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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城南》六、回民开的买卖满恒亮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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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间:2003年4月8日

地 点:北京市天桥南里某居民楼

访谈者:定宜庄

[访谈者按]回族如今在京人口约25万,仅次于满族。回民的聚居区,都是围绕清真寺形成的。据统计,20世纪30年代末北京约有清真寺50余座,这就意味着当时的北京有50多个回民的聚居点。注271在这些聚居点中,最大的首推宣武门外的牛街,另外就当属崇文门以东,以及前门外和天桥等地,还有朝阳门与德胜门内外了。这些回民是紧紧环绕京城而居,尤以外城最为集中。他们从全国四面八方辗转迁徙而云集于京师,许多人靠着做小商小贩和小手工业维生。1906年,日本一名奉命到中国来考察的军官曾描述说:“在北京,小商人、摊贩、车夫、兵丁等社会下层民众的大部分都是回教徒”注272,虽然未必准确,却可见在20世纪之初北京城中回民多、回民中穷苦人多的特点。

满恒亮的祖辈就是众多从外省来京谋生的回民中很典型的一个。他讲述祖上从蒙古人改信伊斯兰教,从最初在老家山东与北京之间来回移动到最终定居北京的过程、父亲的为人和与乡里的关系、婚姻与信仰等等,都讲得很具体清楚,也很具代表性。

我对满恒亮先生口述中最感兴趣的内容,是他为我介绍的京城尤其是京师外城那些商人与商铺,与前面刘曾复以及后面李荣等人介绍的竟然完全不同。这提醒我,回民在京城,有着自成系统、自成小社会的特点。也进而让我注意到不仅是回民,事实上不同的社会阶层、不同的族群甚至不同的行当,在京城都各有自己的社会圈、婚姻圈,圈与圈之间虽然毗邻而居,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互不相干也互不相扰的两个社会空间之中。这是城市与村落迥异的特点,也是城市的丰富魅力所在。虽然对这些圈子与圈子之间相互交往的情况与方式还需作进一步的调查分析,但仅仅有这样的圈子存在这个现实,就已经是单凭文献资料很难察觉的内容了。

1.信仰伊斯兰教的蒙古人

定:您今年多大岁数?

满恒亮(以下简称满):八十四,属猴的。注273我就是在北京出生的,我们来了好几代,4代了。最早一代是曾祖父到北京来。

我们的老原籍是山东德州,山东德州城南四女寺达官营。注274四女寺是个镇,是个地名,凭着这个庙叫的地名,从四女寺再往西走就是达官营,这是一个村落了,我们村就是达官营村。据我所知,我们以前老祖宗啊,元代时候是蒙古族人,在元朝时候进都,那时候文武官员该封官的封官,该怎么怎么样,我的老祖辈封的是怀远大将军,有功嘛,开国元勋啦,就跑马占地,跑马占地呢,就占到山东德州城南四女寺这个地方了。整个一个家族就在这儿了。就在这儿建起住宅。到明朝的时候还是按世袭,比如说我那个祖宗封的是德州刺史,等于现在知府的意思,按辈轮流世袭,一代一代老是这么为官。

我们原来有个家谱,从“文化大革命”失去了,非常的遗憾。那阵儿我们有一个三间房,我父亲经常把家谱陈列在条案上,在那屋摆列上。我们本族人来了就都可以看一看,为什么看那个呢?谱上都有辈数,那么往下排,生小孩啦,家族论辈啦,怎么根源,怎么怎么,都在上边呢,就都了解了。

定:您知道您祖先叫什么名字吗?

满:知道啊,那阵儿我上小学、上初中,接长不短地我就去看一看,我大致的名字全都说得上来。我们开始那个祖宗叫托托布罗,那阵儿元朝不都是蒙古人嘛。然后是达剌史,满可不花,到明朝中叶的时候,那个老祖宗叫满加瑞,后来就按这取汉名,就用三个字的名字了。

定:就是说从明朝中叶满加瑞开始就按汉名了?

满:对啦,打那儿以后就按汉名的这个续上家谱了。以后多着呢,按辈传下来,我大致可以背背,全背背不下来了,(行辈字)就是天子国加贺,反正到我们那儿是富贵恒开运。

定:您是恒字辈,满开成(满恒亮的侄子)就是开字辈。

满:对了。然后是志续少连辉,现在的话能见到续字辈了,少连辉还没到。反正凡是满家的人都按这个家谱排字。

定:你们蒙古人的这支姓满的,是不是特别大,人口特别多?

满:就是啊,凡是姓满的,你要一问他原籍,山东德州四女寺达官营,就都知道。现在都发展到全国各地了,也有济南的,也有南京的,也有东北的,都上外地去了。

定:都是你们这个家族的吗?

满:姓满的,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别的姓满的没有。

定:原来你们家不是做官吗?到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做官了?

满:就是到清朝的时候,明朝还有德州刺史,接续接续,到清朝就全都完了。那阵儿不是还有俸禄吗,到清朝末年就没有了,就全都完了,就种地了。

定:清朝时候就没俸禄了是吗?

满:清朝就没了。那时候有老祖宗的“影”,就是画像,画的那个蟒袍玉带,凤冠霞帔,都是做官的啊,一代一代做什么官,大年初一摆设起来,陈列起来。那时候到年终啊,全村的,还有不是我们这一村的,围着这德州一带,我们家族的人多了,都到外村住去了,都上这儿来朝拜,给老祖宗磕头,那时候还没入伊斯兰教呢,以后就不那样了。

定:入伊斯兰教以后就不那样了?

满:以后就到了国民党时期了,就乱了,“影”也不翼而飞,不知道哪儿去了。过去我们这坟地也是特别地讲究啊,有碑林,碑林里头的墓是一层一层的。一个坟上有一个碑,皇上封的什么大将军,什么刺史,有什么功绩,都有。

定:您说的是在德州那儿吗?

满:就是老坟地呀,讲究啊,讲究修阴宅阳宅嘛。坟里头还有武器呢,元朝跟宋朝作战的时候所使的大刀、兵器。那时候讲究武将刀枪入库了嘛。石碑上也刻着。

定:现在还有吗?

满:早就没有了,解放前坟地就没有了,盗墓的把坟都给盗了。据说让人给盗墓,就刨出一个大刀来,其他东西都没有了。我们老坟那儿,据传说,说那儿有宝,南方人消息灵通啊,都到我们那儿憋宝去。有什么迹象呢,一个是到晚上12点以后,有两只小白鸡,一边在满家坟前后转,一边打鸣。还有一种迹象,是天下靠着坟野地里头,靠坟圈上面都有一种草,叫苣荬菜,一般管它叫苦菜,不是苦嘛,可我们这坟圈里头这个菜是甜的。就这两个迹象,一个是夜里头两只鸡绕圈儿,一个苦菜是甜的。

定:你们是从哪一代开始信伊斯兰教的?

