,酒店是她的名,房子还是我的名。解放以后(把这些)都卖了。

我家还有三爷,叔伯的,不是亲的,他有俩儿子,(就是我的)一个大叔,一个三叔,他们那两个儿子把卖的那些钱都给骗走了。他们那会儿就投机倒把,开金店哪,倒卖黄金,解放初期不是可以公开买卖么,大头啊什么的,那会儿有市场,不是说有商业的市场,有些个东四牌楼啊,聚好多人,拿着大头银圆倒腾。倒腾布的也有,都有价钱,那会儿卖房,像我们卖那房,都按布折钱,五几年,标准价都按这个,小米,拿这个折价。

定:那么多记者访问您,您讲不讲这段?

吴:不讲,都是讲医学的。

2.我的岳父夏锡五

吴:她(指妻子)父亲是正骨的。

定(对吴老的妻子,以下简称吴妻):说的是您父亲是吧?你们家一直是在北京?

吴妻:我是老北京人。

定(对吴妻):您怎么认识他们家的?

吴:她家那儿就两个闺女,没有男的。

吴妻:我19岁就结婚了,吴老那时候21岁。我们姓岳。

吴:她亲生父母家姓岳,也是旗人。最早是做花炮的,做了几辈了,叫花炮岳家,原来隆福寺里头有个孙家坑胡同,注86那会儿做什么有名就叫什么家嘛,他们就叫花炮岳家。都是家里做,一家人,有个作坊,一辈一辈下来,危险。她是过继到这边的,她是夏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夏老这边没人,就过继给这边了。

吴妻:我娘家姑姑也是老北京,隆福寺那边的老住户,我父亲是她哥哥,她跟我亲母亲是妯娌。夏老出宫以前就结婚了,那个姐姐是原来那个大的(生的),也结婚了。我姑姑是后续的,没孩子,就把我给抱过去了。他们夏家没男孩,说是想过继一个吧,学不了(正骨),不行,不喜欢学吧可能是。

我9岁过继过来的,家里哥儿好几个,哥儿5个,姐儿俩,照顾不过来。他们(指夏家)也没让我上学,我就做饭,瞧病我帮着瞧病,腾药汤,换药,有骨折帮着牵引,牵引有时候得俩人,一边一个人。我姑姑活到七十六七。老头是八十死的。

吴:老头是1960年故去的,80岁。他姓夏,也姓常,在宫廷查的叫常福。

张莉(以下简称张)插话:对,查到了。有花名册,上驷院花名册里。

定(对吴妻):您的养父是上驷院出来的?注87我特别想知道他的事儿,你们俩谁说都行好么?阿姨要不您也说说好么?

吴:她不知道,还得问我。夏老祖上是宫廷里的侍卫吧,他属于世袭,过去选绰班处的绰班哪,注88跟御林军似的,得选比较可靠的,得从八旗里头的上三旗里选,正黄、镶黄、正白,夏老是正白旗的,我们是镶黄旗的。他20岁世袭,世袭以后他一直比较聪明,他个儿也高,那会儿侍卫,也叫扈卫,皇上走哪儿得跟着,骑马哪射箭哪,所以就选蒙古医生,蒙古医生叫绰班,原来绰班是跟太医院在一块儿,后来道光二年(1822年)由太医院里分出来了,分到上驷院里了,因为上驷院的侍卫多,他们那些人也大部分都是侍卫,单成立一个处,有30名左右吧,旁的院都在外边,就是上驷院绰班处在午门里边,东华门。上驷院一共才27个人。整个算起来就30个人。这些人都不错,北京人比较认真。

吴老保存的夏锡五医书之一

定:您知道为什么分出来吗?

吴:因为侍卫离皇宫近哪,当差值班都在宫里头,下班才可以回家。那会儿他们在的时候是西太后当政的时候,老佛爷,明天上颐和园了,头一天他们就得走,走水路,有长河,他们就扈卫,连光绪死的时候他都讲过,说老佛爷晏驾了,这边拉皇上也晏驾了。

定:他们在宫里的时候都挺有钱的吧?

