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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史记》卷四十八 陈涉世家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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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阳城人,字涉。吴广,阳夏人,字叔。陈涉年轻时,曾经和别人一起被雇佣耕作。一次他停止耕作走到田埂上,感慨恼恨了很久,说:“如果将来富贵了,彼此不要相互忘记。”一块受雇佣的伙伴们笑着应声说:“你是受雇替人耕作的农夫,怎么会富贵呢?”陈涉叹息说:“唉!燕子!麻雀怎么会知道大雁、天鹅的志向啊!”

秦二世元年七月,征调居住在里巷左边的贫民到渔阳戍边,九百人驻扎在大泽乡。陈胜、吴广都在这次征发的行列中,担任屯长。遇上天下大雨,道路不通,估计已经误了到达的期限。过了规定的期限,根据法律都该杀头。陈胜、吴广商议说:“现在逃亡也是死,举行起义也是死,同样是死,为国事而死可以吗?”陈胜说:“天下遭受秦朝暴政统治的苦难已经很久了。我听说二世皇帝是始皇的小儿子,不应该继位,应该继位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为多次劝谏的缘故,始皇派他到外地领兵。如今有人听说他并没有罪过,二世却把他杀死了。百姓大多都听说他贤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项燕是楚国的将军,多次立功,爱护士兵,楚国人都爱戴他。有的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有的人以为他躲藏起来了。现在要是我们假冒公子扶苏和项燕的名义,倡导天下的人起义,应该会有很多人响应。”吴广认为很对,于是就去占卜。占卜的人知道他们的意图,说:“你们的事都能成,能建立功业。然而你们向鬼神请教过吉凶吗?”陈胜、吴广很高兴,揣摩透了占卜人提示向鬼神请教吉凶的意思,说:“这是教我们借鬼神先在众人中取得威望。”于是就用朱砂在帛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偷偷塞进他人用网捕捞的鱼肚里。戍卒买来鱼烹饪食用,发现鱼肚里的帛书,本来就感到奇怪了,陈胜又让吴广暗中到驻地树丛的庙里,夜间点燃篝火,模仿狐狸的声音呼叫道:“大楚兴,陈胜王。”戍卒们夜里都惊恐不安。第二天早晨,戍卒中到处议论这件事,指指点点,把目光都投向陈胜。

吴广一向爱护人,戍卒中多数人愿意为他效力。押送戍卒的将尉喝醉了,吴广故意多次扬言要逃跑,来激怒将尉,招惹他侮辱自己,借以激怒众人。将尉果然鞭打吴广。在将尉拔剑的霎时间,吴广奋起,夺剑杀死了将尉。陈胜帮助他,合力杀死了两个将尉。随即召集下属号召说:“各位遇雨,都已经延误了期限,误期依法律规定应当杀头。即使不杀头,戍边死亡的本来就占十分之六七。况且壮士不死便罢,死就要扬名天下,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贵种吗!”下属都异口同声地说:“恭敬地听从命令。”于是就假冒公子扶苏和项燕的名义举行起义,以顺应百姓的愿望。大家都裸露右臂为标志,号称大楚。他们修筑高台盟誓,用将尉的头作祭品。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首先攻占大泽乡,收兵进攻蕲县。攻下蕲县后,就派符离人葛婴率军攻取蕲县以东地区。攻打铚、酂、苦、柘、谯,都攻下了。一边行进一边扩充兵员,等到达陈县时,已经拥有兵车六七百辆,骑兵千余人,步卒数万人。攻打陈县时,那里的郡守、县令都不在,只有守丞在谯门抵抗,抵挡不住起义军的攻势,守丞战死,于是起义军攻占陈县。几天后,陈胜下令召集三老和豪杰都来开会议事。三老和豪杰们都说:“将军身披坚甲,手执锐器,讨伐无道,诛灭暴秦,重新建立了楚国的政权,论功应该称王。”陈胜于是就自立为王,国号为张楚。

这个时候,各郡县被秦朝官吏欺压的百姓,都惩处他们的官吏,杀了官吏以响应陈涉。于是任命吴广为假王,督率各将领向西攻打荥阳。任命陈县人武臣、张耳、陈馀攻取赵地,任命汝阴人邓宗攻取九江郡。这个时候,楚地几千人规模的起义军多得数也数不清。