满:不是一直开始,不是。原来是蒙古人,托托布罗,达剌史,满可不花,统统蒙古人的名字啊,是不是?从明朝后期吧。在明朝满加瑞以后,这才开始入了回民,入伊斯兰教了。

定:他们为什么入伊斯兰教呢?

满:这说不好。现在信教自由么,那时候也是这样,我愿信伊斯兰教也好,信基督教也好,都可以。那阵儿就一部分信仰这个,是一部分,不是整个家族全入了。后来慢慢地沿袭下去,大部分人都信仰了,以后凡是姓满的,百分之九十的吧,就都信仰伊斯兰教了。

定:你们家还有蒙古族的习惯吗?

满:年代多了,都汉化了。我爷爷时候就没有了。连人家的话都不懂了,都不说蒙古族了,信了伊斯兰教了就不提蒙古族了,就说回族了。

2.到北京来谋生

满:后来在清朝光绪以前,我说的这是四五代吧,我的曾祖父就到北京谋生。山东德州,后来都是农村人了嘛,不生长别的,就是棉花,红薯,花生。这样的话就是困难,就到北京谋生来了,就是做买卖。

定:您曾祖父是一个人来的吗?

满:这就说不好了,再说家谱也不记这个,都是个人经历。从什么生活呢,从为商,做买卖,一直到我这儿,就这么个过程。

定:您祖上最早就开钱庄?

满:开钱庄。就是在煤市街那儿,钱庄开的是,等于现在的银行兑换所的意思。之后全家人,也许是他的本家兄弟,或者是本族的人,或者是本村的人,你跟我不错,我把你介绍来,介绍个买卖。慢慢儿地,你借我的光,我找你的事儿,给您安排。互相帮忙互相照顾吧,租几间房,就都一块儿上北京来了。

我曾祖开钱庄,到下一代就开点心铺,糕点铺。我祖父就在粮食店一带做买卖。那是清朝以后,刚到民国,到现在有多少年了您算算。他们那时候,我父亲的事我是知道的,再往上说就记不清楚了。

定:您祖父经商主要是做一些干鲜果品吗?

满:这就说不清楚了。我祖父以后老了,就还乡了,是回到家里头去世的。那时候还是来,走,来,每年都得回家去,不是说这一下子就断了,把家就扔了不管了,家里还有宅子呢,还有祖坟呢,故土难离嘛,是不是?比如说我们有哥儿仨,我呢就上北京来了,或者我在家里种种地呀,家里也有房子也有地。不是整个的集体全来。我知道的由我父亲那儿开始,就在我父亲这一辈儿一直沿袭下去,就(在北京)定下来了,就一直没回去。

我父亲官称满三伯,他行三。我还有个大爷,有个二大爷。

定:那您父亲家的哥儿三个,那两个,大伯二伯,他们是到北京来了还是在老家?

满:我大爷没来,我二大爷来了。我亲大爷就在家里头务农,一直没来过北京,我大娘也是老家的,也没来过。那时候啊,我们在北京还没有这么些人呢,都是在家里念了几年私学,十几岁就来了,都是来学徒来,或者是在这儿经营买卖来。不过我父亲是打小儿就在北京,我的祖父不是就在这儿嘛,曾祖也在这儿,都是接下来的。

我父亲是从小一直学徒,要不怎么经营呢,外行不成啊。那会儿西河沿有个丁一顺,也是回民的,就是钱庄嘛,大买卖,各种什么全都有,全,跟四大恒都有联系,一直到廊房三条那儿全知道,发展到天津都有这分号。我父亲一来时就在西河沿这儿学徒,掌柜就是贯市李。贯市李是哪儿的呢?京北贯市,这是个村庄,这个地方的人大部分都姓李,出身大部分全都是习武。在清朝也不知哪个皇帝的时候,这个地方出来一个有名的人物,一个练武的,叫神弹子李五。《施公案》不是有这么一部书么,里头有个李公然,是挺有名的武术家,他就是贯市的。东四礼拜寺那儿有一个乡老,就是长期礼拜的,挺有名的,也是贯市李的。注275

我父亲学成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本柜台,跟我二大爷,他们哥儿俩,就经营这买卖。我父亲对于经商挺精明的,开了有四五处买卖,后来又买了五六所房子,可以说那阵儿就缓起来了吧,完全安家就住到这儿了。

定:您具体讲讲您父亲的买卖好吗?做什么买卖,在哪儿,怎么个情况,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满:说这话是在1930、1931年的时候。一个是在煤市街,开了个银钱庄,叫瑞通号。大栅栏中间不是有个十字路口吗,煤市街的北口对着煤市桥的南口,这边大栅栏的西口对着观音寺的东口,就在西南角那个地方,开了个瑞通号,干什么呢,就是方便兑换,那阵儿不是使现洋么,大头,拿一块现洋,比如说买两毛钱东西,换不开,您给我换换。换什么?换铜子儿,毛钱儿,都可以。换完之后按今天的行市,按牌号,这一块钱里头能找出一吊钱两吊钱来。就是经营一个换钱吧,兑换银圆。那阵儿专门有这行业,要不你怎么便利呢,你拿着这钱换不出来,这是方便群众,用现在话说是为人民服务,但是说也得有代价。

那阵儿廊房二条那儿有一个银钱报牌市,现在还有那个地址呢,等于现在股市的意思,就是报行情,由元宝换银圆,袁大头,孙中山银币。一个元宝是五十二两六钱五,一个元宝能换72块现洋,这一块现洋能换四十六吊八,就是46吊大铜子儿。那时候5个大子儿能买一斤肉,两块五毛钱买一袋富强粉,那时候有叫兵船的,有叫炮车儿的,都是富强粉的名字,东西便宜。每天所有兑换银圆的银钱庄都往那儿打电话,问今儿多少多少边,那阵儿讲究什么边,一块现洋今天合多少钱,48吊钱,46吊钱,就是多少边。比如这一块钱昨天能换46吊6呢,今儿才换46吊5,就是掉了,跟这股票似的。

大宗的钱从哪儿来呢,我们打电话联系各旅店:

“你这儿有铜子没有?”

“有。”

“有几炮?”