吴:一般他们那些人都没多少钱,就有一个小四合院,一幢房。

吴妻:没有钱,挣的官粮。每年就是发俸禄,领老米,学习时候每月是三两银子。注89

定:不少啦,可以。

吴老保存的夏老医书之二

吴:一到北京政变注90他们就出宫了,皇粮什么的都没了,就不给了。那时候宫里的大夫都出来了,有外地的都走了,他们出宫时候是鹿钟麟注91给接的风,出宫就是在宝玉胡同,注92家在那儿住,就挂牌开业了,在家里头开业。

定:那出了宫以后生活怎样?

吴:开业时候好一些,在家开业挣钱多一点,比在宫里强,可以挂号,一块钱,一天看十个二十个病人。一直到解放初期,在家开业开到1953年。在家里时候比参加工作时候有益,挣钱比别人都多得多,生活都可以。参加工作就挣工资了。

定:是不是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有名气了?

吴:对,宫廷里出来在外边开业的不多。有的是出来就老了,就不干了,有的家里头条件比较好的,就不愿意干了。上驷院老的正骨的第二代,当时不少,有十几个吧。

定:十几个也不多啊。

吴:现在都没了。那时候北京还有文佩亭,姓文,他是原来中医学院的刘寿山、萨仁山,还有叶常青他们三个的老师,在日本的时候就故去了。注93

定:在北京像夏老那样名气的骨科大夫多吗?他是名气最大的?

吴:对。医术挺好的。另外有宫里出来的,过去医德都比较好,现在不讲,过去得讲。过去也有有钱的,有个人外号叫孤家刘,孤家什么什么,也是骨科的,要上他家看病,如果有钱,他就多要,比如你这骨头坏了,明天保管给你治好,管你要一千,也有这样的人。但咱们那会儿都是施医舍药,有好些穷苦人,咱们都不要钱就给你药,过去讲究医德。北京那会儿内科有四大名医,四大名医是孔伯华、施今墨、汪逢春、萧龙友。注94外科也有一个赵炳南,是外科最有名的,夏老跟赵炳南注95,他们哥儿四个是把兄弟,就是平常比较好,朋友,都投缘吧。他们每年都来拜年,我跟他们也都熟,他们给夏老拜年来,我每年替夏老回拜去,他岁数太大跑不了,我替他跑去。

定:夏老在宫廷里边是不是也给王爷看病,也给宫里的人看病?

吴:对。

定:那个时候民间有人骨折了他们不管吧?

吴:熟人也得管。民间有民间医生。北京骨科过去有三大类,一个是宫廷骨科,再一个是武术系统的,过去练武术的,什么少林啊,武当啊,这些他也会,还有京剧里头那些个。武术这块儿的代表有刘道信注96,翠花街的,后来解放后成立中医研究院,到那儿去了。再一部分是理发的,过去理发馆理完发得做按摩,由那发展起来的,也有一部分,一般民间差不多都找他们。北京理发行业有宏庙陈,有宏庙正骨科,这都是比较年头多了,在当地属于比较有名气的。注97

定:三个系统的手法和理论都一样吗?

吴:不一样,手法不一样,理论一般基本都差不多,理论都是以八法为主,摸、接、端、提、按、摩、推、拿。一个师傅传下来的,每个人的手法都不一样,在他临床实践中慢慢体验的。

定:这三种哪一种的长处是什么?有没有不一样的,比如哪一种更擅长于干什么,有没有?

吴:北京宫廷的属于比较好的,其次是武术,再一个是理发。解放以后中医研究院成立,全国各地都调来,反正也离不开这个。由四川来的那个就是练武术的,给刘文彩保镖的,这都是解放初期。

学会是1950年成立的,叫北京中医学会注98,夏老是正骨学会的组委。学会成立时候,卫生局正式承认的、正式有执照的,那会儿叫公共卫生局考试发执照的,一共27个人,我是最小的一个,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定:根据什么标准给执照呢?