葛婴到达东城,拥立襄瞗为王。葛婴后来听说陈胜已立为王,就杀了襄瞗,返回来报告。一到陈县,陈王便杀了他。

陈王命令魏人周巿向北攻取魏地。吴广包围了荥阳。李由任三川郡守,驻守荥阳,吴广久攻不下。陈王征召国内的豪杰商议对策,任命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周文,是陈县的贤人,曾任项燕军中的占卜望日官,也曾经侍奉过楚国丞相春申君,自称熟习用兵之道,陈王就授给他将军印,令他率领军队向西攻秦。他一路上招兵买马,到达函谷关的时候,已经有战车千乘,步兵几十万人,到达戏亭,驻扎下来。秦二世命令少府章邯赦免在郦山服役的刑徒、奴婢的儿子,全部组织起来攻击周文率领的楚大军,把楚军全都打败了。周文兵败,退出函谷关,驻扎在曹阳两三个月。章邯追来再次打败他们,周文又退守渑池十多天,章邯追击,把他们打得大败。周文自杀,军队就不能作战了。

武臣打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做大将军,张耳、召骚做左右丞相。陈王发怒,逮捕关押了武臣等人的家属,打算杀了他们。柱国蔡赐劝谏说:“秦朝还没有灭亡而杀了赵王将相的家属,这等于又生出一个秦朝。不如因而封立他。”陈王于是派使臣到赵国祝贺,同时把武臣等人的家属迁移到宫中软禁起来,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催促赵兵疾速进军函谷关。赵王的将相相互商议说:“大王在赵称王,不符合楚国的本意。等到楚国灭秦以后,必定会把军队调来进攻赵国。最好的计策莫过于不向西进军,派使臣向北攻取燕地来扩充自己的地盘。赵国南边据黄河天险,北有燕、代广大地区,楚国虽然战胜秦朝,也不敢压制赵国。如果楚国不能战胜秦朝,必然重视赵国。赵国趁秦朝的疲惫,就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认为很对,因而不向西进军,而派原上谷郡的卒吏韩广率军北上攻取燕地。

燕国原来的贵族豪杰劝韩广说:“楚国已经立了王,赵国也立了王。燕国虽然小,也是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家,希望将军自立为燕王。”韩广说:“我的母亲留在赵国,不行啊。”燕人说:“赵国现在西边担忧秦,南边担忧楚,它的力量不能阻止我们。况且以楚国的强大,不敢加害赵王将相的家属,赵王怎么惟独敢于加害将军的家属!”韩广认为说得对,于是自立为燕王。过了几个月,赵国就把燕王的母亲及家属送到燕国。

在这个时候,派往各地攻城略地的将领,不计其数。周巿向北攻城略地到达狄县,狄人田儋杀了狄县县令,自立为齐王,以齐为基地反击周巿。周巿的军队溃败,退回到魏地,打算拥立原魏王的后代宁陵君咎为魏王。这时咎在陈王那里,不能回到魏地。魏地平定以后,人们想共同拥立周巿为魏王,周巿不肯接受。使臣五次往返于陈王和周巿之间,陈王才答应立宁陵君咎为魏王,护送他回国。周巿最后做了魏的丞相。

将军田臧等共同谋划说:“周章的军队已经溃败了,秦军早晚就要赶到,我们包围荥阳城久攻不下,秦军一到,必然被打得大败。不如留下少量的部队,足以围困住荥阳,调动全部精兵迎击秦军。现在假王吴广骄横,不懂用兵的权谋,无法和他商议事情,不杀死他,大事恐怕会败坏。”因而他们一块假冒陈王的命令杀了吴叔,把他的头献给陈王。陈王派使臣赐给田臧楚国令尹的大印,任命他当上将军。田臧于是派遣将领李归等驻守荥阳城外,自己率领精兵西进敖仓迎击秦军。和秦军交战,田臧战死,军队溃散。章邯在荥阳城下进攻李归等,把他们击溃,李归等战死。

阳城人邓说率军驻扎在郯(当为郏)县,被章邯的另一支部队打败了,邓说率领败军逃到陈县。铚人伍徐率领军队驻扎在许县,也被章邯打败,伍徐率领败军逃到陈县。陈王杀了邓说。