“有两炮。换几炮?”

“换一炮。”

36块钱叫半炮,72块钱是一炮。好了,待会儿拉去吧,这72块现洋拿去,换这一袋一袋的铜子儿,沉着呢,用小推车推着。回来这学徒的就数,一百子儿十块钱,拿纸裹上,一裹一裹的,钱都数好了。您要说到这儿来换一块钱现洋,把48吊钱数好了给他。咱们就赚这行边儿,不能白经营啊。赚钱换钱就是这么样儿。那阵儿大栅栏里有一个大观楼,是个老电影院,还有一个庆乐,是戏园子,还有广德楼、广和楼,全在那边,那时候就都上这儿来换钱哪,大观楼也是这样。买卖非常不错。从那时候开始生活就转过来了。

我父亲先是开钱庄,后来又发展到在大栅栏的东口把角儿,开了一个大通,我父亲是掌柜的呀,他亲自经营,卖鲜货呀,卖蜜饯呀,卖水果呀,以后就带卖点煤油纸烟。那阵儿不是刚开始用煤油点灯么,壳牌的,煤油,买上一桶买半桶。后来有英美烟草公司,那会儿中国还没有烟卷呢,就代销英美烟草,大恒儿啦,金仁啦,这些牌子。那阵儿界边儿(即旁边之意)还发航空奖券,就是印出号来,到时候摇彩,中彩,大伙儿买这个,我们这儿也代卖。

兑换银圆注276

定:您母亲是从德州那边娶来,还是从北京找的?

满:我父亲母亲是由老家订婚,在家里办的事。我母亲姓洪,也是老家的,上三元。上三元是村名,那地方不是都有运河吗,有河堤,那时候简称堤南堤北,堤南是我们达官营,堤北就是上三元。我母亲没念过书,都是农村的了。她比我父亲小5岁,1952年就没有了,要活着有105岁了。注277我母亲是小脚。

定:我听说北京的回民不裹小脚。

满:也是分时期。北京开化早一点似的。我母亲以后就没人裹脚了。

我父亲住到哪儿呢?住到崇文区,三里河街道。三里河那儿有个半壁街注278,半壁街木牛胡同,我就在那儿生人。后来又跟一个姓王的合伙,我们是老乡,到先农坛,在坛门外头买了一块空地,盖了4所房子。

定:是4所房子还是4个院儿?

满:4个院儿。(姓王的)老乡两个院儿,我们两个院。大部分都是我们老乡上那儿住去,成了一个北京集体的住所了。这房子日本来的时候占了,又在天桥大剧场那儿盖了3处房子,还有一处在东四十二条,还有一处在阜成门锦什坊街,还有一处在煤市街,新丰胡同。四五下里头吧。

定:你们家怎么那么多房子?

满:我刚才不是跟您讲嘛,我父亲,做这买卖就买了房,买了房就租出去,为什么叫殷实呢,做买卖挣了钱干什么,不就是买房子?房子有十所二十所的,都租出去,收房钱,老北京话叫吃瓦片。在我20上下30上下吧,这时候是黄金时代。以后就不成了。

我父亲在这儿有根基了,落户了,家族人也都投奔这儿来了,你干这个,我干那个,你这儿发展了,他那儿也起来了,就是这样。反正离不开家谱,(家谱)笼络着这个家族的人都上这儿看来,就知道一家子人谁谁谁都在哪儿呢,就清楚了,这家谱丢了实在是太遗憾了。

我父亲为人精明,挺热心的,对家里人非常照顾,有求必应。本族人也都尊崇他。同乡人,本族人来了,大事小事,有过不去的事儿,找他,喜庆的事也都找他,他能给人解决问题吧。你比如说我要开个买卖,没有钱,地方不知道在哪儿,我父亲就给找地方,给租房,没钱给你借钱去。那阵儿银行还没有借款呢,找谁借钱呢,得找有钱的,有钱的他放债,一年利息多少多少钱,人家不能白借给你呀。给那人借了钱,给他找了地方,然后给他办理好了。差不多的话每个人家里多少口人,老伴是哪儿的人,儿子多大岁数,叫什么名,什么时候生日,他不用记就都知道,就办去。

定:你们家族的人都在前门这一带吗?

满:前门的,东安市场那边的,灯市口的,西城的。看这情况吧,经营纸烟、煤油、鲜果、果庄、食品铺,后来也有卖羊肉的,有做羊肉铺的,有经营饭馆的,这羊肉回民要是吃呢,必须得回民卖,您拿这羊到清真寺去,由阿訇给宰,自宰的不能吃,病死的不能吃,有很多的要求呢,所以一般都是回民卖羊肉,也是一个专门的行业了。好多本家的亲戚,像我们的叔伯大爷就开羊肉铺。也有开粮店的。多了去了。不止一家啊,你一家我一家,陆续地都上北京来了,都是姓满的。没告你说么,到年终都上这儿看家谱来,人太多了。

我们还有一个同乡会,山东德州同乡会,满家宅,单有一个地方啊,租几间房,就好像会馆似的。同乡会这事很不错,大小事啊,做买卖啊,都上那儿去办事。

我二大爷开煤油纸烟庄,就在王府井那个十字口那儿,往北去就是王府大街,往南去就是王府井,往西去就是东华门大街,往东去就是金鱼胡同,中间就是灯市口,又叫东华门大街。卖烟哪,卖水果,卖糕点,做买卖嘛。我大爷的子女全都没过来,我这大爷的儿子,到后来在天津落户了,天津那儿也有不少姓满的,做饮食啊,因为(干这行)都习惯了,熟练了。这二大爷的子女都在这儿,现在我的叔伯兄弟没有了,就剩一个孙子。满某某,他祖父叫满恒生,跟我一辈,他父亲跟他伯伯也是经商,开饭馆,开羊肉铺。(另一个)某某的曾祖父我还见过呢,那阵儿不是都剪辫子嘛,他留着一个后梳子,我看着那个别扭样。他的爷爷开羊肉铺,在北桥湾,就是三里河这儿。注279他父亲也在羊肉铺,经商嘛,都是我们这种。我知道的还有当大夫的,在西四一带,这都是解放以前,西四一带有一个叫满达元满什么的。我不知道的还有好多。因为年代也多了,也没有家谱了,年轻的根本就不按什么字了,连祖父叫什么都不知道了。一个姓一个字,省事了。

我父亲是1974年没有的,76岁。

定:跟老家还有联系吗?