吴:考试呀,考骨科的整个理论哪,治疗手法啊。那会儿卫生局就委托北京中医学会正骨专门委员会,每年考一次,夏老出来以后就是华北地区的组委,考试组的组委,管华北地区的。

夏老一般思想比较开明,接受新生事物比较快。尤其解放后,像那些老人接受新事物困难点,他还都行。对于学术,中西结合啊,接受快。他没什么嗜好,上午门诊,下午在家出诊。

3.跟着岳父学正骨

吴:我是结婚以后才学的。我原来上学,毕业以后搞医疗器械搞了一年,在灯市口那儿,那会儿普通医院用的设备,在那儿一年,就“三反”“五反”了,他们经理就死了,我就回来了。

那会儿是传子不传女,姑爷更不传了,我是和老头在一块儿住的时候,老头有病,家没人,有人来瞧病来了,下颌骨脱位,在北京好多地方都没弄上,来这儿不走,非瞧这个,老头儿起不来啊,就告诉我了,你怎么给他治,我就给弄好了。我原来也不那么感兴趣,不喜好这个,我就是好运动,喜欢打球。

定:您后来怎么学医学得这么出色了?

吴:我也是赶上巧,我治了这一个以后,一个月吧,瞧了五六个,都是这个病,有的是生完小孩出不来,在家里头,家没人,来找来了,请我到家里,我那会儿上学能钻,研究,那会儿不是在家里开业么。我1954年就参加工作了。

定:1954年参加工作就是正式去搞正骨了是吗?

吴:就是,在中医学会门诊部。注99在西四羊肉胡同,不是跟北医第一附属医院近么,他们那个骨科主任叫杨克勤注100,后来是北医第三医院院长,他对中医挺感兴趣,经常搞活动,交流呀。中医发展吧,尤其骨科,中西结合比较好,另外中医西医的鸿沟怎么样消除。石膏啊,夹板固定啊,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我开始练时20岁,还不到20岁,每天练,用沙袋什么的,我练那个气功,练颈力的,外力的,肘力的,我整理了一套手法荟萃——如意练功法,过去宫里的如意么。你不练你到时候没力气不行。现在我要看病,早晨不到8点就到了,挂号不好挂,有时有朋友,还要加号,一天看十四五个,过去这些年每年都是这样。退休以后,上午看20人,下午看20人,老是那样儿。

定:都得动手的吧,那多累呀?

吴:习惯了,就不知道累了。我还做过大手术呢,1965年,左边切了一个肺叶。那会儿是累呀,五几年在协会工作,我是一个人兼,夏老他岁数大了看不了,就我一个人,那病人一天五六十。

定:50年代中医是不是都得参加工作了,不能自己随便在外边开业了?

吴:不是。中医学会成立不是50年代么?1950年成立的,这些个名医到中医学会,成立各科的分会,委员会,以后组织些老干部给学会搞点效益,成立一个门诊部,那会儿都是义务的,白干,不要钱,每个礼拜去一次。我由1953年年底就整个脱产了,家里就不干了,整个在学会。那阵儿科里就我一个人,带着一个护士。有时夏老去,一个礼拜去一天还是两天,他还管好几个,积水潭医院那儿成立骨科,他得到那儿去,某某医院的骨科也是他给成立的。

我就继承他这摊,由1950年到现在,到去年才退下来,给个奖杯,给个奖状。

张:嗬,中医药工作贡献奖,真不简单哪。您等于干了50年!

吴:我这套东西,主要在实践上比较少见,他们全是西医,咱们北京西医来才两三百年吧。

定:夏老在北京开业的时候,是不是西医的骨科在北京已经有了?

吴:已经有了,那会儿是德国医院,就是东交民巷的那个。注101那会儿治疗髌骨骨折,整个断了,疼得厉害,德国医院没办法,打石膏也固定不住。咱们要去看他还不同意,家属请夏老去给看,夏老就以看朋友为名,与杨克勤,北医的杨主任,后来是北医三院的院长,还有一个北医的英国专家,是一个英国共产党(党员),后来到积水潭医院,“文化大革命”以后回国了,注102他们就在一块儿研究。西医治髌骨骨折的观念,认为必须得接平了,不接平了容易形成创伤关节炎。咱们中医治疗就箍上,打上夹板,这是中医治疗髌骨骨折的一个特点,上小夹板,如果软,都有弹性,松紧度都有关系,咱们系那个带,打那个扣,不会压皮肤,这个中医治疗效果比较好。动静结合,光动也不行,老不动也不行。打石膏三个月老不动,打一个时期可以停。他不了解这个。

今北京医院的前身——德国医院注103

那阵儿我去各个骨科查这个病例,找到7例。到北医都给照了下来,一看有3例是骨质愈合了,比较好。另4例有粉碎的,纤维愈合,不平。几年以后观察,一个也没发生创伤性关节炎。这几个人都是劳动人民,有拉排子车的,有装卸工人,一般这种骨折都是劳动人民比较多。