陈王初立的时候,陵县人秦嘉、铚县人董緤、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县人丁疾等都单独起兵反秦,他们率军把东海郡守庆围困在郯城。陈王听说后,就派武平君畔为将军,督率郯城下的各路起义军。秦嘉拒绝接受命令,自立为大司马,厌恶归属于武平君畔。他告诉军吏说:“武平君年少,不懂军事,不要听他的。”因而假借陈王的命令杀死了武平君畔。

章邯已经打败伍徐,进攻陈县,上柱国房君蔡赐战死。章邯又进攻陈县西边的张贺军。陈王亲自出城督战,军队被击溃,张贺战死。

十二月,陈王退到汝阴,在到达下城父时,他的车夫庄贾杀了他向秦军投降。陈胜葬在砀县,谥号叫隐王。

陈王过去的侍臣吕臣将军,组建了一支青巾包头的苍头军,从新阳起兵,攻打陈县,攻克后,杀死庄贾,又以陈县为楚都。

当初,陈王到陈县时,派遣铚县人宋留率军平定南阳,进军武关。宋留攻占南阳后,听说陈王被杀,南阳又被秦军夺回去。宋留不能攻入武关,就向东退到新蔡,不料遇上秦军,宋留率领部队投降秦军。秦军把宋留押解到咸阳,车裂示众。

秦嘉等听说陈王战败逃走,就立景驹为楚王,率军到方与,准备在定陶下袭击秦军。派公孙庆去齐会见齐王,想联合共同进军。齐王说:“听说陈王战败了,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楚国怎么不请示就自己立王呢?”公孙庆说:“齐国不请示楚国而自己立王,楚国为什么要请示齐国才能立王呢?况且楚国首先起事,理应号令天下。”田儋杀了公孙庆。

秦军左右校尉率军进攻陈县,攻克了它。吕臣将军败走,重新招集兵马,和在鄱阳为盗的当阳君黥布联合,又攻击秦军的左右校尉,在青波打败他们,重新以陈县为楚都。恰巧这时项梁拥立楚怀王的孙子心为楚王。

陈胜称王共六个月。称王后,以陈县为张楚的都城。曾经和他一块佣耕的旧友听说他当了楚王,来到陈县,敲打宫门说:“我要见陈涉。”宫门令要把他捆绑起来。经他反复申辩,才放了他,但仍不肯为他通报。等到陈王出宫时,他拦路呼叫陈涉的名字。陈王听到了,才停车召见他,上车一同回宫,进入王宫,看见殿堂房屋、帷幕帐帘后,客人说:“夥颐!陈涉王的宫殿高大深邃啊!”楚人称多为“夥”,所以天下流传开,“夥涉为王”这句话,就是从陈涉开始的。这位客人进进出出越来越随便放肆,常跟人谈论陈胜的往事。有人对陈王说:“这位客人愚昧无知,专门胡说八道,有损于你的威望。”陈王就把这位客人杀了。陈王的故友知交都自动离去,从此就没有人亲近陈王了。陈王任命朱房为中正官,任命胡武为司过官,专门督察群臣的过失。将领们攻城略地,回陈县复命时,稍有不合他们的命令,就抓起来治罪,以苛刻作为对陈王的忠诚。凡是跟他们关系不好的人,有错不交有关部门审理,就擅自惩治。陈王信任他们,将领们因为这个缘故不亲附陈王,这就是陈王所以失败的原因。

陈胜虽然已经死了,但他所封立、派遣的王侯将相终于推翻了秦朝,是由于陈涉首先起义反秦的结果。汉高祖时在砀县为陈涉安置三十户守墓,至今仍按时杀牲祭祀他。

褚先生说:地形险要阻塞,是用来固守的;军队装备和法规制度,是用来统治百姓的。但这些未必保险可靠。先王以仁义为治国的根本,而把坚固边塞和制定法规制度视为枝叶,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听贾谊的评论说:

秦孝公占据殽山、函谷关的坚固天险,拥有雍州地区,君臣牢固把守,以窥视周朝的政权。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全国的意志,并吞八方边远地区的决心。在这个时候,商鞅辅佐他,对内建立法律制度,致力于耕织生产,修整攻守的装备;对外推行连横而挑唆诸侯国互相争斗。于是秦国轻易地就取得了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