满:现在就都没人啦。有的知道那名都不知道那人,去不了了,没什么亲人了。大户都上北京来了。

3.我的成分是小业主

满:我开始上学在宣武区,离这儿不远,有个阡儿路,这儿有个半日学校。前门大街这儿有一个长春堂药店哪,有个大资本家,大商人叫张子余,那阵儿很有名,注280他开了一个小学就在阡儿路,我们就上这儿上小学去。注281后来我又到牛街,有个西北公学,在那儿念了三年初中,后来不念了,我父亲让我学医去了,学了一年的大夫。这个大夫是哪儿的呢,是清朝太医院的太医,老太医,那阵儿没有皇上了,那不就完了嘛,自己家里开了一个医馆。他不是回族,是我一个同学的岳父,是我同学给我介绍到那儿去的。他工作时间是上午门诊,下午就念本草,汤头歌诀,这个,这么样念了不到一年。我父亲说你回来吧。

这是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在后门(即地安门)的增庆斋学徒。新街口也有个增庆斋,这两个买卖是一个经理,姓周。(后门这个增庆斋)在鼓楼路西,旁边挨着一个小胡同,一个小门脸儿,跟住家似的,叫义溜胡同,注282听说过吗?这就是北京的风俗习惯,讲究字眼儿,什么十八道门坎啦,义溜胡同啦,一指大街啦,义溜胡同就是一进这门一溜就到底儿了,没影儿了,就起这么个名儿。卖什么?卖糕点,到夏天了卖河鲜儿,藕啊,菱角啊,八宝莲子粥啊,这河鲜的东西,都是增庆斋的,还有冰激凌。我们那儿就做这个,我后来在酒仙桥那儿做冰激凌,就是从这儿学的。往哪儿卖去呢,什刹海的河中间,底下都铺上桩子,上头搁上踏板,连起来,搭起好几个屋子似的,卖什么的都有,都是吃的,油镯子、八宝莲子粥、鸡头米、芡实米、莲蓬子儿,各种藕,白花藕,反正各种冷食吧,果子干、酸梅汤,冰激凌还有雪花酪,各种各样的,我挑着挑儿,把东西挑到那儿去,摆上摊。

定:我听着都特好吃。

满:那当然,不好吃能卖钱吗?挤呀,都说上什刹海,买河鲜吃去。

定:您那时候家境不是挺好的吗,您还学徒?

满:那时候做买卖不管你家里条件怎么好,不能让你在家里当少掌柜的,明白这意思吗?你在家里坐吃山空,你摆谱,你没有一技之长,你什么都没有,就混吃喝,那哪儿行呢?你得上外头学徒去,学会了,就什么都瞒不了你了,别人不干了我拿起来我就能会。那阵儿做买卖的不像现在这资本家,我是大经理大老板,我有钱,我就摆谱。那阵儿都是亲身劳力。你得锻炼去,受苦去,经常挨师哥的打,挨师傅的打,那样才学出来呢,在家里养尊处优,那不成。

定:也得在回民的铺子学徒吧?

满:那是呀,要不吃喝也不方便呀。后来我也上我父亲那边去帮着干。因为他经营的这买卖,那阵儿要找个料事掌柜的,就没人,不成,这一直就从我26岁开始,就跟着经营这买卖,糕点啦,鲜果啦,百货啦,食品啦,这就一直到解放,1956年公私合营了,买卖归公了,这个买卖到这儿就算完了,整个儿的就归国家了。我父亲是资本家,我就成了小业主了。那时候讲话,你什么出身,我资本家出身。你什么成分,我小业主。斗啊,开始斗啊,“三反”“五反”开始就是打击资本家,到以后公私合营了,折价也折不了多少钱,按每年每年给你记下来,也不是给你,就归国家了。

定:你们就吃定息?

满:定息后来就没有了。一到1958年“大跃进”,所有的就全改为国营了,没有资本家了。你成分是小业主,这名称还带着,可是按工人待遇,到时候给你开工资。所以一合营就给我分到酒仙桥去了。那时候酒仙桥是大工业区,电子工业啊,有电子管厂,七七四厂,七三八厂,五个厂。现在最好的不是中关村吗,电脑城,那阵儿北京市就属那儿,全北京市工人都上那儿去,非常繁华,现在完了。

我就调到酒仙桥商场,那阵儿大商场里头有一个大食堂,地面也大,分四部:中、西、清、冷,就是中餐、西餐、清真、冷食。中餐是饭馆,西餐也是饭馆,清真也是饭馆,冷食就卖冰棍,卖汽水、冰激凌,卖各种小吃,我不是会做冰棍、冷食嘛,我就在那儿负责,做各种各样应时小吃吧。到冬天做各种糕点,粽子节卖粽子,正月十五卖元宵。

定:您会做这些东西?

满:哎,是呀,我跟那儿负责。我们那阵儿在大栅栏这儿,大通这儿,就做冰棍,做冰棍呢,买原料,开机器,打冷器,这一个过程。这机器都是压缩机,都是日本进口的,有长谷川的,有东亚的,各种各样的机器。我得负责全面,工作全交给你了,你不干也不成,尤其我本人成分是小业主,更得加一倍的努力,受改造嘛。人家8点上班,我得6点钟上班,人家6点下班,我得8点下班,到了1979年我就退休了。

我老伴也是德州的,和我们不是一个村,这村叫齐村,也是回族。她1963年就没有了,到今年整40年。她比我小6岁,肝硬化,那阵儿吃不好吃不饱的,营养缺乏,普遍都是这样。补充黄豆,粮票,不是都有这个情形。

定:是不是三年灾害的时候没吃好饭呀?

满:就是肝炎,营养不足。这老伴死了之后,留下了8个孩子,您算算这40年,她没有了,我才多大岁数?我就一边上着班,一边照顾孩子。我上班不行,照顾不了孩子,扔着孩子哪儿行啊,怎么办呢,我就在农村里,离酒仙桥附近,租一间房两间房,搬到那儿住去了,我在城里自己这房子我就借给别人住,那时候还不讲究租出去。那阵儿工会还算不错,都知道我这困难情况,照顾我,每月补助十块八块的。那时候用粮票嘛,粮票不够吃,张三李四同事之间借,没几天吃完了,同事们又开始借。每月3号发粮票,发下来,我都还人家,接着又借,就是循环,工资发下来,照样。后来委托村里的一个老太太,把我本上这东西,副食的东西全给这老太太,以外给人家5块钱,就这么着照顾俩小的。后来人家不给看了,我就让大的,上小学五年级六年级的,也甭上学了,大的到理发店,还有一个在人民机械厂,还有在邮局的,上学上不了啦。就这么着,就这么过来的。我们单位管我都叫托儿所所长,早起从家里来,我得带着这一帮,到单位照顾照顾,我给他们做点饭,吃点早点,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我这40年,哎,不容易。