再有我们也提到手术,中医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也有治不了的,像股骨颈骨折,一般就不好治,本身供血不行,长不上,所以各有所长啊。现在有好些个中医学院毕业的学生,认为手法没有用,也不愿意用,他都愿意动刀,做手术。你想学用刀你早就去学西医好了,人家西医是科班出身,你怎么学你也追不上人家啊。西医是切开复位,中医以手法为主,复位,有时西医复不了位,你想办法用技巧给他复位,不用切开,就少受痛苦。有好些老年骨关节病,中医手法加上用药,效果特好。

定:你们这个会不会有失传的危险呢?

吴:现在好些医院不愿意用(中医)手法,因为(西医)打开复位快。现在对中医有些不重视。大部分人愿意当西医。中医在北京发展最快是崔月犁注104当卫生部长的时候,各中医院都建设得好一点。

4.《正骨史话》及其他

吴:夏老晚上聊天说宫里的事,他讲,我就记,包括回忆在宫里那些个事儿,再一个是手法整理吧,还有药物,还有怎样搞中西结合,他那时就看出中医的发展必须搞中西结合。老头思想挺进步的,拿过去跟现在比吧,身份呀地位呀都有提高。给这书起个名叫《正骨史话》,他提倡秘方别带棺材里去,回忆过去有好多比较有名的大夫吧,验方,死了全带走了,不传后人。

吴老所著《正骨史话》的手稿

根据那个情况我就找资料,到医史上,找正骨史这方面的资料。明代十三科注105,以后到清代就只提了一句,说骨科就是上驷院,以后就全没啦。所以根据我们的情况看,咱们中医骨科发展最高的,其实还是清代发展起来的。因为明代没什么,十三科里面有个正骨按摩科,具体手法总论全是清代的,就是《医宗金鉴》注106,结合比较好的,包括手法、药物、器具,归纳成这个,清朝那会儿就有一个绰班处,在中医(正骨)历史上,清朝这个朝代发展得比较快。

定:这书后来写出来了么?

吴:别提啦,“反右”,后来“反右倾”,又搞了两年就“文革”,这些都算禁书啦。他写出来的我存着底稿,很小的一个小册子,差点都烧了。我给收起来了还算没烧。都没发表。

定:还没烧,那就太幸运了。

吴:可是那史话让耗子给咬了一半,一会儿我给找来你看看。三中全会注107以后又开始继续搞,我们科有一个大夫,也是夏老的徒弟,也是我徒弟,那时候发扬中医,不是集体拜师么,他们都跟着我。他爱人就在故宫里工作,通过这么一个关系,在他们馆里查找了一些历史资料,花名册,还有晋升的情况。

张:履历单还是履历册?

吴:就叫花名册。挑一个人,挑护军什么旗,学习年在哪年,出师的年限,晋升的年限,学习六年考试合格就当差了,再晋升就是班长,完了就是副蒙古医生长,无顶戴蒙古医生长,最后是有顶戴蒙古医生长,分这么几个级。夏老后来是做到副蒙古医生长,最高是蒙古医生长。

定:他那时候已经学过接骨了是么?

吴:他已经都是做蒙古医生了,给皇室的、各王爷府的(治病)。他写的小册子里头的还有一部分,就是各王爷府那会儿,跟现在这些个黑社会似的,那叫吃仓、讹库,跳案子,这是三种人,他给这些人看病。(这些人)那时候就是流氓,过去叫英雄好汉。说你到一些个仓,禄米仓啊,东门仓、南门仓那些个,领米,给各王府当官的领米,注108那会儿都是大车赶着,一人领多少,“吃仓”的就在门口等着,然后往车底下一躺,把腿搁底下:你轧过去!你不敢轧,这车米就给我了,敢轧过去呢,骨折了,这人不许言语,不能叫唤,不能喊疼,要是纹丝不动,就属于好汉,就地拿那席子搭上棚,请绰班给接骨,接好了……

定:下次还到那儿躺着去?

吴:甭躺了就,够他一辈子吃了。以后只要有贡米,就有他一份儿。可是他要是一叫唤,一喊疼,就白躺了,没人管他了。

定:能接好么?

