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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帝国:一段寻找自我的国家历史,1848—1918》序曲 帝国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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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凡尔赛宫已经有50多年没有见证如此壮观的人群聚首。为首的是一群身着礼服、神情肃穆的老者,其余的是那些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军官们——他们身穿制服,身披配饰,左手握剑柄,右手托羽毛头盔。这些人是德国统治贵族中的精英,其余的人则是一些来自北德三大自由市的议员与少数帝国议会议员。他们聚集于此,就为见证欧洲新帝国在1871年1月18日的诞生。

当然,人群中深谙罗马历史的人不可能不忆起这一残酷的口号——“军队制造帝王”(Exercius facit imperatorem )。凡尔赛宫已沦为空前团结而大败拿破仑三世的德意志同盟的兵营。此刻他们所在的凡尔赛宫镜厅,几周前还是塞满普鲁士伤兵的战地医院,而且,针对拿破仑第二帝国接替政权——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战争可能会继续,但是和平也在酝酿之中。战争对法国必定是苦涩的,他们向一向沦为自己外交棋子和战场的德意志割让了阿尔萨斯和洛林,同时还支付了50亿法郎的赔款。不过,战争对德国也会是苦涩的:俾斯麦很快会发现“没有法国不行”——完整的欧洲体系不可能与复仇心切的法国为伴,也不可能缺少法国而存在。

1870年7月,拿破仑三世凭借自感良好的判断,为阻止已在德意志诸邦内做大的普鲁士进一步成为欧洲威胁,裹挟复仇心切的法国加入了战争。“为萨多瓦之战报仇”是法国媒体荒诞的动员口号。萨多瓦之战,或称克尼格雷茨战役,是1866年普鲁士战胜奥地利的决定性之役。法国并未参与战争,反而1859年在意大利还击败过奥地利。然而,巴黎的国会和新闻界却一向把自弗朗索瓦一世以来所据有的欧洲霸权视为法国与生俱来的权利。除非自己阻止德国夺走这一世代延续的霸权,否则拿破仑三世帝位难保。然而,被围困在色当仅仅几周后,拿破仑三世便率领大军投降,终究失去了帝位。

在距德国如此遥远的地方宣布一位德意志帝国皇帝的诞生,这个念头似乎太荒唐。而擅自动用代表法国荣耀的建筑,则似乎有给法国伤口撒盐之意。但是,假如在柏林举行这一切,就不能彰显德意志同盟各邦国的平等地位,反而有突出普鲁士军国的老大地位之嫌;同时,这也会提醒广大日耳曼人,普鲁士王国不久前不过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七大选帝侯”之一而已。法兰克福则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因为彼时的皇帝加冕礼常常在这儿的哥特大教堂举行。同时,法兰克福也太容易让人回忆起1848年革命期间一系列难堪的事件。在那个“骚乱之年”,德意志各邦国的王权在民权冲击下都已岌岌可危。当革命在柏林、巴登、奥地利、萨克森和普法尔茨爆发时,彼时还是普鲁士王储的新皇帝不得不借外交由头暂避英国。而且,法兰克福,这个曾经的“神圣罗马帝国金库”,因为在1866年普奥短暂军事冲突中站在了奥地利一边,作为惩罚,早在四年前便被褫夺了自由市的特权。没有人会忘记,南德意志富人兄弟们曾经讥讽过这个多沙的城市勃兰登堡——普鲁士的政治中心,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吸墨粉盒”。在他们眼里,普鲁士不过是一件吸附信纸上多余墨水的吸墨沙罢了。与其忍受在国内举办仪式的尴尬,不如选择在法国凡尔赛宫操办。历史上也确有1月18日这么一天,选帝侯腓特烈三世无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自我加冕为“普鲁士的国王”腓特烈一世,而德意志帝国成立这天是其加冕的170周年。

奥托·冯·俾斯麦——普鲁士首相、现任德意志帝国宰相从不留下任何疏漏,无论是政治举措还是这场仪式的主持过程。把普鲁士国王威廉正式加冕成为德意志帝国皇帝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当然,德意志作为旧神圣罗马帝国的日子已尽,除了残留在钱币、旗帜、邮筒等物件上的皇冠纹样外,法统上是无法赋予新德意志帝国皇冠的;也没有谁能够或愿意把一顶皇冠加在国王头上。有必要请主教来授礼吗?威廉自己就是他的土地上所有新教徒的“大主教”!1804年拿破仑·波拿巴自行加冕的先例实在过于招摇,反而使威廉忌惮自行加冕。此外,威廉国王还讨厌俾斯麦强加给他的所有事情。威廉从小受到的灌输是要以深深的敬意侍奉自己的哈布斯堡皇帝堂兄,要轻蔑地看待暴发户般的两任拿破仑皇帝。因此,亲眼见到为自己准备的皇帝头衔,他便萌生深深的抗拒。而且,他常把自己的皇帝头衔自嘲为“荣誉少校”(Charaktermajor ),意在自比为那些退休时被授予该军衔的上尉军官,不恋虚名。当俾斯麦在18日清晨迎接他时,老国王觉得更像是魔鬼墨菲斯托欢迎浮士德一样,带着悲伤的口吻低语道:“今天我们把普鲁士抬进她的坟墓。”俾斯麦是明白人,随着他刚刚强力把民主注入政体,并与有产阶级联盟和无产阶级妥协后,封建君主制普鲁士便已名存实亡。陛下难道会忘记1848年革命发生的一切,抑或忘记仅仅几年前自己陷于与议会艰苦斗争的一幕幕吗?他现在不得不驾驭现代民族主义这匹难驯的野马,这当然不是俾斯麦想要的。