这家谱怎么丢的呢?就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我这一家子人,我和我的孩子们都分离了,有东的有西的,都不集中在一块儿了。我在酒仙桥,东郊电子管厂那儿,我弟弟妹妹他们都单过,东西还都在他们那儿,后来经过“文化大革命”打砸抢,就不知道哪儿去了,问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我说我不在这儿住,你们应当知道这东西在哪儿呀,太可惜了。

到1983年落实政策,我的房子收不回来了。东四十二条那房子现在不在了,一拆折钱,给我350块钱。您说我这房子那阵儿就值多少钱呢,就给这俩钱。还剩天桥新丰街这儿了,8间房。简单说吧,我这孩子们也有工作的,给了宿舍了,也有外地的,还有3个孩子跟我在一块儿,我们一人一间,这是4间房。其他4间“文化大革命”给租出去了。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到1983年,十多年, 全都有住户了,有住户你能收得回来吗,能让人搬家吗?有抢占的,那你有什么办法?给你落实政策了,就给你一个红本儿,就是你的房产证,我们是房产主,这是你的租赁户,每月由国家定房钱,一间房,1983年的房钱是一块二毛五,到时候你就领这一块二毛五去,你说你不要,不要你爱要不要,还不够维修钱呢,到时候房子坏了找你来了,你不是房产主吗,你修吧。你说搬家,不可能,房管局规定不准你让人家搬家,这怎么办?到2001年一间房才十块多钱,国家房管局给你作的价钱。这就甭说了。

1990年开始拆迁,住户这4间房,你没有过问的权利,就给你作价,这8间房给你作多少钱呢,一共给作了65000块钱,那阵儿私人房一间就能卖八九万块钱。刨去这个你没有过问权了。

就这样一直耗了两年,还跟我要几万块钱,我说没有,又耗了一年,这才同意给了这套三居。始末根由,这过程您可不知道,真有想不开把命搭上的。

4.回民的信仰

定:咱们再聊聊你们宗教的事好吗?您曾祖到北京来是已经入了伊斯兰教了吗?

满:对,早期就入教了,一百上下年吧,延续下来了。我父亲呢,除了经营买卖之外,每日就到清真寺去做礼拜,他不但自己做礼拜,而且劝别的人到那儿去礼拜。

伊斯兰教信仰真主,有一定的教规,一日之间有五功,五功就是念、礼、斋、课、朝。念经,礼拜,把斋,施舍,到麦加朝觐。念经,就是学习,不会就得学。礼拜就是一天有5次拜,有晨礼,有晌礼,有下午那个,有昏礼,有暮礼,这五次拜是早上起来一直到晚上,每两三个小时一次,早上是5点钟,晚上是8点20。但是说有工作,有劳累,为了生活,你不能说你把斋礼拜,就不劳动去了,但是你要是有时间,能择出来的时候,就可以去礼拜。把斋就是每年到11月,冬天啊,封斋,把一个月,白天禁止吃饮,白天不吃不喝,到晚上12点钟以后吃这顿饭,就让你身体内部转化转化,现在说,是翻过来,循环过来,另外你也知道不吃饭的苦处,就是凭着一种虔诚的信仰,这是把斋的过程。这也得按情况来,身体好的,你可以把斋,身体不好的,有病的,你怎么把斋呀。施舍,你生活有来源,刨去你自个儿的生活开支以外,你有富余的,就要照顾困难的人,扶助病人,这是课,功课的课。朝,每个人一生都要到麦加去朝觐一次,这是你必然的,你说我没有钱,经济上有困难,可以,那就每到星期五你必须小朝觐,不是到麦加去,到小礼拜寺做礼拜,也可以算朝觐,不是绝对的。这就是五功。

再有教法上,吃东西都要注意,不能吃猪肉,猪的行为,一切都不能够。还有一般吃牛羊肉,你得经过阿訇屠宰,死的不能吃,不能吃血,这是生活的情况。婚丧方面呢,死了之后按照回民的殡法,冲洗,给亡人尸体洗完了,裹上白布,再经过礼仪,念经,给亡人乞求,然后给拉到回民公墓去,土葬。不洗,脏着身子,不成。得给人念经。再有你比如说我到了危难的时候,到最后一口气,没办法,只要我精神上有点认识,就得念一句回民的经典,就是“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真主使者”,这么个意思。要是说你不会,你可以求阿訇来给你代念。

从开始伊斯兰教怎么传到中国来了呢,就从元朝忽必烈远征到欧洲,到西亚,那时候元朝版图地面太大,一直到西亚,那阵儿叫波斯,俘虏一批信伊斯兰教的,哪儿的人都有嘛,头一个丝绸之路,就是在广州,大礼拜寺,走水旱马路啊,慢慢久而久之,就跟回汉民之间就结婚了,日久天长也信仰伊斯兰教了。

定:那时候前门这一带有清真寺吗?

满:有,很多。一个就是在廊房二条的西边,有一个笤帚胡同,就是前门区清真寺,现在还有。过去我在三里河,北桥湾住的时候,从小就是带着我上那儿礼拜去,这个礼拜寺地方小啊,但是在那个时候前门区是繁华地带。注283

还有一个是在崇文门的花儿市,东花市,西花市,这是前门区的。还有一个朝阳区,在下坡,下坡礼拜寺。注284还有在1932、1933年盖的这清真寺,就在天桥这儿,现在改名叫北京市伊斯兰教经学院。不是牛街,牛街那礼拜寺盖了一千零五年了,是明朝时候盖的。注285还有沙河口礼拜寺,在永定门外一过河。其他就是牛街礼拜寺,再往西是锦什坊街礼拜寺,北海后海还一个礼拜寺,到马甸那儿又一个礼拜寺。反正不少呢。

天桥清真寺刚一开办的时候,西北五省同乡会,陕甘青宁新,就设在天桥清真寺里。地方大,外地人来到这儿,都上这儿礼拜来,到这儿来干什么的都有,经商,跑买卖,然后上这儿来礼拜,拿钱给礼拜寺。这儿有一个阿訇,姓冶,叫冶亮甫,我小时候记着的,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老阿訇那时候就岁数不小了,《古兰经》特别深,都有名,教的弟子不少。那时候清真寺有二十多个弟子跟他学《古兰经》,外地的人都特别的敬重他,他的收入不少,他可不要,他到时候就拿他的生活费,就算完了,不许多要的,伊斯兰教的教规嘛。

那时候在北京,礼拜寺的来源收入从哪儿来呀,从穆斯林那儿,穆斯林就是教友,从穆斯林身上来。国家哪儿给钱呢,那是你个人的事。在笤帚胡同了,前门了,牛街了,各个地方所有信伊斯兰教的回民,都义举,拿钱。北京哪儿盖礼拜寺了,通州下关,张家湾,昌平,海淀,哪儿哪儿,修礼拜寺了,来一帮人哪,举举意吧,表示表示吧,现在说话,起码您得,最少最少也得几百,不是别的,都是为这公益呀,叫写乜帖,注286拿过这个钱来,回去修建礼拜寺。有的家里死人了,打点不了,抬不出去,大家拿出钱来,也是这样。

定:那时候这么多礼拜寺,是不是前门这一带回民也挺多的呀?