吴:能接好。还有一种叫“讹库”,就是往外出库银时候劫库银的,也是打,拿棍棒打多少不能叫唤,也是好汉,打骨折了让绰班给接骨。

定:绰班怎么净管这事?

吴:都是王府请的,王府出银子请啊,不能不管,有那规矩啊。黑红道,黑白道,都有他们的规矩,你要不管他们能给你放火烧了。

“跳案子”呢,是王府有势力么,都有自己开的赌场,你不是都往案子上押钱么,他把自己押上了,把人押上了,这叫“跳案子”,也就是打,专有打手啊,打腿,打下肢,打骨折了,也不言语,好汉嘛,走了。得,赌场就吃上了,每年就给他钱吧。

定:要是这种人多了可怎么办?

吴:它也多不了,一般人谁能扛得住这个?一疼一叫唤(就白挨了)。有的那个直到被打死也没言语,结果是赔给人家家里多少钱,多少银子。这些都是由王府请的,你要是把人治好了,你的名誉就出来了。过去夏老的师爷绰班德,他姓德,叫德寿田,就是这么出的名。他接得好,用手法,他们在宫里先学的。主要就是《医宗金鉴》,主要学这个。真正的理论书籍很少,没什么理论书籍。

《医宗金鉴》里边有个正骨心法要旨,以这个为它的理论基础,要旨里头又分三部分,一个是手法,手法总论;一个是器械总论,必须得先学这个。注109手法总论比较重要,过去什么都没有,全靠手摸,检查哪儿骨折了,必须得用手法,如果达到“机触于外,巧生于内,手随心转,法从手出。法之所施,重而不滞,轻而不浮,使患者不知其苦,方称为手法”。你给人治病,摸到外边,就能知道内里的情况,巧生于内,手随心转,法从手出,还得使患者不知其苦,还不能疼,方为手法,一般以这个为基础,练你的手法。给皇宫里头的人看病,比较娇气,把人家弄疼了不行,所以他们第一步先学这个手法。

手法也分技巧型的、功力型的两种。技巧型的就是接骨、复位,胳膊脱位了,怎么复,怎么复才快。比如说你下颌骨脱位了,你怎么弄他不疼,效果还好,这属于技巧,这就跟人体的构造有关。还有功力,属于气功这类。机触于外,不用多大力量,力量能透到里头,这属于功力型的。

定:您岳父属于哪型的?

吴:他们都得会呀,你一个接骨得治,软骨损伤也得会呀。

定:两种型是根据病的不同来决定用哪种,对吧?

吴:对。你要是骨头折了接去,就用技巧法。你要是软组织损伤,腰扭了,腰椎间盘突出了,损伤也得治呀,就用功力型的,外边还不用多大力量。有人不会,把人家外边皮肤都给搓破了,里边都没好,那不行。外边的接触要比较轻,要能达到里边。注110

夏老过去和京剧这些个人都有来往,他们找夏老给看病。你看谭家,谭富英他们这家,谭富英的父亲谭小培,谭鑫培的儿子,有病都请他到家,李万春他们家,奚啸伯他们家,奚啸伯是唱老生的,裘盛荣是花脸,那会儿也净来看病来。有一年马连良唱《四进士》,唱半截就回气了,唱不了了,一换衣裳腰扭了动不了了,就不唱了,我去给看的,那会儿在西单,“文化大革命”前。这些人联系比较多。

定:您们喜欢听戏吗?

吴:经常听戏。每年年节送包厢,那时候讲究包厢,楼顶上一个小屋就一个包厢,经常看。那会儿李万春他们家演《济公传》那些个,连本,连套的。解放以后头一次唱义务戏,义务戏就是京剧界不收钱,捐款呀,建京剧学会呀,都是名角呀,在中山公园音乐堂,那会儿票根本买不到,那些将军都买不到票,夏老给他们打电话,要了三张票。前头那排都是国务院总理那级的,送给我们一个朋友一张票,那人是空军中将,一张票,他跟他爱人两人换着看。像我们这行跟名人接触比较多,我是没有别的本事,一般很少接触。有些中央领导找我看病,像我跟刘志丹的弟弟就比较熟,现在有时还来找我,因为他没什么架子。平常我也不往上巴结。就是我自己闯,一步一个脚印,不吹,不搞玄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