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王继承旧业,遵循先人的遗策,向南夺取汉中,向西占领巴蜀,向东割取肥沃的土地,获得地势险要的郡县。诸侯们恐惧不安,相会结盟而谋划削弱秦国。他们不惜以珍器重宝和肥沃的土地,用来招揽天下的贤人。缔结合纵盟约,互相关照,一致对秦。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公子,都很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敬贤人而重用人才。他们相约以合纵对抗秦国的连横,联合韩、魏、燕、赵、宋、卫、中山等国的军队。于是六国的人才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为他们出谋划策;有齐明、周最、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沟通他们的意见;有吴起、孙膑、带他、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统率他们的军队。曾以十倍于秦的土地,百万大军,仰望函谷关而进攻秦国。秦国打开关门诱敌深入,九国的联军却退逃而不敢前进。秦国没有耗费一根箭镞,而天下的诸侯就已经疲惫不堪了。于是合纵瓦解,条约破坏,各国争相割地贿赂秦国。秦国有充裕的力量来制服疲惫的诸侯国,追击逃亡败退的诸侯兵,杀得他们伏尸百万,流的血把大盾牌都漂浮起来了。秦军趁有利的形势,方便的时机,宰割天下,分裂各国的领土,于是强国请求臣服,弱国前来朝拜称臣。

延续到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时间很短,国家没有什么事。

等到秦始皇的时候,他发扬六世的余威,挥动长鞭而驾驭天下,吞并东西二周,灭亡各诸侯国,登上皇帝宝座控制全国,手执刑杖以鞭笞天下的百姓,声威震慑四海。向南夺取百越地区,设为桂林和象郡,百越的君长低着头,用绳子拴住脖子,听命秦朝下级官吏的处置。于是派蒙恬在北边修筑长城作为防守的屏障,驱退匈奴达七百余里,致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士兵也不敢举弓报怨。于是废弃了先王的治国道术,焚烧了诸子百家的著作,以使百姓愚昧无知。拆除六国的名城大都,诛杀豪杰英俊,收缴天下的兵器集中到咸阳,熔化刀枪剑等兵器,浇铸成十二个铜人,以削弱天下百姓的反抗能力。然后依凭华山作为城墙,凭借黄河作为护城河,依据亿丈高的城墙,下临无底深的河道作为坚固的屏障。良将强弩,把守住险要的地方,忠实的臣子和精锐的士卒,装备着锋利的兵器,盘问过往的行人是谁。天下已经平定,在始皇的心里自以为关中的坚固,金城千里,是子子孙孙万世当皇帝的基业。

始皇死后,他的余威仍然震慑着边远地区。然而陈涉一个以破瓮做窗户,用绳子拴门轴的穷家子弟,受人奴役的人,征发守边的戍卒,才能不及中等人,既没有仲尼、墨翟的贤明,也没有陶朱、猗顿的富有。置身于戍卒行列当中,抵头抬头行进在阡陌中间,率领疲惫散乱的戍卒,只统率几百名戍卒,掉转矛头攻打秦朝。砍削木棍做武器,高举竹竿做旗帜,天下的百姓就像风起云聚般的响应,挑着粮食如影随身一样跟他走,殽山以东的英雄豪杰就一同起兵,推翻了秦朝。

况且秦朝的天下并没有缩小变弱,雍州的土地,殽山、函谷关的险要坚固和以前一样。陈涉的地位,不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的国君尊贵;锄头戟柄,不比钩戟长矛锋利;征发戍边的数百人,不比九国的军队强大;深谋远虑,行军和打仗的本领,比不上从前六国的谋士和将帅。然而成功失败完全不同,功业完全相反。试拿殽山以东的诸侯国,和陈涉比量长短大小,比较权势衡量实力,简直不可同年而语。然而秦国当年凭借区区之地,发展成为有万乘战车的强国,控制了其他八州而诸侯都来朝拜,已经有一百多年了。然后把天地四方作为家,以殽山、函谷关作为宫墙。陈涉一人首先发难,秦朝的七庙被摧毁,它的统治者死在别人手里,被天下人所讥笑,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不施行仁政,而攻取和防守的形势不同了。