满:多。做买卖的多,外地来的也多,北京原来的老住户也都多,各行各业的啊,开钱庄的,开银行的,吃梨园行的,像马连良,唱戏的,都到礼拜寺去,他虽然唱戏,礼不了拜,把不了斋,在这方面脱去这个责任,可是不能够,你还得负这个责任。你从课修上得拿出钱来,给礼拜寺送去。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去天桥礼拜寺礼拜去,那天是星期五,马连良就也到这儿来了,写了三百还是五百块钱大洋。那会儿都聚居在一起呀,到时候都上礼拜寺去。现在跟原来不一样了,现在一拆迁,都集中到郊区了,礼拜的人都少了。要是有回迁的条件,还能在本地礼拜;那要是不管你,本地区你买不来这房子,你就得拿着这俩钱到外地找那廉价房啊,礼拜的人就少了。

定:那个时候的回民主要是从山东、河北这边来的是吧?

满:西边来的也有,河北、河南的,往东就差点了,济南还可以。

定:原来牛街那地方的回民多,还是大栅栏的回民多?

满:牛街回民多。牛街大部分都是做小买卖的,都是最艰苦的,没有生路啊,没法养家糊口,又没有文化,以前就这样,一间破房子,到冬天困难更大了。穷回民穷回民嘛。

定:您讲讲您父亲那时候回民的情况好吗?

满:在我父亲那时候正是高潮,正在兴盛的时候。在北洋政府,国民党那阵儿,国旗是红黄蓝白黑,五族么,汉满蒙回藏,回族就是信仰伊斯兰教,没有什么分别,反正我这个后代,你既然是回族,你必然就应当信仰伊斯兰教。现在就不价了,就根据国家的政策了,回族就是回族,信仰伊斯兰教是单一码事,信教自由,给你划分开了,我子女说我不信仰伊斯兰教,那你无权来制止。我就认为是这么个情况。

定:您说您父亲的时候正是兴盛的时候,您指的是什么?

满:指的是什么?是我们伊斯兰教信仰最坚强的时候。什么意思呢?那阵儿思想没有别的负担,只知道谋生活,生活来源能够养家,能够吃饭,保证生活,以外就是去礼拜。我父亲那时候有条件吧,买卖、房子都有,就拿出以外的钱来,回家,回德州盖礼拜寺。在北京找的瓦匠、木匠,买的砖,买的材料,使大车一车一车地往家拉,一干干了一年,盖这礼拜寺。盖起礼拜寺来干吗?方便教友啊,方便回民做礼拜啊。那时候老家就一个礼拜寺,三间破瓦房,下雨就漏,修起这个来就很不错了。你有这财。有这钱,真主赐给你了,你不办这教会的事,不办义举,是不可能的,所以说到家修礼拜寺,这是天经地义的。

定:您父亲盖起来的这个礼拜寺还在么?

满:经过的年头多了,礼拜寺老了,年久失修了,塌了。后来还有人,我的表弟,拿几个钱,回家修复礼拜寺。现在就不提了,现在年轻的对教门的认识就淡薄了。在大城市现在一般还都有(礼拜寺),我们村里就没那么些人了,没那个认识了。

定:你们平时跟汉人打交道吗?

满:都是和睦相处吧,但是哪儿有那么平平稳稳的呢,不差离儿(偶尔)也有闹事的,反正有情况就调解。往远了说,国民党的时候南京有两个人,曾仲鸣,娄子匡,这俩人我现在还记着呢,是国会议员,造民族纠纷,污蔑回民,说我们的至圣人穆罕默德怎么怎么不好,登出报来了,《白话报》还是《大公报》,全中国都知道了,全中国的穆斯林就到南京请愿。北京请愿我也参加了,游行,喊打倒曾仲鸣,哎呀,全国声势浩大,后来俩人赔礼道歉。注287往近了说呢,九几年的时候天津不是也发生一件纠纷,有几个受伤的嘛,后来也是声势浩大。我们最忌讳的,你不能违反我们的教规,你应当尊重嘛,民族的事但得能和美就和美。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北京没有很严重的事,相处没有很严重的纠纷,有纠纷也就是关于宗教上的。风俗习惯就都是汉化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了,同化了么。

我父亲在北京这儿去世之后,就埋到德胜门这边的马甸,注288自己买一块坟地。八几年修建立交桥,那地方碍事,就让搬迁……

定:我记得到现在为止马甸那一带还是回民的聚居地。

满:啊,是呀,现在在立交桥的西北角吧,还有一座清真寺呢,回民还不少,在北京市也有名的,仅次于牛街。远郊区的话通县一带,都是回民。

马甸呢,我们的坟地就在那儿,我这25口亲人吧,我父亲,老伴儿,我的大爷,本家的姐姐哥哥,都是我们本家的人哪,全都埋在那里边。后来不是拆迁么,把这坟搁哪儿?管市政的姓夏,也是回民,我说你帮助帮助我们,给我们解决解决问题啊,我说我要是上别处,有,回民公墓;我外甥在马驹桥,就是亦庄那儿的开发区,也有坟地;当地的话,公社也能够解决。但是这一下子太多,活着还好,死了之后迁葬,一个两个的还能凑合着,这大批的,20多口子,哪儿也不要,怎么办?后来我找姓夏的,姓夏的说:“这么着吧,你要打算一劳永逸,对得起你们的先人,祖父祖母,这些老人,你就一劳永逸,你看咱们立交桥底下没有?绿化带,深深地埋在立交桥底下,这坟上边就是绿化带,永久也动不了,你就这么着,除去这样我们没办法。”那怎么办呢,要是汉民都没人给管这事,回民嘛,人家市政也知道这困难,给我极力想这办法了,我们本家的兄弟哥哥啦,一商量,我们就同意了。咱们这25口,还有当地的回民,小一百口,就在绿化带,这坟坑啊,东西的朝向,就好像住这楼房似的,对门对户。现在你要是像汉民说的清明节扫墓,都没有坟头了,都是绿化带了,我们回民信仰伊斯兰教的,到那儿去看一看。我呢,就站到那儿,上边是车辆,立交桥底下也有车辆,你没地方待,就在绿化带上头那儿站一会儿,送先人一段《古兰经》,祭奠祭奠吧。