受俾斯麦指示,巴登大公挺身而出,高呼“威廉皇帝万岁”。尽管非常危险,人群仍纷纷拔剑高呼,新帝应运而生。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因为缺席而格外显眼,因为他拥有的权力和等级仅次于新皇帝。路德维希二世因精神错乱和同性恋而声名狼藉,这意味着俾斯麦不必请这个麻烦主来凡尔赛宫。但是,路德维希二世无论如何也得执行俾斯麦交代给他的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致信普鲁士国王,提议其即帝位,而信当然由俾斯麦起草。俾斯麦知道路德维希二世有个奢侈的嗜好——修建宫殿。今天的游客可能会由衷感谢他,因为他们现在能够欣赏赫尔伦基姆泽宫、新天鹅堡和林德霍夫宫等宏伟殿宇,而彼时的巴伐利亚王国的议会和财政部却不敢苟同。俾斯麦对路德维希许诺的酬劳是500万塔勒(thaler),若急用可付与他现金。这笔钱原本属于被普鲁士吞并的汉诺威王国已废黜国王的国库,这位国王和巴伐利亚国王一样,在1866年普奥战争中很不明智地站在奥地利一边。俾斯麦对路德维希二世大方行贿,意味着宫殿可以继续耸立在巴伐利亚的山水间,路德维希二世也可以继续为他所欣赏的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的昂贵创作买单。直到为这项花费买单的德意志帝国在“一战”后覆灭,这项交易才为世人所知。

德意志“国家”,抑或帝国,在普鲁士王国的奋斗之下,得以出现在欧洲版图上,与1000年前那个前现代的、前民族国家的神圣罗马帝国相比,有质的飞跃。原来的古老帝国更像是一个选举统治者的共和国,而在它延续的500年中,所选的统治者几乎无一例外地出自哈布斯堡家族。英语、法语里对“帝国”一词的释义,在经历纳粹第三帝国的惨痛崛起与无情覆亡后,一直被误解为侵略扩张。中世纪时期的帝国只是一个宗教与世俗权力相结合的共同体:国王、主教、汉堡和法兰克福等自由市,以及其他自治领共同组成这个所谓帝国。帝国存在的合法性源自它坚持自己是罗马帝国的延续。它不是德意志帝国这个现代王朝国家、19世纪单一民族国家的前身。路德教会在翻译天主经时,曾两次提到“帝国”一词,皆译为“上帝的王国”。这个名词释义的博大性正符合它组织的松散性、诞生和瓦解时基础的不稳性。更糟的是,在拿破仑和他带来的革命席卷欧洲后,神圣罗马帝国便不复存在,皇帝一词便不再与虚弱的、象征性的哈布斯堡王朝相关,而开始与武力篡夺革命果实的普鲁士相关。在这种情况下,复活“帝国”这个有历史争议的名词无疑会是一场赌博,会将新德国置于两种传统的冲突之中,进而拖入危险境地。

皇帝头衔与帝国名号的荣耀导致德国人更加狂热。而1871年后回归保守主义起点的俾斯麦则对此表现冷静,因为他只愿意让自己一个人左右大局。他曾挑起并赢得1866年对奥战争——这是未来的德意志帝国的首场胜利——目的在于将德意志的版图缩小到合适的大小。1870年对法战争的胜利进一步巩固了未来的德意志帝国,而一旦所有战事结束,俾斯麦接下来的所有政策都以巩固德意志稳定这一宏大目标为立足点。俾斯麦所构想并规划的欧洲版图里的德意志国家,实际上是一个包裹德意志民族国家外衣的大普鲁士,绝非一个扩张型的帝国。但是,随着工业革命激发的活力、中间等级和无产阶级的兴起,德国已不能如俾斯麦所期望的那样,在世界向帝国主义阶段演变的浪潮中依然保持社会安宁与和谐;德意志帝国无可挽回地变成了一个走向侵略扩张的国家。德皇在曾经属于“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镜厅里荣登宝座,为随后成为世界大变局中一部分的革命洪流暂时性地画上了休止符。因为,在这个世界大变局里,德国将要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然而,让人遗憾的是,后俾斯麦时代的德国主政者缺乏谋略,未能搞清这个事实:德意志若要生存下去,只能成为欧洲大陆平衡的捍卫者,而绝不能挑战欧洲大陆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