5.回民开的买卖与老北京

满:北京哪个区都有回民。你就说这宣武区吧,过去叫前门区,那都分的,内一内二,内三内四,外五外六,前门区属外二,宣武区属外五。注289我这么些年我都知道这个情况,哪区哪区,你比如说先农坛,那儿盖那4所房子吧,那叫是前门外五区新世界先农坛寿长街新仁里,给取这名儿。这有新世界嘛,新世界这大楼,那阵儿就是大商场,对面是远东饭店,靠东边就是“大森里”,注290就是民俗啊,卖艺的了,做小买卖的了,就是这个。我从20多岁就在那儿。

定:北京那时候有什么回民开的大买卖吗?

满:东安市场有个东来顺,开的买卖十多个,都是大买卖。东来顺的老掌柜的,丁子清,发家的就是他,从东安市场摆饭摊,一直到开了一个小门脸,后来发展到大饭馆,涮羊肉。那得有一定的相当的技术,还得有一定的相当的阅历。那都是他亲手制造,质量,东西,他的肉片切得!金鱼胡同路北,有个天义顺酱园子,专门供他(指东来顺)的来源,东来顺的一切副食品都是天义顺供给他。大买卖这都是。现在发展得各地不都是东来顺嘛。

我有一个同学开的南来顺,现在哪儿有什么本家了,都是借的名了,大观园那儿的南来顺,就是借的名。他原来在天桥地区摆地摊,卖爆肚,后来发展起来了,开回民饭馆。

前门外头有两个回民的大饭馆,同和轩,两益轩。一个在李铁拐斜街,一个在樱桃斜街,观音寺的西口,有个樱桃斜街。注291有钱的宅门儿办事,梨园行拜师,都上那儿请客吃饭。那时候我父亲给人家借钱了,修买卖了,也上那儿去。写字,立字据,都上那儿吃去。这两家有名。现在西单好几个大饭馆都是那儿分下来的。东来顺的东西,同和轩的八宝莲子粥,都有名的。

那个时候前门区是繁华地带,五牌楼、大栅栏,这都是最繁华的。廊房头条是金店、珠宝店。廊房二条是古玩铺,卖古玩玉器的。提到这儿了,一到夜里头12点钟,那时候我从王府井那儿回家,走到廊房头条那儿,就闻到一种炼钢炼铁的味儿,就是炼金呢,这金子炼出来就打各种的首饰,廊房头条就是打金镯子,金坠子,各种的金货,对象都是高级人物,尤其是卖外国人。一般老百姓买不起。廊房二条卖古玩玉器,有一个最有名的,姓铁,他的外号叫铁百万,做首饰的。是什么地方人呢,京东大厂。

定:大厂?也是回族啊?

满:回族啊,我给您介绍的这些个都是回族啊。

定:金店也是回民开的?

满:金店有一个姓常的,有一个姓李的,姓李的叫李什么元,还有一个姓常的,这两个金店都是大老板,有名的,都是回民,都到羊肉胡同礼拜寺去做礼拜。这儿靠金店古玩呢,不是来源充足嘛,那收入丰满,牛街都比不了,一个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牛街那地方就靠做小买卖的,就卖饮食的什么的。京东大厂铁家开的这古玩玉器铺叫德源兴,不单买卖大,您听我讲,外国人都称他翡翠大王,美国有个石油大王,中国有个翡翠大王,他哪儿来源?他收的各地方的翡翠,特别精致特别好,所以有名。廊房二条铁家,铁百万,外国人都知道啊。

顾客都是哪儿的?一般都是东交民巷,大使馆外国人到这儿买来,坐着汽车。我知道的,那阵儿有一种叫福特车,老福特,四个轱辘挺长的,一个平顶,喇叭在车门外头,到那儿去就开车。有钱人家办喜事呀,在新世界,现在万明路,那两旁边就租赁汽车,那阵儿在中国刚刚开始。

那阵儿没有条件雇个外语(翻译),拉洋车的都会说英语,讲得非常流利。那阵儿叫拉条儿车,一说拉条儿车的,就是拉外国人的。都会英语,干嘛吃嘛,干嘛研究嘛么。现在台基厂北头路西,那阵儿是英国的驻京办事处,装修还按照中国老式的建筑,经常我走过台基厂附近的东交民巷,就看见给外国人拉过来,拉哪儿去,拉德元兴也好,拉西沙古玩铺也好。他看,什么样的玉器好啊,哪儿出产的,性能,质量,这经理职工介绍,拉车的在那儿做翻译,你说一句中国话,他说一句外国话。看上这东西不错,经理打出多少多少钱的底子来,比如说这东西值一千块钱,打出一百块钱,这东西要值一万块钱,打出一千块钱。完了之后说价,外国人把钱拿出来,他拉起车来就走,把人送回各大使馆去,回来之后拉车的再到这儿来取底钱。什么人讲什么人,干什么行业,这就是北京的典故情况。

这拉条儿车的,吃得好,身体得特别强壮,长得上下利落,说得满口流利话,车也得非常的讲究。拉起车来飞快,一跑步这车得颠起来。那时候要在全市一说拉条儿车的,那比不了。金鱼胡同有个吉祥剧院,挨着东来顺,那时候梅兰芳了马连良了要有戏,各大府门,都来这儿听戏,这条小胡同都搁着车,也有汽车,那阵儿就是老福特车,最多的就是洋车,拉车的都是王府的,这洋车那叫漂亮,带棚罩,两个大玻璃灯,倍儿亮,晚上冬天点着电石灯。

廊房三条就没什么了,有个钱庄,一般就开小买卖,卖古玩哪,也就是普通货了,就跟现在琉璃厂这意思似的。

今日廊房三条(定宜庄摄于2006年)

定:当时你们回民做买卖的跟汉民做买卖的之间关系怎么样?

满:啊哈,这是各人经营的品种不同。比如有山东的鲁菜,有川菜,各种都不一样,各人都经营各人的独特的方式。吃牛羊肉的回民他就到回民的饭馆。有一个叫禇祥的厨师注292有名,各大回民饭馆都是他教的徒弟。风味不同,手法也不同。互相之间也叫板哪。有那么一句话,人招人不来,货招人就来,一吃就知道了。

我们宣武区属于混杂,真正的富是东城,贵是西城,这两边的住户也不同。东城做买卖最多,西城住的是大人物,过去说话,王府啊。

我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住我二大爷家,跟那儿做买卖,不就是挨着王府井吗?就在金鱼胡同。过去有个金城银行您知道吗,注293就在金鱼胡同后身,这银行谁开的呢?金鱼胡同那中堂,姓那的,清朝光绪的时候是中堂,就等于总理这意思似的。他这府就甭提了,在金鱼胡同路北的大门里边,在他那儿开始半条街一直到东口,到东四大街,半条街都是他的房。那府就那么大。我到年节时候还给送过东西呢。开金城银行的代理人呢,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跟我不错,公母俩(夫妻俩),管事的,他爱人管出纳,他管总监。刚开始,(银行)盖了7层还是9层,北京市政府不让盖了,为什么,超过东华门故宫了,愣给拆下去了,不准超过故宫。

定:您去过那中堂的府上吗?

满:就在门房,送东西呀。那好,那府里头。

清朝不是吃国家俸禄吗,南城北城都是闲散人员,那时候讲究养尊处优,讲究摆谱。上天桥一带坐茶馆,鸟笼一挂,沏壶茶,拿出鼻烟一抹,这叫放味,都是这个。那阵儿有这么一句话,叫南城的茶叶北城的水。北京城方圆40里地,怎么就不一样呢?说南城的茶叶好,南城开茶叶铺的多,庆林春啦,庆隆啦,森泰啦,有名的都在南边这一带。水有什么区别呢,说南城水硬,北城水软。还有养鸟的,也不一样,这鸟笼子提搂出来就知道这笼子值多少钱,提手值多少钱,鸟食罐值多少钱。这鸟的分类呢,从鸟叫的音就能够分出来,内行的一听,这是北城的鸟,这是南城的鸟。南城的鸟叫出来清净,没有杂音,叫净口;北城的叫轻口。一个轻口,一个净口,人家内行一听就知道。北京的掌故是什么?有一个满族人,在旗,外号老掌故,怎么养鸽子,怎么放风筝,北京的风俗习惯没有他不通的。解放以前有名,在报纸上经常登出来。

那阵儿一到腊月了,到年节了,汉民哪,就送财神爷来了,弄个财神爷像,这不是图高兴嘛,取个吉利嘛。一砸门开开了,往好了说啊:“给您送财神爷来了,发财啊”,你能说不要,你能把财神爷往外推啊?把财神爷拿过来了,也不问价儿,给个三块五块。还有卖蒲帘子儿的,冬天了冷了,送蒲帘子儿,都是这个。

定:什么叫蒲帘子儿?

满:稻草编的那个。冬天儿了,不是冷嘛,那阵儿都是土炕啊,就要铺上蒲帘子儿,就是草帘子。那阵儿没有暖气,屋里头三间两间的房,靠着前沿那儿盘个土炕,冷,上岁数的人哪儿受得了哇,就有个小煤炉子,烧热炕,煤球都得自己买去,那阵儿还不兴烟筒呢,在院里笼好了火,把火拨冲了,别让带绿火苗,屋里那味儿甭提了,那还熏死人。到夏天了卖小金鱼啦,卖各种各样吃的。到冬天,半夜还卖“半空儿”,就是花生,空的花生。卖挂拉枣儿,卖风车,修这个修那个。您坐在屋里头,您就听吧,各种各样做买卖的。那时候您要想买什么吃的,沿街沿道的都是。理发的,没有理发屋,就是剃头棚,剃头打辫子,都会接骨,会掐会拿呀,老剃头的教出来的,从小就教出来的,手法硬,胳膊摔了腿摔了,到那儿给你捏上,这都是正规的。前门珠市口那儿还有华清池,里头有剃头的,修脚的,各行各业。

定:你们回民爱看京戏吗?

满:我挺喜好的。马连良是回民,还有雪艳琴,唱青衣的,侯喜瑞,唱花脸的,还有马长礼。天桥刚修建的时候,溥仪皇上的四弟叫溥光,外号都称他溥四爷,溥光就找的唱戏的,她叫黄咏霓注294,跟她两人结婚了。我从小就接触梨园行的,我们一般跟唱戏的接触少,跟文武场面的接触多。什么叫文武场面呢,伴奏的乐队,奏乐的,拉胡琴的,打鼓的,这里头我有几个朋友。我在这儿做买卖的时候,那时候戏园子很多很多的,粮食店里边的中和了,鲜鱼口里边的华乐了,都是戏园子,散场的时候就都上这儿买东西。那时候北京前三门一带是最繁华的,戏园子了,电影院了,大栅栏各商场了,晚上的时候就明灯着火,添灯加彩,一到晚上就来买卖了,浪荡公子呀,游客呀就都上那儿去。

另外我还有几个朋友,那阵儿靠大栅栏这一带,往西南角去,就是八大胡同,都是乐户。乐户知道么?就是妓院。像侯宝林哪,白天在天桥那儿撂地,晚上呢,上八大胡同,乐户里头串巷子。他在云里飞注295。那儿唱过,跟他们那儿帮场子。那时候侯宝林是说相声的,云里飞呢,连唱戏带说相声,他也会唱戏,有拉胡琴的,小蘑菇注296常连安,你会唱我会拉。这晚上到巷子里找乐户去,一进门这个就拉,那个就唱。哎,唱一段。戏园子下来今儿个没戏,这馆子今儿个没戏,这拉胡琴的,奏乐的,弹月琴的,靠什么生活?没有来源哪,只有上乐户那儿去,这叫串巷。挣俩钱回家去。

定:为挣点钱?

满:不为钱干吗去呀?由他们给我介绍拉胡琴的,打鼓的,各种乐器的,都是有名的了,我跟他们练习练习,反正都知道点吧,拉不好。

定:您也会?

满:那阵儿喜好这个嘛,跟他们在一块儿。不敢说票友,反正京戏,一唱我知道唱什么戏,什么角儿。这琴谱拉出来,什么调门儿,什么牌子,我都知道,好比说《霸王别姬》,这叫夜深沉,这是曲牌,小开门,这都有名的,有各式各样的曲牌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